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害人終害己
提著酒壺的武士走到光弼面前，他舉起酒壺，讓壺嘴對著光弼的唇，道：「喝點酒吧。」
光弼搖了搖頭。那武士勸道：「剜心是很殘忍很痛苦的事，行刑者和受刑者都很痛苦。喝醉了，你的痛苦會輕一點。」
「我不會逃避。我是大唐的將軍，我要鼓起勇氣面對一切，我不能醉得不省人事然後任人擺布。」光弼仰起頭來，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平息了自己紊亂的心跳。再次面對那個武士的時候，他的臉變得像雕塑一般平靜、泰然，隱隱透著聖潔。「我不逃避，陷害我的人也別想逃避。」
提著酒壺的武士不由心中一顫，這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下流的殺人犯嗎？
子儀在祭台前勒住馬，翻身跳了下來。
「聽說你是我哥的朋友？」李延寵對著郭子儀一抱拳，道：「很不幸，我哥已經去世了，您剛好趕上他的祭禮。」
子儀回了一禮，問道：「可汗真是被一個唐將害死的？」
李延寵點頭，指著祭台上的光弼道：「就是那個唐將，我們正要剜出他的心來祭奠可汗。」
子儀抬頭望了祭台一眼，道：「我能上去看一看么？」他用的是徵詢的語氣，然而還沒等李延寵回答，他已縱身躍上了祭台。
郭子儀究竟想幹什麼？李延寵的眉毛皺得緊緊的，勉強忍耐著靜觀其變。
子儀在空中旋轉著翻了一個身，瀟洒地落在光弼面前。
光弼望著他，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嘴唇嚅動了一下，雪白的牙齒就不由自主地緊緊咬住下唇，他很想大大方方地跟郭子儀打個招呼，但他發現那太難了，他根本就做不到，他沒有那麼大方。
四年前，郭子儀離開的時候，他自信滿滿地對他說：「期待著與你並肩作戰！」真是荒唐啊，等待了四年，結果卻是這樣難堪的相逢！
子儀不能相信，一個即將成為祭品的人，他的眼神還能那麼清澈、自信，沒有半點驚慌、恐懼，臉上還有淡淡的笑容，彷彿不是迎接死亡而是去赴一場盛宴，雖然他沒有盛裝。
子儀審視著這個英俊的少年。作為將軍，自然應當有「視死如歸」的覺悟，可是很難想象一個人能這樣鎮靜的直面死亡，能將「視死如歸」做得這樣完美，而且在屈辱的環境中，能表現得那麼高貴、大方。
這是一個處處自律的人，這是一個一絲不苟為追求完美而近乎苛刻的人。
子儀捫心自問：如果是我落到他這樣的境地，我能像他這麼鎮靜、高貴、大方嗎？希望我能吧！
子儀走近祭品，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就再也移不開了。
少年的五官雖然有點稚嫩，但是輪廓分明，就像刀刻斧削一般。濃濃的劍眉；黑寶石一樣靈活迷人的眼睛；鼻樑筆挺而小巧；薄薄的嘴唇像塗了胭脂一樣嫣紅、沒有一絲褶皺，一個男人的嘴唇居然這麼美艷，比他見過的所有的美女的嘴唇更艷。他的脖頸也很好看，小麥色的，與他頸項以下的膚色迥異，這是長期風吹日晒形成的。他的鎖骨也同樣精緻得要命，漂亮迷人。大概是激動的緣故，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鎖骨和前胸就像波浪一般顫動著。
子儀的心莫名地悸動著。
少年白皙的肌膚上縱橫交錯著一道道通紅的鞭傷，如鮮花妖嬈盛開。他一定很痛苦吧！子儀忽然產生了伸手去摸一摸這鞭傷的衝動，手都舉起來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為的不正常，於是勉強控制住了自己。見鬼！這該死的殘酷的誘惑。
子儀望著他，沉默著，呼吸卻不由自主地漸漸粗重起來，他有點不能相信：他居然產生了將這個少年抱在懷裡親一親的念頭！他現在可是站在亡友李益寵的祭台上啊。
在子儀變得灼熱的目光中，光弼難堪地閉上眼，低下頭來。此刻，他的尊嚴亦如他的衣服一樣被剝落在地，被人扔在腳下狠狠踐踏著！他有勇氣迎接他的死亡，但他沒有勇氣這樣面對郭子儀。
三個武士上前解開光弼手腕上的繩索，將他放倒在屠凳上，牢牢縛住四肢。拿著牛耳尖刀等在一邊的武士神情莊重地走近屠凳。
執刀武士在光弼面前站定，居高臨下觀察著，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光弼的心跳，然後按住他的胸膛，執著尖刀的右手猛然舉了起來。
在這個屠夫的手掌下，光弼雖然不能行動，身子還是神經質般地震顫起來。
就在那武士的尖刀即將落下的剎那，子儀忽然飛起一腳，將武士的尖刀踢得飛了起來。他手腕一翻，準確無誤地抓住空中的尖刀。
李延寵又驚又怒，叫道：「唐人要劫祭台，弓箭手準備。」
無數支箭已經搭上了弓弦，只等李延寵一聲令下。
子儀似乎沒將祭台下的弓箭手放在眼裡，他一個箭步躍到光弼身前，執著尖刀的手動了幾下，刷刷刷幾刀割斷了縛著光弼的繩索。
李延寵手一揮，無數支箭如暴雨般密集地往祭台上的兩人飛去。
子儀將光弼推下屠凳，自己也迅速伏倒在他身上。
一輪箭放空，不等弓箭手們放第二輪箭，子儀已如鷹隼一般迅速躥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躍下祭台，落到李延寵面前，兩人相距不過兩步，子儀手裡的尖刀幾乎貼著對方的胸膛。他微笑道：「我懷疑那個唐將是被冤枉的，因為形勢危急，不得已出了手，還請葉護恕罪。」
「大家都知道那個人是殺害可汗的兇手，是可汗的臣民們奉獻給可汗的祭品。」李延寵大聲喝道：「郭子儀，你這種行為是對我們可汗的侮辱，如果不給出一個能讓我們族人滿意的理由，哪怕你是大唐的大將軍，我也會拿你當祭品！」
光弼緩緩站了起來，他的身子依然軟綿綿的，但勉強能夠行動，他走到祭台邊緣，居高臨下的望著眾人。
子儀挑了挑眉，朗聲問道：「你有什麼證據能證明他就是殺害可汗的兇手？」
李延寵推了推站在他身邊的一個女人，她被推得站了出來。女人沉默了一下，指著光弼尖聲道：「我能證明，我親眼看見他殺害可汗的！」
「是嗎？」子儀目光炯炯地瞪著這個女子，笑了笑，問道：「你是什麼人？當時在哪裡？除了你，還有沒有第三個人能作證？」
「我叫麗婭夢思，我是可汗的女人。他殺害可汗的時候，我就在可汗身邊。」女子在子儀凌厲的目光下，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去。
「哦？」子儀冷笑一聲，他忽然再次躍上祭台，右臂一帶，抱著光弼跳下台來。
幾乎在子儀行動的同時，李延寵也大叫了一聲「放箭」，可惜弓箭手們沒有準備，他們正在看熱鬧呢。
弓箭手突然聽到命令，急急忙忙的張弓搭箭，等到箭如雨點般飛出去的時候，他們要射殺的目標已經下了祭台。
當真是電光火石，只一眨眼，李延寵就丟失了機會。子儀已閃電般地站在了他面前，微笑著，他又像先前一樣尷尬的受著子儀不動聲色的威脅。
光弼走到那女子面前，平靜地望著她。
子儀左手指著光弼對那女子道：「這人能殺死你們的可汗，卻沒有殺死你？而且還讓你活著證明他就是兇手？你不覺得，你的謊話難以自圓其說嗎？」
女子漸漸怯了起來，驚慌失措地尖叫道：「他是個色鬼。他覬覦我，他想強暴我。」
「我不認識你。」光弼反駁道：「我以前見都沒見過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怎麼可能闖進歸義都督的王帳去強暴你？」
女子美麗的臉龐漲得通紅，可她依然死咬著光弼不願鬆口。「天朝使者冊封可汗為歸義都督的那天，我一直陪伴在可汗身邊，你怎麼可能沒見過我？」
「當時歸義都督身邊花枝招展的圍著好幾個女人，我確實沒有注意到你。」光弼誠懇地說：「你們的打扮差不多，在我眼裡，你們幾個看起來都一樣。」
「我們根本就沒有半點相像。」女子尖叫起來，「你殺了可汗，我看到了。你別想脫罪。」
子儀忽然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所有人的目光幾乎同時轉移到他身上，那女子也不再叫嚷了。
子儀嘆了口氣，說：「不用爭了。現場只有三個人，在我們大唐，如果沒有物證或者第三個證人……」他停了一停，對那女子道：「你的話根本不足以成為證詞。而且，你自身也有殺害可汗的嫌疑。」
那女子的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臉上滿是恐懼，急急辯道：「我怎麼可能殺害可汗？可汗那麼疼我！我不會殺害可汗，我不會。」
李延寵不耐煩地推開那個站在他身邊可憐兮兮地為自己辯護的女人，將她推得差點摔倒在地。他冷冷地望著光弼，沉聲道：「可汗死的時候，只有你和麗婭夢思在那裡。所以，你和麗婭夢思一樣逃脫不了殺害可汗的嫌疑。」
光弼不假思索介面道：「但是我沒有殺害可汗的理由。我是大唐使者的屬下，大唐天子愛好和平，我和杜大人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兩國和好！如果我們把事情辦砸了，回去一定會受到懲罰。」
光弼停了一停，又大聲道：「大家都知道：我身為天朝使者的下屬卻殺害可汗，那絕不僅僅是將我一個人處死就能善罷甘休的，這種行為一定會引發兩國的戰爭！大唐天子會追究我的家人，甚至會治他們的死罪！我沒有那麼好色，也不會那麼愚蠢，為了一個美女毫無顧忌的犯下滅族的大罪！」
子儀笑吟吟的看著李延寵，道：「聽到了沒有？你們找不到他殺害可汗的理由！所以他是清白的。」他轉頭望了光弼一眼，提高嗓子為光弼辯護著，他的聲音可以讓周圍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大家想必也聽說過：相由心生。只要看著我身邊這個人的眼睛，你們就應該知道他是無辜的。我沒見過這麼高貴、端莊的流氓罪犯，相信你們也都沒見過。」
在場的奚人沒有一個作聲了，雖然子儀的話有點一廂情願，然而他們卻不得不承認：李光弼確實不像一個流氓，他是那麼泰然、自信、從容。這不符合大家心目中流氓犯的形象，流氓犯應該是猥瑣的、卑微的。
子儀見大家保持沉默，他又朗聲道：「可汗的仇一定要報！但是如果我們枉殺無辜，那隻能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可汗在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我們要把真正的兇手揪出來。」
李延寵神色難看起來，許多人卻不由自主地點頭，大家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我是可汗的朋友，我非常渴望找出真正的兇手來為可汗報仇。」子儀走近李延寵，笑道：「我們能私下裡談一談嗎？」
李延寵黑著臉，既沒同意，也沒反對。
子儀慢條斯理道：「我有證據，我已經發現了誰才是真正的兇手。因為你是可汗的弟弟，我只相信你，證據也只能提供給你一個人。我們能私下裡談談嗎？」
光弼詫異地望著郭子儀，他這是在做什麼？兇手難道不是李延寵嗎？
然而只一剎那，光弼就明白了郭子儀的用意：他們還在別人的地盤上，被弓箭手們團團包圍著，只要有一絲疏忽大意，他們就有可能被射成刺蝟。雖然兇手毫無疑問的是李延寵，但他們不能說出來。不僅如此，他們還必須穩住他，讓他自願放他們離開。
那麼，郭子儀這樣做是打算另外找一個替罪羔羊了。
光弼不由自主的看向麗婭夢思，女人可憐兮兮的趴在地上哭泣。
光弼嘆了口氣。排除了自己，這個女子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了。李延寵必須找一個兇手出來給大家泄憤。這樣看來，麗婭夢思十有八九會變成祭品了。
想著自己剛剛在祭台上的遭遇，光弼不由心中一顫：李延寵要一個柔弱的女子承受那樣殘忍的、恥辱的凌虐！
雖然這個女子剛剛還在陷害他，光弼卻打心底同情她了，可憐的犧牲品啊！可惜他救不了她，他能給予她的，只有這幫不上半點忙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