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薛桓從衙門到家,這一路上足夠他壓制多餘情緒,至少到家時勉強算是平靜。

他一進門,得到消息的薛姨媽便迎了上來。

見老爺微露疲憊之色,薛姨媽立即張羅起來:吩咐丫頭們拿衣裳,端盆打水,煮水泡茶……等一堆瑣事都安排完,才問向自家老爺,「今日衙門裡事情多不多?」

其實就是在問老爺你今天忙不忙,累不累的意思。

卻說薛桓三十多歲,此番也是祖孫三代加在一起頭回正經當官,自然不敢託大。他開出重金延請了兩位經驗豐富,名聲不錯的師爺替他出謀劃策,處置庶務。

如此一來,薛桓的公務若非他主動提起,薛姨媽幾乎一無所知。因此每晚老爺歸來,她總要親自迎一迎,夫妻倆好歹得說上幾句話——連續幾件事都沒辦好,她心虛挺久了。

這一回老爺回京跑官,自家大哥王子騰也只是出言鼓勵,卻依舊沒伸手幫襯……想想幾年之前送去的數萬兩銀子,薛姨媽也難免起了悔意:思來想去,還是一門心思聽老爺的話吧。

誰料原本出門時還心情不壞的老爺此時……怎麼瞧都像是有心事!

薛姨媽便又多了份小心,「老爺遇上什麼事兒了?」

薛桓長嘆一聲,「寶釵的名字報上去了。」

薛姨媽大驚,「怎麼回事?」

大選和春闈在同一年,明年寶釵不過十四。

大選雖說是滿十三歲即可,但這些年待選的女子都已及笄——寶釵年紀小,閱歷少,總是要吃點虧的!

因此夫妻倆早已商量好,寶釵等四年後滿了十七再進京不遲。萬沒想到他薛桓剛剛履新,就有人給他來了個「意外之喜」。

薛桓見妻子反應不似作偽,又問了一回,「你真沒把咱們寶釵的名字報上去?」

王家人急功近利,又愛自作主張,看看妻舅王子騰,再看看大姨子王夫人,就知道他所言非虛。

薛姨媽聞言只覺得滿肚子委屈頓時湧上心頭,一時哽咽難言……好歹記著邊上還有丫頭們瞧著,才勉強低聲道,「老爺這是說得哪裡話!老爺自從……」原本不打算分辯,可鬱氣沖頭,她忍不住道,「老爺可是不信我了?」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你娘家。

你耳根子太軟,兩次三番都被娘家人說動,費些銀錢倒不怕,權當扔進了水坑,就怕你無意之中成全了旁人,害苦了咱們的姑娘。

薛桓其實比妻子更不滿更鬱悶,卻終究沒把這番話說出口,而是拉著妻子的手嘆道,「你這是做什麼?」

薛姨媽忽然回過味兒來,連忙辯解道,「老爺,我沒有!寶釵也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

老爺太太說話越發不對勁兒,薛姨媽跟前的大丫頭給另一個丫頭使了個眼色,自己轉身出門,去尋大姑娘討個主意。

卻說寶釵此時正在房裡做針線,聽說父親歸來她特地等了等,好讓父母說些體己話,她再過去請安,誰知她還沒算準時候出門,母親的大丫頭倒先找了過來。

父親因為大舅舅和姨媽,跟母親險些生分,這些寶釵全都看在眼裡。跟黛玉妙玉等姐妹相處,又得了父親的教導,寶釵自然更偏向父親:商賈又如何?拿了好處總是要回報的。大舅舅其實……有些欺負人了。

舅舅家裡又沒有女孩兒,於是「那些主意」便只能落在自己,或是賈家表姐們身上。她樂意聽從父親的安排,卻不願成為舅舅拿來親近貴人的「禮物」。

於是聽了母親大丫頭所言,她也不著急,等到父母把話說完,再過去「綵衣娛親」一點不遲。

而薛姨媽的大丫頭再如何心急,也做不得自家大姑娘的主……家裡誰不知道大姑娘是要進宮做貴人的,這時候討好都來不及,哪還敢得罪?

大丫頭閉口不言,只等大姑娘吩咐。

這丫頭識趣,寶釵也高看了她一眼。等了約莫一刻鐘,寶釵終於起身,扶著丫頭,往父母的院子姍姍而行。

這時太陽都沒落山,寶釵去請安路過薛蟠的院子,卻讓心血來潮的親哥哥攔了個正著。

薛蟠這一年多學問有沒有長進另說,至少身材上瘦了一大圈兒,整個人瞧著精神不少。

可惜他一開口,便現了原形。

薛蟠笑道:「妹妹,心愿達成,你可高興?」

寶釵一怔,「什麼心愿達成?」

薛蟠向來不耐煩賣關子,「你明年要進宮了。父親忙碌這麼久,不就是為你鋪路?」

寶釵大驚,「什麼為我鋪路?」尤其是前面那句,明年進宮?父親跟她聊過不止一回,更是早早說好等她十七那年再參加大選。

寶釵不信父親會忽然改了主意,再想起母親跟前大丫頭稟報,父母別是為此事紅了臉……她顧不得再猜想哥哥從中做了什麼,只是一門心思快步往父母的院子奔去。

寶釵平素再如何沉穩,畢竟還只是個不滿十四的小姑娘。

眼見著妹妹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匆匆離開,薛蟠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趕到父母所在的正房,進門一瞧,就看父親垂頭不語,而母親正暗自抹淚……寶釵定了定神,先擠出個笑容,向父母請安。

薛桓一指身邊,「過來坐。」又沖窗外道,「既然來了,你還跑什麼。」

隔了一會兒,薛蟠才一臉畏懼之色地蹭了進門。

兒子幾乎把「心虛」兩個字寫在臉上,薛桓拍了拍女兒的手,看向兒子道,「你做了什麼?」

薛蟠喉結猛地一沉,小聲道,「兒子不知道哪裡錯了。」

開口就是「哪裡錯了」……薛桓二話不說,抄起博古架上的花瓶就沖兒子腦門摜了過去。

薛蟠並不是白讓老兵~操~練了快一年,眼見不妙,身子一歪,花瓶擦著他的肩膀飛了出去,落在地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正是這一聲響,「驚醒」了薛姨媽和寶釵。

薛姨媽抓住兒子怒道:「你這個不省心的,究竟做了什麼?」言畢又捶起自己的胸口,「我這是造了什麼孽!」

知子莫若母,一看兒子這副模樣,薛姨媽便篤定兒子絕對做了件大錯事,女兒意外待選,說不得還是兒子「無心之舉」。

寶釵則牢牢拉住父親,雙目含淚,「父親息怒。」又轉過頭看向雙目紅腫的母親,「母親!」兩字出口,便哽咽起來。

薛桓搖了搖頭,深吸了口氣,「來人,收拾一下,再煮壺涼茶來。」

如今都入了冬月,老爺要喝涼茶……丫頭們聽見也只得照辦。

等屋裡拾掇整齊,薛蟠在父親的目光下灌了小半壺涼茶,才跪在地上小聲道,「兒子把妹妹的八字送給了大舅舅派來的管事。」偷瞄了一下,發現父親目光漸冷,又急忙道,「母親讓我聽舅舅的!」

這孩子隨口一句便坑了親娘。

薛桓此時無意理會,聞言擺了擺手,「你回去想想自己錯在哪裡,沒想明白不許出屋。」

兒子都快二十了,還一腦子漿糊……這還是好生教養了一年的結果。

薛桓徹底對兒子心灰意冷,打定主意乾脆挑個門第低些的兒媳婦,讓兒子成婚。早早生下孫兒,他再抱到眼前悉心教導——至於兒子,家裡不差他一口糧食,但這個家說什麼也輪不到他做主。

薛蟠哪裡知道父親徹底丟開了他,還慶倖幸虧今天父親事兒多,才沒怎麼發作自己:閉門不出屋,好歹比挨揍強多了呀。

望著兒子的背影出了門,薛桓才沖著妻女平和道,「當著你們也沒什麼可避諱的。我這個七品縣令得之不易,更多虧了林大人襄助。不過有了官身,寶釵便能順順噹噹地大選,而非進宮后先得伺候貴人數年,才有機會出頭。」

寶釵點了點頭,「父親都是為了我。」

薛桓微微一笑,「父親也是為了自己……說這些沒意思。向貴人投誠,送個女孩兒過去,這法子倒是方便。你大舅舅身為從二品的封疆大吏,膝下卻沒個姑娘,只好動一動外甥女兒的主意。」

薛姨媽聽著這番話卻有心驚肉跳之感:以前老爺對自己娘家大哥只是不滿,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說得直白!

思及此處她臉色更白了幾分,扶著女兒的手也不覺用力。

寶釵望了母親一眼,發覺她雙目無神,便轉過頭問向父親,「榮府的元春大姐姐呢?」

薛桓繼續道:「你那個表姐在德妃娘娘宮中,她的婚事要德妃娘娘點頭才成。」

偏偏榮府二房只有一個嫡女,這姑娘打不了主意,大舅哥便只能來算計他的寶釵了。

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你大舅舅乃是從二品大員,八成是他薦了你。否則父親我沒上報,待選的單子上如何會有你的名字。」

寶釵默然。

薛桓又道:「只是不知道你這大舅舅打算把你送給誰。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但我卻不能什麼也不做,默默認下此事。」

他既不厭惡利用,也不嫌棄算計,畢竟他能有今時今日,也少不得這些手段。可利用我算計我,好歹得事先讓我知道!

想到這裡,薛桓忍不住嘆息道,「時也命也。」

寶釵止住了淚,仰頭堅定道,「女兒知道了。」

薛桓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又不是山窮水盡,父親還在呢。」

寶釵挽住父親的胳膊,緩緩點了點頭。

而薛姨媽悲從中來,抱著寶釵又悶聲痛哭。薛姨媽為女兒身不由己而悲哀,當然更悲哀的是……她知道老爺和她娘家恐怕自此之後要……分道揚鑣了。

不知道自己的大哥和姐姐是否還在為此洋洋自得,等著自己對他們千恩萬謝?她決心遠離娘家……做了決定,她忽然覺得通身都輕鬆不少。

這一夜,除了薛蟠,薛家夫妻加上寶釵都沒睡好。

三天後便是薛桓休沐,他特地帶了妻子女兒來到杭州拜訪林海——除了「明公」,他暫時無人可問無人可求。

林府外書房之中,林海面對薛桓,也止不住感慨,「單子上瞧見令愛的名字,我也覺得蹊蹺。不過王大人此舉……恕我直言,前朝也有此舊例。」

說實話王子騰沒有嫡女,但王家長房不缺庶女,旁支亦有嫡女……王子騰沒選王家的姑娘,在他心裡這是對妹夫多年支持的回報,只是他沒料到這「回報」卻把薛桓得罪個到家。

當日又驚又怒,薛桓對大舅哥橫生怨懟之心,三天過來他也冷靜了不少,也琢磨出來大舅哥恐怕以為此舉乃是提攜,他本該感激才對。

事實上薛桓對王子騰憤懣之心沒消去多少,反而多了另一番感悟:大舅子若是平素也如此霸道行事,只怕這「好日子」無法持久。

親戚得勢本該是好事,薛桓暗自冷笑:只要他倒霉時別想著牽連我們就好。

薛桓在林海眼前並沒刻意收斂情緒……畢竟是給了他官職的明公。

這神色變換落在林海眼中,他明白薛桓這是把王子騰恨上了。

林海倒覺得他恨得很妙,「除非讓令愛守孝,不然這名字很難拿下來……」其實還能用毀去名聲的招數換來這回不待選,只是薛桓肯定不會選這一條罷了。

薛桓聞言又長嘆一聲。

林海又道:「據我所知,王大人是投了太子。因著前些日子泰興之事,太子對孫家頗有些不滿。」

太子與母族稍微疏遠,王子騰便見機衝上來投效,單論時機把握之准,林海都很是佩服:不過王大人你既然有這等本事,如何不能靜下心來,再冷眼瞧上幾年呢?

聖上雖然年過五旬,但仍是春秋鼎盛。

薛桓聞言立即道:「難不成他意屬……」激動之下險些失言,他連忙改口,「有意將我女兒送到東宮?」

薛桓並不看好太子:原因簡單至極,沒了生母,年紀又長的太子就沒有幾個能登上大寶。

太子好~美~色,太子妃又向來大度,若是太子有意,進東宮做侍妾並不艱難。

其餘皇子品行暫且不提,只說他們大多有生母看顧,想入得這些在宮中生活了半輩子的娘娘法眼,十分不易。

林海見薛桓一臉鬱郁,便出言提醒道,「既然有心,何不在旁的地方多用些心思?若能讓聖上賜婚,也是件光耀門楣大喜事。」

這句話無異於當頭棒喝!

薛桓希望女兒出嫁后能看護下娘家,那何必眼睛總盯著聖上皇子們?

每年大選過後,都有數目不少的女孩子指給宗室,或是一流的世家以及仍舊手握實權的勛貴人家。

若能闖過大選那幾道關卡,得到貴人青眼,還有讓聖上賜婚的機會……

薛桓脫口而出,「明公覺得北靜王如何?」

北靜王這些年都韜光養晦,省得莫名其妙便丟了爵位。這樣一心清靜無為的王爺跟躊躇滿志的皇子們可實在沒得比。

林海遂答道:「好是好,你可想好了?」

北靜王只是名頭好聽,實權恐怕不能太指望。薛桓又微微垂了頭,「容我再想想。」

卻說這天薛姨媽和寶釵來得挺巧,因為妙玉也在。

賈敏和薛姨媽要說話,直接把三個女孩兒打發回了黛玉的院子。

寶釵氣色不佳,妙玉與黛玉互相對了個眼色,妙玉當先問道,「可有心事?」

為著不能自主,寶釵輾轉反側,此刻難免精神不濟。妙玉發問,她想也沒想,「心事多得睡不著。」此言一出又後悔失言,轉念一想,說都說了,她乾脆道,「又有什麼法子?舅舅沒知會我父母,便要送我明年入宮待選。」

這事兒兩個小姐妹真地幫不上忙,甚至林海和賈敏……倒不至於無能為力,卻不想插手,省得染了一身腥:入宮可是薛桓寶釵父女多年的夙願。

卻說薛姨媽和寶釵當著各自的姐妹抱怨,又落了幾滴淚,離了林府心情卻好轉了不少。而薛桓從林海處得了主意,整個人也精神了稍許。

送走這一家人,黛玉繼續和妙玉說著體己話。

林海則徑直回了內宅,關切起身懷六甲的妻子,「如何?累著了沒有?」

賈敏反手捶了丈夫一下,「她哭我聽著,哪裡就累著了。說句不厚道的,我還覺得挺有意思。他們覺得王大人罔顧他們的意願,而王大人若是知道他們夫妻的心思,只怕要罵『給臉不要臉』吧?」頓了頓她又笑道,「這裡面怕是不會少了我二嫂的幫襯。我都能猜得著,二嫂肯定暗自咬牙切齒,『既然老爺比不過,那我的女兒,乃至於外甥女都要比黛玉嫁得更好!』誰讓二嫂向來好強呢。」

林海笑道:「說得你好像都是親眼得見。」

賈敏道:「我跟我二嫂合不來都多少年了?她是想用寶釵換得元春更進一步,只是不知道元春自己樂不樂意。」

事實上元春還真不樂意。

而杭州千里之外的京城,元春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德妃娘娘的腳邊,「只願伺候娘娘!」

德妃瞧了元春半晌,才應道,「起來吧。本宮回了陳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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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賈敏齊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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