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動的手鐲

轉動的手鐲

六月的悶熱還在繼續,因為昨晚的趕山活動,今早飯桌上的氣氛很是熱烈。

「爹,伍哥他們有沒有攆到啥?」茂梅興緻勃勃的問。

「恩,有七八隻兔子。」楊老爹看到新媳婦笑眯眯的樣子也覺得老懷安慰,放響炮兒糟蹋掉的鹽也不那麼心疼了。

「咋沒送只把我們哩!我讓冬兒要去。」說著一推粥碗就要往外跑。

「你老實坐到。」茂蘭白一眼毛躁的小妹:「早上冬兒送來我又讓拿出去了,七八隻兔子說起來多,你不想看看外頭多少人?」

楊家的佃戶日子好過哩,這種好過的定義也僅僅是能吃飽紅薯飯,年頭四節的時候有百面蒸饃饃,菜園裡的蔬菜不用水煮能放點菜籽油清炒,想吃肉?那可不容易,別看楊家養了七八十頭豬,這豬也是年底出欄送去抵交軍人稅的。

民國政府在川徵兵,雖然貼的布告上寫的花一樣,什麼獨子不出丁,富家子用十石麥子代兵役,二十一歲到二十三歲之間的壯丁,二十六歲以上禁招。「征屬」發給一千元安家費,死亡有每年給家庭補貼,參軍后,家庭稅收優惠等等。

但落實在下面就全不是這樣子了,年齡?只要身高超過一米五的管他多少歲?什麼獨子不獨子的,鄉保只是將分下來的名額隨意平攤在鄉民身上,一家裡只要有帶把的就算一戶人家。至於1000元的安家費,扣七扣八之後能到手五個銀元就謝天謝地了。

一個銀元能買些啥?在上海的時候,能買到十六斤大米,或是豬肉四到五斤,買棉布的話能有六尺。當然四川這邊物價能便宜些,一個銀元能買到八斤豬肉,一條人命就是四十斤豬肉。

楊家是大戶,手下有佃戶一千六百家,每年分到的徵兵名額足有二百,換算成豬肉的話足有八百斤,就算楊家有榨油剩下的油餅子餵豬一頭豬出欄也就百十斤而已,辛苦養了一年的豬最後將將能抵過軍人稅,這還是託了他家當縣長大伯的福。

除了軍人稅還有一個大頭是公糧,這個要求按戶交納訂下的標準不高,按人頭一人十斤。但這個標準是針對中農和貧農的,富農和地主另外有一個稱為救國公糧的條約,一年一人十石,一石等於十斗等於一百六十斤,換算一下楊家一戶一年就要繳納八千斤糧食。哦,現在多了個阿祖還要多交一千六百斤。

這些糧食如果用銀元來購買價值六百塊,阿祖知道自己的親爹在上海會計事務所上班時,一月的工資才三十五塊錢,也就是說她家不吃不喝一年也掙不出來。

羊毛出在羊身上,富農和地主的公糧自然也攤到佃戶身上,原本就很高昂的地租變得更加不堪重負。楊老爹是個精明人,他深知要剪羊毛得先養好羊哩,所以自家負擔著所有佃戶的軍人稅,保證種地人口不會流逝。自家的公糧當然也包含在了租子里,但不直接收糧食,而要求佃戶統一種植油菜,收上來的油菜籽通過自家油坊榨油之後賣出,這個獲利比種糧食高得多,所以楊家在這個動蕩的時代里,無論是佃戶還是主家都過得還算滋潤。

過的滋潤自然就有人眼紅,但敢伸手的卻不多,因為楊家的大伯在縣裡當官,一縣之長那是了不得的人物。但這個了不得只限於鄉間老民,在這越來越亂的世道里,楊茂德看的明白,自家的大伯那在民國政府、軍閥悍兵、袍哥混二的眼裡就是屁。

特別是37年全面抗戰爆發后,大伯巴結的大腿原二十軍軍長楊森帶著川軍出川抗戰,原本就跟楊森打對台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湘加強了對川北的控制,楊森的老家在廣安離巴中不遠,可以說川北這一塊是他最後的根基,楊家大伯縣長的位置還是他欽點的,這一個繩上的螞蚱蹦躂不掉哩。

大伯的日子不好過,楊家自然也要幫他分擔壓力,對於土財主的楊家來說,能做的就是多多出錢而已,這個錢包括糧食、包括銀元、也包括煙土。

川外的戰爭打的慘烈,三四年間這種影響已經波及到了四川的各個角落,原本熱血蕩蕩的抗日徵兵已經在各鄉『抓壯丁』的曲調里變了味道,被轟炸的千瘡百孔的川南,陸續有難民向腹地逃荒。趕修川陝、成渝等公路,修建空軍基地連健壯些的婦人都親自上陣,有些鄉、有些村已經十室九空,關於戰爭楊茂德看到的是跟阿祖不一樣的側面。

比起川南的難兄難弟,楊茂德更加珍惜眼前的日子,就算沒有肉吃但不用嚼草啃樹,再說不是還能隔三差五的在山上撞到野雞和兔子么。

「把你饞得!」茂菊用筷子敲敲碗沿:「等中午黃嬸子還不燒好了讓春兒送一碗來?」

「黃嬸子燒的怪不好吃。」茂梅嘟嘴到底坐下來往嘴裡扒拉粥。

「有吃的還屁話。」楊老爹瞪眼四姑娘:「當年、、」

茂蘭一聽自家老爹又要講古,趕忙把涼拌的酸味茄子夾了放他的粥上:「莫說當年哈,曉得吃就快點吃,吃了喝葯。」

楊老爹被醋酸得咧嘴轉頭問大媳婦:「茂德住後頭,你去看過沒呀?」

阿祖被問的一愣:「妹兒說在制煙土不讓去啊。」

老人揮揮手:「要八()九月份才開始制呢,後頭花花不是開得正好?你看看他在搞啥子名堂?就是不讓你搬過去住,難道還不讓你去送飯?」

茂梅忙忙的喝掉碗里的粥:「我也想去看看。」

「老實坐到。」茂蘭呵斥:「過去後院小樓要走外院那邊繞,你能去?」

茂梅坐下來氣哼哼的嘟著嘴,阿祖也急忙把碗里的粥喝掉擦擦嘴站起來:「我現在就去。」

剛到后廚房門口迎面看到春兒走來,她穿著青布的小衫黝黑粗實的辮子依舊搭在胸前,右手提著帶蓋的竹藍。看到阿祖過來她停在原地,這裡有挑高遮陽的房檐子,她的臉隱藏在屋檐的陰影里,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直直的望過來,面孔模糊而那視線灼灼的刺人。

阿祖心裡有些不舒服疾走兩步到了跟前,春兒有些干黃的面容變得清晰起來。

她看了阿祖片刻,然後突然揚起笑容用很輕鬆愉悅的聲音喊道:「少奶奶。」

阿祖被她的笑容一驚,遲疑了下才點頭:「去給少爺送飯?」

春兒繼續笑著道:「嗯呢,這會兒少爺估計剛起。」

阿祖伸手握住竹藍提手的一邊:「給我吧,公爹讓我送過去。」

春兒低下頭眼睛落在那隻瓷白瓷白的手背上,嘴角的笑慢慢斂了回去,片刻才把竹藍往回扯了扯:「不用,少爺讓我送去。」

一團無名火騰的從心裡升起,阿祖用力一拽竹藍:「公爹的話我可不敢不聽。」

春兒慢慢抬頭盯著阿祖有些繃緊的不悅面容,就在阿祖被她盯得有些頭皮發麻的時候,她突然又露出了笑臉。只是這笑容和之前不一樣,只有左邊的嘴角揚得很高,高的能見到白森森的牙,她慢慢舉高左手沿著頭頂撫摸自己光潔的發,有些寬鬆的袖子自然滑落露出同樣枯黃的皮膚。

阿祖視線隨著她的手移動,有悠悠的一口氣被吊在喉嚨里,用力的起伏胸口卻吸不進去多少空氣,那枯黃的手腕上套著一隻碧翠碧翠的鐲子,非常非常的綠。

手鐲也向下滑動,滴溜溜一轉,停在手肘上,像是一汪、、凝固的碧水。

看到阿祖失神的樣子,春兒慢慢恢復了以往柔和的笑臉,兩手將竹藍搶了過來她柔聲說道:「少奶奶別急,等我問問少爺,要是能讓你過去,回頭就讓你送飯哩。」

等到收碗過來的茂梅開口叫人,阿祖才一驚醒發現早沒了春兒的影子。

蹲在木盆邊洗碗的茂梅開口寬慰自家嫂子:「讓她問去唄,哥哥是不讓女娃娃往那邊跑,嫂子要是就這麼過去哥哥吼你咋個辦?莫聽爹的,他也是睡糊塗了,原來還不是不讓我們過去?」

小丫頭不知道,媳婦跟女兒能一樣么?

阿祖撥弄著盆里的水,心裡像是填了一團麻,憋了半天開口問:「小妹,我房裡有個木匣子是你哥給我的首飾,你見過么?」

茂梅搖搖頭:「沒啊,哦,哥哥前頭問過二姐,女娃兒的妝匣子里要放些啥,原來是要給嫂嫂準備的哦。」

說完曖昧的拐拐手肘:「嘻嘻,有些啥啊?」

「就是些首飾。」阿祖一抿嘴唇:「我見裡面有隻鐲子挺好看,可惜就一隻。」

「哎呀,是不是沁綠沁綠的?」

阿祖點頭:「你見過啊?」

「那是娘傳下來的,說是留給兒媳婦。」茂梅笑眯眯的打趣,哥哥看來很中意自家嫂子哩。

「就一隻?」

「嗯,聽說還有一隻在大伯娘手裡,那是娘從趙家帶過來的嫁妝。」

阿祖騰的站起來:「我、、回下屋裡。」

「恩。」茂梅點頭:「剩下的我洗就行。」

阿祖氣喘吁吁的跑回去關上門,拉開抽屜將木匣子取出來,手中紅綢絨布袋裡沉甸甸的分量讓她心鬆了一半,解開袋子便見到那抹熟悉的翠綠安靜的躺在裡面。

阿祖捶捶胸,暗自好笑。

她又不懂玉,剛剛怕是看岔了。

將手中的玉鐲放回去,木匣也收進抽屜里,看到鏡子的少婦跑得面若桃花的樣子,伸手揉揉面頰,想起小妹說這鐲子是要傳給兒媳婦的,便更加臉紅心跳起來。

突然從鏡子里瞥到床上一小堆東西,阿祖回頭。那是洗凈晒乾、疊放整齊的一疊楊茂德的衣服,從裡到外擺放整齊,它在提醒自己這屋裡有人來過。

阿祖拉開門向外張望,院落里空蕩蕩沒有人影,春兒負責清洗老太爺和少爺的衣物,這送來的衣服是誰不言而喻。阿祖又開始有些焦躁,扶著門框的手扣劃出咯吱的聲音,突的有個人影出現在視線里,在對面廂房往中院的轉角地方,一身青色布衣的春兒靜靜的站著,靜靜的望過來。

確定阿祖有看到自己,她慢慢抬高雙手舉過頭頂,右手拉扯著左邊的衣袖慢慢下滑,有些乾瘦的手臂上赫然套著一隻綠色的手鐲。

她將那手鐲摘下來舉在陽光下做出端詳的姿態,片刻放到略厚的唇邊,隔著不到二十米的小院阿祖將她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只見她沿著那抹翠綠舔舐,猩紅的舌和嘴角的黏液讓阿祖泛起一陣噁心。

「嫂子,洗衣服去哩。」外面傳來茂梅招呼的聲音。

再看那個青色的身影已經轉過廂房小道消失不見,阿祖頓時覺得手腳都有些酸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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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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