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釀(五)

梨花釀(五)

目及之處,一派空濛。

隱隱約約間看見她的一襲白衣,待扒開氤氳的霧氣卻是一片空無。饒了幾彎,找了許久,他始終走不出這一片迷霧。突如其來的寒意襲骨,兩腿發軟,他倒了繚繞的雲霧之間。

「阿姐!」覃疏眉頭緊蹙,被自己略帶哭腔的夢話驚醒,所幸只是一場夢。腦袋暈沉沉的,他使勁晃了晃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此時雨勢已去,初露半月,風清兮。瞧著自個兒身上憑空多出來的棉被,環顧四周不見覃曜,他慌忙地支身站起,拉着沉重的身子往院子裏行去。

院裏種了幾棵紫竹,漸弱的朦朧月光透過青翠疏影,傾瀉在雨過濕潤的地面上,碎了一地的波光粼粼。

陰暗院角下,覃曜以手支頤坐在一處石階上,覃疏見了疾步過去,突然從後頭環抱住覃曜,下巴枕在她肩上,軟軟糯糯地嗓音酥紅了她的臉頰:「阿姐,我做了個夢。」

覃曜微怔,隨後不動聲色地順着他的意思詢問:「什麼夢?」

「夢見我怎麼也找不着你了,還以為,阿姐不要我了……」說着說着,音細如蚊,帶着一股淡淡的傷感。

身體之間的接觸,她感受到他熾熱異常的體溫。覃曜轉過身去,手撫上他的額頭。想到他幾乎在院外的檐下混著濕氣睡了一宿,一抹愧疚感襲上覃舊的心頭:「對不住。」

覃疏原本的苦瓜臉舒展開來,露出兩個甜甜的酒靨:「我沒事。」隨即不確定地問:「阿姐不會不要我的,對不對?」一雙清澈如初的桃花目直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想得到她肯定的回答。

「對。我不會不要你的。」只願日後,你別拋下我才是。

「哐!」許是阿醇聽到了外頭的動靜,跳窗而逃。

他們一路追到院外,遠遠看見阿醇笨拙的身影。覃曜翻手甩出一條銀絲鏈,不偏不倚直直奔去纏住阿醇的一隻後腿。順勢一拉,阿醇拖摔在跟前,在星星點點間幻化成一名紅衣小少年,抱着腿直嚷嚷着痛。

覃曜收了銀絲鏈,移步蹲在小少年身前。她眸光寧靜,語調淡淡:「你可還記得我?」紅衣小少年抬眸望了一眼,冷哼一聲附帶白眼,撇過頭去。

見勢,覃曜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他:「阿醇,你既已渡劫修成人形,便隨我去見你的主子回神界去。」

「主子?呵!哪門子的主子?我的主子從來只有輕酒哥哥。」少年將腿盤起,護着他那條被銀絲鏈傷到的腿,哼哼續道:「許久不見,你下手便如此之狠,還真是應了他們口中的覃谷主。」

呆立於一旁的覃疏也大致知曉了他們是相識的,於是愣愣發問道:「他們是誰?」

少年望了覃疏一眼,臉載不屑,怒氣滿滿地說:「在天宮的時候,我常聽仙娥們閑敘,提起過笑妄谷。那時的我無法將他們口中毒辣的谷主與當年的臭丫頭聯繫在一起。如今看來,我倒是信了。」說着少年撈開方才被割破的褲腳,露出繞腿一圈的細長傷口,赫然入目的鮮血淋漓,深可見白骨。

阿醇是怪她下手太重絲毫不念及故人情誼。覃曜不發一言,眸子黑如點漆。

一時沉寂。

說了這般,她竟毫無歉意。阿醇氣急,欲起身離開,奈何疼痛刺骨無法站起,只得作罷。隨即偷瞄了二人一眼,竟像個孩子般揉起雙眼,嚎嚎大哭起來。

天邊已泛起魚肚白,阿醇的哭聲在空蕩的道上尤顯刺耳。怕驚擾了他人,覃曜說:「阿疏,背他走。」

撿了個客棧住下,覃曜徒手召來一隻鶴,略略施個了法,白鶴展翼隱沒在白寥寥的天光里。隨後,她去了覃疏房裏,遞上一瓷瓶的藥膏:「你把這個給阿醇,就說是你給的。」

覃曜早打好了算盤,讓阿醇受傷走不了路好為踏星爭取時間趕來。可畢竟相識一場,她並非不念舊情,只是依着她冷傲清絕的性子是扯不下臉來的,便只好讓覃疏當回好人罷。

「誒,那誰,可以進來嗎?」房外的覃疏一臉不情不願此番問道。半晌沒聽到回答,覃疏也懶得顧那麼多,輕嘆了口氣,破門而入。

見阿醇端坐在床沿,抬眸瞥了他一眼,怒道:「我可同意你進來了?出去!」

覃疏臉上卻不見一絲怒容,隨手把瓷瓶放於桃花桌上:「給你的,記得塗!」

「為何給我?」阿醇語氣軟化許多。

覃疏敷衍道:「見你可憐,施捨你的。」

「等等。」見覃疏拔腿要走,阿醇叫住他,疑惑地問:「你和覃丫頭是何關係,聽你喚她阿姐,我怎不知她還有個弟弟?」

「若無其它事的話,我先走了。」覃疏不理他的話,提步欲行。卻被阿醇接下來的話生生攔住:「唉,覃丫頭一定是和你們這些妖物呆久了,身上的妖氣都比之前重了些。」

妖物?難道覃曜不是?覃疏回身,狐疑道:「何意?」

「看來她並沒有告訴你,難道你以為她只是普通的鶴妖么?」阿醇調了個舒服的姿勢,伸手去拿葯。阿醇胳膊不夠長,覃疏抱臂站在旁邊帶着隱隱笑意也不打算幫忙。他夠了好半會兒才夠到那瓶葯。

他邊塗邊續道:「她的母親是上古畢方一族殘餘的唯一後裔錦色,也是輕酒哥哥的故交。偏生歡喜了個凡塵妖鶴,放着靈氣十足的章莪山不住,偏落戶人間,與其共結連理。後來,便有了覃曜。」

聞言,覃疏眼底盪起一抹苦澀。難怪一直以來覺得阿姐身上妖氣極弱,反倒有幾分靈氣,原是神獸畢方鳥與鶴妖的後裔!

她從未向他提及過此事,大抵也是不願與他說太多或是壓根沒把他放心上。思及此,免不了心裏有些空落落的。覃疏不動聲色地擠出幾個字:「哦,這樣啊。」須臾又道:「我倒想聽你說說,輕酒上神是個怎樣的人物?」

阿醇一提輕酒便來了興緻,滔滔不絕。巴不得將世間所有的好言詞都拿來形容輕酒,覃疏則在旁附耳聽着。直到春陽從東邊冉冉升起的時候,覃疏別了阿醇,向睡眼惺忪的小二要了一罈子竹葉青。頂着暈乎乎的腦袋爬上了被雨侵過的冰涼房瓦,寒濕膝節。

眼過之處,陸陸續續有人出來擺攤吆喝。累了便順勢躺下,身子如石沉重。

據阿醇所言,輕酒是個清雅溫和的上神,不落世俗而融入塵俗。就是這樣一個風光霽月的上神,讓覃曜心心念念了一千年么?任風暖雲闊,耳邊人聲越發鼎沸,心裏卻黃連苦澀,不知不覺間竟睡著了。

「阿疏。」是清冷帶着一絲溫和的聲音。

覃疏睜開眼,想扯出笑奈何身心俱累連笑臉都做不到。她俯身探去感知他風寒不輕,隨後將他安置在客棧,留下一句「等我回來」便匆匆離去。

小童踏星已抵達客棧,阿醇自知反駁無力,便掙扎著提出要再去滿月閣見聽嫻一面。

踏星不允,阿醇望向覃曜求助。眼裏帶星,煞是可憐,他說:「我只想再看看她,最後一次。」

「執念太深。」覃曜輕笑。話雖這麼說,卻還是與踏星一番商量,答應他了。

此時的聽嫻應在滿月閣歌舞,去之前,覃曜和阿醇去了一趟聽嫻居住的院子。望着為數不多的幾棵紫竹,覃曜問阿醇:「你可知,這個聽嫻姑娘的來歷?」

覃曜昨夜初到此處便感受到一股子濃郁的妖氣及強烈的怨氣,即認定了這個聽嫻並非凡人。從怨氣里得出,此妖還殘害生靈不少。她頂着七分輕酒的面容這般任意妄為,覃舊沒來由地不好受。

阿醇的面上無太大波動,想必已知其中緣由,只聽他說:「她是誰並不重要,我只是覺得她既與輕酒哥哥的面容這般相似,權當緣分。她既噩夢連連,我便盡我所能幫她除去夢靨。此外,再無其他。」

「她到底是誰?」

阿醇閉了嘴,並不願多言。

覃曜也不打算就此了事,繼續道:「我沒有那個閑工夫懲奸除惡,所以我可以不殺她。但你告訴我,她到底是誰?」

「說我執念深,你又何嘗不是呢?但凡與輕酒哥哥有關的事物,你不也很想知道這其中?」阿醇指著紫竹,想着無需再瞞她,這便說來前因:「想必你也猜到,她是棵紫竹。幾千年前,機緣巧合沾過輕酒哥哥的仙氣。若是潛心修鍊,大抵能坐化成個地仙。但她心存雜念,欲取速成之法。吸食那些途徑紫竹林世人的精魄,這便入了歪邪之道。爾後修鍊成精。因記得輕酒哥哥的樣貌,便想化作此番美顏……後面的,不用我說,你應該都猜到了。」

紫竹成精想化作心儀的樣貌更需要不斷吸食男子精魄來為其續顏。這個道理,覃曜懂的。

於是聽嫻變本加厲,待有了人形,便選了人煙稀少的荒郊建起這方住宅。白日裏去滿月閣獻舞,以容貌誘人。自有男子貪圖其美色,於夜裏前來私會,她便可以吸人精魄,以維持容顏。日子久了,聽嫻心中生愧,難免噩夢纏身。

阿醇早前在月老府便聽說了韻水城滿月閣的聽嫻姑娘貌似輕酒,臨近渡時劫很不安分,偷下了凡來,尋到了她。見她整夜裏睡得不安穩,便幫她食去夢魘,僅僅只是因着這張皮囊。

阿醇的心思,未免太單純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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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酒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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