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難堪的相逢
光弼是被女子駭人的尖叫聲驚醒的，他雖然不是很懂奚語，卻也聽得出那女子叫的是「來人啦！來人啦……」
光弼頭痛欲裂，但是作為軍人的機警還是讓他瞬間清醒過來，他睜開眼，一個衣著華貴的奚族少婦站在他面前拚命尖聲驚叫著。
帳中燭火輝煌，傢具什麼的都布置得相當舒適，處處透著奢華。這不是普通人住的帳篷。
掌上粘粘膩膩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光弼低頭看了一下，那竟然是即將凝固的鮮血！
光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有點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腦海中立即聯想起李延寵那碗香氣撲鼻的酒來，他在心中暗暗叫苦：他一定被卷進什麼陰謀裡面去了！
幾乎是在同時，他的腿碰到了一個身體，光弼瞟了一眼，那人是昨天新冊封的歸義都督李益寵，他胸前一片殷紅。
不用去檢查，光弼也可以肯定：李益寵已經死了！而他躺在死者的床上，手上還沾著死者的血！
嘈雜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彈指之間，無數人湧進了這個王帳。
那女子放聲大哭著，飛快地撲向衝進王帳的第一個人，那人正是李益寵的弟弟李延寵。
女子「撲通」跪倒在李延寵腳下，泣道：「葉護，可汗死了……」
女子抱住李延寵的雙腿，半扭著身子指著床上的光弼嘶聲道：「可汗被這個契丹族出身的唐人殺死了！」
光弼身子綿綿軟軟的提不起勁來，他雙手撐著床支起半個身子。儘管早已意識到那女子會冤枉他，可是真正聽到她的指控，他還是忍不住的顫抖起來。
李延寵顧不得那女子還抱著他的雙腿，他拖著那女子踉踉蹌蹌撲到床前，抱住李益寵的屍身，放聲痛哭道：「哥啊……」
這時已不知多少人衝進了王帳，帳內一片混亂，眾人驚呼之聲四起。
李延寵依然抱著他哥哥的屍身痛哭流涕，那女子已經停止了痛哭，臉上淚痕斑斑的，她嘶聲道：「葉護，您要給可汗報仇啊！」
李延寵終於也停止了哭聲，他抹了抹淚，一把抓住光弼的衣領，喝道：「說，你為什麼要殺害我哥哥？為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光弼身上，光弼逐漸鎮定下來，道：「你哥哥不是我殺的！」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清晰，他努力讓自己處變不驚。然而他沒有料到：正是這樣的冷靜、坦然，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兇手，而且是殺人不眨眼的那種。
那女子指著光弼尖聲道：「是你，你殺了可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邊哭邊大聲道：「我和可汗正準備睡覺，帳外響起雜亂的打鬥之聲，可汗才問了一句『怎麼回事』，帳外就沒聲音了，接著你搖搖晃晃闖了進來，你對我說著簡直不能聽的下流話，可汗叫人轟你出去，可是沒有一個侍衛回應。你衝到我們床前，抓起可汗的衣服要拉他下床。可汗從床帳上摘下劍來，他還沒有拔劍，你就把他的劍搶過去了。可汗大叫『救命』，你拔出劍來，一劍刺入可汗胸膛……」
描述得真夠精彩的，如果不是被描述的對象正是自己，光弼都差點要相信她那聲淚俱下的控訴了。
那女子又抹了一把淚，哭道：「你殺了可汗，朝我撲了過來，我滾下床來拚命呼救。如果不是葉護他們來得快，你就……你就……」她沒有再說下去，轉身又一把抱住李延寵，抽泣著，身子一抖一抖的，哀聲道：「葉護，你要給我做主啊。」
「你一派胡言！」光弼用奚語一字一頓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你，我更沒有殺害歸義都督！」
「你還在抵賴！我親眼看見的！」那女子舉起一隻手來，發誓道：「蒼天在上，如果我有半句謊言，就讓閻王爺把我打下十八層地獄永遠不得超生！」
「麗婭夢思，我相信你！你不用發這樣的毒誓。」李延寵安慰了那女子兩句，然後扭頭對離他最近的一個人道：「去請大唐使者杜鴻漸大人來吧。」
杜鴻漸腳步虛浮地被人扶著走進了王帳，顯然酒還沒醒呢。可是才一走進帳來，他的眼神就清明了，臉上神色驚慌，眼裡滿是恐懼，結結巴巴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李光弼意欲侮辱我們可汗最心愛的女人，並且殺害了我們可汗。」李延寵走到他面前，咄咄逼人地問：「杜大人，李光弼可是你的屬下，你說我們該拿他怎麼辦？」
光弼插口道：「我沒有。杜大人。」
李延寵的目光像刀子一樣銳利，杜鴻漸下意識地低下頭，問道：「該怎麼辦？」
「我們要給可汗報仇！」李延寵斬釘截鐵般地大聲說：「雖然李光弼是天可汗派來的人，可是我們絕無可能放過他！」
「他不是天可汗派來的。」杜鴻漸說話終於順溜了，「他是平盧知留後事安大人派來給我做伴的。」
「我不管他是誰派來的。」李延寵一字一頓道：「我要把他的心剜出來祭奠我哥哥。李光弼是一個殺人犯，在你們的唐律中，殺人也是要償命的。杜大人，我處死李光弼你沒有意見吧？」
杜鴻漸不假思索道：「當然沒有意見。」
聽到這話，帳內所有奚人都如釋重負。
光弼如墮入萬丈冰窖之中，凍得他的心都涼了起來，幾乎不能呼吸了。這是一個沒有公堂的地方，他沒有機會得到公平的審訊。在這裡，李延寵就是王法。
「多謝杜大人體諒。」李延寵雙手抱拳道：「大人，您明察秋毫，我哥哥的大仇終於能報了，延寵感激不盡。」
李延寵居然這麼好說話，不但不為難他，還對他感激涕零。杜鴻漸終於自在起來，笑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李光弼還不是王子呢。」
李延寵一揮手，兩個武裝侍衛快步上前，兩人一人抓住光弼一隻手，把他從床上拖了下來。
李延寵清了清嗓子，大聲宣佈道：「搭祭台，我們要用這個唐人的心來祭奠可汗！」
光弼身子依然軟軟的不聽使喚，在這樣的暴力面前，他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他是頭下腳上的被拖下床的，摔下床后，他站不起來，被人橫拖倒曳著經過李延寵身邊。
與李延寵靠近時，光弼忽然抬頭，平靜地對李延寵說：「你心裡明白，究竟誰才是殺害可汗的真正兇手！」
李延寵抬腿在光弼腰上狠狠踢了一腳，喝道：「死到臨頭，你還嘴硬。」
光弼狼狽地倒在地上，但他又迅速抬頭，道：「或許你可以永遠欺騙奚族人民，但你不能欺騙自己，也不能欺騙死者。你哥哥是明白的，如果他九泉之下有靈，他會來找真正的兇手！」
李延寵又惡狠狠地踢了光弼一腳，喝道：「將這個殺人犯先綁起來，我哥哥的祭台一搭好就把他給我送到祭台上去。」
光弼被五花大綁著丟在冰冷的草地上，木然地看著紛紛擾擾的奚族人民，他們在為祭奠可汗而忙碌著。光弼已沒有能力思考了，一切都似乎很荒唐，然而又無比肅穆。
天漸漸亮了起來，祭台搭成了。光弼被兩個武士拖上祭台，武士們剝掉他的上衣，解開他身上的綁繩，將他雙臂拉成一字，然後讓他維持著這個姿勢把他牢牢綁縛在一根橫木上，支撐他身子的，是一張高高的寬大的屠凳。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巫登上祭台，她拿著兩根鞭子遞給兩位武士，道：「先給這十惡不赦的犯人熱熱身。」
兩個武士接過鞭子，選了兩個最佳距離站好，其中一個武士晃了晃鞭子，然後手腕一抬，鞭子呼嘯生風抽在光弼身上。
鞭子抽來時，光弼本能地往後一仰，身子微微弓了起來，然而這個動作並沒有讓他避開那一鞭。緊接著第二鞭、第三鞭如狂風驟雨般抽來，身上火辣辣的疼得厲害，他雙唇緊閉，咬牙忍受著。
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女巫終於叫了一聲「停。」
兩個武士停止鞭打。光弼緩緩抬起頭來，紅彤彤的太陽像個大圓盤一樣冉冉升了起來。以前怎麼看怎麼尋常的朝陽，此刻顯得格外鮮艷。這是他的最後一個早晨！他這麼年輕，卻要死得這麼屈辱！光弼憤懣地仰天長嘯一聲。他不甘心！這不應該是他的死亡方式。他情願以最慘烈的方式死在馬背上，然後以一席馬革包裹屍身。
望著祭台上悲憤的少年，李延寵笑了起來。李光弼雖然聰明、勇敢，可還是難免不明不白稀里糊塗的死亡，就像他哥哥一樣。
李延寵一揮手，道：「祭禮開始。」
一個武士用托盤托著一柄銳利的牛耳尖刀，另一個武士提著一壺熱熱的馬奶酒，兩人神情莊重地走上祭台。
一個侍衛奔近李延寵，低聲道：「可汗的一個朋友來了。」
李延寵滿不在乎地說：「來得正好，他剛好趕上我哥哥的祭禮。」
那個侍衛提醒道：「葉護，他是朔方節度府的押衙——郭子儀大將軍。」
來客居然是個唐將？李延寵一愣，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只聽得馬蹄聲響，一騎馬如旋風般卷了過來。馬上騎士白衣如雪，衣袂飄飄，第一縷曙光照在他烏黑的長發上，泛著淡金色的光澤，他整個人就像傳說中的神仙一樣瀟洒、空靈。
李延寵只覺眉心一跳，那唐將漸漸奔近。隨著對方的馬蹄聲，他的心跳也有節奏地跳得飛快。他娘的，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郭子儀！」祭台上的光弼也詫異地叫了一聲，雖然四年不見，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郭子儀總是那麼瀟洒奪目，讓人想忘記他也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