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槍與罌粟

土槍與罌粟

山坡上多是針松和油柏,六月的陽光下散發出黏糊糊奇異的氣息,沿著山路向下走到了山陰面,阿祖好奇的抬頭張望,剛剛走過的向陽面的山林都不過兩人高手腕粗細,這陰面的山林子里的油柏卻足有四五米,一人懷抱大小。

森森然的綠蔭遮擋天空,讓常年不見陽光的樹林里藤蔓糾結,濕氣裊裊。這六月的天穿行其中居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因為腳下的青石上覆蓋了薄薄的青苔,六七個娃子簇擁在了竹滑竿周圍,黑乎乎的小手幫扶著抬竿,防止有人腳打滑摔著瓷娃娃一樣的少奶奶。

從山樑上看到對面半山坳的大院,但是實際又走了足有一個小時,才下到山腰走上通往大院的寬敞土路,遠遠見到垛子牆上鑲嵌的大木門敞開著,兩旁的筒子樓上擠滿了人,等迎親的隊伍一轉過山坳路口便有噼里啪啦的鞭炮響起,大院內側也吹奏起了喜樂與這邊一唱一和在山間回蕩。

「新娘子到哩。」有半大小子扯著嗓門喊。

對面答應著,片刻烏壓壓一隊人迎了過來,隊伍里也點起了鞭炮,喜樂響得更歡。阿祖有些緊張的攥緊拳頭,透過紅紗看著迎接的人群,四五十號黑色布衣的壯漢,領頭的男子足有一米八以上魁梧無比,在四川普遍一米七不到的人群中很是扎眼。

待走到近前阿祖鬆了口氣,這男人足有三十齣頭應該不是自己的新郎,只見他揮揮手身後的漢子們瞬間散到道路兩旁。卡啦聲不絕於耳,卻是男人們摘下背上三尺長土槍,黝黑的槍口朝天,雖是塞填火藥的土貨,卻也很有蕭殺的氣勢,人群驟然安靜娃子們仰起頭眼神崇敬中帶著憧憬。

龍嬸臉白了白:「這是做啥子喲?」

「少爺吩咐地。」男人嗓子沙啞:「接少奶奶。」

話音一落便有比鞭炮響亮幾十倍的聲響炸在耳邊,阿祖嚇了一跳,本能的縮了縮脖子。突然想起幾年前被老師拉到防空洞里躲避時,聽到外面機關槍的聲音,比這密集比這響亮,而且還有尖叫、嘶吼和哭喊,和那些相比,這土槍真的只是比鞭炮響亮而已,少了讓人透不過氣的死亡味道。

龍嬸子也是在外面見過世面的,等槍聲平息后她翻了個白眼:「做怪精。」

阿祖沒吭聲,她也是見過亂世的,小鬼子佔領上海后除了租界其他城區都做過梳理,三輪摩托像夢魘的低吼,雪亮的刺刀,土黃軍服上殘留的腥氣,見過這些的人都不會被幾十桿槍嚇到,不如說某種程度上她比較欣喜於這種武力的保護,還未曾謀面的丈夫是個強者比是個懦夫讓人安心,她見過太多女人被小鬼子拉走時男人無助低垂的頭顱。

領頭男人嘿嘿一笑,停頓的喜樂再次響起,小牛犢子一樣的孩子歡呼著跟隨紅妝隊伍繼續前進,慢慢的那高聳的石牆在視線中變得有壓迫力。長寬二尺二的整塊青石壘成,足有三米高,而在山樑上看到的類似碉堡的建築,真的是碉堡。

平整冰涼的水泥三層圓筒小樓,有瞭望塔、射擊孔,在一旁白灰土牆黑黛瓦的建築里顯得那麼醒目。只是如今小樓裡外上下都擠滿了村民,大爺大媽、叔伯嬸子,姐妹兄弟,一張張黑黃的臉堆積著笑容,看著迎嫁的隊伍進了大門還在指點議論著。

「主院去,主院去!」高大的漢子揮手:「等拜了堂好開席。」

娃子們發出歡呼聲,但依舊簇擁在新娘周圍,竹滑竿顫悠悠的繼續向前,看著這不下兩三百口人,阿祖剛剛沒被土槍驚嚇到的心提了起來,自己好像真的嫁到了不得的人家了。

主院在大院落的中央,黝黑高大的黑雕木樑,新紅漆過的鏤空花格木門木窗,到處張貼的大紅喜字,寬敞平整的青石大院里擠滿了人,娃子們自覺的散到了人群後面。重新圍在阿祖身邊的是一群上了年歲的老人,烏藍板實的布衣黑布的褲子,粗糙縐列的手掌,黑黃風霜的面頰,笑一笑露出一口黃燦燦的牙,濃厚的煙葉味道傳到阿祖鼻尖,還有老人身上特有的歲月氣息。

滑竿停在院子中間,阿祖面前被讓開了一條通道,這裡被稱為主院是因為這裡有堂屋,供奉了家神財位與香案爐桌,齊膝的高門檻兩旁有雕刻精美的小獅子,四扇巴掌厚度的漆黑大門都敞開著,醒目的是堂屋頂上用粗粗鐵鏈懸吊的一口壽材。

女娃娃拜不得家神,所以這大概是媳婦進門唯一一次進堂屋上香的機會,堂屋裡大白天也點亮了懸挂的防風油燈,堂上兩把雕花大圈椅里,有一個位置坐著一個乾瘦病態的老人,另一邊空著。

「那就是你公爹。」龍嬸把阿祖扶起來小聲說道:「一會兒好好給他磕頭。」

剛說完,堂屋隔壁的屋裡,一群人簇擁著一個黑長袍紅馬甲的男人出來,胸前系著大朵紅花,這該是正主了。

阿祖打量,二十齣頭有些偏瘦,個頭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寸板的頭髮顯得臉部輪廓尖峭,眉鋒高聳眼眸修長,挺直的鼻子和薄唇看來有些冷淡,膚色與旁邊的黑黃不同有些透明的白皙,但這種白皙不但沒有白面書生的儒雅,反而顯得不太健康。

男人自然也看到了一身紅衣的阿祖,上下打量了一陣子便撇過臉去,明明沒有任何的表情,阿祖卻莫名的有些不開心。想一想,大概是因為他太過冷淡,那波瀾不興的樣子哪有結婚的半點喜慶?好吧,雖然自己也沒有,阿祖有些賭氣的想。

這不是個好相處的男人,不知為何阿祖心裡有了這樣的定論。

隨著龍嬸的指示,阿祖團團的磕著頭,眼眸低低的面無表情,只是用眼角不時掃著男人微微泛黃的手指,那手挺秀氣修長不像是做過農活的樣子,但指間卻泛著金黃的光澤略帶薄繭。夫妻對拜的時候阿祖聞到了一股奇異的味道,似香非香,似葯非葯。

阿祖嫁的這個男人叫楊茂德,上只有一個病歪歪的父親,下面有三個還未出嫁的妹妹,他是這個大院唯一的主人,他居住的院落就在拜堂大院的隔壁也屬於主院。

匆匆將新娘送進新房,楊茂德掀了紅紗吩咐龍嬸和屋裡一個叫冬兒的丫頭看顧,自己便回了前院。短短的接觸,阿祖更加疑惑,這男人掀了蓋頭也沒見喜歡或是厭惡的表情,她對自己的容貌還是很自信的,小鬼子入城的時候父親特地抹黑自己的手和臉,讓自己穿他的舊衣,當她灰撲撲的去上課時,班上的男同學無不表示對小鬼子的極端憤慨,老師還打趣說他們這是看不到班花的遷怒。

班不班花的,阿祖不在意,但現在這個男人表現出的淡淡的不在意,多少有些傷了少女的自尊,他這樣彷彿自己只是來做客的親戚。

龍嬸趕著冬兒去打水來洗洗,這熱天走了一上午自然是一身臭汗,幫阿祖安放好細軟又推開朝向後院的窗戶。

「透透風,這天兒怕是要下雨悶得不行。」龍嬸推開雕花大窗,順手將淡紅的紗簾也捲起來掛在一旁的鐵鉤上:「哎呦!這後院的花兒開得真好,幺妹兒來看看。」

阿祖順從的站起身,目光透過胖碩的龍嬸,後院那大片怒放的花朵,白色、粉紅色、紅色、紫色滿眼的艷麗妖嬈,直直的闖入眼帘。

阿祖頓時覺得脖子一緊,似乎有隻手扼住呼吸。

門口傳來啪一聲響,兩人回頭就見到一個穿桃紅衣服梳著水光大辮子的少女,剛剛的響動就是,她手上端茶的木製托盤磕在桌子上的聲音。

「少奶奶和嬸娘先喝茶。」她飛快的走過去重新關上窗戶:「後院今天剛澆了糞,開窗子一會兒就進臭味了。」

龍嬸砸吧了下嘴:「地主家就是怪,那後院快有兩畝地了吧?種個花也修的不像人家的花園子,跟種地一樣一塊兒一塊兒的。」

說完走過去自己倒茶喝。

少女回頭對阿祖施禮:「我也是少爺房裡的丫頭,我叫()春兒。」

少女說完話便抬頭細細的打量阿祖的神情,白嫩嫩的確實好看,鼓囊囊的胸纖細的腰肢,腰挺直兩肩平穩卻不含胸,明明只是普通的站著卻有秀麗端莊的氣息透出來。阿祖也順著視線打量她,普通鄉下姑娘略有些干黃的皮膚,眉毛清秀眼睛不大卻亮度驚人,略有些厚的嘴唇配上一顆小痣有些嫵媚的味道,油光水滑的一根大辮子大概是她的摯愛,細細的梳理整齊從胸前一直垂到腰間。

「少奶奶是不是聽不到我們這邊的土話?」她笑著問龍嬸:「不過沒關係哩,少爺常常跑省城,別說外面的那種話,就連洋文少爺都會說幾句。」

龍嬸立刻發出驚嘆:「楊少爺還學過洋文?」

「我也不曉得。」春兒抿嘴笑笑:「就是看到少爺跟楊縣長身邊的洋人說過話。」

阿祖垂了眼眸回到床邊坐下,一番插諢打科后她如鼓的心跳緩和了下來,無心聽兩人扯些什麼,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緊盯著窗格縫隙間偶見的花色。

又是土槍又是罌粟,這裡真的不是土匪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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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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