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第7章

在天子看來,徐思那樣的教法,固然能將二郎教成溫潤君子,但他想要的並不是一個溫潤君子——大皇子維摩已然十分文質彬彬,仁慈正直,朝中文士少有不喜歡他的。但如今天下痼疾難除,世家把持選官之道,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然而根深葉茂,難以撼動。當此情形,一個仁慈的儲君能做成什麼事?帝王治世素來都是霸王道雜之,就只有世躡高位的世家才會喜歡被德政教化的君王。天子想要的,卻是一個心機深沉,手段老辣的儲君。

徐思既說服不了天子,也對付不了兒子。亦是無可奈何。

這一日大皇子又差人送來信札,隨信還附贈了一對蟈蟈兒。

那蟈蟈關在竹篾片編織的小球中,那竹球編的雖粗糙卻趣味盎然,透過篾片交織成的網格可以看見裏頭蟈蟈兒碧綠錚亮的甲殼頭,頭上兩隻長長的觸角柔軟靈活的甩來甩去,像個大將軍一樣威武英俊。

如意看了十分喜歡。

她正同二郎一道讀書,便令二郎先挑,自己則去一旁,由她口述,讓侍女代筆回通道謝。

大皇子一貫都有文雅的美名,詩文俱佳。隨手寫給如意的信札也文采斐然,如今如意也跟着徐思開始學習詩文,知道好壞了,便不肯再信口回復,也要斟酌一番文詞,故而耽誤得有些久。

等她回頭再去找二郎玩時,二郎已等得有些惱火了。

他原本就是能動手絕不開口的性格,跟天子相處日久,得了他的真傳,越發的不好好說話。

見如意回來,先盯了她一番。

如意日日同二郎相見,反而輕易察覺不出他的變化來。且她同徐思之間一貫開誠佈公,雖也懂得察言觀色,卻並不會因為被人用目光譴責,就自覺的檢討起自己的過錯來。

她只疑惑的問,「怎麼不高興了?」

二郎決心用實際行動教導她自己怎麼個不高興法兒,並且務必令她印象深刻,日後能有所自覺。

他抬手便將竹球揮在地上。

如意卻並沒怎麼放在心上,只從凳子上跳下來,跑去幫二郎把竹球撿回來——二郎自幼便喜歡扔東西玩,當他能扶著兒車站起來卻還不會走路時,姐弟二人玩的最多的便是你扔我撿的遊戲。有一次徐思瞧見了,以為是二郎欺負如意,惱火的對如意說,他再扔你便不要替他撿了。但如意知道,他就只是喜歡這種玩法,並不是調皮欺負人。所以她也並不介意。

這一次她以為也還和以前一樣。把球撿回來,便和二郎說明白,「裏頭有隻蟈蟈兒呢,你這麼扔,就把它摔壞了。」

但二郎抬手又把竹球扔到地上,上腳便踩。

如意敏捷,立刻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用腳一撥,勉強將那竹球從他腳下救出來,搶先撿到手裏。又從桌上撈起自己那一枚,護在懷裏。

這一次她總算明白二郎是故意的了,眉頭便微微皺起來,同二郎對峙著。

「你不喜歡,我就不給你了。」對上二郎的目光,她便有些惱火,道,「你不高興可以直接告訴我,不要胡亂摔東西,也不要胡亂對我發脾氣,我也會不高興。既然你不想好好同我玩,那今天我們便不要一起玩了。」

她轉身就走,二郎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如意討厭他蠻橫的目光,看到自己懷中被踩壞掉的竹球,越發惱火,便用力抬手掙開。

二郎愣了一下,趕緊搶到她前頭,將房門一關,脊背往後一靠,仰頭瞪着如意。

如意當然不能對他動手,但也不可能被這麼困住。見門被關了,回頭一掃,便轉身輕巧的躍上椅子,踩着桌子,將雕窗一推,便行雲流水般自窗口跳了出去。

回頭還不忘先踮着腳將窗子給他關上,再轉身走人。

二郎望着轉眼間便空蕩蕩了的房間,略微有些發懵。

如意這一次也是被氣壞了。

回房后看見手裏被踩壞掉的竹球,裏頭的蟈蟈兒恰有一條後腿夾在篾片折斷的地方,已被拽掉了,此刻它正蹣跚的在竹球里爬行,似是想要逃走。不過它再怎麼逃,能去的也不過這籠內拳頭般大小的地方。

這小東西其實已是被關起來了,人拿它玩耍卻不善待它,而是隨意加害。

如意看着,心情忽又低沉起來。

她便用筆管將竹球的孔格撐開,讓兩隻蟈蟈兒都從籠子裏出來。用手捧了,去院子裏放生掉。

因這件事,她一整日都提振不起精神來。

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真刀真槍的同二郎吵起來。

看書的間隙,如意擺弄一下那隻破掉的竹球,便暗暗的在心底想,這一次確實是二郎做錯了,她一定要等二郎道歉后再同他和好。

她委屈難過,她身旁乳母侍女們跟着心疼,紛紛想辦法要逗她開心起來。

同二皇子吵架了?這話說出來,殿內宮娥們誰都不信。就算信也不敢管啊。

雖然他們都覺著,如意決然不是個會為了枚壞掉的竹球就悲春傷秋起來的柔弱敏感的小女子。但除此之外,侍女們實在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再給公主做一枚吧,你們誰會編竹球?」

如意身旁侍女,針線活頂尖的有、廚藝超群的有、連精通食療調養之術的也有,但細緻到會編竹球的,還也沒那麼好找。

許久之後,大乳母劉氏才想起個人來,然而語氣中不免有芥蒂,「去問問庄七娘會不會吧。」

庄七娘如今依舊在辭秋殿裏。

雖她曾救過如意,徐思也命人善待她。但她究竟過的好不好,卻很難說。

衣食無憂,身旁人也並沒有欺負她的,按說不錯。早先大家也確實十分禮敬她,但她懦弱畏縮的模樣實在難以讓人敬重起來。漸漸的大家就都不怎麼將她當一回事了。

不過她這個人也有旁人否認不了的長處——手巧。幾乎什麼活計都能上手就做,還能別開生面的翻新出花樣來。同樣的一件衣裳經她一改,立刻便脫胎換骨般好看起來。故而殿內有什麼針線活,人都愛去找她。

她根本就不會拒絕,甚至都不求回報。只要旁人說一聲「你真是個好人」,就能讓她打從心底里滿足起來。

人熟悉了她的秉性,不要錢的表揚話隨口亂說,讓她時時都沉浸在被稱讚的滿足感中,便能換得她更不求回報的付出。

雖然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但他們也確實在將這個他們壓根就瞧不起的人吸食殆盡。

久而久之,總會有人覺著不好意思,便畫餅給她,道,「你有這樣的好手藝,總有一天會入了娘娘的眼——你不是還救過小公主嗎?也許娘娘就讓你去小公主身旁伺候了呢?」

也是在有人說了這句話之後,大家才忽然發現,這個怯懦無能的女人,居然也是有自己的訴求的。

她想到如意身旁去伺候。

每一季她都會給如意裁剪新衣,單衣夾衣棉衣……她的供奉雖然優渥,但也幾乎全花在這上面。裁剪好了她便輾轉託人,想送到如意殿裏去。但公主有公主的用度,誰敢把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拿給如意用?

實在被她纏不過,又確實對她心存愧疚,總算有人變着法兒向如意的乳母劉氏提了一提,算是儘力。

劉氏卻並不刻薄,雖惱火庄七娘居然侵入自己的職權,但畢竟她救過如意,是徐思曾發話要善待的人,劉氏也並不阻撓她。便道,「那就送過來吧。」

至於送過來之後怎麼處置——自然是看都不看,就丟到庫里生塵去了。

第二日清晨,如意去庭院裏打拳回來,就看到她桌上擺了兩枚全新的竹球。

和先前那兩枚不一樣,這兩枚用青棕篾片交織編成精緻的攢心梅花花格,用來編織的篾片剖得窄窄的,將邊緣磨鈍了,仔細的上好桐油,一點毛刺都沒有,也不會割手。如意翻來覆去找了好幾遍,也沒找到接縫。

她愛不釋手,回頭問劉氏,「是媽媽給我編的嗎?」

劉氏見她喜歡,不由微笑起來,道,「我也不會,是找旁人為你編的。」

如意點頭道,「我很喜歡,媽媽替我謝謝她。」

劉氏見她並沒有興起要見見庄七娘的念頭,鬆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有些同情那個總是徒勞無功的女人。

劉氏道,「一個下人罷了,如何當得起您一個謝字。您若喜歡,厚賞她些銀錢也就罷了。」

如意點了點頭,片刻后又道,「我總是聽你們說銀錢,銀錢究竟是什麼?為什麼給人銀錢,他們就高興了?」

她也才六七歲的年紀,又生長在宮裏,哪裏懂得錢是什麼東西。聽人說過幾次,不由就想問一問。

劉氏哭笑不得,道,「銀錢能用來買東西,你把錢給人,數目夠了,就能換到他手裏的東西……」

「啊……是嗎?什麼都能換嗎?」

「大致上什麼都能換到。」

如意想了一會兒,道,「錢真是個好東西,居然能交易萬物。媽媽幫我賞了他,也拿一些銀錢來給我看看吧。」

今人清高,士子們口不言錢財方為高潔,滿口「錢是個好東西」,簡直俗不可耐。劉氏可不敢擔上把她家公主變俗氣了的罪責,忙笑道,「您可用不到錢,也不能沾錢。日後可千萬別對旁人也這麼說。」

如意知道她們有諸多顧慮,便也不追問「為什麼」——橫豎她也不是只有一個人可以問。便道,「那就算了罷。」

面對二郎時,如意其實是一個很沒有原則的姐姐。

睡一覺醒來后,氣就已經消了大半。對於二郎不道歉她就絕不同他和好的決心,便已不再那麼堅持。

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以二郎嘴笨的程度,他還真有可能不會道歉!莫非她真要一輩子都不同他和好了嗎?

而且二郎畢竟比她小,是他的弟弟,她不能事事都同他計較。就算生氣,也該好好的同他溝通,讓他知道這麼做為什麼不對,日後改正才好。

如今她手中竹球里已無蟈蟈兒了,若二郎就是喜歡丟著、踩着玩,那也就隨他去吧。

可這麼想的時候,如意腦海中還是不期然就記起昨日二郎蠻橫不講理的目光,心情不由便蒙上一層陰霾。她用力的搖頭甩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令自己清醒起來。

天色還早,尚不到朝食時候。如意洗漱完畢,便抱了竹球往二郎殿裏去。

二郎也已起床,正打着盹由侍女服侍著洗漱,頭一頓一頓的。

有侍女悄聲在他耳邊道,「四公主來了。」

二郎瞌睡了一下,忽然便激靈著醒過來,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飛快回頭望向如意,片刻后目光里才流露出些委屈來。

他生得美好,哪怕是這種不算示弱的示弱,也讓人打從心底里憐惜起來,無法待他過於苛刻。

如意心中火氣也就這麼消散殆盡了。

她上前想同二郎說話,二郎卻扭過頭去,一口氣說了很長的句子,「我要換衣裳。」

明明可以靠臉說話,他卻偏要用口。

那不友善的語氣立刻便喚醒了如意的對抗本能,她想到二人還在冷戰,下意識便回敬道,「我就來給你送一個竹球。」

二郎氣結——他才不要那個狗屁竹球!他不過丟了一下,她竟同他生氣!他還要?

他身旁侍女服侍他久了,也十分懂得如何避免受池魚之殃,立刻道,「殿下還有話同公主說,公主能否先不急着離開?稍稍迴避片刻等殿下穿戴好了,再進來可好?」

如意看了看二郎一眼,見他越發委屈的站在那裏,已意識到侍女說的才是他的真心話。便悶悶的應道,「嗯,那我等你吧。」

不多時,屋內服侍他穿衣洗漱的婢女們接踵而出。如意知道二郎這是終於穿戴好了,便獨自進屋裏去。

二郎果然在等着她。

雖然他借侍女的口留下如意,道是有話同她說,但以他寡言的程度,也根本就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他就只用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如意,目光從她進屋,一直跟到她走到他跟前來。才傲嬌的一扭頭。

這麼一來,反倒像如意一大早巴巴的趕來道歉了。

不過,如意的本意就是來同二郎和好的,倒也並不怎麼在意。

她便將竹球拿出來,往二郎跟前一遞,「這個是給你的。」頓了頓又補充,「這裏頭沒有蟈蟈兒,你可以隨便摔,隨便踩……」

——她到底還是有些介懷前一日二郎的作為的。

二郎便明白,如意還沒明白他到底為什麼生氣。

給維摩回信,卻把他丟在一旁。他生氣了她不來哄,竟還跳窗逃跑!

莫非維摩比他還重要?!

他抬手又將如意手中的竹球揮開了。

那竹球十分柔韌,落在地上彈了幾彈,方滾落在桌腳,緩緩停住。

二郎用足了力氣,就只透過竹球傳到如意手上的那些,便已令她手心隱隱發疼。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這種欺負人的舉動。就算是如意,在主動跑來示好后遭受這種對待,臉上也有些生疼。

她的求和的意圖就這麼中斷了,「既然東西已經給你了,我就先回去了。」

二郎道,「我不要。」

如意腳步頓了一頓,轉身回去,將竹球撿起來抱在懷裏——既然他不要,她就不給他了。

二郎抬手想把竹球再度打掉,卻錯手揮在如意手上。他手掌又小又實,力道毫無保留,如意手上立刻便火辣辣的疼起來。

她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蕭二郎,你適可而止。」

二郎真心不是故意打如意的,但他確實是故意欺負她。對於如意不是婢女而是他的姐姐,她被激怒了可能會還手一事,二郎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但他還是低估了如意的武力值。

他根本都還來不及有反應就被捉住了手,而如意顯然將他為了把手掙出來而做出的肢體動作當成了攻擊,靈敏的腳下一絆、手上一翻,便擰住二郎的胳膊,將他反身壓倒制服了。

——畢竟跟着師傅習武半年了,這些護身擒拿之術多少她還是學了一些。

只不過小孩子把握不好准數。如意素來練習的對象又都是大人,從來就只有她拿不住人,沒有她把人弄疼了情形。因此她雖手下留情了,力道也還是有些重。

二郎疼的不輕,「放開我,疼!」

如意雖放了手,卻還是惱火,「我能拿住你一次,就能拿住你第二次。你得給我老實些。再敢對我動手,我就揍你。」

二郎: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不是已經打回來了嗎!

二郎才要發作,便聽外間腳步匆匆,片刻后侍女便篤篤敲門——她們都得了二郎的命令,不敢隨意進來——道,「陛下來了。」

姐弟二人不及準備什麼,房門便已被推開。

天子一身朝服,在半副儀仗的跟隨下,闊步走進屋裏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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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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