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踐行

第七章 ·踐行

李靈月帶著一眾侍衛,浩浩蕩蕩地到了天牢,把毫無準備的衙役驚得從椅上彈了起來,忙不迭地給她磕頭行禮。

她收回搭在綠裳手上的手,抽出錦帕在鼻尖揮了揮,天牢不是什麼好地方,尿騷與汗臭那是隔了幾尺路都能清晰聞道:「真臭。那四位衙役便是關在這兒?」

衙役頭領是有個眼色的,這李靈月背後的魁梧侍衛,一溜數過去就有十五個,個個都人高馬大,沒個像好惹的貨色,一看就知道李靈月的來意不簡單:「啟稟長公主,那四位衙役便關在裡頭,小的帶您進去。」

見到垂頭喪氣的四位衙役后,李靈月便讓人放她進去,還端了端長公主的架子,揮手道:「你們且下去。本宮要問話。」

衙役頭領心裡一個咯噔,知道這事兒要壞了,但他一個小小衙役,可沒那個天大的權利去阻止地位僅次於天子的長公主,況且李靈月與聖上素來交好,她要是背著聖上做些無傷大雅的事,還真沒人能奈她何。

頭領表面應了李靈月,轉身就腳底抹油地往牢外跑。

剛到牢口,就聽揚高的女音道:「區區御役,好大的膽子,竟膽敢暗算聖上!聖上仁慈,饒了你們一命,但本宮卻饒不得你們,說,你們背後的主子是誰!若是不招,便別怪本宮大刑伺候!」

重音剛落,便聽一陣雜亂的拖曳人聲,和著哭腔的「冤枉啊」響起,沒得幾聲,便被鞭子抽打的聲音淹沒得徹徹底底。

那鞭子抽得跟要開天闢地似的,噼里啪啦的,連牢里傳出的風都帶著狠勁,每打一下,李靈月還催問一句,也不知可是那些御役仗義,還是愚忠,竟然只喊「冤枉」,連人名都吐不出半個。

心道一聲壞了,頭領立時趕去讓人給君泠崖通風報信,可等到他急匆匆遛回來時,李靈月卻已收了手,昂著頭斥了一句「才打這麼幾下便沒了,晦氣」,便帶著一眾侍衛風風火火地走了。

刺鼻的血腥味入鼻而來,頭領足足暈了好一小陣。如此濃重的血腥味,還有幾個人能留著口氣兒?進去一看,果然,只見那幾人皮開肉綻,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別說有氣沒氣了,只怕那魂都被打成齏粉,連投胎轉世的福分都沒了。

君泠崖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遲了,他眉峰緊蹙,看似全神貫注於筆下的奏狀,但內心已是雷電交加、風起雲湧。

李靈月在聖上出事後,第一時刻送來藥膏,隨後又以逼問幕後主使的名義,將人「意外」滅口,這一連串的事情聯繫到一起后,他就不得不提出疑問了。

「君禮,查!」

「是!」

翌日,五更天的鐘聲還未敲響,李千落就在梅月的叫喚中撐開了困頓的眼。

「聖上,該起了。」

她撩起眼蓋看了看窗外,好黑呀,老天爺爺爺還黑著張臉呢,不起不起:「唔,困,不起。」

「聖上,可是在等臣伺候您起身?」

她登時精神一振,從床上彈跳起來,隔著微風掀起的帷幔,只見君泠崖雙手環胸,斜挑著一雙鳳眼看她,眼裡明明白白地寫著幾個大字:若再不起,臣不介意將聖上拖下床。

好可怕,閻王爺又來催命了。

不行,皇姐說不怕他,那……那就不怕他。

她瞪直了雙目,肅整了臉色,十足地演繹出帝王的氣概模樣,可惜背剛挺直,立時就被拉開帷幔闖進來的君泠崖,嚇得屈了腰板,縮了龜殼,老老實實地在他目光威逼利誘下挪下床,洗漱更衣。

今日梅月給她換了一身淡金色的對襟公服,內襯白紗中單,服上綉九隻騰龍,兩博鬢左右兩邊插十二支花釵,腰飾金附蟬,足踏烏皮舄,一派貴氣。

反觀君泠崖,他倒是褪去了那直逼天子的淡紅色朝服,換上了象徵親王身份的紫色常服,內著白紗中單,紫紗蔽膝,腰佩短劍,瞧起來少了幾分逼人氣勢,多了幾分貴家公子的氣息。

「不、不上朝?」她無辜地眨眨眼,好奇怪的衣服,扯一扯,醜醜的,不好看。

「懷化大將軍即將帶兵遠行,身為大錦的天子,需得親自相送。」說著,君泠崖已經走到她的身後,「恭請」她出門了。

御輦早已在寢殿門前等候,君泠崖也不看御輦,把手一抬,便有人駕著一輛華貴的嵌金流珠馬車而來,停駐在她的面前。

「上車。」君泠崖說一便一,寬厚的大掌一撈,就把她帶上了馬車,輕輕一推,她人就糊裡糊塗地坐到了馬車裡。

龍臀方與鋪滿玉簟的車座親密接觸,馬車就像入水之魚溜了出去,她始料不及,被顛得身子前傾,眼看龍額就要磕上堅實的車壁,一隻手連忙將她攬緊,免了她額頭一通受罪。

馬車內沉寂了須臾,攬在她腰肢上的手像塊烙鐵般,燙得嚇人,便是那親近過來的呼吸,也如同添了油的火,燒得她脖子都疼。

「抱歉,失禮了。」君泠崖禮貌地收回了手,呼吸只重了幾下就恢復了常態,他帶著她往車裡坐了坐,把一張紙丟到了她的面前,「背!」

言簡意賅的一個字,把她此次難得的出宮定為了「背書之行」。

她糊裡糊塗地展開紙張,一望,臉部線條便扭曲了。

沈衛即將帶兵出征,雖然那只是一場小戰,無需到太廟接受節鉞,行莊重大禮,但好歹他是懷化大將軍,身為一朝天子的她,怎麼著也得出來幫出征的將士們打打氣,抒發抒發激昂之詞。

因此這張紙上寫的,就是稍候她這天子要為將士們踐行的話。

她的臉皺成一團,又是一通咬文嚼字的官腔,這些個字拆開來,她都能順溜地念出,可一合併成段段深明大義的話,她就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了。

為什麼又要背,是因為她不乖么?她低頭掰著指頭數了數,算算這段時間她做了什麼壞事,可是數來數去,也就昨晚上多吃了兩片西瓜,被梅月說了幾句。

她扁扁嘴巴,涉及到自身利益,連害怕都被她丟到一邊去,可憐兮兮地扯著君泠崖的衣袖,討價還價道:「我不背好不好?昨晚我多吃了兩塊西瓜,今晚少塊兩塊補回來可不可以?」

君泠崖眉峰向上一挑,把她的話琢磨了一遍,才明白西瓜與背誦的邏輯關係。「可以。」他閑適地抱著胸,目光倒是望向車簾外的景緻,語氣自然得好像在說今日天氣不錯,「聽聞先皇的畫像久不見光,沾染了一些霉氣,稍候臣便讓人清理清理,然後藏進書閣里。」

「啊……」她嚇了好大一跳,閻王爺好壞,不背書,又要把父皇藏起來。「我背我背,不要把父皇藏起來。」她把龍臀往角落裡挪,縮到龜殼裡,小聲地背了。

她少時也曾被太傅教導過背書,可她天生殘缺,又正是年幼的好玩心性,實在記不得那些之乎者也的拗口東西,太傅也放棄了對她的栽培,只搖頭興嘆:難也難也。

「難也」這兩個字用到現在,也十分切題。她上下嘴皮反覆地碰,把那段段話都嚼了數遍,還是摸不準記這些話的套路,用不對記憶的方法,急得她唰唰唰地直冒汗。

眼看東城門即將到達,她這條熱鍋里的真龍,若再不背下來,就要被君泠崖的火油炸成泥鰍了。

「背、背不了。」她求饒地放下了紙,巴巴地望著君泠崖,討饒道,「我今晚少吃兩塊西瓜,你留一幅畫像給我,好不好?」

君泠崖聞言,嘴角微微揚了起來。竟還知道為自己謀後路了,這「不怕他」的行動,貫徹還算得有些效果。

可惜,完不成就是完不成,沒有商量的餘地。

「聽說阿撓正打算下凡而來,但臣以為,先皇在天宮獨自一人甚是寂寞,還是讓阿撓多陪陪他的好。」

啊……阿撓不下凡,沒人陪她玩,她會好孤單的。

「我背我背……」她氣鼓鼓地抓回了紙,從茶几上抽出了一沓紙和一枝筆,一面寫一面用心去記。

幸而老天為她關上了那道正常人走的門,卻為她開了另一扇窗——她的學習能力遠勝於常人,只要端著課本認認真真去學,什麼技藝都信手拈來。

她漸入佳境,逐漸摸出了背誦的門道,君泠崖睨眼看著,見她悟出了一點方法后,便手指點上最難背的部分,指導道:「背下這段話的關鍵在於理解其意,並付諸情感。如若你最親的人即將為保護大錦而與敵寇相鬥,而在此過程中,你親人有可能因此而死亡,那麼在送別之時,你會想說什麼?」

「啊?」她木木地點頭,壓根不明白,「什麼是死亡?」

聽君泠崖解釋,頓悟道,那就是變成木頭,被人砍光光?

看到君泠崖點頭,她登時氣鼓鼓地怒目圓瞪,揮著拳頭:「趕走壞人,回來!」

「嗯,那您只需轉換一下表述方式,便成了,譬如……」他低垂著頭,修長的指尖點在紙張的每一個地方,細心地給她解釋,如果她不是一心撲在背誦上,定然能發現,閻王爺的聲音變得溫柔了。

一番教導結束之時,正好到了東城門口。

君泠崖扶她下了馬車,在侍衛的保衛下,登上城門。霎那,蔓延數里的皇城盡攬眼下,繁華的大街,熙攘的人群,都在自己腳下,鋪開一條通往皇宮的路。

浩蕩的軍隊踏著整齊的步伐而來,盔甲摩擦聲響徹耳畔,赤色的大錦旗幟在風中招展出熱血光芒,勃發出激昂士氣。透過眼前的軍隊,她彷彿穿越記憶看到了北侯大軍,同是大錦山水滋養出的軍隊,一個是要把她腦袋當木頭砍的叛軍,一個卻是保家衛國的百姓公僕。

叛軍已經成為勝者刀下亡魂,而這些百姓公僕,也極有可能成為敵寇屠刀下的犧牲品。

沈衛見到突然出現在城門上的她,驚訝地翻身下馬,帶著士兵把氣一提,氣貫雲霄地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圍不明的百姓聞聲,齊齊下跪,但低下的頭卻遮掩不住對天子的好奇之心,膽大的人悄悄地挑起了目光,只見紅日初升,籠罩在大錦天子之上,一身華貴金衣,如耀陽般散發出奪目的金光,像極了天仙下凡,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

好、好有氣勢,可嚇人了。

她被嚇住,瑟縮起膽小的腦袋,偷偷瞄了一眼君泠崖,咕隆吞沫了一口,依著君泠崖的教導,把聲音往高處抬了抬:「沈老將軍及將士們,請……起。」

「謝聖上。」眾將士一喝,齊刷刷地站起,挺直腰桿。

她手心裡的紙條被攥出了汗,即將出口的話都因緊張而黏在了舌根里,糟糕了,剛才背的話是什麼,忘光光了。

「聖上,方才是誰說要趕走壞人,回來的?」君泠崖並未出現在沈衛的視線里,他環胸靠在邊上,輕飄飄的把話送到了她耳里。

壞人欺負他們,要趕走壞人。「啊!」她瞪大了杏眼,默背幾句,豁出去地把自己記得的話大聲道:「沈老將軍,將士們。敵寇犯我……國土,欺我子民……此仇此恨,焉能不報!」

她喊完這一聲,臉都白了,梅月焦急得向君泠崖求救,卻見他閉上了眼,不置一詞。

原以為她這口氣出去了,就再難提起了,哪知道,她不知受了什麼推動力,竟又強吸了一口氣,照著君泠崖教導的方法,繼續閉眼背道:「沈老將軍,將士們!請務必為天下百姓……驅逐敵寇,勝利凱旋!」

「驅逐敵寇,勝利凱旋!」

「驅逐敵寇,勝利凱旋!」

齊聲吶喊聲震四野,這一隊軍只有幾百人,但卻吶喊出了千千萬萬子民的聲音,一些跪著的百姓也跟著跳了起來,握拳高喊,聲音頓時如同海浪,一浪疊著一浪傳播開去。

眾人再看城牆上,大錦女帝被金光籠罩,雖背光的她看不清面目,但力挺的身姿卻如一面不倒的旗幟,站立在人們前方,給征戰的士兵們指引方向。

一剎那間,血液在胸腔中沸騰燃燒,人群中不知誰高喊了一聲「吾皇萬歲!沈將軍必勝!」立時有人跟著附和揚聲吶喊,整齊劃一的聲音充斥了整座大街。

沈衛就在這樣激動人心的吶喊中,懷揣著對女帝的一份敬意,帶領將士們,跨出城門,跨向踐踏敵寇之血的康庄大道!

然,沈衛的馬蹄剛在城外烙下一個蹄印,她就如泄了氣的球,軟著一雙打抖的腿退離了人們的視線。

好、好累,不好玩。

隨侍而來的梅月貼心地給她拭了拭額上的熱汗。

她呼出一口氣,提起膽子,膽戰心驚地看了眼手心裡的紙。

糟糕糕,沒、沒背全,閻王爺要發火。

洋洋洒洒的幾百字大論被她「濃縮」成了十幾個字……

她怯怯地把眼往上抬了抬,還沒看到君泠崖的臉色,就膽小地低下頭,偷偷把紙搓成一團,塞進梅月的手裡:「把它偷偷地、丟掉,噓,不要讓他看到。」

「哦?聖上這是不讓臣看到什麼?」說著,皺巴巴的紙就被君泠崖扯了過去。

她身體一抖,死翹翹,被發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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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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