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6章

他出生便被皇后抱養,張貴妃雖是他的生母,卻從未養過他一天。他不知該怎麼面對張貴妃,張貴妃亦不知該怎麼對待他。明明就是他的生母,卻將他當暫住的貴客般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一面還在尋摸能將他送回給沈家的法子。

那是蕭懷朔從小到大最茫然無措的日子。

他尊貴的、和美的、天潢貴胄的人生,因為徐思和如意這兩個天子真正寵愛的人的出現,像個虛假脆弱的笑話般被拆穿了。

因這些緣故,在見到徐思和如意之前,蕭懷猷對她們是心懷敵意的。

但如意同他想像中截然不同。

他想像中如意同琉璃近似,嬌俏可人,有些小聰明,但大旨是被慣壞了,舉止任性囂張,犯任何錯都能拉住父母的手用撒嬌代替認錯。而父母溺愛她們,還真就會因此原諒她們。

但見到如意之後,他忽就意識到,原來如意的處境和他是一樣的。

她身上甚至還有種她這個年紀的天生尊貴的小姑娘很少有的謙和慈悲。

他心中便有親近憐惜之意。

他便對如意笑道,「我也吃過。」如意懵懵懂懂,他便指了指湯勺。

——他確實曾做過和如意類似的事。

見如意回味過來,他便又說,「可以吃,很好吃。」

如意果然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又彷彿心底大石落地,「真的?」

——她見乳母手抖,下意識就以為這東西不能吃。其實心裏很害怕。

「真的。」蕭懷猷便笑道,他見她反應有趣,不由就起了逗弄之心,道,「在江州之南多蟲瘴,當地百姓便選肥滿的蟲子炸製成菜肴,聽說鮮美更勝牛羊,不親口嘗一嘗難以備述其味。」

如意似懂非懂,不明覺厲。蕭懷猷見她喜歡聽,便又說,「寧州之南也有百蟲宴,其民將蟻卵、竹蟲、蠍子、蜈蚣、蜻蜓炸熟,作饗客的佳肴。」

這次如意至少明白了那些蟲子能吃,竟不由咂了咂嘴——她雖已過了剛學走路時,抓起什麼都往嘴裏填的年紀,但也正無知無畏,正眼觀其形、耳聞其聲、口嘗其味的昂首闊步探索著世界,你跟她說什麼好吃,她都會想嘗一嘗。

蕭懷猷一時就有些停不下來,「青州、萊州之民,善於吃蟬」,「鬧蝗之年,百姓也多捕蝗為食」,「沙蟲是海味珍品」……

說到最後,儘是些如意不認識的蟲子,蕭懷猷也說上興緻來,便細細描述某地產某物,其形狀色彩如何,怎麼烹調之後,怎麼吃,其滋味如何。而蕭懷猷也不愧其聰敏善文之名,說的逸趣橫生,不多時就連旁邊的大公主、距離近的侍女們也都聽得津津有味。

如意聽了許多地名,又詢問那些地名具體指哪裏。她對距離還沒有直觀的感受,聽他說自建鄴往四面去有萬里之遙,只覺得天下遼闊無邊,令人壯志滿懷。而這個無所不知、無所不吃的哥哥,也就立刻成為如意心中有數的大英雄之一。

她不由就問道,「你都吃過嗎?這麼多東西,要嘗幾年才能嘗完啊。」

蕭懷猷也笑着感嘆,「我也不知道,這些我幾乎都沒吃過。」說了這麼多,他竟有些不捨得打破自己剛剛在如意心中樹立起的形象了。卻還是坦率的承認,「交州刺史顧公南征北戰多年,入京述職時常同我說起外間趣事。這些都是從他口中聽來的。」他目光柔和的看着這個最年幼的小妹妹,道,「對了,他有個兒子和你同年。待下次他入京,我帶你去找他聽故事吧。」

如意眉眼彎彎,用力的點頭,「好啊,我們說定了。」

他們說的興高采烈,有兩個人卻倍感委屈。

一個是坐在如意對首的琉璃,她是蕭懷猷的同母妹妹。雖沒有同蕭懷猷養在一處,但張氏時常提起她的哥哥,言談間頗引以為傲。琉璃耳濡目染,心中對哥哥也充滿憧憬。

何況蕭懷猷確實值得親妹妹為他感到自滿,他是天子的長子,美姿容,善辭令,年六歲能屬文,九歲開府,天下文士盡歸之。年方十歲,已堪稱獨步天下,同齡人無人可與之媲美。

明明宮裏只有她同蕭懷猷是同母所出,蕭懷猷也一度接回到張貴妃身邊了,但他不喜歡琉璃,反而對兩個異母姐姐多有推崇。

琉璃不喜歡兩個異母姐姐,她們看她和她阿娘的目光,簡直就像看兩個小人得志的奴僕。琉璃莫名的就知道,她們瞧不起她阿娘,連帶着不願親近她。但這些人既然瞧不起她們母女,為什麼又非要抱養她的哥哥!

琉璃不能服氣。

她使勁渾身解數,想把哥哥搶回來。但她越是親近他,在人前回護他,蕭懷猷便越是對他不假辭令。他簡直就像個被強梁逼迫到牆角的弱女子,滿心滿臉都寫着,你搶完東西就快走,我不情願跟你。

但為什麼他就能和顏悅色的同如意說笑?莫非她還比不上一個不知道親爹是誰的「野種」嗎?

琉璃心中不樂意,便甩手起身,往上座去找天子和張貴妃去。

第二個當然就是二郎。

——他難得出一次遠門,還是在水濱,又有這麼多沒見過的新面孔,正打算撒丫子四處狂奔一番,結果一入席便被徐思箍住腰,硬是在這兩尺見方的小坐席上被困了一整夜。

還讓如意同他分開坐,隔得這麼遠,他伸手向如意求救都做不到。

而且他明明還有旁的事急着去做,徐思喂起來卻沒完沒了。他左躲右躲,徐思都能準確的把食物塞進他嘴裏。他左掙右掙,徐思都能使巧勁卸去他的力道。

二郎一身本事都無用武之地。

偏偏如意的目光漸漸也不看過來了,他這邊水深火熱,她那邊竟同旁人說笑起來,顯然已將他拋之腦後。

小孩子都是有些獨佔欲的,自己的東西卻被別人搶了,這怎麼能忍,當然就要拚命搶回來。

二郎只能火急火燎的任由徐思喂到她覺着他飽了的程度,才終於瞅准間隙,忽然發力,自徐思懷裏掙脫出來。

他撒腿便要往如意那邊去,卻又被天子一把撈住腰。

二郎簡直悲憤欲哭。

天子撈住了他,好整以暇的笑問道,「你要去哪裏?」

二郎抬手指向如意,天子卻不抬頭,反而慢悠悠的逗弄他,「你不說,阿爹怎麼明白。」

二郎:……

二郎記性好,他猶記得自己在大人追逼下,頭一次開口叫阿爹——他明明叫了許多遍,艱難的糾正著自己漏風的發音,但這些大人消遣完他,居然哈哈大笑,完全將他的努力拋之腦後。

大概是沒意識到他能聽得懂,他們當真他的面說話毫不避諱。但偏偏二郎很聰明,他其實聽得懂,聽不懂也知道自己是被取笑了還是又被取笑了。

且兼他極懶,所以能不開口時,他就盡量不開口。橫豎就算他不說他們也明白,他說了他們反而消遣他。

但這一次他若不開口,勢必就要耗費無數無用功了。

「辣鞭……」

於是他終於說道。

不出所料的,又引起一陣大笑。天子對徐思道,「朕是怎麼同你說的?他會說話,就是欺負你,懶得說。」

二郎:趕緊放開我!

天子卻又將他抱在膝蓋上,指著蕭懷猷道,「過去后要向你阿兄行禮。會叫哥哥嗎?」

「會!」

「叫一聲來聽。」

「咯咯,咯咯。」二郎敷衍、抗議著,在他阿爹的笑聲中終於一溜煙的掙脫出來,向著哥哥姐姐們的方向奔跑過去。

近前了,也不管如意和蕭懷猷驚訝的神色,先一屁股坐到他們中間去,抓住了如意的手指,才仰頭對蕭懷猷道,「哥哥……」

明明他用那雙黑漆漆的、沉靜、精緻的黑眼睛望着自己,用青澀的、因為不嫻熟而有些弱氣的聲音叫着「哥哥」,但蕭懷猷莫名的就覺著,他這個小弟弟,似乎、大概、也許是在向他宣示什麼……

自這次家宴上二郎字正腔圓的叫了一聲「哥哥」,二郎就發現自己的人生變得麻煩起來。

太早開口說話,其實是一件很吃虧的事。

在開口說話之前,長輩對你唯一的期待就是趕緊學會說話。你若喜歡,隨便咿咿呀呀的發出些聲響來,便會令他們驚喜萬分。縱然他們進一步做出了過火的要求,你也完全可以假裝聽不懂,扭頭做自己感興趣的事去,長輩們根本無可奈何——因為你就是聽不懂嘛!

可一旦你開口說話了,你就會發現長輩們究竟有多麼難以討好。

首先,你不能裝傻,因為他們會說,「別裝傻,朕知道你聽得懂。」若你還假裝聽不懂,你的屁股可能就會比較危險。

而後,他們簡直不知饜足,不論你做到那一步,他們都永遠都有一環扣一環的層出不窮的後續訴求。譬如:你會說話了?來,朕教你背兩首詩。什麼,這就學會了?來,給朕說說它是什麼意思。啊喲,說的不錯。來來,朕教教你這幾個字長什麼模樣。哦……這就記住了!那朕再教你幾首難的……

等二郎終於聰明的學會了說沒記住,天子目光興奮而語氣輕緩,道,不要緊,咱們可以再學一遍。

二郎:還有完沒完了!

回頭天子興奮的對徐思說,「天賦異稟!果然不愧是我們的兒子!」

而二郎深深覺著,果然不說話才最省事。

無論如何,二郎的日子變得辛苦起來。

天子很明顯不打算讓他放任自流,他很有親自教養兒子的意願。有鑒於他自己就是個全才,凡事無所不通,對於該怎麼將兒子打造成一個全才他也很有見解,自然不能放任二郎聰明卻憊懶下去。

他的這份用心當然是純粹針對二郎的。

就算二郎明顯喜歡如意勝過喜歡他,同如意一起時更耐心聽話一些,天子也純然沒有順便教導如意的興趣。

畢竟見面的時候多了,就算是假裝疼愛她,也頗耗費心神,偶爾為之也就罷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直接抱走二郎。

在他心裏,如意固然有些用處,需要他做出一定的姿態來。但本質上她同殿內宮娥僕役們也並無太多區別。

和二郎不同,如意總是很忙碌,並且樂於學習更多的東西。

大約在她三歲時,徐思便已將她抱在膝蓋上,把着手教她識字。她樂此不疲,甚至空閑時還會抱着書主動爬到徐思的膝蓋上,讓徐思教她更多。她很是聰慧,徐思教過她的,她幾乎都能記住。

等到她六歲,徐思便聘了女師傅教她拳腳功夫。

出乎意料,如意竟是個練武的好苗子。體質好不說,還當真有耐性,肯聽話,能吃苦。女師傅試探著讓她清晨起床扎馬步,她就真的在天色乍明時起床,陪女師傅一起扎馬步。縱使覺著累,但師傅不叫停,她就真能毫無抱怨的堅持下去。

這樣勤奮有毅力的學生,女師傅教起來也格外起勁。從拳腳功夫到輕功體術,無不傾囊相授。

如意對輕功最熱衷,自見過女師傅飛檐走壁的颯爽英姿,每隔幾日她都要試一試自己的功夫進展到哪一步了,看能不能翻牆上樹。

她興緻勃勃的上竄下跳,很讓徐思頭痛。不過畢竟如意不滿周歲就已被貓引誘著爬上了呈露台,對於她喜好將所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都一一去探索一遍的天性,徐思也只好默認。

那次家宴之後,大皇子便一直很照顧如意。

縱然他已不在宮中居住,但凡是在外面遇見了有趣的事,便不忘同如意分享,常有信札往來,也常送禮物到辭秋殿裏。

他們這份親密終於引起了徐思的警覺。

雖二郎還十分年幼,但朝中的儲位之爭已悄然開始。

而就徐思看來,這位大皇子雖性情溫和慈悲,但並非淡泊之人,對於太子之位他分明心有所系。而如意既是二郎的姐姐,也沒有妙法妙音公主那般同他一道長大的交情。他對如意另眼看待,不免令人在意。

便問如意,「何時同大哥哥這麼親近了?」

如意同徐思之間向來知無不言,就將她同大皇子的交情從頭到尾、巨細靡遺、滔滔不絕的同徐思分說起來。

徐思:……養了個小話癆。

徐思聽如意聽完,覺著這似乎也不過是小孩子的普通交情,倒不必如臨大敵的去防備。也只笑着告誡如意,「天下四方確實有無數趣事,但旁人習以為常的事,也並不意味着你就都能去嘗試。譬如吃蟲子,若你是顧公,行軍至交州,當地官民以百蟲宴來款待你,你敢面色如常的去嘗試,自然是好的。但換一個情形,你一門心思想着去嘗盡百蟲,那豈不就是獵奇的吃貨了?」

如意仔細想一想,好像當真是這麼一回事——譬如遠古之民穴居野處、茹毛飲血是常事,難道她也要去嘗試一番嗎?

她也就點頭回應,「我還要分辨這件事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若不好不壞,那麼什麼情形下能做什麼,情形下不能做對不對?」

徐思便摸摸她的頭,笑道,「很對。」

大皇子送來的東西,如意大都會同二郎分享——凡有稀罕的東西,她一貫都會留一半出來給二郎。

相反二郎就不會記着她。他好像天生就更喜歡霸佔,哪怕佔住了之後他扭頭就扔,該是他的他也絕對不會讓旁人拿走。不過,若如意想要,他隨手也就給她了,倒從不和她計較什麼。

對二郎霸道的天性,徐思也試圖去糾正。但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如意那般聽話,將聰明用在舉一反三上。這世上也還有二郎這般不聽話的孩子,善於將聰明用在敷衍人上。這孩子悶聲不響的,卻很有自己的主意,可以順導而不可逆阻。徐思對他常有屢教不改的無力感。

而隨着天子越來越多的將二郎帶在身旁親自教導,徐思的這些糾正也就成了杯水車薪。二郎天性中那些令徐思擔憂的品質,恰恰是令天子放心的品質。這父子二人幾乎是一拍即合,天子稍加點播,二郎便能融會貫通。

徐思十分惱火時,也同天子爭論道,「他已十分剛愎自用了,你還要教他怎麼陽奉陰違,他日後豈不是要長成個孤家寡人?」

但天子並不放在心上,只笑道,「他是胸有天地,而不是剛愎自用。我也不是教他怎麼陽奉陰違,而是教他人情世故。他怎麼會長成孤家寡人?你看如意不就十分喜歡他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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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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