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的木樓

後院的木樓

一場婚酒吃到了天黑,所有院子里都點起了明亮的玻璃罩防風大油燈,香甜軟糯的扣肉,焦香微辣的面魚兒,微酸可口的酥肉湯,還有酒席常有的十八碟十八碗,外面像過節一般熱鬧,但熱鬧的是他們,留給阿祖的只剩下熱。

那個叫()春兒的丫頭送了茶水就一直留在屋裡,倒是比她小些的冬兒,被她和龍嬸指使得團團轉。阿祖依舊一聲不吭的坐在床邊,不用抬頭就能覺察到春兒那灼灼的目光,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那探究的目光讓人覺得燥熱,再想想窗外那大片大片的罌粟花這燥熱就變成了焦慮。

那是罌粟啊,書上寫的那種害死人的做鴉片的東西,學堂的書籍上配著插圖,她開始挺喜歡這漂亮的花朵,但是了解的越多心裡越厭惡。每年五四運動紀念游()行,她們總會路過英租界,那些傳單上美麗插圖下面血淋淋的數字總能觸動人心。

啊!她真想大喊,我不認識,我不知道,能不能別這麼看著我!

終於有人進來喊了龍嬸出去坐席,又有人喊了春兒和冬兒兩個丫頭出去幫忙,屋裡昏暗的紅燭光里,阿祖輕輕的吐了一口氣,揉揉餓得有些發疼的肚子。

「嫂子。」門外傳來輕聲的嬉笑,阿祖轉頭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隻邁過高高門檻的三寸金蓮。

好小的腳,阿祖在心裡驚嘆然後抬頭,好雅緻的姑娘。

門口擠作一團的是三個年齡相仿的女孩,相近的打扮,相近的氣質,讓阿祖一時間分不清她們誰大誰小。

走在前面穿竹青小襖裙的女孩端著木製的托盤,上面擺著兩三碟炒菜和一碗米飯。

三個女孩笑嘻嘻的走過來,一面打量自己的新嫂嫂,果然像楊伯伯捎回來國外的那種瓷娃娃,彎彎的眉,圓圓的眼睛,翹翹的鼻子,肉嘟嘟的嘴,還有瓷白瓷白的皮膚。

「我是二妹,我叫茂蘭。」青衣的女孩說。

「我是三妹,我叫茂菊。」跟著後面鵝黃衣裙的女孩說。

「我是小妹,我叫茂梅。」最後藍色衣裙的女孩探探頭。

阿祖回了一個甜笑,三個姑娘跟她年齡相仿而且看起來性子也不錯,頓時被春兒陰陽怪氣的眼神壓抑到的心情有了反彈。

「嫂子能吃辣椒不?」茂蘭將手中的飯菜往屋中間的圓桌上一放:「我聽人說上海那邊人都吃甜滴。」

阿祖忙搖頭:「我不愛吃甜的,這邊的菜就好。」

在上海的時候她就常做跟龍嬸學的家常菜,回來這一個月沒有半分吃食上的不適應,無非就是辣點麻點,但是四川這潮濕的天氣就要這麼吃下去才舒坦。

茂梅欣喜的往前一湊:「嫂子會說我們這邊的話呀?」

阿祖臉紅了紅:「龍嬸教我的,是不是聽起來怪怪的?」

「哪裡喲!聽得懂就可以啦。」

回來的這個一個月阿祖很用心的跟龍嬸學習四川的方言發音,除了土話方言辭彙有些發音不準確外,普通交流是沒問題的。但她還是很少開口,因為龍嬸總在外人面前對她說蹩腳的上海話,她知道這是龍嬸在找優越感。

茂菊笑嘻嘻的搬了凳子自己坐下:「這菜不是前頭大廚房做的,是二姐親自下廚弄的,你吃看看。」

茂梅也殷勤的擺好幾個凳子:「二姐手藝比我們好,連哥哥都愛吃。」

「他敢說不好?說不好以後不把他吃。」茂蘭驕傲的用鼻子哼一聲,引得兩個妹妹跟著嬌笑連連。

「你們兄妹感情很好?」想到楊茂德冷淡的樣子,實在是看不出是個會寵妹妹的人。

「當然好,就這一個哥哥。」茂梅催著阿祖趕緊動筷子:「爹管得可嚴了,現在哥哥當家我們就鬆快多了。」

「公爹身子不好?」

「老毛病了,咳嗽得很,一年倒頭光喝葯。」

「嫂子以後多給我們講講外頭的事唄,爹是個老古板,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三星和玉山哩。」

阿祖知道,三星鄉和玉山鎮是離楊家最近的兩個城鎮,往西是三星有二十多里路,往東的玉山就遠了,有近百里。因為都是崎嶇的山間小道,所以到三星趕集的比較多,而往玉山要花近一天的路程。但是玉山鎮比較大,那裡有去省城的大車和正規的醫院。

雙鳳離三星不遠,但到這裡也有五六十里路,今天迎嫁的隊伍天不亮出發走了足足一個上午,阿祖咽下口中的飯菜問道:「來的路上聽龍嬸說,過了三星鄉就都是楊家的地界,真的么?」

茂梅點頭:「嗯啊,不管往三星還是玉山,我們家都不用走別人的土地上過,這一片一千六百戶都是我家的佃戶。」

阿祖筷子上的炒肉片吧嗒掉盤子里:「那麼些山和田都是?」

阿祖雖然對方圓百里沒什麼概念,但今天走了一上午看到的連綿不絕的山林還是很震撼的,而現在聽說這些山都屬於自己的丈夫,小姑娘心裡有些犯怵。

茂梅點頭:「都是,這邊林子多,一家能有好幾山頭但是就開出幾畝地,哥說連一萬五千畝地都不到哩。」

一萬五千畝地的地主放在平原地區不駭人,但是從山坡坡水塘塘邊擠出點平地做田的四川,這個一萬五千畝地就如散落在群山上的粒粒珍珠。

「能收很多糧食吧?」阿祖喃喃道,在上海買糧是要先從小鬼子手裡換票的,而且每月買糧都要排上一天的隊伍,飢餓、恐慌和疾病,都是上海統治區里最常見的。

茂菊搖頭:「我家租子不收糧,只收油菜籽。」

四川這邊主要種植的糧食是水稻、小麥、玉米和紅薯,一年一季子,因為灌溉和地勢的原因這邊的田地都不大,最平整的水稻田也不超過三畝,常有的都是一畝兩三分的小水田,冬點小麥秋收稻,山上的旱田再種點玉米和紅薯這就是一年糊口的糧食,養活一家人不過三四畝地就夠了,另外開墾出的五六畝地旱地種的都是油菜,收上來的油菜籽交一部分租子,一部分跟老爺家換油,楊家的佃戶就這樣世代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茂梅嘻嘻一笑:「沒人告訴你這裡叫油坊彎啊?」她將手向東面一指:「我家收了油菜籽榨油,然後油餅子餵豬,我哥每月都要送油到玉山鎮上去。」

「嫂子以後也能去不?楊伯伯說嫂子是城裡的女娃子不用跟我們一樣關屋裡。」茂梅雙手托著下巴:「嫂子能給我們帶好吃的好玩的不?」

「哼?那就不用我帶了?」門口傳來男聲,三個女孩相互吐了吐舌頭,茂蘭手腳飛快的收好阿祖吃完的盤碟。

「哥,我們明天再來找嫂子耍哈。」茂梅出門時,嬉笑著狗腿的幫他哥哥整理了下胸前的紅花。

阿祖無措的看著三隻蝴蝶飛走,用手巾擦擦嘴趕緊站起來,楊茂德轉身關了房門,自動自發的解下紅花脫了外套走過去開窗透氣,那一臉無視她的表情讓阿祖更加不自在。

等到他走到臉盆前準備梳洗時,阿祖終於鼓起勇氣:「那水,我用過。」

擰帕子的手一頓,接著還是繼續響起水聲,外面的天色已經黑透,但阿祖的視線還是不由自主的透過窗溜了出去,夜色掩蓋了一切,搖曳的罌粟花看不到卻有莫名的氣味傳來,說不上香,就像拜堂時男人身上的味道。

等阿祖發覺那種氣息變得厚重時,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楊茂德站在了自己身後。

「在看什麼?」他順著視線看去:「你認識這花?」

阿祖心又開始咚咚的鼓噪,呼吸都變得紊亂。

「它叫罌粟,別採回來玩。」楊茂德用手摘了別在阿祖腦後的大紅綢花:「睡覺,就今天一晚上,明天我就搬去後院的木樓了。」

男人的手指冰涼,像蛇一樣沿著衣領滑進脖子里,阿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到沒?就是那邊的小樓。」

他越過她的肩膀向窗外揚了揚下頜,頓了半響又開口:「有事就去找我。」

阿祖抖成一團,屋裡明明是六月夏季的悶熱空氣,但男人貼在背後的身子散發著涼意,手指和手指間的薄繭在脖子嬌嫩的肌膚上滑動,擱在肩頭的下巴像是錐子一樣扎人,連喘息在耳邊的呼吸都帶著涼絲絲的風。

「抖什麼?」他的另一隻手沿著上衣的邊緣摸進去撫摸柔軟的腰肢:「不是上海回來的才女嗎?見過大世面的?」

阿祖聽著他淡淡的語調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嘲諷自己,只能閉著眼猛伸手想要推開背後的人,絲滑衣料下的男人軀體沒有看起來的瘦弱,阿祖被自己的反推力一絆直直的向喜床摔去。

那晚十七歲的阿祖做了一個夢,她被一條巨大的、冰冷的蟒蛇纏繞著,有窒息的恐懼和渾身的酸痛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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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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