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很久。

沈寂彷彿已經猜到溫言來這的目的,他沒有表現出很吃驚,也沒有很頹然失落。相反,他的表情過於平靜,就像是一個在黑暗中苦苦等待命運審判的犯人,在得知自己被判死刑的那一刻終於得到了解脫。

「你能回到這裏,我很開心。」沈寂笑着說。

這裏是沈家的舊宅,跟溫言小時候住過的老房子只有一條馬路之隔。這房子住了幾輩人,如今已經很老舊了,雖然換了新的傢具,地面也鋪上了典雅華麗的大理石,但房間里光線卻稍顯昏暗,氣氛老派而靜謐。這些年,沈寂的哥哥沈謀早已搬走,他卻一直住在這裏。溫言心裏隱約知道原因,卻一直沒有開口問過。她四處看了看,輕聲道:「這裏變了很多,我記得那裏原來有一張長椅的。」溫言將目光瞟向一個角落,恍惚了一下,收回視線,「我和媽搬走以後,以為你也會搬走。」

「在等你。」沈寂若有所思的看着溫言,一字一句認真地說,「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怕你找不到。」

溫言沉默了下:「我記性沒那麼差。」

沈寂嘴邊掛上一絲譏諷笑意:「也沒那麼好。」

溫言微微皺眉,不說話了。沈寂的目光卻在她的微有怒意的表情下揚了起來,他好看地彎著嘴角,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這。」

溫言猶豫了一秒鐘后,居然十分聽話的走了過去。

她沒有坐下,只是微微垂下目光,聲音冷淡而清冽:「我來,想聽一個答案。」

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緊迫的壓抑感也沒有一絲的顫抖,如果說昨天的一切讓她害怕,甚至感到恐懼,這一刻她坐在這裏,拋開一切只想聽沈寂說一句真話的誠懇,反而讓她平靜了。

沈寂笑了。溫言的確很聰明,也很了解他的性格,她說「聽」一個答案,而不是「要」一個答案,這樣攻擊性和目的性就少了很多,她沒有在一開始就將他們兩個人擺在敵對的位置,更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沈寂仰頭看着她,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溫柔且固執的命令道:「那就坐下。」

溫言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彼此間不遠也不近,中間剛好隔着一個人的距離。

沈寂看着眼前這張臉,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藏在內心深處某種渴望已久的情感就要控制不住傾瀉而出。他不自覺的抬起手,要去摸溫言清瘦的臉頰,可還沒碰到她卻躲開。

沈寂的手尷尬的頓在半空,半晌,苦笑:「我知道你不願意跟人接觸,從前我主動示好,你最多只是皺皺眉。現在,卻躲着我。」他放下手,聲音連同目光一同低了下來,「還這樣明顯。」

「白筱。」溫言沒有去接沈寂的話,而是直奔主題,她知道自己之前的試探他已經看出來,要得到答案,就沒有必要再惺惺作態下去。

「白筱?」

惺惺作態的倒成了沈寂。

溫言緊抿嘴唇,補充道:「的死因。」她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幾個字,接下來,靜默著等待。

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

這座大宅本就空闊,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安靜窒悶到令人感到害怕了。

溫言的眼睛垂得很低,這一刻,即使不去看沈寂的臉,她也能感到他燙人的目光此時正牢牢地盯在自己的臉上。如跗骨之蟻,令她渾身不自在,她微微側過身體,避開他的視線。

沈寂氣定神閑地瞟她一眼,俊逸的臉上浮現恍然大悟的表情:「哦,白筱,的死因。」嗓音如此低沉篤定,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掩飾。

「你以為是什麼?」沈寂突然反問。

溫言微愣了一下,她以為是什麼?

是啊,事實是什麼呢?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懷疑,來之前甚至有過大膽推斷。她只是想從沈寂口中得到一個答案,卻不敢想像這個答案是否會殘忍沉重到她根本承受不了,更不確定有了答案之後她會怎麼做。是可以裝作一無所知跟他一起隱瞞下去,還是要將他繩之以法,還白筱一個公道。抑或,那些混亂的想法不過是她一廂情願又荒唐可笑的猜測而已,她最終得到的,只是現實的嘲弄和他們之間感情的崩塌。

「是我做的。」

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只有那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溫言難以置信的看着沈寂,她聽到了什麼?

「是我做的。」沈寂喝下一口紅酒,漫不經心地重複道。

他承認了?如此直接,如此坦然!

溫言望着沈寂,那一刻,她分明聽見什麼東西在身體里猛然崩裂的聲音。她詫然的看着沈寂好久,才壓抑著顫抖的嗓音問道:「為什麼?」

沈寂沒有回答。可是溫言的眼神太過凌厲固執,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只是輕輕一碰,就把人的五臟六腑連同身體髮膚一併割傷,讓他無法繼續沉默下去。

「我沒有想要傷害她,可是她想傷害你。」沈寂的聲音很輕,但卻帶了些狠厲。

「她沒有想要傷害我,我們之間不是外面傳得那樣,她對我沒有敵意,就算別人不明白,但你應該看得清楚,何況,就算是有過摩擦和碰撞又怎麼?怎麼能因為這一點小事……」溫言的聲音驀地低了下來,她緊咬着嘴唇,眼睛死死的盯着沈寂,「你瘋了?!」

「我沒瘋,是你天真。」沈寂將酒杯啪的放在茶几上,將身體完全轉向溫言,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我怎麼會因為這一點小事,我也不會理會你們女人之間那些莫名其妙的嫉妒和暗地裏的戰爭,對我來說她就是一粒沙塵,存在與否都不重要,我沒必要為她髒了自己的手。那天我是無意中聽到她打電話,有人要她栽贓陷害你,她起初不肯但後來答應了,我不知道對方抓住了她什麼把柄,我只是希望她離你遠一點,是她,因為心虛,才會拚命掙扎,才會不小心從樓上摔下去。溫言,我沒有想要殺她,她的死是個意外。」

溫言看着沈寂,就像是看着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的回答如此理直氣壯,又如此輕描淡寫,絲毫沒有理會那是一條人命,而他對待那條人命的態度是根本不屑一顧。

「如果不是你,那個意外根本不會發生。」許久,溫言緩緩開口。

「如果不是我,你怎麼知道發生意外的人不是你?」沈寂反問。

溫言無話可說了。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

沈寂的心瞬間繃緊了起來,他緊張的看了眼溫言蒼白消瘦的臉頰,輕輕用手拍了拍:「你生氣了。」

聽到聲音,溫言停頓了短暫的三秒鐘,睜開眼睛,看到沈寂擔心的臉和他那雙濃密卻微微皺起的眉。

他的手正放在自己臉上,在光線稍暗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溫柔又小心翼翼。

這個人如此溫柔的待她二十幾年,不曾強求,不曾動怒,對她從不設防。

可他是兇手,他手裏沾了一條人命,她才二十幾歲,臉上總是洋溢着天真熱情的笑容,無論經歷了多少污穢不堪,她的人生本可以重新開始,卻永遠沒有了機會。

人生來是平等的嗎?只要努力堅持就一定會成功嗎?白筱,如果你早知道後來的一切,你還這樣認為嗎?

溫言表現的過於平靜,沈寂反而更加擔心,可他想維持此刻兩人之間微妙的和平,於是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慢慢的放下手。

不知什麼時候,天色忽地陰了起來。外面颳起了風,像風雨將至。

尹湛窩在沙發里快睡著了。顧珩一直在看手機,彷彿一直猶豫着要不要打出去。

尹湛掀開眼皮,懶洋洋的說道:「想打就打啊,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糾結死了。」

顧珩咳了一聲,極力掩飾道:「我是在想,要不要叫外賣。」

「叫什麼外賣,鍋里還有茄子面呢,煮了一大鍋,你們誰都不吃。」尹湛閉上眼睛哼道,驀地,再次掀開眼皮,自言自語道,「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顧珩邊看手機邊問:「哪裏不對?」

尹湛想了一下,然後從沙發上坐起來,一臉認真道:「昨天溫言姐回來之前,在電話里跟我說……「

「說什麼?」顧珩扭頭看向尹湛。

尹湛猶豫了一下:「她有點害怕。」

「害怕?」

「嗯,害怕。」尹湛點點頭,然後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頭髮,困惑道,「是不是挺奇怪的,不像是她說出來的話吧?被綁架的時候也沒見她害怕啊,現在,害怕什麼?」

顧珩的表情變得複雜。

外面終於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屋檐。

溫言和沈寂一直都沒說話,屋子裏安靜得彷彿整個世界都死掉的時候,顧珩的電話打了進來。

溫言看了一眼,沒接。

沈寂也瞟了一眼,笑了:「你們和好了?」他又將目光移向溫言,「你又回到顧家了?」

電話鈴聲響個不停,溫言直接按掉了。

沈寂的笑意更深了,只是那笑充滿了苦澀和諷刺:「他那樣對你,你怎麼還能再相信他?」

溫言依舊不說話,只是身體動了動,把手機放進了褲兜里。

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詭異的安靜中,沈寂突然開口說道。

「二十幾年前,這裏住着一個小男孩,他性格很頑劣,不愛聽大人的話,整天瘋跑瘋玩。有一天,他趁著大人不注意,跑到了隔壁家的院子,玩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蓄水池,那個水池不大,但他用盡全身力氣都出不來,他害怕極了,可是沒有辦法,最後只能絕望着等死。後來是鄰居家的小妹妹哭着叫來了大人,才把他救上來。」

「後來,那個小男孩長大了,他忘記了當時恐懼的感覺,卻牢牢記住了那個救他一命的小妹妹。」

沈寂深深地望着溫言,目光熾熱的彷彿可以穿透她的視線,一直望進了她漆黑的眼底:「我從小就愛追着你跑,是因為我知道除了你,再沒有人值得我那麼做了。」他的聲音很低,很輕,透著幾分無奈和軟弱,在寂靜中卻一點不顯突兀,反而有種暖暖的溫存。

溫言望着這張輪廓清晰的面孔,彷彿從中看到了當年那個總是喜歡跟在她身後,帶着兩個可愛的小虎牙,一直咯咯笑着的男孩,不禁輕聲問道:「你因為這個愛上我?」

「大概是吧,我也說不清。」

「你不愛溫故?」

沈寂搖頭:「不愛。」

溫言凝眉:「你不愛她?」

「不愛。」

「那為什麼跟她在一起?」

沈寂靜默片刻:「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溫言沒說話,她抬起目光望向窗外,那裏細雨綿綿,柳樹的葉子在風中輕顫。良久,她收回飄忽的視線,低聲喃道:「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是我身上,有她的影子。」

再沒有什麼想說,她起身站起來,理了一下衣服準備離開。啪的一聲,她剛抬起腳步,什麼東西從她身上掉了下來。

沈寂看着靜靜躺在地上的那隻錄音筆,臉色唰的變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溫言如故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溫言如故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