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釀(四)

梨花釀(四)

又過了些日子,輕酒思及覃曜快把他酒窖里的梨花釀給搬光了,這樣下去可還得了,看來收拾她這種話不能再當空話!

有回趁著覃曜偷酒之際,輕酒從她後面拎起她的衣裳,威脅道:「好啊你個小酒鬼,膽子愈發壯了!不許再喝,要喝,自己釀去!」輕酒鬆了手扭頭就走,留下他身後一臉懊惱的覃曜。

於是,覃曜只好乖乖地跟着輕酒學習釀酒。然而對於覃曜而言,釀酒委實是門兒枯燥的活兒。

洗米,製作酒粬,以及釀製的一系列過程,她都覺得索然無味。

覃曜開始偷懶,常常躲到樹頂上玩兒。那顆梨花樹的樹頂上,可觀及不咸山上不遠處的天池,池水湛藍澄亮,看着心裏邊甚是通透清明。

在不咸山居住的恬靜日子裏,不得不說的是,有一位客人常來找輕酒下棋,那便是魔界之主魔君——漸越。

漸越這個魔簡直叫覃曜望之膽寒,初見時,他就差點沒嚇著覃曜!

那日春光熙然,一陣微風柔吹,青草泥土的芬芳和極淡的梨花清香融散在空中。

飄飄散散的雪瑩花瓣下,漸越身着玄色長袍,袍角綉著鎏金絲。他額間生了一道泛著赤光的火焰紋。如漆瞳孔比尋常人-大上許多,幾乎塞滿了整個眼眶。長及過腰的烏黑柔發,隨意披着。

他用一種幾近怨恨而隱載柔情的眸光鎖住她,直到輕酒慵懶的身形出現,提着一壇梨花釀立於覃曜身後,說:「小窯子,還不快喊舅舅。」

自混沌初開以來,神魔不兩立。輕酒是從來不顧這些繁瑣規矩的。

漸越雖為魔,卻難得受輕酒欣賞。從前來往頻多,久而久之,便成了摯友。就連當年覃曜的娘親錦色也喚漸越一聲越哥哥,可見關係親昵。

按這輩分,覃曜確實該喚漸越「舅舅」。可在不咸山這段時間裏,別說喚他舅舅,就連一句話也不曾與他說過。

一來是漸越本就是個惜字如金的主兒,二來是覃曜初見時便莫名怕他,日後也是見了就躲。

漸越說是來與輕酒敘舊,一盤棋下來,也不過兩三言語。暮色將近也就拂袖而去,不失風雅,過兩日再來也說不一定。

更有一日,對弈整日,漸越統共才說過一句話:「你輸了。」言罷,纖長手指落下最後一枚棋子。

星光遙耀的夜裏,覃曜亮着一雙充滿疑惑的眸子,問起自家師父:「師父,那個魔君與你連句閑言都沒有,他真的是師父的摯友么?」

「哈!他啊!死性不改!」輕酒淺笑,像是玩笑話又像是大實話地如是說道:「小窯子,告訴你個秘密。他曾經思慕你的娘親,而你的娘親呢又鍾情於你爹。他啊,這麼些年了,這心裏邊,依舊是不好受!」

輕酒意味深長地搖搖腦袋,背着手徑直往屋裏去,獨留翩翩梨花樹下陷入沉思的覃曜。

覃曜因此得知了輕酒本應居於神界天宮,為神界的各種盛宴而釀酒忙碌。但輕酒無心隱於清冷孤高的天宮,他自認那樣拘束的地方並不適合心性自由的他。輕酒仗着自個兒與天帝的幾分交情,不顧天帝的強烈反對,私下人間嘻游,享盡平淡喜樂。

輕酒是覃曜的娘親錦色的故交,這便是他為何收她為徒的根源。

這樣一個常年不歸神界,私心凡塵,懶散自在的上神自然不會閑到將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姑娘帶在身邊照顧。

再後來,他們告別了不咸山,繼續過着雲遊四方的快活日子。而輕酒的身子似乎大不如從前,一日比一日疲憊。

輕酒意識到這一點,卻也不說,直到覃曜也開始查覺他的不對勁兒。

慢慢地,他出現神力減退的徵兆。這是他常年呆在人間染上了凡俗氣息,神氣渾濁的緣故。從來不屑睡眠的他,白日裏也開始睏倦,後來更是不分晝夜的嗜睡。

覃曜和阿醇將他帶回了不咸山。

嗜睡的日子裏,覃曜也不分晝夜地守着他。能看到他眼角有淚滑出,他是上神竟也有了眼淚。是否意味着他和凡人有了共通點,甚至淪為一個凡人?

她不敢再想,將此事告訴了阿醇。自此阿醇便常跪榻前,食掉輕酒的不斷湧現的夢靨,只求保他安眠。

為數不多的幾次清醒的時間裏,輕酒告訴覃曜:「為師時日不多了,不能再帶你看世間萬景吃山珍海味了,也不能再釀你最歡喜的梨花釀了。小窯子,這世道眾多生靈,難免有心腸險惡之徒,你定要學會照顧自己。若是遇見道士記得繞道走,硬來不得。千萬不可再貪杯了,要保持頭腦清醒,免得被壞人騙了……知道么?」

「嗯。」覃曜帶着哭腔的嘀咕,任淚水蔓延。

「若是難以撐下去了,可以去魔界投靠魔君漸越。他雖怨你娘不曾對他動心,但還不至於把氣撒到你頭上。錦色就你這麼一個閨女,他斷然不會不顧及你的小命。」

思及這番話語頗像遺言,覃曜一把抹了淚,倔道:「不!我不要去魔界!我要留在師父身邊,一直留在師父身邊,我哪也不去……嗚嗚嗚……」

輕酒還想交代太多,聽她這般說,也就將後頭的話通通咽了下去,自己幾時變得這般啰嗦,真受不了!他攬住她的後腦勺,將她按入懷中,擠出絲絲笑意:「好,哪也不去。」

關於阿醇,輕酒嘆道:「都不記得它跟了我多少個年頭,我卻是沒法看到它修成人形的那天了。」

不久,輕酒的事傳到了天帝耳朵里。一個神氣渾濁的上神,又如何擔得起「上神」二字?

更別提早前私釀神酒贈予凡塵男子這等事,早已壞了規矩,天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了。但眼下局面,作為神界之尊的天帝再不能放任,他對輕酒也稱得上是仁至義盡了。

他派了兩個天兵來帶走了輕酒和阿醇。

覃曜哭鬧地追出了小木屋,看着他們騰雲遠去的背影,她清楚這意味着什麼——訣別么?

「小曜?小窯子?哈哈哈哈……」

「我救了你,以後我便是你師父,要乖哦。」

「出了鎮有一條俞翠河,想必那裏能讓你飽餐一頓。」

「好啊你個小酒鬼!膽子愈發壯了!不許再喝!要喝!自己釀去!哼!」

「為師時日不多了,不能再帶你看世間萬景吃山珍海味了,也不能再釀你最歡喜的梨花釀了……」

「好,哪也不去。」

輕酒曾經說過的話,猶在耳邊迴響。她頭暈目眩,眼前霧蒙蒙的,就連不咸山的一草一木也看不清了呢!

天宮。

「上神輕酒,勾結魔界,私釀仙酒贈凡人,遲遲不返天宮,視神規不見,你可知罪?」

他一臉蒼白,毫無血色,卻仍是笑得清雅如梨:「知罪。」

輕酒被帶上了誅仙台。受下剔神骨,去神皮等三十一道刑,而後打破三魂六魄,注下誅仙台,神形俱散。

世間再無輕酒,再無那個把凡塵俗酒梨花釀釀得仙氣四溢的釀酒上神。

當日夜裏,覃曜去了輕酒常去的那個山頭,帶上了他在人間釀得最後一壇梨花釀。

月撒寒輝,她坐在那個凡人的墳前,望着空蕩蕩山谷。心肝寶貝似的抱着那罈子梨花釀,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覃曜想,這個凡人,那一世是有着多大的福氣才能得到她師父的眷顧,成為她師父的執念?那該是怎樣一個驚艷絕倫的人?又或者,只是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世人?

她大口地喝着酒,腦海里循環著兩百年來的朝朝暮暮。待眼浮腫得看不清了,聲音哭得啞了,酒罈也干到再倒不出一滴酒,她才顫巍巍伸出手,指著很遠很遠的地方:「你看,師父他去陪你了。可我真的,好想他。」

即便是她父母去世的時候,她不諳世事,也僅覺得少了些什麼。

遇見輕酒,她仿若從低谷登上巔峰,後來的瀟灑人間過得無比舒坦。雖然有時輕酒也會指責她,欺負她,最重要的是不給她梨花釀喝。

但她至始至終認為他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如今這樣一來,她終是明白,這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生離與死別。

若此時有人經過山腳,必能聽得到幽幽空寂的山頭傳來悲慘的鶴唳。

然而,時間是個良藥,它能治癒好血淋淋的傷口,僅留下一道疤。

覃曜後來在笑妄谷里也常聞閑人野客提起上神輕酒,提起那隻名喚阿醇的夢貘。讓她覺得,那段日子即便虛幻得像一個夢,但卻也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

聽聞,輕酒被帶上誅仙台的時候,阿醇被困在神界的栓金籠里異常狂躁,它悲痛嘶嚎的聲音,聽得整個神界都毛骨悚然。

此番臨近阿醇渡劫之際,它挑了空逃下凡來,尋到了這個和輕酒面容相似的女子,不肯離去,夜夜為她吸去夢靨,一如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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