第四十八章 細作

第四十八章細作

靜謐的午後，芳菲殿桃林中只剩下玉漱和鳥籠中的易小川兩兩相對。她並沒有發現虞姬的真實所為，簡單訓斥兩句后就遣走了她。而虞姬帶來的那個水壺則被留了下來。

「你也是來看我的嗎？」易小川半開玩笑地問。

玉漱沒有回答，俯下身去拿放在蔓草上的水壺。她這會兒穿著一件寬大的月白色裙衫，柔軟的青絲隨意披散在肩頭，臉孔上未施脂粉，應是從睡塌上剛剛起身，卻別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純靜之美。

易小川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她，時光彷彿回到了他們在咸陽城外山林中捕魚野餐的快樂時光。那時的玉漱就是眼前這個樣子，無需任何點綴，但美得無法形容。小川還記得自己用樹枝給玉漱做了一副刀叉，教她吃西餐，她認真地學著一招一式，真的可愛極了。

「玉漱，我還能這樣叫你嗎？」易小川沉浸在回憶中，卻不得不面對現實。

玉漱還是沒有回答他，雙手捧著水壺小心翼翼地從鳥籠的柵欄里塞了進去：「你喝點水吧。」她聲音平靜而悠緩，卻已在易小川心裡激蕩起陣陣漣漪。

易小川不自禁地伸手握住玉漱端著水壺伸進籠中的手：「謝謝你！」剛才在虞姬面前她還假裝呵斥，到底也不忍心看到自己這樣挨餓挨渴。

玉漱沒有料到易小川會如此大膽地來握住自己的手，本能地朝後瑟縮了一下但沒能掙開：「易小川，你放手！」她望向對方的眸子里湧上些許慌張的表情，易小川被關在鳥籠中已經一天一夜，但為什麼他的雙手還這樣溫暖有力？更奇怪的是自己居然有些留戀這樣的溫暖感覺。玉漱搖搖頭，甩掉了這些荒唐的想法，加重語氣道：「放手！我是娘娘！」

「娘娘！」易小川重複了一遍：「陛下對你好嗎？」他一想起玉漱進宮已經有些日子，心裡便不禁湧起醋意。如今的玉漱滿心都是為了圖安，就算把清白嬌軀委身給年長如父的嬴政也不足為怪。想到此處，再看玉漱那寬衣散發的樣子，易小川心裡就愈發不是滋味。他在網上泡美眉的時候，好像從來不介意人家是否有過去，沒有想到面對眼前的玉漱卻在意得簡直要發瘋。易小川不禁苦笑，為了玉漱他再一次來到這裡，為什麼收穫的都是傷心失意。

「陛下對我當然很好！」玉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自從進入咸陽宮后，嬴政還從來未曾寵幸過她。玉漱心裡明白秦始皇仍然抱有懷疑，他不但以保護安全為借口封鎖了芳菲殿，而且每次過來看她都特別安排多出一倍的太監與侍衛貼身保護。若非這樣的話，恐怕她早已經再次得手。眼見刺殺的希望日漸渺茫，自己卻身如浮萍朝不保夕，易小川的一聲相問勾起了玉漱的愁思，她不禁幽幽嘆出一口氣來。

玉漱的言不由衷被易小川一眼看穿，他心中安慰地緩緩鬆開雙手：「不管如何，你都要小心。」桃林中的安靜保持不了多久，很快禁衛軍就要巡邏到這裡，他必須及時要放她離開。易小川鬆開手掌的同時，在玉漱衣袖邊悄悄停留了一下，把虞姬好不容易拿來的鳥籠鑰匙又暗暗塞了回去。他只希望玉漱能平安，而自己就算被一直關在這裡也無所謂。

「你……你趕緊把水喝了吧。」玉漱低垂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未免被禁衛軍發覺，那個水壺是絕對不能留在鳥籠中的。

易小川看著手中的水壺，遲疑了一下，依言仰起脖子迅速灌下幾大口。清冽的水滑過喉嚨，滋潤了數天來的乾渴，可他心中卻掠過撕裂的苦楚。

也許是因為擔心會被禁衛軍發現，玉漱沒有等易小川把水喝完就取過水壺，匆匆而去了。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易小川恍惚看到了那對清澄眸子里閃過不易覺察的淚意，但又疑心也許那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對不起，玉漱……又要讓你失望了……」易小川望著玉漱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用力一掌打向自己胸口，隨著一陣悶痛適才喝下的清水被全數吐了出來。但，仍有一絲鮮血沿著易小川的唇角緩緩流淌而下。

玉漱在虞姬拿來的清水裡下了毒，要不是易小川情不自禁去握住她的雙手，也不會發現那纖纖玉手指甲中隱藏的黑色粉末。原來，她特意來到桃林中，並不是為了看他，而只是為了滅口。若非易小川在喝水的時候就刻意運氣憋住，恐怕早已成為鳥籠中的一具死屍了。

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最想要置自己於死地的人，竟然是心愛的玉漱。未吐清的餘毒在體內游竄，易小川腹中絞痛，撐著身體坐倒在柵欄邊，一行清冷的淚水從微闔的眼帘中緩緩淌下，真是意興闌珊。

夜幕低垂，公子府里一片寂靜。

迷香效力散去后，易大川悠悠轉醒。他心想扶蘇擺明不想幫忙但求明哲保身，那就必須萬事靠自己了。這回易大川學乖了，看清楚房內無人後，他才輕手輕腳從榻上起來，準備從後窗處溜出去。

「你欲往哪裡去？」屋外忽然響起扶蘇的喊聲，把易大川嚇了一個激靈。

「我……我想去解手！」有一個聲音在回應扶蘇，大川這才知道扶蘇說話的對象並非自己，趕緊俯身到窗前，從縫隙里朝外望去。

隨著扶蘇的喊聲，房外的院子里霎時湧進多名舉著長戈的兵卒。他們擎著火把團團圍起了那個被扶蘇截住的人。火光映照下，易大川看得分明，一臉驚恐被捉個正著的竟然是小槐。

「大公子，我……我只是想去解個手……」小槐聲音哆嗦著：「您……您這是幹什麼呀？」

扶蘇的表情還是那樣平靜如水，只是幽涼的夜色為他憑添了一份清冷：「我看，你這是趕著去通風報信吧？」他盯著小槐的雙眸散發出懾人的威嚴，和平日的溫文柔和截然不同。

「通風報信？」易大川也被驚了一跳，難道小槐是細作？這絕不可能啊！他可是蒙恬身邊最值得信任的小侍衛，不然也不會被安排來服侍自己呀？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扶蘇怎麼會變成這樣，不但施計迷昏了自己，現在連小槐也被牽連進去了。

扶蘇不等小槐作出回應，便揮手解下腰間的軟劍，身形騰空朝著他風一般飛旋而去。夜色中，一襲白衣的扶蘇化作一道凌厲的白影，猶如靈魄般冷峭無情。記憶中除了邊塞徭役作亂那一回，扶蘇從不輕易出手。哪承想，今日他居然會為了一個身份低微的小侍衛而亮起劍鋒。易大川曾見識過扶蘇的功夫，那可是小槐所遠遠不能及的，他這一劍狠狠刺去，小槐還能有命在嗎？

「公子劍下留人！」易大川情急之下，再顧不得隱藏，直接推門而出。

扶蘇的劍比易大川說話的速度更快，所幸他並不是想取小槐的性命，未等『劍下留人』四字講完，他已經飛旋著掠過小槐后落回到原地，手裡的軟劍上挑著一件多出來的東西。

「小槐，現在你可以承認了嗎？」扶蘇轉向目瞪口呆的易大川，「蒙毅兄，你醒來的正是時候，正好可以看清楚你身邊這個人的真面目！」

顫巍巍的劍鋒閃著幽光，一條白色細絹被穿刺高挑在劍尖。隨著它瑟瑟飄拂在夜風裡，被刺破了衣襟的小槐漸漸面如死灰。

「少將軍！你殺了我吧！」小槐撲通一聲朝著易大川跪倒在地，瘦小的肩膀一陣陣顫抖起來。

「小槐，你……」易大川不可置信地轉頭去望那條神秘的白絹，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會讓小槐瞬間崩潰。哪怕小槐已經親口認罪，他還是不相信小槐會是內鬼。

「蒙毅藏身公子府，舉賢堂虞子期、項羽確認被押無誤。」扶蘇朗朗讀出了細絹上的短句，這就是小槐準備趁夜送出去的消息。證物確鑿，無話可說。

「蒙毅兄！」扶蘇轉身朝向易大川：「你還記得驪山驛館窗下的黑影嗎？現在看來，那個疑團也有答案了。」

「小槐？」易大川心痛地看著小槐，儘管認識扶蘇、蒙恬等人在先，可小槐是自己來到秦代后最信任的朋友，他年紀小小卻特別貼心懂事，在咸陽一路經歷的風風雨雨中一直不離不棄地陪伴著自己。可是現在看來，小槐竟是一直在不離不棄地監視著自己，背叛著自己。

易大川咬著牙一步步朝小槐走去，甩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被信任的人背叛是如此痛苦，這種感覺是大川從未體驗過的。他真不知自己到底來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小川曾說過這裡是個血雨腥風草菅人命的世界，可他更覺得這裡是個爾虞我詐毫無真心的世界。看看扶蘇，再看看小槐，無論身份貴賤，要在這裡生存，都太辛苦。

「大公子，」易大川發泄完情緒后，逐漸平靜下來，太多的疑竇湧上心頭：「你究竟是怎麼知道小槐是細作的呢？」

扶蘇淡淡一瞥小槐：「今日之前，我也從沒懷疑過他。識穿他身份的人，自然是最熟悉他的人。」

最熟悉小槐的人？易大川思索著，小槐自小在將軍府長大，除了蒙恬之外，還會有誰最熟悉他呢？「公子的意思難道是……」大川想說出蒙恬的名字來，可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實在不可能。要真是蒙恬的話，還不早就揭穿小槐了嗎？

「蒙毅兄你猜的沒錯！」扶蘇猜到了易大川的心思，微微頷首道：「識穿這細作的人正是老師！」

「真是他？可惡！莫非他早就知道小槐……」易大川的第一反應還是對蒙恬的怨恨，恨他明明早知道這小槐是個細作，卻偏偏還要安排到自己的身邊。

「啊！……」聽聞識破自己身份者竟為蒙恬，小槐忽然仰天爆發出一聲凄厲無比的吶喊，這聲巨吼完全蓋過了易大川的聲音，引得院中眾人紛紛側目望去。但見小槐跪在地下的身體緊緊蜷縮到一起，悲慟欲絕地近乎痙攣，奪眶而出的滾滾熱淚瞬間流滿了整個面孔。就好似在瞬間，蒙恬這個名字猶如閃電般擊中並摧垮了他所有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