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釀(六)

梨花釀(六)

隨後,他們往滿月閣行去。

滿月閣一如昨日地往來稠密,聽嫻姑娘今日著了紫衫和百褶裙,閣樓之上,反彈琵琶,巧笑倩兮。

阿醇一錯不錯地賞了許久,嘆了口氣,說:「她不光眉目似輕酒哥哥,就連笑得樣子都像他。」邊說着,抽了抽鼻子,少年咧嘴一笑,故作輕鬆。

覃曜瞥了阿醇一眼,訥訥道:「媚俗氣息可一點都不像他。」這話讓阿醇聽了去,垂了頭,不予置否。

覃曜掏出今晨差鶴從笑妄谷攜來一罈子梨花釀,順着柏木桌推給阿醇,似乎是為溶解尷尬,彎唇淺笑:「聽阿疏說,昨夜你曾在小酒館里飲酒,想來你也成了酒鬼。若不嫌棄,這酒贈你。」

阿醇抬眸,眼前這個眼波清澈,語調溫淡的姑娘分明一同當年。他拍開泥封,一股子的梨花清香撲鼻而來,霎時香流滿樓。

覃曜目光有些黯然,黃連一笑:「雖比不得師父的手藝,卻也是我用心釀成。」記得她以前釀的酒總是苦澀得緊,輕酒便說是她不用心。如今即便她把心掏出來釀的酒,那個人也是再飲不到了。

阿醇喝着酒,竟品出幾分輕酒當年的味道,眼裏銜了淚:「輕酒哥哥在天宮的府邸雖已被設為禁地,但我偷偷去過一次,發現那裏還藏着他曾經釀的酒。若有機會,我給你捎些來。」

覃曜微垂眼睫,苦笑道:「不必了。你此番下界已是犯了規矩,難不成還想再犯一次?」

「哼,他們把我困在月老府,我整日整日看着那老頭兒扯那些個層層疊疊的紅線,一點都不好玩。只好食了根紅線玩兒,就這破事兒,踏星還說回去還要罰我抄書呢!我想到就腦袋兩個大!我當真好想念輕酒哥哥帶我們遊歷人世的那些時光……才不用擔心這些瑣事!」

覃曜又何曾不想念?

當年輕酒離開后,她心灰意冷,不知所去。甚至前往仇家凌洵歌的住所覆光城,打算殊死一搏。心裏念著,若是僥倖殺了凌洵歌,就當為她父母報了仇;若是不幸戰死覆光城,她也了無牽掛,可以去陪她師父了。

若不是遇到萍水相逢的兮娘苦口婆心,及時勸阻,怕也不會再有今日。

覃曜收了思緒,像想到什麼,冒出一句:「今晨你與覃疏說了什麼?」

「哦,無非是把你娘是畢方族的事與他說了,他還問我輕酒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上神,我便一同說了些。」酒量不好的阿醇被醉意醺得眼眶通紅:「怎了?」

「無事。」

聽嫻的表演早已落幕,覃曜起身示意要走。阿醇依依不捨望了一眼閣樓之上,已空無一人,頷首應了。

阿醇不情不願隨小童踏星回了神界。而覃曜回客棧后發現,覃疏不知去向,房內且有打鬥過的痕迹。

覃曜闔了眼,雙手指尖合攏,略施小法將此處發生的事一一重現在腦海。

是聽嫻!她來此處意圖帶走覃疏!

覃疏掙脫,展開了廝鬥。幾招下來,覃疏發現自己不敵對方法力強勁,選擇了走為上策,於是聽嫻追了出去。

覃曜施法,以最快的速度在濃密的人群間尋找着他們。一面想着是她疏忽大意,早該想到聽嫻會趁她不在時再次對覃疏不利,但她到底是何目的?腦中一道靈光!難道是因為……

很快,覃曜在人稀的韻花小巷裏尋到了聽嫻和覃疏兩道打鬥的身影,光影交織,劍光炫目。聽嫻手如抓,招招往覃疏的胸口處攻去,似乎是想奪取他的心臟。而覃疏護住自己的同時,劍法凌厲,毫不留情。

覃曜凌空抓起一把銀劍,疾風般向聽嫻揮去,後者見勢一擋,覃疏抓住這個空當兒一掌擊中聽嫻。

聽嫻捂著胸口,後退多步,穩住腳風后,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覃曜將覃疏護在身後,黑玉般的眸子如蒙冷霜,她對聽嫻說:「你若斷了這個念想,我可以饒你不死。」

只見聽嫻肆意地笑起來:「饒我?哈哈哈!我憑什麼要聽你的?若我能取他之心,便可以不再吸……」接下來的話,被覃曜一個近身,手起手落間生生打斷。

覃曜在聽嫻的眼皮子底下抬起手,手掌上躺着的分明是一個血淋淋的舌頭。而聽嫻滿目仇恨盯着她手上的舌頭,包滿鮮血的唇微張,嚶嚶嗚嗚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趁著聽嫻還未緩過神,覃曜將舌頭隨意扔在地上,一個掌風朝聽嫻臉上扇去。錯愕的聽嫻正欲還手,那隻手卻生生停在空中。因為她感覺到方才被扇過的臉頰刺痛入骨,她臉上白皙的玉膚正一點一點腐爛侵蝕。

覃曜後退到覃疏身側,離聽嫻隔了幾步距離。她眸子寧靜,「你一定想問為什麼?那我告訴你,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答應過別人不殺你,但我沒說不傷你,何況,這也是你自找的。至於這張皮囊,本就不屬於你!那麼,聽嫻姑娘,就此別過,勿要糾纏!」言罷,拉了覃疏疾風而走。

聽嫻沒有力氣再糾纏,她捂著自己的臉放聲嘶哭,隨後化作一陣紫煙遠去。

至於覃疏,看了這一經過,聽了她們的對話,則表示一頭霧水。但他知道,憑着覃曜的性子,她不說,斷然也問不出什麼的。

待斜陽隱入西山的時候,他們才上路回笑妄谷。

月華千里,江水粼粼。施了法的小船自緩行,覃舊坐在船頭看着如水明月,蒼穹滿星。森山老林待的久了,她無疑是想念人間的,更想念千年前的月亮。

今夜清風正好,吹得江面上一片一片,江波瀲灧,同時迷了她的眼。

斂了心神,覃曜入船艙后靠着艙壁坐下。望着對面失魂落魄,從未如此安靜的覃疏,感受得到他的情緒,試着緩解他的不快:「夢貘跟你說的話,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至於聽嫻的事,已經過去,無需多問。」

「可我還是想問,那個聽嫻為什麼要取我的心?」

「或許是餓了罷,想嘗嘗鮮。」覃曜找了個不能再拙劣的理由,更像是敷衍。隨後斟了盞茶,試圖遞給他。

覃疏眼皮未抬,只是軟軟地搖了搖頭。覃曜悻悻然收回手,自個兒飲了一口,諾諾道:「你這般,倒像是我欠着你什麼。」話一出,覃曜便悔了。此話傷人暫且不說,她的確欠他,即便是對面人不知,她卻心知肚明。她欠他,欠他太多。

覃疏驀然抬眸,一本認真:「你和阿醇的感情大抵比與我深厚吧。」字句間銜了黃連。見覃曜不說話一錯不錯地望着他,猜不透她的心思,又兀自笑起來:「與你說笑呢,阿姐。」

那笑容面上明媚,卻叫覃曜心頭很不是滋味,乾脆撇過頭不再看他。

一時無言,氣氛有些尷尬。

良久,覃疏將身子挪到覃曜身旁,順勢倒在她腿上。眼望着隨風而動的粗布帘子,聲音有些生硬:「倘若還有許多我不得知的事,阿姐不願與我說,我自不會勉強。只是我自認對阿姐頗為上心,阿姐心中又可曾有我幾分?」

聞言覃曜心中波瀾了幾分,只是輕闔眼眸置若罔聞。覃疏嘴角微微挑起,似是自諷,隨後也閉了眼睡去。

絲絲縷縷的月光透過粗布帘子傾瀉在船板上,沉寂得只能聽見江面上的棹聲,遠處寺廟的鐘鼓聲。半夢半醒間,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呢喃:「不是我說有幾分,便能有幾分。」情緒被掩藏在黑暗裏,沒有人會看到她眼角悄然滑落的淚珠。

春曦透過薄霧的時分,船靠了岸,接着是一段路行。

覃曜昨夜說坐船是因着想賞月而後趁機睡會兒,現下她仍是睏倦得緊,意早些著床。於是提議踏雲回去比較快。

誰知覃疏耍著小性子,嘟囔道:「阿姐若是困了不如先行一步,我不介意的。」

話是這麼說,他的不滿不快卻溢於言表。覃曜打心眼兒里是很想把他丟在這兒,自個溜走的。但瞧見他慫拉着腦袋的小樣兒,也就沒忍心,續頂着暈沉的腦袋同他步行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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