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罌粟火海

在罌粟火海

等感覺到春兒離開床邊,聽到她下樓梯的腳步,楊茂德努力翻身想要坐起來。

頭暈,噁心,手腳乏力,天地顛倒。同樣難受,但又是另一種不適的滋味,他努力了半天,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動了沒有?或者在努力的只是自己的腦子?通向樓下的門黑漆漆地彷彿是遙遠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他向那個方向伸出手,第一次從心底反省自己的輕浮與淺薄,原來所有的自信與得意不過是自詡,在危險面前他從來不是特別的那個。

十三歲那年他沒有學會這一點,所以上天才在今天再一次的教育他。

『噗通』,終於從床上翻了下來,卻被床鋪的落差摔得岔了氣,眼前一黑掉進黑甜的夢鄉,青煙依舊在屋裡繚繞盤旋,而木條地板的空隙里有從一樓滲透上來的新鮮空氣,他為自己做的最後努力沒有白費。

「阿祖真是個堅強的孩子。」阿祖記得自己的老爹曾經摸著她的頭頂這麼誇獎過,一個十歲失了母親,父親又常常工作不在家的孩子,獨自生活,獨自上學,獨自長大。

阿祖好像已經習慣了獨自面對和獨自想辦法解決問題,哭是沒有用的,這個道理沒人教她,但她卻很明白。孫大娘在她母親剛去世的時候,有時晚上會過來看望她,阿祖從來不讓她進門,雖然她總說父親叮囑晚上要關好門窗不讓人進來,其實她知道是因為自己不想要有人陪伴。

寂寞是個奇怪的東西,一個人的時候你不會發覺,但是習慣兩個人在一起以後,再有人離開時它就會冒出來。

阿祖不喜這種感覺,所以她寧可一個人。

雖然在別人眼裡她可能是不幸的,但阿祖自己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從小到大圍繞在她身邊的都是善意。溫柔勤勞的母親,常常略帶歉意的和善父親,熱心的鄰居,開朗的老師,友好的同學,雖然她總是刻意保持彼此間的距離,但總有善意的手伸向自己。

許多記憶碎片,像雨中的池塘被漣漪翻起出現在夢境里,父親偶爾帶回來的點心,孫大娘送來的飯菜,防空洞里老師捂在自己耳朵上的手掌,同學的笑臉,她和許多美麗擦肩而過,雖然她常常對自己說寧可一個人,但她從沒有真正一個人過。

而現在她有了新的家人,雖然她還沒有家人這個詞語的自覺,但是小脾氣的公爹,聰慧乖巧的妹妹,還有那個在自己受傷后能陪著自己身邊的男人。

這個男人就是關了房門也擋不住他走進來,阿祖有了這樣的認知。

她不再是獨自一個人,新的家人,就像是晚歸的父親,是她必須開門的那個人。阿祖睜開眼睛,眼角有些濕潤,第一次她如此清楚的意識到,她和春兒之間並非孩子間的賭氣,這是場關於家人之間的守護之戰。

屋裡有柴火的煙味,紅色的窗紗忽明忽暗,阿祖還有些剛睡醒的蒙然,坐起身愣了片刻才覺得屋裡的溫度異樣的高,從紅色窗紗后透過來的那絕不是陽光。

「燒起來了!」她推開木窗,看著眼前這片奇景,妖嬈的罌粟在火海里隨著熱浪搖曳,那花像是帶著活生生的靈魂在悲鳴,從鮮活滋潤變得乾枯最後達到燃點化為新的火舌。

木樓被罌粟的火海包圍,隔著七八十米阿祖也看不清木樓是不是也在燃燒,但是二樓房間里柔和的燈恍若星辰,他還在裡面!他還沒發現著火!難道,發作了?

阿祖來不及思考罌粟花海變成罌粟火海的原因,她扯了架子上的毛巾衝進浴室,從窗外拉進竹管放了水將毛巾打濕包裹住頭髮。

女生就是女生,阿祖上過火場自救的課程,但她記得的首要一條不是用濕毛巾掩捂口鼻,而是老師說的頭髮是身上最容易燃燒的物質,包好頭髮她才後知後覺的想起還要隔煙,一時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屋裡亂轉尋找新的毛巾。

這時的木樓里,春兒喘著粗氣靠在一樓的門口,雖然抽鴉片讓她精神極度亢奮,但連續三個小時搬運柴火,雖然都是捆紮輕巧的干罌粟株,卻也足足有兩間屋的量,這讓她累得不輕。

看著終於開始熊熊燃燒的罌粟火海,她露出暢快的笑意:「燒掉,都燒掉,少爺沒錯。」

「春兒沒錯。」

「哈、只要都燒掉,還和以前一樣。」她伸展雙臂做了一個擁抱火海的動作,目光越過燃燒的火牆:「哦,還有一個地方。」

她搖晃著站起來,走進木樓片刻出來時,手中提著一個二十斤的塑料油壺,裡面晃晃蕩盪的裝了大半壺桐油:「還有一個地方,燒了,燒了。」

「連那個壞女人一起,哈哈、哈哈。」

穿越火牆而來,和穿越火牆而去的兩個女人,在木樓前不遠的地方遇到。

「你這個妖怪,你這個壞女人!」愣了一下的兩人,還是春兒先反應了過來,她瞪圓的眼睛倒映著火光,獰厲的表情像是要擇人而噬的妖魔,撲過來用手上提的油壺重重的揮擊向阿祖的頭部。

阿祖驚叫著躲閃摔倒在地,手上掩捂的毛巾都掉了在地上,煙霧讓她嗆咳著,和身邊隨時會撲過來舔舐皮膚的熱浪比起來,春兒不斷擊打在後背的疼痛顯得微不足道。

「壞女人,壞女人,壞女人,哈哈、哈哈。」春兒看著狼狽趴在地上蜷縮一團的阿祖大笑出聲:「燒死壞女人!」

她擰開油壺的蓋子,想要搬起來向阿祖傾倒,但先前激烈的動作讓她一時氣力不濟,喘息著咳嗽著扶著油壺氣喘吁吁。

阿祖趁機滾動著向著木樓的方向爬去,沒幾步便覺得小腿一陣劇痛,回頭看到春兒抬腳重重的踩踏在她的小腿上,原本的擦傷被壓在泥土裡蹂()躪,阿祖疼得臉色發白,心裡騰起無邊怒火,用另一隻腳踢向春兒的腿。

春兒也摔倒在地,她伸手攥住阿祖的衣服,一隻手費力的拖動油壺,晃蕩出來的桐油四下飛濺,落在地上引來周圍青藍的火苗,就附著泥土也開始幽幽燃燒。

「放手!放手!」阿祖掙扎著,青煙熏得眼睛脹紅流淚不止,四周的熱浪讓裸()露的皮膚開始灼灼的疼痛,難道要這麼葬身火海?死亡的恐懼讓她陡然生出力氣,她拖著春兒向前爬行,棉布裙子的肩帶發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音。

那不斷崩裂的棉線像是她腦海中理智的弦,等到終於一側的肩帶斷裂開從肩頭滑落,阿祖尖叫一聲,跪爬起來反手推拽春兒的頭顱:「放手!你這個瘋子!」

春兒死死攢著衣裙就是不鬆手,只是間或著抖動肩膀發出滲人的低笑。

「你鬆手!鬆手!」阿祖摸索著想要尋找更有攻擊性的東西,但這裡是平坦的田地連大一些的土塊都沒有,終於被她摸到一個大塊頭沉重的東西,也沒看是什麼便沒頭沒腦的向春兒砸去。

等她鬆了手,阿祖才發現兩人都一頭一臉的桐油,刺鼻的味道在柴火的煙霧裡也十分明顯。

阿祖驚叫著從地上爬起來,快步向木樓跑去,背後的火海變得更加灼熱。

木樓里也聚集了青煙,但氧氣的含量遠比火場里高,阿祖轉身關上門癱坐在地上一邊嗆咳一邊用力喘氣,肺里刺疼無比,等手腳不再顫抖她爬起來向二樓移動,這木樓雖然離罌粟田有幾分距離,但被包圍在罌粟火海中間,萬一風向一變把火苗吹過來也有燃燒的可能,這可是純木頭的房子。

剛到二樓門口她就一眼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楊茂德,腦子嗡一聲,只剩下四個大字:殺人焚屍。

被煙熏紅的眼眶裡迅速凝聚了大顆的淚水,她扶著門框哭的天昏地暗,這樣的痛哭還只有在母親去世的時候,又要失去?她捂著胸口哭得哽咽難平,孤獨,惶恐,不安,委屈,苦痛,她一邊哭著一邊發現自己原來累積了這麼多負面的情緒。

屋裡傳來低低的一聲呻()吟,片刻響起楊茂德的聲音:「、、阿祖?」

失而復得的欣喜剎那間讓阿祖充滿了力量,她連滾帶爬的撲了過去:「我在這裡,你、、沒事?」

楊茂德晃了晃還是悶沉沉的腦袋,不確定自己暈過去了多長時間,抬頭看看還是青煙繚繞的屋子:「扶我去隔壁,這屋裡有煙。」

三個小時過去,屋裡原本的煙土青煙早已消散,現在的青煙是外面罌粟火海的煙霧。

「哪個屋都一樣。」阿祖扶他靠坐起來:「能走動嗎?我們要先出去,外面著火了。」

楊茂德發蔫,看了看阿祖狼狽的樣子道:「咋這個樣子?頭上包著毛巾是要下地?」目光落在撕裂的肩帶還有沾滿泥土的裙子上,終於發現事情好像很嚴重:「咋弄的?」

阿祖帶著哭后的鼻音把事情說了一遍,楊茂德拖著發軟的雙腿移到窗邊向外望了望,臉色一下變得陰沉起來,看著渾身散發出寒意的男人,阿祖伸手拽著他:「我們能跑出去嗎?」

「木樓這邊暫時沒事。」楊茂德坐回床上,用手扯了阿祖頭上包著的濕毛巾:「你去對面屋裡頭洗洗,箱子裡頭有我的衣服,先換上。」

「燒死在這裡還用打理遺容?」阿祖擦擦臉沒好氣的說。

楊茂德揉揉她微濕的黑髮:「瞎說啥,馬上就要天亮了,外頭說不定已經發現這裡著火,你想這個樣子出去?」

「怎麼出去?四周都是火。」阿祖雖然還是抱怨,但到底走到柜子前翻撿了一件細棉灰色的長袍走到隔壁去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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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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