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的七花粉,自然是當做重中之重,是最需要防範的,阿茸自是將其顏色、味道記得再清晰不過。

綠腰用的,分明便是七花粉。

傳言中,一次量少不會出事,也不會被查出,日積月累才會顯出癥狀,也是實際上,在德妃生產時被不知情而服下大量,造成血崩的七花粉。

50、

阿茸平素里處事並非特別周全,但大事上卻也不傻,當即便提腳出門,喊太監過來拿人。

綠腰伏在地上,見她像山神似的戳在門口,眼珠子轉了又轉,忽地便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衝到門口,在阿茸背上狠狠一推……

阿茸背後沒長眼,待聽到腳步聲近時,剛想要回頭,只覺背上一痛,整個人站立不穩便往旁邊倒……

綠腰推倒了她,更是卯足了氣力往外沖。

然而,檐廊另一頭,紅綃聽到了小廚房這邊發出的喊叫聲,連忙結了褲帶從茅廁里出來,急匆匆往回跑。

雖然人有三急,但規矩就是規矩,讓人知道綠腰一個人留在廚房,那可不好。

她肚子還是有些絞痛未通,因而跑起來時便不由自主地捂著小.腹,頭也隨之低着,並未看前方的道路。

綠腰跑出來得十分匆忙,可以說得上有些慌不擇路,與盲沖沖的紅綃撞上,滾倒在一處。

被阿茸召喚來的太監們也在此時到達了,輕而易舉便將綠腰捉住。

*

巧茗和韓震起床后,阿茸立刻稟報了此事。

韓震聽聞后,倒也並無什麼情緒起伏,只是冷冷道:「真是個膽大妄為的,可問出來是何人指使的么?」

阿茸道:「綠腰說,她與柳美人身邊的宮人峨眉是同鄉,兩人又是同一批進宮,一起在尚儀局受的調.教,一直十分談得來,來往也就頻繁。後來綠腰調入咱們鹿鳴宮來,峨眉還用自己的月俸給她辦了一桌席面,邀了幾個相熟的宮人一起賀她高升。但是,自從德妃那件事之後,小廚房裏規矩變了,真正允許被下廚烹飪的只有我和齊嬤嬤兩人,綠腰她空有一身在尚食局多年鍛鍊出來的手藝,卻連鍋鏟都碰不著,頂多幫着切菜洗菜打打下手,一日復一日感覺自己未來的前程不進反退,忍不住向峨眉抱怨過幾句。峨眉便給她出了個主意,娘娘總是需要用人的,只是有人佔了位置,擋了她的路,若有人犯了錯,不再受娘娘信任重用,她便能頂上。宮中人都知道陛下打算封娘娘做皇后,若綠腰能成功得到娘娘看重,不僅前程一片光明,便是連財源也廣進。峨眉甚至還主動幫她尋了藥粉來,說是暗中下在娘娘飲食中,會頭暈腹瀉,造成烹煮不慎,吃壞了肚子的假象,那麼我和齊嬤嬤必定會被問責。綠腰拿了藥粉已經數月,一來沒有找到機會,二來心中也猶豫不定……」

韓震未聽完就斥道:「簡直一派胡言,既是準備陷害你和齊嬤嬤,為什麼還要在你們生病時動手?而且那商洛甫不是教你們辨認過七花粉么,她竟然還敢說她攜帶那藥粉數月卻不知那是何物?」

「奴婢也是這樣問的。」阿茸強調道,「她辯解說這麼久以來都沒有找到機會,便有些心亂,覺得就算害不了齊嬤嬤與我,能害了旁的人,比如琵琶也可以,所以她在給琵琶的湯里放了**,故意讓她睡着……」說到這裏阿茸自己也覺得不通,「不過就算是這樣,奴婢也覺得她很奇怪,琵琶監管不利固然有錯,但當時紅綃去了茅廁,廚房裏的菜品有任何問題都與綠腰她自己脫不了干係。陛下,難道她前面那些只是為了推卸責任?」

「朕不管她怎麼想,敢在主子裏的吃食里下藥,不論出於何種目的,此人都不可能再用,傳朕的旨意下去,杖責三十,趕出宮去。」韓震冷冰冰道,「至於那個峨眉,還有她的主子柳美人,都給朕捉起來,好好審一審。」

涉及了嬪妃,就不是阿茸能審問的,領命出去佈置調動人手的換了御前總管陳福。

過程中,巧茗一語未發,她沒有逃過一劫的輕鬆,反倒覺得這事兒有哪裏不大對頭,但當真要她說究竟是哪裏不對,她又說不出來。

韓震以為巧茗是嚇壞了,握着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柔聲安慰道:「別怕,沒事了,朕的孩子就跟朕一樣頑強。」

說着便將手輕輕覆在巧茗圓滾滾的肚子上。

巧茗聽了他的話倒是菀兒一笑,想他四歲不到就登基做了帝王,自是金尊玉貴,眾星捧月一般長大,又有哪裏說得上是頑強呢。

可這也只能自己在心裏想想,萬萬是說不得給皇帝陛下聽的。

她腹中的孩兒不只是感受到母親的心情,還是聽到了父親的誇獎,竟然忽地踢了踢腳,一左一右,一邊一下,其中一下正中韓震掌心,引得他得趣不已,彎腰伏在巧茗肚皮上去同胎兒講話,讓它乖乖地不許鬧,要盡孝道,不許讓母親辛苦。

巧茗偏著頭看他認真地模樣,似乎對即將出生的孩子充滿期待。她平日裏看多了他對伽羅冷淡的模樣,甚至還有德妃生產後,韓震一次也不曾去探望過她與剛降生的容和帝姬,便一直以為韓震對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沒有什麼興趣的,但如今看來,倒也並非完全如此。

兩人用完了早膳,便見到陳福迴轉來。

在眾人心中,峨眉唆使綠腰謀害巧茗,自然是受了柳美人指使。

然而審問結果卻出人意料。

那柳美人先是不服氣,認為陳福一個太監沒資格審問她,把他好一頓罵。

之後動了刑,吃了虧,挨了疼,口氣倒是軟下來,但仍是死口不認。

陳福本來覺得她敢做不敢認,實在太慫,後來見那原本水蔥似的纖纖十指都被夾板夾成了臘腸,可柳美人依然不改口,而且越疼越是義憤填膺,大聲斥罵峨眉栽贓嫁禍、狼心狗肺、吃裏扒外、不知好歹……

見柳美人那義憤填膺、分毫不似作假的模樣,陳福不敢說自己便信了她,卻也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於是轉而重新審問峨眉。

那峨眉起初自是堅持說是柳美人指使,可吃了十几杖后,大抵是疼痛實在難忍,終於改了口,指證淑妃收買她教唆綠腰,給她藥粉,更教她事發后將事情栽在柳美人頭上。

嬪妃們身邊的宮人嬤嬤都是進宮后才指派到身邊的,論起情義來,與從前在家中相處十幾年,甚至從小一起長大的家奴自是不同。

那柳美人平日裏尖酸跋扈,動輒便大發脾氣,為一點小事打罵宮人根本是家常便飯,峨眉自是不會歸心與她,淑妃與柳美人一宮同住,將這些看在眼中,只三言兩語便成功說動了峨眉的心思。

其實柳美人之前有件事說得很對,那便是陳福無權隨意處置嬪妃,如果今日峨眉指證的是個宮人或者太監,那麼不管對方品級多高,陳福都可以立刻將人拿了來審問,但碰上了嬪妃,他就必須先去請求皇帝的旨意。

51、

冬日裏晝短夜長,嬪妃們平日裏無需請安,自是起得晚。

辰時初刻,天光漸漸明亮,關雎宮裏走動的人也多了起來。

淑妃坐在妝台前,藉著清晨的陽光,細細打量銅鏡中的臉龐,唇角噙著一絲笑,神情間儘是心滿意足。

站在身後幫她挽發的清泉見狀,討好道:「娘娘肌膚本就凝白細滑,如今調理好了身子,漸添紅暈,就像出水芙蓉,牡丹初綻一般動人。」

淑妃輕笑一聲,並不想表現出自己對這樣的讚美十分在意,但還是忍不住道:「大哥找來的那些方子果真是非常有效果,不光是臉色好了,身子也調理了過來,那麼久的病根兒居然就斷了。」

她輕輕捏了捏自己的面頰,這幾個月來,隨着調理,再不是從前那病懨懨、風吹就倒的樣子,旁人看了心驚膽顫,自己看着心生厭煩,如今身子和臉龐都豐腴起來,看着就容光煥發,格外舒心。

「可不是,」清泉伶俐接話,「世子爺是娘娘的親哥哥,他對娘娘的關心自不是旁人能比的。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不知該問不該問。」

淑妃道:「在宮裏行走,如果覺得不該說不該問的,自然就當決口不提,不然當心禍從口出。」

清泉鼓著臉噤了聲,神情有些不大自在。

淑妃從銅鏡的倒影里看到了,又道:「不過,你從我進宮時就一直跟在我身邊,平日裏我與你相處的時間之長是誰都比不了的,在這屋裏面自是無需太過拘束,只是出了門去,你就要格外小心,我這也是為了你好。」

清泉聞言,面上恢復了笑容,小聲道:「我只是不懂,娘娘如今身子已經大好,可以侍寢了,為何不去通知敬事房一聲?」

今上獨寵端妃之事人人皆知,但端妃大著肚子,根本不能侍寢,皇上是成年男子,怎麼可能在她生子前一直不碰旁的女人呢。清泉認為,皇上不曾召幸另外的嬪妃,不是他不需要,而是他看不上,可是她們家娘娘是最早進宮的嬪妃之一,論容貌才情與家世都是最強的,當年也得過一番恩情,若不是後來身子毀了,這恩寵根本不可能斷。

淑妃淺淺一笑,「我都不急,你急什麼,現在還不是時候。」

「奴婢是替娘娘着急。」清泉道,「雖說宮裏有流言說,皇上打算封端妃娘娘為後,可聖旨一直沒下來,所以我覺得那都是假的,皇上還是維持着當年的想法,看哪個嬪妃先生下皇子,才會封后,娘娘自然要加把勁兒。」

「再加勁兒又有什麼用,」淑妃嘆道,「她眼看着就快生了,就這一兩個月的事兒了,我再爭還能爭到她前頭去么?」

這倒是實話,清泉斜着眼睛想了想,「可端妃肚子裏的也不一定就是皇子,說不定是帝姬呢。」

「可不是,」淑妃學着她之前的腔調,「還是等她能生下來再說吧,現在反正搶不到前頭去,倒不如保持個好看些的姿態。」之後轉換話題,疑惑道,「怎地今日那邊這麼安靜?」

她問的是柳美人。

陳福來抓人的時候,關雎宮上下都還沒起,他又領了皇帝的旨意,不許聲張,不許讓旁人知道,所以靜悄悄來,靜悄悄去,連着關雎門上值夜的兩個太監一道給帶走了,就是為了不讓他們多嘴,是以這會兒這院子裏根本還沒人知道柳美人和峨眉已經被抓走了。

清泉撇著嘴,明明白白展示著自己對柳美人的不屑,「大概還沒起來吧,娘娘也知道,她平日裏那麼囂張跋扈,事兒又多,她若是不醒,她底下的那些人哪個都不敢有動靜了,萬一不知道哪裏惹了她不高興,輕則耳光,重了邢杖,打罵事小,丟了命的也不是一兩個了。」

「商人之家的,就是短視。」淑妃搖頭,不欲再談下去。

清泉雖是一直不停說着話,手上的活計可半點也沒耽誤,這會兒髮髻已經挽好,遂拿了手持鏡,在淑妃側後面一照,那髮髻的模樣便完完整整地映在了妝台上那面大銅鏡里。

淑妃滿意地點點頭。

清泉便放下銅鏡,開始為淑妃上妝。

外間守門的太監突然隔着簾櫳稟報道:「娘娘,永昭候世子來了,正在正殿等您。」

淑妃撇了一眼外面,有些不耐煩道:「怎地這麼早?先讓他等著吧。」

主子盡可以不耐煩,手底下的人卻不可能不把顧煒放在眼裏,畢竟這位世子爺是他們娘娘的親哥哥,也是眾所周知,唯一的一個同母胞兄,誰也得罪不起。

於是,上好的茶水,精緻的點心,一樣也不少,全都麻利的備了上來。

但顧煒卻碰也不碰,拿着摺扇,在正殿裏走來走去,一直打圈,看着就是心煩意亂,肯定是遇着了什麼事兒,說不定是來搬救兵的。

嗯,一定是。

不然為什麼一大早就來了。

正殿裏站樁的小宮人面上不露,心裏已經演繹了一番。

淑妃不緊不慢地梳妝完,已經是辰時三刻,她施施然地走出來,便將殿中眾人遣了出去,連清泉也不能留下,「哥哥什麼也沒動,可是不愛吃么?清泉,麻煩你去尚食局走一趟,讓他們在今天的早膳里加一道金絲燒麥,哥哥最愛吃這個了。」

「是。」清泉領命去了,平日去尚食局傳膳跑腿的事兒自然用不上她,但臨時在膳單里加菜,尚食局一般都不願意同意,所以還是主子身邊有臉面的人親自去更好。

待得人都走了,只剩下兄妹兩人時,淑妃才對顧煒道:「你這是幹什麼呀?一大早的就來找我,昨個兒在教坊里打了誰家的公子,還是在賭坊里輸錢輸得賠不起?」即便是當着兄長的面,話音里的不耐煩也未曾做分毫掩飾。

「嘿,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就是這麼看你哥哥我的?」顧煒手上合攏的摺扇直指著淑妃,「阿怡,難道我來找你就不能有好事?」

淑妃小口啜著花茶,得空了嘴裏才飄出一句:「那你好好想想,有過什麼好事,你一一數來我聽聽。」

顧煒叫她氣得手抖:「遠的不說,是誰找了偏方來,把你重新調理成現在這個模樣?」

「可是哥哥你做這事,也不全然是為了幫我。」淑妃說得更冷淡,「要不是顧燁在行宮時立了功,越來越得陛下重視,你擔心自己世子的位置坐不穩,也不會想起來幫我。」

「那你得到好處沒有?將來我當了侯爺,你當了皇后,難道不好么?」顧煒恨不得把那摺扇戳到淑妃鼻子上去。

「倒是沒什麼不好,就是你讓我做的事情虧心呀。」淑妃瞪了他一眼,口無遮攔,想當皇后這種事是能隨便放在嘴上說的么!

「有什麼虧心的?往遠說,當年要不是那個**使手段,咱們娘能死?她能嫁進侯府來當侯夫人?往近的說,你敢說你沒了的那個孩子,就沒人動手腳?」顧煒顯然不當一回事,「大宅門,皇宮裏,誰的手上也不幹凈,不過是看誰更狠得下心,誰的運氣更好而已。」

其實他說的兩樁事都沒有根據,不過是他自己以為,尤其是前面那件,更是他自小認準了不鬆口的。

陳年舊事,淑妃說在意其實也不那麼在意,生母去世的時候她年紀還小,印象不深,感情自然也不深,又因為她是一早就被選中了要進宮的,婚事上輪不到繼母做主,也就沒有任何衝突,與繼母說不上親,面子上卻也過得去。

但顧煒就不同,繼母入門不久就生了兒子,顧燁自小聰明,讀書習武無一不靈,什麼都比他這個兄長強。當然顧煒自己是不承認這點的,他認為這是父親被繼妻蠱惑,偏心繼妻生的孩子才刻意為之,故意打壓他,最終目的就是剝奪應屬於他的爵位繼承權。

這種想法自幼根深蒂固,又隨着時間增長日益加深,早已變成一種畸形的嫉恨,以至於根本不會正視自身的不足。

所以在知道顧燁進了羽林衛,並漸漸受到皇帝重視后,他便想出這麼一個歪門邪道的法子:對方靠爹娘,他還有妹妹,若是顧怡當了皇后,影響力自然比永昭候本人要大得多,那時便再沒有人能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所以他結識了神醫,不光要調理好妹妹的身體,還要幫助她掃除一切障礙,德妃是,端妃也是。

「其實我就是想來問問你,那事兒辦得到底怎麼樣了?」

「哥哥,你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淑妃道,「不是說好了那藥粉是一點一點用,要日積月累才生效的,等到了時候自然就好了。」

「上次到了時候,德妃孩子不是還是生下來了么?」顧煒不滿道。

「那她生的不是個帝姬么?」

「那是你運氣好,你怎麼保證端妃這次生的也是帝姬?」

「不是你說你拿了陛下的生辰八字算命,對方說他二十五前無子的。」

「可是我昨天讓人算了端妃的生辰八字,對方說她是一舉得男的命數。」

「啊……」

淑妃把兩個截然不同的算命結果合起來一想,只覺得格外詭異,簡直匪夷所思,陛下二十五歲前無子,陛下過了壽辰該二十三了,那端妃不出兩個月就要到產期,還能一舉得男……她狠狠地把茶盅往桌上一摔,終於忍不住向兄長發了脾氣,「都說讓你平日多放些心思在正經事上了,結果呢,你不是吃喝女票貝者,就是花天酒地,還到處結交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這算得什麼命?你把這事兒說出去,端妃是死不了的,可是你要死了!!!」

「你急什麼呀!」顧煒看淑妃發火了,分毫沒有勸的意思,反而犟道,「你真以為我是傻子么,我怎麼算的時候怎麼可能說出他們的身份!」

端妃氣得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你以為皇帝的生辰是秘密么?你找的人若當真能掐會算,還看不出那是真龍天子的八字么,看不出端妃有三千寵愛在一身的運道么?人家不說,你就當人家不知道么?」

經她這麼一說,顧煒才恍然大悟,「不行,你讓我緩緩……」

說着便奔著最近的一張椅子坐了下去,誰想屁股才站到椅子邊兒,就見外面有個老太監掀了帘子走進來。

52、

顧煒剛受了驚嚇,他沒想到自己得意洋洋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竟然極可能早就被旁人看透了,他是那種永遠不知道反省自己的人,此時自然也不會覺得是自己缺心眼人傻造成這樣的情形,反而瞬間便怨起替他占卦推算的道士表面忠厚實則陰險狡詐不安好心來。

然而,不論如何,心裏那種猶如被人當街扒了衣裳一般的羞恥感卻是實實在在的。

所以,當那面生的老太監不經通報便闖了進來時,顧煒心中滿滿的羞惱與怒火便有了發泄的地方。

他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指著那太監的鼻子,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起來:「你是誰?有規矩沒有?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么?這是皇宮,是淑妃娘娘的寢宮,不經通報你也敢亂闖?還有沒有規矩了?你的主子是怎麼教你的?」

一串話極之暢快流利地奔騰而出,間中連口氣兒都不用喘,更別提淑妃娘娘幾次試圖叫他住口的話語也被他充耳不聞。

那老太監挨了喝罵,面上倒是笑嘻嘻地一點兒也不變色,不緊不慢道:「顧世子,我是紫宸殿的總管太監陳福,正好皇上想要見您和淑妃娘娘,您的問題或許可以當面跟聖上好好討論一下。」

這話本身是沒什麼的,再加上陳福和顏悅色、語氣恭敬,真是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半點兒錯處來。

但結合了顧煒之前說的那些話,那可真是一點兒也不美妙,饒是在膽大包天的,除非是神仙妖怪之類不怕死不會死的,誰敢跟皇上討論御前總管有沒有規矩的問題,那跟指著皇上的鼻子罵今上蠢笨有何區別?

越是顧煒這種對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動輒凶神惡煞的人,見了地位高的就越是趨炎附勢,俗語稱作「見高就拜,見低就踩」。

顧煒盼著能直接巴結上皇上身邊的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他空有永昭候世子的名號,其實在朝中根本沒有任職,那些有前途的世家子表面上敬他一句「顧世子」,實際上根本不和他多來往,只是維持着一種表面和諧的平衡狀態。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分」,和他走得近的都是紈絝子弟,指望這些人幫他牽線搭橋,那根本是不切實際,他自己好歹還佔著淑妃兄長這個名頭,得了批准還能偶爾進關雎宮探望一次妹妹,那些人里缺有不少一輩子連皇宮的大門都沒邁進去過的。

再加上陳福去年年後才走馬上任,而去年宮中又恰逢多事,大的宴席幾乎沒辦,端妃與太師府認親的那次,顧煒倒是在受邀之列,但他想着和妹妹同仇敵愾,自是不會給敵人加油助威、錦上添花,便稱了病未曾出席。

這樣一來,竟是連堂堂御前總管都不認識,白白出醜不算,還得罪了人。

顧煒心思也算活泛,當即想了辦法找補。

他這種紈絝,最講究吃喝享樂,重視穿戴打扮,身上隨便一模,便摸出一塊羊脂白玉墜,順勢往陳福手裏塞去,「陳總管,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有得罪,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我這兒早就對您的大名如雷貫耳,期待有一日能與您相識許久,今日真是天公作美,緣分到來,小小敬意,還請您笑納。」

陳福撇了一眼那玉佩,好東西是好東西。不過今日皇上要見這對兄妹,可不是閑話家常的。說白了,他們兩個能不能活着各回各家都沒個準兒,這會兒傻子才和他結交!

就是剛進宮裏,還沒經過調|教,心思單純的小宮人小太監,也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何況陳福這個老江湖!

是以他根本不打算接,只催促道:「娘娘,世子,皇上等著呢,咱們這就啟程吧。」

顧煒依然舔著臉往上貼,「皇上這是為了什麼召見我們,還望公公您指教。」

「世子,擅自揣測聖意,那是死罪呀,奴才還想多活兩年呢。」這就無可奉告的意思,「咱們走吧,見了皇上您就知道了。」

淑妃從陳福進來時便有了不好的預感,不只是他不經通報便進了屋,還有他雖然恭敬卻透出冷淡的態度,全都昭示著事情有些不尋常。

不過,她在宮裏多年,總是比那少根筋的兄長懂得觀察形勢,她心裏隱隱有個猜測,但又不希望是真的,但如果當真是那般,陳福絕不可能一個人來,說不定屋外還有大批人等著,便是反抗也沒有勝算,所以淑妃倒是很配合,帶着兄長一起,跟陳福去了紫宸宮。

見了皇帝之後,事情倒是簡單得多。

陳福在簾櫳外面早將淑妃與顧煒的對話聽了大半,兩人暗地裏策劃謀害皇嗣的事兒是跑不掉了。

謀害皇嗣是死罪,顧煒怕死,自是不認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全然不顧形象,哀嚎著自己冤枉。

淑妃看着倒是比她兄長勇敢,她本身是覺得成王敗寇,自己選錯了人,事情敗露了,那便輸得心服口服,但礙於兄長,只能不承認罪責。

不過,韓震派拱衛司將給淑妃偏方的神醫拘了,幾句話就問出來,如何給顧煒獻計出了神藥粉,全都與宮裏發生的事情對的上號,再加上峨眉的供詞,不管淑妃和顧煒認不認,他們的罪名已經等於坐實了。

德妃的孩子命大無事,巧茗幸運不曾受到傷害,韓震判決的時候便也留了情面,顧煒被奪了世子之位,關進拱衛司大牢,終身不能離開,淑妃則被降為嬪位,送進了冷宮幽蘭殿,峨眉被杖責三十,趕出了皇宮,柳美人也攤了個御下無能的罪名,被降了份位,禁足在關雎宮中。

巧茗知道這個結果時,倒是有些唏噓,她想不到自己來到這個身體里之後,無意中竟然能將旁人的命運改變如斯。

顧煒不論前世今生,最重視的就是他的世子位,卻偏偏為了鞏固地位反而失去了他最在意的事情,不過一切都是他最有應得,如果他不走歪門邪道,循正道與顧燁一爭高下,自然也就不會如此。

自九月里開始籠罩在禁宮裏的陰雲終於被驅散,眾人心中一直緊繃着的那根弦松下來,與日漸明媚的春光一般溫暖舒適。

這樣的日子過起來自然比心驚膽戰時快,很快便到了巧茗生產的時候。

兩輩子加起來頭一次生孩子,巧茗真是遭了大罪。

她是家裏最小的,當然沒見過母親和妾室們生孩子時的辛苦,做姑娘時沒人聊這種話題,巧菀與德妃生產時吃的苦楚,在她心裏都是因為被藥物影響,而自己一直好好的,為什麼這般疼,疼得她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扭成一團,疼得她根本剋制不住自己的慘叫。

「娘娘別喊了,留着力氣,不然待會兒孩子要出來時娘娘該沒力氣了。」負責接生的嬤嬤一個勁兒勸她。

齊嬤嬤適時塞了個軟木塞在巧茗嘴裏,「娘娘聽白嬤嬤的話,她讓你吸氣你就吸氣,她讓你用力你便用力,白嬤嬤經驗豐富,兩個小帝姬都是她接生的。」

巧茗一聽更怕了,那兩次的生產都不順利啊……

白嬤嬤看着她眼神就知道她想什麼,可這位娘娘是皇帝的心尖尖,這不是她早上發動起來,皇上聽了直接連早朝都沒去,就在產房外面守着呢,御前總管勸他到正殿去他都不肯挪步,單沖着這架勢,她也不能了端妃,只能安撫道:「娘娘別怕,娘娘是頭胎,自然是艱難些的,但老奴摸過了,娘娘的胎位很好,平日調養得也得宜,只要娘娘與老奴好好配合,應是不至於有問題的。」

這話留着餘地,也有萬一出了事將責任往巧茗身上推的埋伏,但巧茗哪有心思想這些,她這會兒才當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她害怕,不想生了,孩子不出來,她也活不成的,根本沒有任何選擇,只能按照白嬤嬤說的去做。

這場酷刑從早晨一直到傍晚,巧茗疼得腦子根本不清楚了,最後更是昏闕了過去。

等再睜開眼時,先是發現周圍黑漆漆的,而且安靜了下來,不像剛才那般熱鬧。

這是疼死了,還是已經生完了?

巧茗努力地回想一下,雖說當時腦子都不轉了,但感覺總是在的,她很快確定下來,不管自己死沒死,孩子是生下來了,而且是兩個,跟商洛甫說的一樣。

她想喊人,不想剛動了一下,就覺得渾身散架一般疼痛,不自覺地哀嚎出聲。

「醒了?」韓震立刻從屏風後面走過來,他手上持着一盞小小的燭台,那燈光有些昏暗,勉強能照到他身前一尺見方的路。

他很快走到床邊,將燭台往床邊的鼓凳上一擱,人便坐在了床畔,握住巧茗的手,輕聲問:「可覺得哪裏不舒服?要不要讓御醫過來看看?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麼?」

巧茗只道:「陛下,我想看看孩子。」

「好。」韓震笑應了,立刻起身開門,喚了乳母將孩子抱過來放在巧茗身旁。

「娘娘,是個小皇子呢。」這本是在孩子生下來就應該說的,但那時巧茗昏死過去,說了也聽不到。

孩子躺在黃色的襁褓里睡得正香,露出來的小臉紅彤彤、肉嘟嘟的,巧茗沒力氣,也不敢去抱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傷了他,只戳他的小臉稀罕了一陣,之後問道:「那另一個呢?是男還是女?怎麼不抱來給我看看?」

乳母與韓震交換了一下神色,道:「娘娘,什麼另一個?」

「另一個孩子呀,我不是生了兩個?」巧茗全神貫注在小娃娃身上,並未注意到其他。

乳母卻道:「娘娘快別說笑了,您只生了一個孩子,這是陛下登基至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皇子啊。」

53、

「娘娘別說笑了,您只生了一個孩子,你福氣好,一舉得男,這是陛下登基至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皇子啊。」

乳母姓何,是過年前就挑中的,預備的八個乳母里她出身最好,性格也最大方,待在鹿鳴宮裏久了與巧茗也算熟悉,因而說起話來也不拘謹。

巧茗剛醒來不久,腦子還是昏昏沉沉地不大清醒,她見乳母說得認真,面上神情也甚是輕鬆,絲毫不像作偽的樣子,便跟着疑心起來,難不成真的是自己搞錯了?

她戳著孩子小臉的手停下來,蹙著眉頭沉吟不語,十分努力地去回想當時的情況。

韓震見她這般模樣,揮揮手示意何氏退下,之後伸手揉了揉巧茗頭頂,哄道:「怎麼了?在想什麼呢?」

巧茗抬起頭來,不無委屈地看着他,道:「陛下,真的只有一個孩子么?」

韓震笑了,「誰會拿這種事和你開玩笑?」

「但那時商洛甫不是說過,我肚子裏的是兩個孩子么?」巧茗試圖找到一些能支持自己的事物。

「他只是說可能。」韓震道,「這種事哪裏做得准呢,就連最有資歷的女科大夫都不敢妄斷婦人腹中胎兒是男是女,更何況是數量呢。當時商洛甫不過是提醒大家,要多注意做好準備,以免屆時措手不及,可沒有保證過你一定能生下兩個孩子。」

「可是……我明明記得,當時……屋子裏響起嬰兒啼哭的時候,白嬤嬤仍在我身邊,就坐在這個位置,」巧茗往床尾一指,「一直教我按照她說的節奏吸氣吐氣並且用力,如果只有一個孩子,為什麼還要這樣呢?」

韓震面上露出淡淡地擔憂的神情來,「大概你記混了,或許這兩件事不是同時發生的,她教你如何生產應該在前,嬰兒啼哭應當是在後,我聽齊嬤嬤說,當時情形十分兇險,你剛生下來孩子就昏睡過去,也許是聽到孩子啼哭就做起夢來,夢到今天一整日最讓你吃苦頭的事情,也可能這根本就是你夢裏的場景。」

真的是這樣么?

巧茗知道自己到後來力氣幾乎用盡,又疼了一整日,神智都有些混亂,但她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會搞不清楚時間先後么?

為什麼她覺得自己並沒有那樣不濟事?

「好了,別胡思亂想了,我有些東西給你看。」韓震起身走到屏風外,片刻后又走回來,手上多了兩道捲軸,「你看,我已經將聖旨擬好了。」

巧茗接過來挨個看了一遍。

兩道聖旨,一個是立后的,另一個則是立皇長子為太子的。

封后那道寫得完整,立太子的那道卻空下了皇長子的名字。

「我想了幾個名字,都列在這裏,」韓震從袖袋裏取出一張角花箋來,「你看看你喜歡哪個?」

巧茗手指一個個劃過去,最後卻問道:「陛下最喜歡哪個?」

韓震朝第三個上面一指,「鏘字,是鳳凰鳴聲,所謂鳳凰於飛,和鳴鏘鏘,你我和鳴,才有了他。」

「我也最喜歡這個,寓意好。」巧茗道。

事情便這樣定了下來,韓震重新回到屏風外面的桌案前,將韓鏘二字填了上去。

之後的日子裏,一切看似十分正常。

然而,那不過是表面上。

巧茗一直被自己究竟生了幾個孩子這件事困擾著。

平日裏,如果有人在她面前,同她說笑聊天,她都應付得宜,根本看不出分毫不妥之處。

但等她一人獨處時,還有夜闌人靜不能成眠時,巧茗總是不停地回憶生產那日的情景,期望能夠從中找出種種蛛絲馬跡來。

巧茗甚至找來許多人與自己對證。

「娘娘,真的是只有一個孩子,就是太子殿下啊。老奴明白,娘娘一心以為是雙生子,結果生下不是,難免失望。再加上太子殿下一落地,娘娘就昏睡過去,才會產生這樣的誤會。不過,娘娘仔細想想就知道不可能有另一個孩子存在的。當時產房裏那麼多嬤嬤,門外有三位御醫坐鎮,還有皇上帶着陳總管守着,就算老奴們幾個人膽大包天,甚至串通好了,故意欺瞞娘娘您,也不可能在外頭這兩個關卡前面混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一個嬰兒帶出去。再說了,咱們這個皇宮,說大它真大,可是卻藏不住秘密,真要是哪個宮殿裏莫名其妙多了個嬰兒,日夜啼哭不止,還不得傳得人盡皆知?就算把孩子帶出宮去,那一道道侍衛守着門,都是要盤查的,要是身份不明的,不管大人還是嬰兒,他都進不來,同樣也出不去。沒有一處可以作假的,對不對?娘娘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白嬤嬤如是說。

其他幾個參與接生的嬤嬤說得都大同小異。

齊嬤嬤與巧茗熟識些,立場也有微妙不同,「娘娘,旁的人信不過,難道老奴我您也信不過么,誰要是敢在陛下眼皮底下搗鬼,暗害娘娘您,老奴第一個就不放過他!」之後又勸道,「娘娘,婦人坐月,最忌傷懷憂思,娘娘為了自己,也為了太子殿下,都要保重自己呀。」

巧茗每次聽一遍她們說的,都覺得確實可信,也找不出什麼破綻,沒有可疑的地方。

可她自己的感覺也不會錯……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憶中,她甚至比之前想起了更多,有些場景能夠連貫起來。

當時鏘兒落了地,眾人都歡喜起來,巧茗鬆了一口氣,昏昏欲睡,迷糊中聽到鏘兒的哭聲,還有白嬤嬤焦急地聲音:「娘娘,娘娘不能睡,還有一個,娘娘再堅持一下……」

她也感覺到了和生鏘兒時一樣的疼痛,還有嬰兒在身體里的蠕動。

但是為什麼,大家說的,和她記憶里的,完全不一樣?

巧茗一遍又一遍地傳喚那日在場的人來問話。

被傳喚的範圍漸漸擴大,從參與接生的嬤嬤們,到守在門外等著幫忙的宮女們,還有坐鎮的御醫,甚至陳福……

她還當面詢問過商洛甫關於懷孕時診脈的情況,之後又請巧芙幫忙私下裏再向商洛甫打探,看看到底那個雙生之說是不是做得准,在這件事上她得到的答案同韓震說的卻是差不多。

只不過,商洛甫還另加了一句:「娘娘似乎有些思慮過重。當然,這對於產婦來說,是很正常的情況。但是也要娘娘自己放開心,才能漸漸好轉起來,畢竟長久的心情抑鬱,會影響到身體的康健。還望娘娘保重自己。」

所有這些事情,韓震都看在眼裏。

他並沒有阻止她的行為,甚至表明所有人都要配合巧茗。

每當巧茗在韓震面前表示出疑惑時,他則十分堅定地告訴她:「沒有,只有鏘兒一個,難道你不信我?我什麼時候害過你?」

他這樣說的時候,巧茗確實無法反駁,只能極不服氣地抿著嘴不說話,心底的疑惑卻並沒有因而消失。

韓震上朝去時,巧茗將其他人都遣出去,只剩她和阿茸兩個獨處。

「阿茸,我只信你一個人,你告訴我,是不是那天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所以大家都瞞着我?」這是她唯一僅剩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然而,阿茸知道的並不比巧茗多,宮中幫忙接生的嬤嬤足夠多,所以這些沒嫁過人的宮女們都被關在產房外面,根本不可能知道那扇門內真正的情況,「娘娘,當時齊嬤嬤出來說您生了,但是昏了過去,要我到小廚房去給您熬吊氣兒的參湯去,我就立刻帶着琵琶和翠玉兩個過去了。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太子殿下已經在陛下的懷裏了,他哭聲可響亮了,我家鄉那裏都說,初生嬰兒的哭聲越響亮,將來的成就越大呢。」

最後這句話其實有些不大對頭,韓鏘將來是要繼位當皇帝的,但誰又保證他的哭聲就是全大殷所有嬰兒里最大聲最響亮的呢。

阿茸不過是討個口頭彩而已。

巧茗在坐月子,連床都不能下,更別提出門走動,是以只要跟前伺候的幾個人不多嘴,她根本不知道宮裏面的流言。

阿茸卻是知道的。

因為巧茗進來的行為,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了流言,儘是說皇後娘娘其實已經瘋了,就算還沒完全瘋,也是在即將發瘋的邊緣,不然怎麼能連自己生了幾個孩子都搞不清楚,搞不清楚不算,還疑心過重,一遍又一遍地叫人去對質……這樣的瘋子也能當皇后?簡直匪夷所思……

阿茸十分擔心巧茗的情況。

不是擔心她瘋沒瘋,阿茸是個簡單的姑娘,反正巧茗是她的朋友,不管巧茗變成什麼樣,她都立心不離不棄的。如果巧茗真的生病了,那就有御醫,大殷最好的大夫都在宮裏,她不懂醫理,在這事上幫不上忙,着急也沒用。

阿茸擔心的是巧茗的前途,好不容易生下皇子,能夠封后了,萬一因為這些事情再受了影響,那多虧呀!

可是,阿茸想不出辦法阻止巧茗,也不忍心把那些惡毒的流言告訴她,只能試着從旁勸解:「娘娘,您看太子殿下多可愛呀。」她把搖籃推到床邊,韓鏘正睡在裏面,還不時吐個泡泡,「我就是覺得,不管是你想的對,還是那些嬤嬤們說的對,反正……太子殿下這麼可愛的孩子在身邊,你怎麼能冷落了他,只顧著那些個沒影兒的事兒呢?」

巧茗把韓鏘抱起來,小傢伙在夢裏似乎感覺到有人挪動自己,不滿地揮了揮小拳頭,結果一拳打在自己肉嘟嘟的腮幫子上,「哇……」,他立刻張開嘴哭了起來,雙眼依舊緊閉着,也不知道是還睡着或是已經醒了,但哭聲確實如阿茸說的那般,格外響亮。

巧茗按照乳母之前教她的姿勢,輕輕拍哄著韓鏘。

她雖然帶過伽羅,但那時伽羅已三歲,能說話會跑跳,與初生的嬰兒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巧茗一切都要從頭學起,這些事情也不時分散着她的注意力,令她並沒有完全不管不顧地一頭扎在那件事情上。

巧茗知道阿茸的意思,也明白她是好心,可是,心裏又升起一種淡淡的悲哀,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自己。

一個月後,太子滿月與立后大典同時舉行,巧茗出了月子,直接從鹿鳴宮的產房搬到了鳳儀宮裏,金冊與鳳印交在她手裏,宮務也理所當然的從德妃那裏交接了過來。

一日盛過一日的尊榮並沒有讓巧茗放開心事,她越來越不開心。

其實,巧茗並不想這樣,她真的試過不再去想,不再去問,屏蔽一切與那件事有關的話題。

可是,如果連她這個做母親的人都放棄了,那個或許真的存在的孩子該怎麼辦?

愧疚的感覺壓迫着巧茗的心靈,她漸漸消瘦了下去。

這時,巧茗還能在人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日常生活上也沒有受到什麼真正的影響。

直到三月下旬,齊嬤嬤因為腿風濕越來越嚴重,離宮回鄉休養之後。

齊嬤嬤的離開並沒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宮裏面的嬤嬤,大多是從宮女熬上來的,當年她們二十五歲該出宮的年紀卻沒有離開,有的是因為地位足夠高,足夠受上面的主子看重,有的卻是因為出宮了前程也不好,所以才自願留下。

在民間,超過十八歲未嫁就已經是老姑娘了,何況是二十五歲,一個姑娘家,如果沒有好夫家,就算攢了足夠的錢財,能做盤小生意,也是極為不易的,所以也有不少人願意繼續留在宮裏,起碼吃住不愁,又有穩定的月俸。

所以,這些嬤嬤們若是想離宮,只要請示了主子並得到批准,是隨時都可以成行的。

齊嬤嬤當時向巧茗提起這個心愿,巧茗雖然有些不捨得,但也覺得不應該阻止,又因為齊嬤嬤是韓震調過來的,她便問了韓震,他也沒有反對,還賞了齊嬤嬤三百兩銀子傍身,巧茗於是也學着他賞了一百兩,以齊嬤嬤的年紀,就算從前毫無積蓄,這四百兩也足夠她什麼都不做,好吃好喝,享福到最後了。

幾日後,巧茗推著木頭車,帶韓鏘去御花園曬太陽的時候,無意中聽到兩個路過的宮女說話,白嬤嬤也離宮了。

當時她坐在小樹叢後面的石墩上,和阿茸一起彎著腰給睡着后亂踢亂動的韓鏘重新裹襁褓,所以那兩名宮女並沒有看到她們,可是巧茗兩個卻把她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巧茗留了心,讓阿茸去打探,才發現當日負責接生的幾個嬤嬤,在她出了月子,再不提當日之事後,全部陸陸續續地以各種不同的理由離宮了。

有沒有這麼巧啊?

阿茸在心裏面嘀咕,明面上的結果她自然不會隱瞞,但因為眼看巧茗還在掛心另一個孩子的事情,那不由自主產生了出來的猜疑她卻不敢拿出來說。

不是她狠心,而是她猜得是,若是當真還有一個孩子而被隱瞞了,多半不是那些嬤嬤自己搞鬼,而是孩子出了什麼事,怕巧茗傷心,才由皇上做主瞞下了。

阿茸人心地好,想事情自然也往好的方面想,她覺得如果真是這樣那都是為了巧茗好,自己不應該多事拆穿。

然而,巧茗並不是傻子,阿茸覺得事情太過湊巧,她也會覺得。

而且這事情擺明了,多半還是跟韓震脫不開關係。

她試着跟他說過幾次,可他總是說:「雖然是巧了點,不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再不然就是:「別想那麼多了,你看你又瘦了,聽話,多吃點。」

巧茗從韓震嘴裏什麼都問不出,慢慢就成了個心病。

夜裏總是做噩夢,夢見有個和韓鏘生得一模一樣的嬰兒,裹着黃色的襁褓,被丟在草叢裏,要不然就是被丟在湖水裏,哭得震天響,卻無人理,直至聲嘶力竭,眼淚都化成了血珠……

她連着七八日,晚晚都做這個夢,每次都被嬰兒糊了一臉的血淚嚇醒。

到了第十日上,她已經開始夜不能寐,只要一閉眼就能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只能整夜整夜地瞪大雙眼。

可也不是不想睡,就能不睡的。

巧茗只是凡身肉胎,天生本能就需要睡眠,難免會因為困意襲來支持不住睡了過去,之後又再被噩夢嚇醒。

這天夜裏,韓震半夢半醒間聽到門響,他猛地睜開眼,看到身旁的床褥上果然空了,連忙下地追了出去。

巧茗只穿着薄薄的寢衣,長發披散著一直延伸到腰際,晃晃悠悠地走在檐廊底下。

韓震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她,「你要去哪兒?」

巧茗轉過身來,臉上淚痕未乾,沖他哭道:「我要去找他,他在哭,我不能不管他。」

韓震擰緊了眉頭,不由分說便將巧茗打橫抱起往回走,「別鬧了!」他說,語氣是前所未有地嚴厲,「根本沒有那麼一個人!」

「我聽到他在哭!」巧茗大聲反駁道,同時用力掙紮起來,「我真的聽到了!他被你扔掉了,沒有人理他,他就快死了!我是他的母親,我不能不管他,我要去找他!」

有道是為母則強,在兩人力量懸殊的情況下,巧茗竟然真的掙脫了,她落下地時站立不穩,撲倒在青石磚上。

她連着幾日幾乎沒有睡過,身體發虛,摔倒了竟然一時站不起來。

然而,這並不能阻止巧茗的決心,她仍舊哭着,手腳並用地往前爬。

韓震卻是鐵了心要阻止她的,撲過去將人緊緊鉗住。

巧茗哭叫道:「放開我!你不要他,我還要!我要去找他,你不要管我!」

她口中胡亂地喊叫着,用拳頭去打他,光着的腳去踢他。

韓震只是緊緊地把她摟住,不說話,也不動,彷彿那些拳腳落在身上一點兒也不疼似的。

巧茗漸漸力竭,喊聲弱了下來,踢打也失了力氣,但她仍喃喃著不肯停口,只是話音卻不甚清晰。

「我恨你!」忽然,她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韓震聽到了,只是把她抱得更緊,雙臂像鐵條一般幾乎嵌進巧茗的身體里,勒得她差點不能呼吸。

「他好好的,一點事兒也沒有!」

巧茗聽到韓震這樣說。

54、

「他好好的,一點事兒也沒有!」

巧茗聽到韓震這樣說,立刻安靜下來。

「他在哪兒?」

巧茗杏眼圓睜,一瞬不瞬地看着韓震,眼中滿滿地全是期待。

帝后這樣鬧了一出,鳳儀宮裏的各色人等早就被從香甜的睡夢裏吵醒了。

一扇扇窗后都亮起了燈光,人影晃動着,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紛紛出來查看。

有些個膽小的,又是平日裏做雜役,沾不著帝後跟前光的,瞄著情形覺得不大對頭,又都急急腳地躲回了屋裏。

她/他們不那麼想爭臉面爭出頭,反正能在皇宮宮裏當差已經算是很風光了尤其是小宮女們,只要平平安安地熬到出宮的年歲,那就算圓滿了,千萬別惹上不該惹的事,看到帝后失儀事小,但誰知道背後是為了什麼事呢。

關於皇后的流言這些日子裏就沒有斷過,萬一被上頭以為知曉了什麼不該知曉的秘密,抓去滅口……那可真是冤大發了!

天知道不過就是瞄了一眼而已……不對,一眼也沒瞄過,什麼都不知道,聲響沒聽着,燈沒亮過,門沒出過,一覺睡到大天亮!誰問都是這麼說!

但是平常在帝後跟前伺候的人就不能這麼躲著了。

阿茸和陳福都披着衣服上前來查看究竟。

「沒事,院子裏黑,她不小心摔了一跤。」韓震當然不會說真話。

院子裏黑?

阿茸還沒醒全,眯縫着眼睛掃一眼四周,檐廊底下十步一盞宮燈,宮院當中的十字路上也是十步一盞地燈,雖然帝后熄燈睡下后燈火都調暗了,算不上燈火通明如白晝,也絕對不會因為看不清路絆腳摔跤。

看來不是她沒睡醒,而是娘娘和陛下沒睡醒……

她發獃的時候,陳福已經上前去攙扶兩人了,阿茸回過神來,也連忙跟上來幫手。

韓震卻把他們揮開了,「沒事,你們都回去吧。」

他說着自己站了起來,然後打橫把巧茗一抱,便往寢殿裏走過去。

阿茸看着他們的背影,頭一回不知道該跟還是不該跟,按理說她是皇後娘娘身邊伺候的,跟上去幫着擦洗一下,重新安頓睡下是應該的,她也不覺得兩人回去后一點都不需要收拾就能回床上睡下。

可是皇上說了不要……

她打着哈欠,糾結地看向陳福,臉上明白地寫着:陳公公,你快拿主意。

「行了,回去吧,回去吧。」陳福慈愛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阿茸便打着哈欠走了。

陳福自己個兒站在廊下,卻也有些為難。

帝后或者需要有人服侍,他也是這麼想的,雖然說不準是什麼時候。

不過看兩人那樣子,十成十是吵架了,那這會兒回屋裏去,誰知道是要繼續吵,還是打算言歸於好……

他在宮裏久了,雖說不怕事,但也不好聽牆角。

有些秘密,主子主動讓你知道,那時看得起你,是給你臉面,是賞。

但無意中聽到的秘密,說不定會惹來殺身之禍,他雖然有些個年紀了,但還沒打算就此活到頭兒不是。

何況帝后吵什麼,他心裏也有數。

陳福琢磨來琢磨去,最後招手叫來個小太監給他搬來個椅子,抱着佛手在正殿門外頭坐下來守着,這樣裏面正常說話他聽不着,但若他們揚聲叫人進去伺候就能聽見了,而且還能防著有些個不知輕重、膽大包天的跑來偷聽,一舉三得。

鳳儀宮的浴室規格和紫宸宮一樣,都是寬大的浴池,有十二個時辰不斷的熱水。

韓震抱了巧茗到浴室里,親自拿帕子沾了熱水,擦凈了巧茗的手腳,又換了帕子給她擦臉,都擦乾淨了,才把人抱回寢間去。

整個過程里,巧茗都乖巧地配合著,因為剛才聽他那樣說,她知道自己沒有瘋,沒有產生幻覺,她記着的事情都是真的,最重要的是另一個孩子沒事!

這讓她整個人輕鬆下來,只等著好好地與韓震談一談,不管當初把孩子抱走是為了什麼,她有信心一定能把孩子要回來,韓震從來都不忍心讓她傷心難過的,不然剛才也不會吐露實情了。

「他在哪兒?」

當韓震把巧茗放回床上時,她再次問。

韓震在她對面坐下,答:「在很安全的地方,有專人照顧著,一切都好,不必擔心。」

「是男孩還是女孩?」巧茗又問。

「男孩子,比鏘兒晚一盞茶時間落地。」

「那他叫什麼名字?」

「還沒取。」

「我想見見他,好不好?」

這回,韓震沒有回答。

巧茗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想要解決這件事或許沒有她想的那樣容易。

然而,身為一個挂念孩子的母親,一點點困難並不能使她退卻。

「陛下,」巧茗握住韓震的手,然後覺得好像還不夠,又往前傾著身子,靠進他懷裏,攬着他的脖子撒嬌道,「讓他回來好不好,我想他。」

韓震依然沉默。

當巧茗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卻聽到他斬釘截鐵道:「不行。」

「為什麼?」巧茗立刻支起身子,難以置信地重複著,「為什麼?」

韓震靜靜地看了她一陣,用盡量柔和地語氣道:「雙生子是不祥之兆,又有混淆皇嗣的隱憂,所以只能留下一個,以前也都是這樣做的。」

以前?

巧茗覺得這話有點怪,然而她並不清楚到底是哪裏怪,但以前的事和她的孩子沒有任何關係,所以輕易便拋開了,只追問:「什麼是只能留下一個?你要把他怎麼樣?他會死嗎?」

說道最後,因為恐懼,聲音尖銳上揚,還伴着不可抑制地顫抖。

如果是那樣,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不會!」韓震安撫她,「我保證不會!我會讓他好好活着,會有適合的人教養他。」

「那……讓他回來我身邊,好不好?求你了……」巧茗哀求,「我會好好教養他的,鏘兒已經是太子了,我會教小的這個安守本分,不會有不該有的心思,還會教他們兄弟相親相愛,不會有事的,陛下,我們以後也還會有別的孩子,別的兒子,我都會教好他們的。」

韓震把她擁進懷裏,垂眸道:「我知道你會。但是你想過嗎?他只比鏘兒晚了一會兒工夫落地,就註定與皇位失之交臂,一輩子只能做個藩王,這本身對他就不公平,孩子以後長大了,不管他多懂道理,難道一點不平衡也不會有?一點埋怨也不會有?與其這樣,倒不如從來也不讓他知道,只讓他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就好。」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而且,我覺得有鏘兒一個就足夠了,我們可以全心教養他,以後也不需要別的孩子。」

「可是……」

韓震說得太有道理,巧茗一時找不到適合的話反駁,說了兩個字就頓住,好半晌才接下去,「讓我看看他,哪怕就一眼呢,求你了……他生下來,我還沒見過……」

她想的是,等見了孩子,再想辦法做打算。

「不見更好,免得見了你更捨不得,反正他註定要被送走的。」韓震嘆氣,「我知道你一定很難接受,所以一開始根本不打算告訴你,沒想到你卻……我告訴你,只是想讓你安心,再這樣下去,孩子沒事,你倒要把自己折磨出事了。」

所以,他不是一點都不心軟,一點都不能再商量的。

巧茗抓住了這麼個信息,立刻繼續求道:「我們可以給他做個記號,」她太着急了,有點語無倫次,「去不掉的那種,那樣就不怕兩個人混淆起來,不會怕旁人認錯了,就不會有混淆皇嗣的事發生了,在身上,不,身上大家都看不到,臉上,額頭上……」

她以為這是很好的主意,卻不知為何,惹得韓震大發雷霆,厲聲打斷她:「不要胡鬧了!這事兒已經決定,不會再更改!」

巧茗從來沒有被他這樣凶過,先是嚇得呆住了,然後湧上來的便是羞惱,尤其令她憤怒的便是他的狠心,那也是他親生的孩子啊!

她被怒火沖昏了頭腦,完全忘記了韓震不光是她的丈夫,是他們孩子的父親,他還是帝王,整個大殷,任何一個人的性命和命運都是完完全全地捏在他手掌心中,根本容不得反抗。

「你不讓我見他,我就也不要見你!」

巧茗跳下床去,使足了全力對韓震又拉又拽,當終於讓他從床上站了起來之後,她便改為推。

「你出去!」她推搡着他往門口去,「我不要見到你!如果你不帶他回來,那你也永遠不要踏進這個門來!」

陳福靠在椅子上哈欠連天,昏昏欲睡,不過坐着睡沒有躺着舒服,他也不大習慣,自是沒那麼容易睡沉,所以從殿裏有了吵鬧之聲起他便醒了。

他先是支棱著耳朵聽了一句,然後迅速地捂住雙耳,正打算接着打盹,可還沒閉上眼睛,就見殿門一敞,人影一閃,皇上出來了,然後,殿門又「哐啷」一聲給關上了。

陳福看得分明,那在皇上身後關了殿門的,是皇後娘娘!

哎呦,皇上被皇後娘娘趕出來了!

事情鬧大了!

按說夫妻吵架,丈夫被妻子趕下床來,根本不算事兒!

陳福在家鄉的時候,還見過屠戶家的媳婦拿着殺豬刀追着賭輸了錢的屠戶從村子裏跑到大山裏呢!

但眼前這個灰頭土臉給媳婦趕出來的,那可不是一般人,他是皇帝啊!

饒是陳福這個自認見多識廣的人都有點懵。

「擺駕,回紫宸殿。」不待陳福反應過來,韓震先開了口,然後不管不顧的,就那麼穿着寢衣走了。

陳福連忙跟上,不過他沒敢開聲叫其他從紫宸殿過來值夜的太監,畢竟皇上這個模樣,近乎出醜了,能少一個人看到還是少一個人的好。

打從那天起,原來極為黏糊的帝后之間,關係突然降到了冰點。

兩個人表面上都看不出來什麼。

韓震呢,早起上朝議事,之後在御書房批閱奏摺,在紫宸宮用膳就寢,除了就寢的地方換了,其他一切正常得不得了。

巧茗呢,比韓震還好。

因為她從之前食不下咽、寢不安枕的狀態里恢復過來了,胃口好了,睡得香了,她到底年輕,心事放下了,前段時間瘦下去的很快便長了回來,一天比一天看着容光煥發。

只是兩個人誰也不提對方,就好像沒有那個人存在似的。

得,這是慪上氣,冷戰上了!

巧茗這邊兒,阿茸還敢多問幾次,多勸幾句。

「娘娘,要不然你就去看看陛下,服個軟事情就過去了,到時候在跟陛下撒嬌求一求,他肯定會答應你的。」

阿茸什麼都知道了,她當然打從心裏向著巧茗,並且覺得皇上這麼做太過分了!簡直是壞人!

但是,再壞他還是皇帝,什麼都是他說了算,所以阿茸覺得巧茗這樣跟他硬拗著不好,會吃虧。

「我不去!」事關自己的親生骨肉,巧茗便沒了從前的靈活,有點一根筋兒的犯彆扭,「明明是他過分,為什麼要我先低頭。」

她這一年來叫韓震寵得有些不知自己是誰了,總覺得那個男人少了自己不行,所以才敢這樣跟皇帝叫板。

韓震那邊兒呢,陳福可就沒這麼方便了!

而且,凡是最近見過皇帝的人,都明顯看出來他心情極壞,暴躁易怒。

陳福知道根由,也試着提過幾次,「陛下,您看,今天的晚膳是上鳳儀宮去呢,還是就擺在紫宸宮?」諸如此類的。

開始時,韓震大多不言聲,等到飯點兒了,他不動地兒,那自然就是要留在紫宸宮用膳的。

後來問的次數多了,大概招他煩了,有一次陳福話才開了頭,韓震就把茶盞給砸了。

再後來,陳福就改成問:「陛下,今兒天氣好,要不要出去走走,去看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當然是住在鳳儀宮跟着親娘的,所以這問話是換湯不換藥。

這回韓震叫人把陳福拖出去打了五個板子。

五個板子對男人來說不算什麼,更何況紫宸宮裏頭哪個人敢實打實的打總管大人啊,所以陳福根本沒事兒,就是有點丟臉!

不過打那之後,他也明白了,皇上這是警告他,不準提呢!

轉眼到了四月下旬,帝后還是沒有一點兒和好的跡象。

巧茗每日裏只是專心的照顧韓鏘,恨不得將應該給與另一個不在身邊的孩子的,也統統都彌補在他身上。

這天午睡起來,她拿了撥浪鼓在韓鏘搖籃旁逗他。

小傢伙吃飽睡足了,精神頭好,活潑得不得了,循着聲音一把抓住了撥浪鼓就往自己那頭兒拽。

巧茗當然不會和兒子搶,小傢伙如願了,卻不會玩撥浪鼓,只管抓着往嘴裏塞,鼓面上就沾了一層口水,他倒是覺得挺好,心滿意足地露出光禿禿地牙床笑開了。

韓鏘這會兒五官比剛生下來時長開了,已經能看出來眉眼間全是韓震的影子,巧茗嘟著嘴戳他腮幫子上的肉,「樣子倒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似的,怎麼你這麼可愛,他那麼討厭呢!」

她還是相信韓震保證過的,另外那個孩子不會有性命之憂,她只是氣他的狠心。

阿茸掀了簾櫳走進來,「娘娘,太皇太後身邊的馮嬤嬤過來了。」

巧茗「哦」了一聲,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讓何氏看着韓鏘,自己到了外間去。

馮嬤嬤是太皇太後身邊的老人兒,據說是打從太皇太後進宮后就一直陪在身邊,幾經風雨,不離不棄的。

所以巧茗見了馮嬤嬤便先讓阿茸搬了玫瑰椅來請她坐下。

「太皇太后想請娘娘過去聊聊天。」馮嬤嬤言簡意賅地傳遞著太皇太后的意思。

巧茗有點不明白,「太皇太后想見太子?」她試探著問,「他正好睡醒了,正精神呢。」

馮嬤嬤卻搖頭道:「太子殿下還小,別折騰了,太皇太后只是想見您一個人。」

巧茗滿心狐疑地帶着阿茸跟着馮嬤嬤去了翊坤宮。

然而,待茶水點心上齊了,太皇太后親自強調了一次只想單獨與巧茗說話,便將翊坤宮裏伺候的人並阿茸一起全都遣到了屋子外面。

「我聽說了,最近你和皇上鬧了些彆扭。」太皇太后開門見山道,「這樣僵持下去,有損帝后的顏面,最重要的是,對你自己也不好。」

她說話的時候,用杯蓋撥著茶葉,待嘗過一口茶水后,又接着道,「你想想看,你今年才幾歲?要是我沒記錯,是剛滿十六吧。難不成從今往後你都打算獨守空房?」

巧茗怔怔地,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只是一時火遮眼,根本沒想過那麼長遠。

太皇太后看她的神情也能猜到七八分,又勸道:「這話說着雖然有些羞人,但女人嘛,年紀輕輕的,還是有個男人好。我和你們母后,那時候是沒辦法,夫君人沒了,只能守寡,你的丈夫生龍活虎,你為什麼想不開要守活寡呀?」

「皇祖母的意思是希望我主動向皇上求和么?」巧茗問道。

太皇太后「嗯」了一聲,「難不成你一直等著皇上向你低頭么?」

道理上的事兒不用別人教,巧茗也明白,但是她現在真的轉不過這根筋來,只囁嚅道,「我明白,皇上到底是皇上,他平時再寵愛我,也沒有一國之君向女人低頭的道理,可是……」她絞着手帕,吞吞吐吐,「這一次,真的是皇上他……」

巧茗本是想說「皇上他錯了」,話說了一半又掂量著覺得不合適,便住了口。

太皇太后很精明,一語道破她的心思,「你想說,這次真是皇上做錯了?」

「我不敢。」巧茗低頭道。

「好了,在我這兒沒有什麼敢不敢的。」太皇太后笑道,「我是為了給你調解矛盾的,那就什麼心裏話都能說,心結不解開怎麼能和好呢,是不是?要是我想用太皇太后或者皇上的威嚴去施壓,那就直接下道旨意,何必費事把你叫過來說話。」

可是,巧茗不知道那件事該不該和太皇太后說。

「你別怕。」看她不出聲,太皇太后又道,「其實那件事情我都清楚。我想你也該知道,皇上是跟在我身邊長大的,他什麼事情都不瞞着我。從大家都是女人是母親的角度來說,硬生生叫你們母子分離,確實有些殘忍。可是,你別忘了,你不僅僅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你還是咱們大殷的皇后,你有這個責任與義務,輔助皇上,永保社稷穩固,混亂皇嗣會造成大禍,所以,這是你身為皇后應該做出的犧牲。」

巧茗聽到前面一半時,先是一喜。

她有點埋怨自己,怎麼忘了呢,韓震最是尊重這位皇祖母,這麼大的事情自是不會隱瞞她。

巧茗覺得自己早就應該想到來找太皇太后想辦法的。

然而,聽到後面,她的心就往下一沉,他們是嫡親的祖孫,自然是一條心,再這件事上立場一致,怎麼可能幫助自己呢!

她不免更加委屈了,「我只是想見見他。我相信陛下說的,一定會安排好他以後的生活,讓他一世無憂。但我只是想見他,一個月一次,不,一年一次也行,他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難道一輩子都不能不相見,不能相認么?」

巧茗說道後面落了淚,「鏘兒身為太子,什麼都有了。可是他,現在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名字都沒起……」

「你覺得虧欠了這個孩子,怕對不起他,過不去良心那一關?」太皇太后在她擦眼淚停口不語的時候介面問道。

巧茗點頭。

「其實,我本來應該在出了正月後,就回到護國寺去的。」太皇太后突然轉了話題,「你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走么?」

巧茗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皇祖母為什麼改變了原本的計劃?」

太皇太后卻不回答她的問題,自顧自說道:「不過,五月里,等太子滿了百日,我就要回去了。走之前,有個東西我想讓你看一下,這才是我今天叫你來的目的。」

她說着站起身來,「你跟我來。」

太皇太后帶着巧茗穿過整個翊坤殿,來到位於最西側的小佛堂里。

她在佛台前停了步子,輕輕轉動着觀音大士身下的蓮花寶座。

巧茗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動作,見她撥著寶座上的一片蓮花瓣,一直向左轉了三圈,那戴着玳瑁甲套的手便換了地方,改為向右旋轉楊枝寶瓶。

只聽「嘩啦」一聲巨響,佛台右側的書架突然更右邊滑開,露出一道上了鎖的暗門。

太皇太后從寶瓶里取出一把黃銅鑰匙來,走到暗門前,打開了那看着就沉甸甸的大鎖。

「跟我進來。」她說,然後就率先走了進去。

56、

過了暗門,首先是一段向下的木製台階。

台階陡且窄,僅夠一人同行。

暗門后左側的牆壁上嵌著長明燈,巧茗亦步亦趨地跟在太皇太後身後,走得越遠,燈光便將兩人的身影拉得越長,伴着腳下吱吱呀呀的響聲,愈發顯得詭異。

所幸這段路並不長,不過半盞茶功夫,便下到了底。

入眼的是一處開闊的室內方形平台,大小約莫是三丈見方(邊長十米左右),四邊角落裏各有一盞一人高的石燈籠。

與台階相通的是一條三尺寬的石板路。

沒有石板覆蓋的地方是普通的土地,土地與石板交界的地方還種著小腿高的灌木,只是或許因為缺少打理,生得雜亂且稀稀落落。

平台西側有個小小的八角亭,亭內擺着石桌石凳。

石板路的盡頭則是一扇雕花門,門兩側各有八扇菱花窗,門窗都關着,看不出裏面的情形。

這般格局看起來倒像是誰家的院落,只除了不見天日。

太皇太后帶着巧茗穿過石板路,推開門走進去。

從傢具的擺放能看出來這是一間正房,再往兩邊看,雕花的圓門後面擺着屏風,聯繫從外面看到的窗戶,巧茗猜測這裏面大概是三間一明兩暗的格局。

這是給誰住的?

什麼人會住在地底下?

巧茗正疑惑著,忽然有嬰兒的啼哭聲從西邊屏風後面傳出來,她驚訝地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輕輕笑了一下,「去吧。」

巧茗心中幾乎有了答案,只是並不敢相信,身體卻比她的頭腦反應更快,腳不沾地似的走進了西次間去,果然看到屏風後面有個手上抱了嬰孩的女子。

巧茗認得她是太皇太後身邊的姜嬤嬤。

巧茗想了那麼多天,盼了那麼多天,跟韓震鬧翻了,冷戰那麼久,就是等的這一刻,然而事到臨頭,她忽然膽怯了。

她不敢走過去,生怕見到了嬰孩的臉龐發現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樣,會失望。

姜嬤嬤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向巧茗福身道:「見過皇後娘娘。」

然後低頭沖懷裏的嬰孩道,「不哭了哦,你娘來了,你該高興了吧。」

說完了,見巧茗站在屏風前不動,便自己走上來,把孩子往巧茗懷裏一送。

巧茗平時照顧韓鏘多了,旁的不說,抱孩子的手勢自是熟練的,連忙將孩子接過來細細打量。

他穿着寶藍緞子的小衣裳,不是韓鏘一直用的代表皇家的黃色,但是看面孔五官,卻是與韓鏘幾乎一模一樣,難以分辨,只是大抵因為一直待在密室里,不曾接觸過陽光,所以皮膚顯得有些過於白皙。

巧茗高興極了,眼淚噼里啪啦地大滴大滴往下落,砸在孩子的小臉兒上。

他沒見過她,有些好奇,便止了哭,瞪大眼睛看着巧茗哭,小手伸到她下頜處去接淚珠兒,接了一手濕乎乎的,竟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巧茗見狀,也跟着笑了,還好孩子並沒有像她想像中那般孤零零一個人。

室內很暖,巧茗便解了襁褓去看他身上,見他似乎比韓鏘瘦弱了些,便問道:「他平日裏吃些什麼?可有乳母在這兒?」

「因為小殿下的事情要瞞着人,所以是不曾專門新請了乳母過來。」姜嬤嬤直言道,「不過,太皇太后本就有飲用人奶保養的習慣,所以翊坤宮裏一直養著兩個小媳婦,倒是不愁餵飽小殿下的。」

姜嬤嬤打量著巧茗的神色,看得出她對這些事情極感興趣,便詳盡道來:「平日裏都是老奴留在這裏陪着小殿下,太皇太后早午晚念經后,也會下來看看。小殿下胃口很好,哭聲也響亮,身體也挺康健,出聲至今並沒有生過病……」

太皇太后從屏風後面繞了進來,姜嬤嬤便停住不再說,按照太皇太後手勢的暗示離開了次間。

巧茗把孩子緊緊熨帖在胸前,簡直恨不得融到血肉裏帶走。

太皇太后自己在桌前坐了,又招呼巧茗過來坐,「有些事情咱們需得好好說上一說」

她並不轉彎抹角,開誠佈公地告訴巧茗:「等孩子滿了百日,我便要啟程回護國寺去了,到時候他也跟我一起走。到了那邊,會讓他拜在方丈大師名下做弟子,自幼修心養性,所以我看,俗家的名字也就不用取了。為了兩個孩子將來好,就讓他當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永遠不知道自己身份最好。我這一趟走了,恐怕也不會再回來了,有我在那邊兒看着,你也不用擔心他被師兄弟們欺負,或是生病了沒人照顧,一切盡可以放心。」

「我可以偶爾去看看他么?」巧茗問。

「不要去!」太皇太后道,「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三天兩頭往護國寺跑,早晚會露出馬腳,那這些安排就白費力氣了。」

巧茗不敢跟太皇太后對着干,只咬着嘴唇低下頭去,抱着孩子的手臂又緊了緊。

這模樣一看就是心不甘情不願的。

太皇天後嘆了口氣,「我也當過母親,能明白你現下的心情,不過這是為了大局着想。面對大事的時候,人不能讓情緒左右理智,而是要反過來,用理智,用頭腦作出決定。」

她看巧茗不吭聲,乾脆地讓了一步,「這樣吧,在我離宮之前,只要你想,隨時可以過來看他,但等我們走了,那就是你和孩子的永別,自此之後,就是陌生人,他不會知道有你這個母親,你也就當沒生過他,免得牽腸掛肚,不得安寧。」

巧茗紅着眼圈,勉強點了一下頭,以後還遠,到底如何且再說,眼前的機會卻是一定要牢牢抓住的。

她一直在密室待到傍晚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太皇太后在小佛堂里禮佛,見她上來,兩人一起回到正殿裏,巧茗欲要告辭,太皇太后卻還有話說:「聽說你那兒有個大宮女一直在給生母侍疾,還有齊嬤嬤也告老還鄉了,我想着你那兒現在添了孩子,怕是人手不夠,選了個伶俐的宮女,你且看看,若是合意便帶回去先用着。」

說罷,吩咐呂嬤嬤帶了一個人過來。

「她是素月,十來歲一進宮時就跟在我身邊,廚藝好,還懂得些藥理,應是能幫得上忙的。」太皇太后介紹道。

巧茗見素月大約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模樣並不出眾,只是清秀而已,個頭兒高挑,一雙手看着大且有力,顯示做慣了活計的。

她倒是沒有什麼看着不合意的地方,而且「長者賜,不能辭」,她便向太皇太后倒了謝,將人領了回去。

用晚膳的時候,巧茗腦子裏翻來覆去地琢磨太皇太后今天講過的話。

巧茗本身就對太皇太后特別崇敬,所以那些話對她的影響自然要比別人說的更容易讓她聽進去。

所以用完飯後,巧茗心裏也有了計較,打發了阿茸去紫宸宮那邊問問韓震在做什麼。

待知道了他用過晚膳后,就進了御書房看奏摺,巧茗便帶着阿茸和素月去了小廚房,親手煮了一碗銀耳蓮子粥,裝在食盒裏,往紫宸宮那邊去。

到了御書房外面,陳福見了她,自是不攔的,巧茗便拎着食盒走了進去。

韓震聽見腳步聲響,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見是巧茗,也並沒有表示什麼,又垂下眼帘繼續看奏摺。

巧茗卻被他這一眼給看懵了,站在屋子當中間,也不是該不該走過去。

她和他吵架把他趕出房的時候,憑着一時衝動的倔勁兒,到決定主動求和了,同樣還是憑着一股衝勁兒。

然而,韓震的冷淡就像炎炎夏日裏兜頭澆下來的一盆冰水,把她心底里躥動的小火苗全都澆滅了。

巧茗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炷香,一盞茶,或者更久。

韓震一直埋頭在奏章里,既不再看她,也沒說過一字半句。

其實吵架后和好這種事,大多是一個人先鋪了台階,另一個就勢下了就皆大歡喜的事情。

但是巧茗拎着食盒過來,意思表達的再明白不過,韓震卻按照戲摺子走,這事兒好像就有點難辦了。

巧茗怯怯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她想如果他再沒有動靜,那她就悄悄地出去算了。

「這樣就打算溜了?」韓震突然道,說話的時候頭也不抬一下。

巧茗給嚇了一跳,腳下拌蒜,一屁.股坐到在金磚地上,食盒脫手,滾了一圈,裝着粥的燉盅也打翻了。

她一下子就委屈起來,咬着唇嚶嚶嚶地哭起來。

韓震撂下了手裏的筆和奏摺,繞過書案走了過來,檢查她的手手腳腳,「摔到哪兒了?扭著關節了?哪兒疼?」

「我專門給你做的宵夜都打翻了……」巧茗哭得更大聲了。

韓震聽她這麼一說,伸長了胳膊去把食盒勾過來,見燉盅里的粥還剩了一小半,便直接端起來,一口氣咕嘟嘟全喝了下去。

「小心燙!」巧茗提醒道。

韓震放下燉盅沖她笑,「沒事,正好。」

說完了伸臂把巧茗抱起來,放到書案後面的龍椅上,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來,「你就在這兒陪着我,待會兒我看完了這些,咱們一起回去。」

巧茗便乖乖地坐着。

她想着國家大事實在重要,不能讓他分心,便一直不說話,只百無聊賴地轉着腦袋打量書房裏的擺設,看夠了就低着頭玩自己衣裳上垂著的宮絛。

韓震正拿硃砂筆批著一份預防長江水患的摺子,忽地覺得肩膀一沉,偏頭看去,原來是巧茗靠着他睡著了。

他面上的笑容更加柔和,把筆放在筆擱里,側了身子摟住她親了兩下。

巧茗似乎感覺到了,蹙著眉頭嘟囔了兩句,但是沒醒,在他懷裏蹭了蹭,找了個舒適的姿勢,睡得更沉了。

御書房後面有個小房間,裏面設了卧榻,韓震便把她抱過去,讓她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

韓震彎腰放下巧茗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頭暈眼花,他搖了搖頭,感覺正常了,便拉了錦被過來給巧茗蓋好,然後直起腰來,隨着這個動作,又覺得一陣氣血翻湧,跟着喉頭一甜,竟然吐出一口黑血來。

57、

巧茗是被喧嘩聲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頭頂床帳花紋陌生,一時間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裏。

「御醫來了!御醫來了!」

巧茗聽到小太監尖細著嗓子,呼哧帶喘地喊道。

跟着是屏風另一側人影晃動。

是誰病了?

巧茗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仔細地回憶著,自己煮了宵夜去找韓震,然後陪他坐着,再後來呢,大概是無聊得睡著了吧。

那這兒……是御書房么?

蒼老沙啞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陛下脈搏慢且弱,節律不齊,脈動似有似無,如屋之漏……」

那聲音頓了一頓,似乎有些猶豫,很快又堅定道:「這是中毒之象。」

屏風後面隱隱傳來抽氣之聲。

中毒?

巧茗猛地明白過來,那老御醫說的是韓震,韓震中毒了!

她忙不迭地跳下床來,蹬上了繡鞋,也顧不得整理髮髻和衣裳,便快步地走了出去。

韓震半躺半坐在窄榻上,身後是疊了好幾疊的引枕,他面色蒼白,嘴唇發烏,看着格外憔悴。

陳福還有幾個平日近身侍候的太監都圍在跟前,一個兩個臉上像開了染坊一樣,有人氣得臉色發綠,有人嚇得慘白,也有人着急的臉孔通紅。

「陛下中的什麼毒?快想辦法解了它。」陳福催促道。

「這……」御醫顯示有些為難,「恐怕得找到中毒的源頭才能知道是什麼毒,陛下今日的飲食,茶水,能否都拿過來給老夫驗驗。」

他診出脈象不對時,便留心過了,紫宸殿裏沒有熏香,何況這毒十分霸道,更像是從吃食上動的手腳。

巧茗輕飄飄地走到韓震身邊坐下,握住他的手,只覺平日裏火熱的大手,此時竟然變得寒冰似的。

韓震回握了她一下,本是想讓她安心,但手上無力,反而更讓巧茗難過。

陳福正指揮着小太監們,讓他們想辦法去找來今日皇上三餐加點心的剩菜過來。

可從他到小太監們都在撓頭,這可是皇宮裏,那可是皇帝的膳食,好端端地誰會留着剩菜呢!

皇帝一頓飯上十幾道菜,他每樣夾一兩筷子就夠吃飽了,剩下來的十次有九次都是賞了下面的人吃,哪裏能留下來。

話說回來,皇上的膳食端上桌后,都是要銀針試毒的,今個兒什麼都沒試出來,而且他們這些當值的,吃了皇帝剩菜的,也半點事兒都沒有……

哦,還有茶!

兩個機靈的小太監立馬跑出去,一個去茶水房翻倒掉的茶渣,一個從前面桌案上捧了茶壺和茶杯過來,還順道撿了那滾在地上的食盒回來。

陳福見了那食盒就打顫,小太監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那是皇後娘娘提來的,他覺得皇後娘娘和皇上雖然吵架了,卻也不可能下毒,但事關皇上的安危,卻是半點也不能馬虎,不管主觀上覺得誰有嫌疑誰沒嫌疑,該查的都得查。

他這樣想着,順勢便往榻上撇了一眼,見皇上正閉目養神,擰起的眉頭明白顯示着他的不適,而皇後娘娘則一臉憂心、目不轉睛地盯着皇上看。

既然兩人都沒注意這邊兒的事兒,那就更好辦了!

試毒的銀針是陳福隨身帶着的,但這種方式是最簡單最基本的,要知道有些厲害的毒物不光是無色無味,甚至用一般的方式根本也驗不出來,所以御醫還叫人去太醫院裏取了一套專門的傢伙事兒,包括了各種工具和藥粉。

不過,還沒等這套東西送進御書房的大門,手下的銀針就先有了反應,有問題的正正巧就是巧茗送來的粥。

陳福看着那銀針在食盒裏灑下的粥水裏漸漸變黑,原本只是有些肝兒顫,如今連手也顫了起來。

御醫卻沒把他這反應當做一回事,只當是御前人驗毒時馬虎,累得皇上受罪,害怕自己被問罪。

正好小太監拿了他的傢伙進來,御醫從中抽了幾個小瓷瓶,分別挑了藥粉在粥水裏攪動,片刻后道:「這粥里有砒.霜。」

巧茗本正給韓震攏著被子,聽到這話整個人一抖,手跟着一滑,那被子就從韓震肩頭滑落下來。

她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你再說一遍?這是我親自給皇上煮的粥,怎麼會有……」

那老御醫哪裏知道還有這一出,登時嚇得犯了氣喘,雖說驗出食物中有何蹊蹺、儘力救治皇上是他的本分,但他可沒想過毫無準備地指證皇後娘娘,在這皇宮裏頭,得罪了人,跟治死了人,恐怕沒多大區別,後者有時候還能找補回來說是回天乏術,前者根本就是等著別人把自己的頭往鍘刀上拉!

跟着他過來的小太監連忙給他順氣,又從他的袖袋裏摸出來一個鼻煙壺,擱在他鼻子底下給他嗅了一陣,老御醫這才慢慢緩過勁兒來。

老御醫卻是不敢回應巧茗的話,只管從藥箱裏寫了藥方,叫御前的小太監送去御藥房熬藥,「要快,幸而陛下中毒不深,那粥……又灑了大半,所以並不致命,但也要趕快熬了解.毒的回來,不然傷了肺腑,將來恐怕聖體孱弱,會經常生病。」

韓震已經睜開了雙眼,淡淡吩咐陳福道:「把銀針拿過來我看看。」

陳福手上還捏著那根變黑了的銀針,但他心思活絡,並沒有直接把針交給韓震。

他從桌上摸了個茶盅下來,當着韓震的面從食盒裏舀起粥來,然後送到韓震身旁的榻桌上,放的角度不偏不倚,正好能讓巧茗和韓震兩個都能看到,這才從袖袋裏掏出針筒,重新取了一支銀針出來,戳進茶盅里。

片刻之後,銀針被取出來,清晰可見下面半截變成黑色。

陳福這才低着頭、弓著腰,把銀針遞在韓震手中。

韓震眯着眼睛盯着那支銀針看了半晌,輕聲道:「都退下,皇后留下。」

齊達章忽然毛躁地冒出來一句:「陛下,只留皇後娘娘在這裏,恐怕不妥,畢竟……」

「都滾!」韓震驀地吼了一聲。

太監們連着那個老御醫都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只恨自己只生了一雙腿跑得不夠快。

齊達章還梗著脖子想說什麼,卻被陳福半拖半抱地拽走了。

「你說,那碗粥是你專門給我做的?」韓震問道,聲音里喜怒難辯,「是你親手做的?」

巧茗沒有否認,一來這是事實,雖然這時出了事,但也不能推在旁人身上,況且她也知道,韓震的舌頭刁得很,是不是她做的,他吃得出來,便是此時不承認也沒用。

「陛下,我沒有……」她只能分辨道,「我沒有害你,我是想來跟你和好的,我怎麼會在粥里下藥害你……」

然而,就是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說辭十分蒼白無力,難以取信。

「那你想想看,幫你手的誰有機會動手,你們在廚房裏……還有事誰提一路提了食盒過來的……」韓震有氣無力地提醒着她,「只要你說,我都信。」

巧茗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從御醫說粥里有毒,她腦子裏便走馬燈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從進了小廚房后,她每一步都親力親為的,淘米,剝蓮子,泡銀耳,阿茸和素月兩個雖然在一旁打下手,但都是做的雜事,幫忙遞勺子洗燉盅的,再後來粥好了,她又是親自盛的,就連裝進了食盒裏,她都不捨得交給別人提,一路上不嫌重的親自拎了過來。

連她自己都覺得,不會再有人比她更有機會動手了!

「……沒有……都是我親手做的,可是我沒有動手腳,陛下,不是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巧茗搖著頭,着急地眼淚汩汩地往外冒,既是為她自己的清白,也是為之前的兇險,若不是不小心打翻了食盒,灑出去了大半,韓震豈不是已經……

韓震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她淚濕的臉龐。

巧茗連忙雙手握住他的手掌,他會相信她的,她這樣想,一直以來韓震都是無條件相信她的,這次也一樣,現在這樣溫情脈脈地動作就說明了一切。

然而,耳中卻聽到他揚聲道:「陳福,把皇後娘娘送到羅剎殿去,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57、

阿茸提着食盒走在通往冷宮的長街上,她走得很慢,不時停下來扶著牆歇一歇,順帶揉一揉肋下的傷處,那裏疼得像火燒一樣,連喘氣都費勁。

半個時辰前,她還好端端地等在紫宸殿外面,滿以為巧茗馬上就要和皇上和好如初,心頭大石落下,徹徹底底地鬆了一口氣。

誰想到等出來的不是攜手回鳳儀宮的帝后,而是慌亂進出的太監和御醫,阿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本能地着急害怕,想進殿去看個究竟,卻被守門的太監攔著不讓進。

之後,就是巧茗被人押了出來。

在宮裏久了,哪裏能不會察言觀色,阿茸一眼就看出來,雖然那些太監們表面動作上還算恭敬,但一個兩個面上都是不忿之色。

這是沖着誰來的?

阿茸大著膽子上前去和陳福說話,雖然她品階遠不如他,但因為是皇後娘娘身邊頭一號的宮女,陳福平日對她也格外和氣耐心,可這回,陳福只冷淡地道:「阿茸姑娘,這事兒不是鬧着玩的,你就別摻和了!」

阿茸不解其意,只是一個勁兒追問:「娘娘到底出什麼事兒了?你們帶她去哪兒?我是近身侍候娘娘的,我也要去!」

話音才落,陳福一腳就踹在她肋下,啐道:「不知好歹!」

然後,人就跟着押送巧茗的隊伍一塊兒走了。

阿茸命道好,一進宮就被挑進了尚食局,學不好、做不好的時候也挨罰,但最多不過是打手板,那是為了叫她們長記性、少犯錯的,不像那些衝撞了貴人或是犯了大錯的往死里罰,所以這一腳是她身上挨過最重的了,踹得她不光身上疼,連腦子也懵了,跪坐在青石板地上,半天都不知道起來。

等她回過神來,那隊人已經走遠了,連影兒都看不到了。

阿茸連忙去追,但她一吸氣肋下就一抽一抽地疼得更厲害,根本跑不起來,好不容易走出紫宸宮的院門,左右長街上依然看不到人。

想再退回去打聽,門前的侍衛卻不讓她再進去了。

阿茸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捂著肋回了鳳儀宮,叫羅平和羅安出去打聽。

太監們腿腳兒快,門路也多,兩刻鐘后回來,繪聲繪影地學給她:「阿茸姐姐,這消息宮裏頭已經傳遍了,那速度比離了弦的箭還快……」

阿茸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喝道:「別廢話,說正題!」

羅平正色道:「皇後娘娘給皇上下毒,當場被抓住了,送進了冷宮!」

「胡說八道,娘娘明明是去和解的!」

「我也覺得娘娘不至於,」羅安道,「不過,那些人傳,說皇後娘娘和皇上有了嫌隙,仗着自己生了皇子,便打算殺了皇上,之後太子登基,娘娘就能當太后了!」他學完了啐道,「說得跟真的似的,好像他們天天躲在娘娘床底下聽着看着,比咱們都了解娘娘似的。」

羅平補充道:「據說娘娘給陛下送了一碗粥,陛下沒驗過就喝了,然後吐血暈了,御醫過來一看,說粥裏面是砒.霜。」

阿茸腿軟,抱住了廊柱,卻也沒有用處,還是跌坐到了地上。

那粥是她幫着熬的……

她看着對面臉色煞白的素月,還有她一份兒。

「這時候不能慌,」素月倒是鎮定,還能出個主意,「我去找太皇太后想辦法,阿茸你派個人往冷宮那邊兒瞧瞧情況。」

阿茸盲目地點頭,她這會兒已經完全嚇傻了。

羅安又跑了一趟,回來后說得咬牙切齒:「冷宮那邊已經叫羽林衛圍起來了,誰也別想進,管事的是剛升了千戶的永昭候世子顧燁,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就燒在咱們娘娘這兒了!」

阿茸一聽這名字,卻覺得有了盼頭,到底也是熟人呢!

她麻利地上小廚房去煮了一大鍋綠豆湯,拿了最大的一個食盒裝起來,又找了今天剩下的點心,重新擺盤裝飾,直到弄得看起來跟新做的沒什麼兩樣了,便也放進食盒裏,自己提着往外走。

羅平和羅安要幫忙,也被她拒絕了,「你們遠遠的跟着就行,能看見我,但別叫別人注意到你們,萬一我出了什麼事兒,起碼有人知道。」

說完了又想起一件事來,回到房裏從妝台帶鎖的抽屜里翻出個荷包,數了數裏面一共十四顆金豆子,是她到巧茗身邊后,巧茗每月在月例外另給她的,說是讓她存着傍身,當嫁妝,流雲也有一份。

阿茸就這樣懷裏揣著金豆子,手裏拎着食盒,三步一喘氣地到了冷宮外面。

打眼一看,果然和羅安說的一樣,院牆外宮門前站了好幾個羽林衛。

阿茸以前來過這裏,知道雖然有巡邏的羽林衛會路過,卻是沒有人專門把守的。

而且早幾個月的時候,淑嬪因為謀害皇嗣被關進了幽蘭殿,也一直沒聽說過這裏派了人來看守着。

所以,如今這些人是為了誰而來,根本顯而易見。

食盒有些偏重,阿茸身上又帶着傷,別說拎個重物,就是走幾步都比平時費勁,不過她還是咬着牙蹭到了大門前。

沿路上的羽林衛都按著刀柄站着,見了她沒有任何反應,估計在他們眼中她就跟夏夜飛過的流螢差不多。

不過要想進院門,那就是——做夢。

一左一右兩個侍衛綉春刀一抽,哐啷一聲交錯成一個斜倒的十字,架在前面擋住了阿茸的去路。

「我……我是來找人的!」阿茸扯著嗓子喊了一通,顧世子,顧千戶,顧大人,輪著個兒喊了好幾遍,到最後聲音都開始發顫了,才見着顧燁慢悠悠地從院子裏出來。

「顧大人,」不待顧燁問,阿茸主動說道,「我聽說顧大人帶着兄弟們在這兒辛苦,特地帶了綠豆湯來給大家解解暑氣。」

顧燁倒是還記得阿茸,往後掃了一眼見就她一個人,便叫人接了那食盒。

不過他們沒立刻吃,反而當着阿茸的面叫人抱了只野貓過來,舀了一碗綠豆湯,又扔了塊點心給它,看着那貓兒吃飽喝足,又等了快兩刻鐘,見什麼事兒都沒有,還是神氣十足地喵喵叫,這才點頭讓手下人去分。

阿茸一直訕訕地站在他旁邊,明白了他的想法,臉上更是青一陣白一陣,事先想好的詞兒早忘了大半,最後索性直來直去,「顧大人,我想進去看看我家娘娘,麻煩您行行好……」

「皇上有命,誰也不能見皇後娘娘,就是連只貓兒都不準進去。」顧燁從手下手上接過盛給他的綠豆湯,咕嘟嘟灌了兩口,再咬一口桂花糕,贊道,「這是你做的?手藝不錯!比我們家廚娘強多了!」

阿茸心裏頭的火兒蹭一下躥了老高,這什麼人啊,喝了她的湯,吃了她的點心,結果不賣人情不算,竟然還敢調笑她!

可她有求於人,哪敢當真跟顧燁發火,抿著嘴眨了眨眼睛,就從懷裏掏出那個荷包來往顧燁懷裏塞,「顧大人,求你了,我就想進去跟我們家娘娘說說話,陪她一會兒,那裏面多可怕啊,上次來的時候有你們在,我都嚇暈了,現在黑燈瞎火的,娘娘一個人在裏面,別再嚇出個好歹來……求你了。」

侍衛吃東西都是狼吞虎咽的,顧燁也不例外,阿茸說這一串話的功夫,他已經解決了自己那份桂花糕和綠豆湯,把碗往旁邊一個侍衛手上一塞,摸出那個荷包來顛了顛,大約是覺得有些分量,便倒出了裏面的東西查看。

「這可不行,誰知道進去的時候是你,出來的時候還是不是你啊。」

阿茸腦子裏轉了兩圈,才明白他的意思,連忙撇清道:「絕對不會的,我就是想跟我們娘娘說說話,看看能幫上什麼忙。」她手往旁邊一劃拉,「你們這麼多大人帶着刀守在這兒,就是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作亂啊,我還要命呢!」

不想顧燁不接她的話,反而突兀地問道:「哎,這是你們娘娘的家當,還是你的啊?」

阿茸不解其意,卻覺得這是個好機會,誠實道:「這是我的,我的全部家當了!是我攢的嫁妝錢!你就答應我吧,再不行,你跟我一起過去,就那麼看着我,保證我不搞鬼!」

顧燁深深地打量了她兩眼,反問道:「你把嫁妝全給我了,就為了見你們娘娘一面?見完了呢?你打算怎麼辦?你手上沒錢了,要是你們娘娘真是冤枉的,你還能託人幫忙么?就算有,我看能幫上你的人也看不上這麼點金豆子。要是你們娘娘不冤枉,你又怎麼辦?到時候皇上問起罪來,你們鳳儀宮的人都跑不了,就是留下命來,也得不著好差事了,想再攢這麼恐怕一輩子都沒戲了。」

他說着把荷包塞回阿茸手裏,「你聽我的,別攙和,這玩意兒你自個兒留着,到時候上下打點打點,說不定還能謀個像點樣的差事,平平安安地挨到滿了年歲出宮回鄉。你們娘娘的事兒太大了,你管不起,我是為了你好!」

阿茸握著荷包,怔怔地站在那兒,顧燁說的話她不是不明白,可要是真按照他說的做,那巧茗怎麼辦?

她只想着想盡辦法,先見着巧茗一面,把前因後果問個明白,然後……然後的事情,她沒想得那麼遠!

她不過是佔了天時地利之便,至於人和……不是還有梁太師一家嗎?

論起來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太師大人和梁二公子肯定比她強啊!

不過……看着眼前的顧燁,阿茸又不那麼確定了,那時候淑妃和顧煒的事情一出,可沒聽說過永昭候家有人出來幫他們走動的,那還是親生的呢,巧茗和梁家只是認的乾親……

阿茸發現事情比她原本料想的還要艱難,而自己又一籌莫展,根本沒有辦法,她心裏着急,身上好像比之前還疼了,實在綳不住勁兒,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顧燁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他沒說什麼啊,都不是狠話,不是勸她為自己着想么,怎麼就把人弄哭了……

旁邊的侍衛們看了都跟着起鬨。

「頭兒,你怎麼把大姑娘弄哭了?」

「頭兒,是不是你欺負了人家不肯負責任?」

「將來都是當侯爺的人,屋子裏多收一個不緊要!」

「就是!人家都把嫁妝給你了,誰家的姑娘也不會更實誠了!」

顧燁聽他們越說越不成話,喝止道:「都閉嘴,辦差呢,你們當出來玩啊,誰再說就拉出去繞着皇城根兒跑一百圈!」

侍衛們不情不願地閉嘴了。

顧燁連忙拉着阿茸走開,估摸著距離讓那些傢伙再聽不到他們說什麼,才問:「阿茸姑娘,你這是哭什麼啊?有什麼事兒,你說一聲,我能幫你就盡量幫。」說完了發現不對,又趕緊補上,「但是真的不能放你進去見娘娘。」

「可是我只想幫幫她……」阿茸一聽哭得更厲害了,「我們當初一起進宮的,我十一,她十二,從頭一天起就睡一個炕上,後來又一起進了尚食局,一起從洗菜切菜學起,學不好時一起挨打,回到屋子裏互相上藥,那麼多年下來,比親姐妹還親,我們那時候說好了,等將來到歲數了出宮,如果不嫁就一起開個酒樓,嫁也要嫁在一起……」

那些過往的畫面從眼前閃過,每一幕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那樣鮮明,「後來她救了帝姬,得了陛下的青眼,有了好日子,我也沾光,我想既然她不能出宮去了,那我就在宮裏一直陪着她,萬一等她年紀大了,皇上不喜歡了,也好有個人能陪着說話,不會孤苦伶仃……可是……怎麼一下子就變天了……剛才還好好的呢……現在就關起來了,皇上會不會要殺她……我不怕把嫁妝都花光了,反正沒有巧茗我也沒有這些錢……我就是想幫她……淑嬪娘娘給送進去身邊還跟了個丫頭呢,我們娘娘只有一個人……」

說到後來,根本已經泣不成聲,前後不搭。

顧燁也不勸,只是讓她哭讓她說。

他知道突然出了這麼一遭事兒,皇後宮里沒人不膽戰心驚,就想着讓這小姑娘發泄一通也好。

不想聽着聽着,倒是有些感慨,這姑娘跟皇後娘娘不過是進宮后認識的,相交也就幾年功夫,竟然這般情深義重,雖然幾顆金豆子他不放在眼裏,但卻是她的整幅身家,竟然連后招都沒想好,就義無反顧地拿來幫人。

他想起自己家裏的事兒來,想着這幾年裏,顧煒一直把自己當賊一樣看待,沒少給自己挖坑,就盼著自己倒霉,甚至前途盡毀,這還是同父異母的親大哥呢,論起情分來竟連人家半道兒相識的十分之一都沒有!

就是這麼一晃神兒的功夫,卻見阿茸忽然一口氣兒上不來,兩眼翻白,直接暈了過去。

顧燁連忙上去扶了一把,空出的手拍着她的臉頰,「阿茸姑娘,阿茸姑娘」的叫了幾聲,又掐了人中,但就是不見人醒。

羅平羅安遠遠看着不對勁,提着燈籠衝上來,燈光閃耀下,顧燁才看清楚阿茸一張精緻的小臉慘白得像紙一樣,嘴角還有鮮血淌出來……

*

羅剎殿裏,巧茗坐在地上,全然不知道外間發生的事。

一年前她曾經對這裏無比好奇,還曾跪在外面從地窗向里張望,那時她想不到自己會生下兩個皇子,想不到自己會當上皇后,更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被關在這裏。

她被押過來的時候,羅剎殿從外面看起來跟一年前沒有任何區別。

陳福指揮着太監們敲開門上釘的木板,把她推進來,門在她身後「吱呀」一聲關上,然後是乒乒乓乓重新將木板頂死的聲音。

一陣熱鬧后,腳步聲漸漸遠去。

一切歸於寂靜。

室內一片黑暗,只有木板縫隙間透進來絲絲縷縷的月光,照在地上,細細長長的一道線。

巧茗抱膝團坐着,一心琢磨今天的事情。

她一點兒也不怪韓震不信她。

若是兩人交換位置,她也不會信他。

上次不就是這樣么,當時她以為韓震要殺自己,可是一點兒也沒留情,一刀扎在他胸口上,事後多虧韓震為自己遮掩,不然這刺殺天子的罪名早一年前就該扣在自己頭上了。

韓震給過自己一次機會,但是這次,他大概是對自己徹底失望了吧……

可是,這次真的不是她。

巧茗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誰,又是怎麼動的手。

她反正也死過一回,現在的日子都是撿來的,真是沒辦法了,再死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是這樣不明不白的,當真叫人不甘心!

而且她還有兩個孩子!

若是這樣就死了,背着弒君的罪名,那兩個孩子會如何?

不到一個時辰前,巧茗還覺得讓自己的孩子出家當和尚太過委屈,現在情勢轉變,她倒覺得若是當真能如太皇太后說的那樣,在寺廟中一世平淡又平安,或許也不失為一條好出路。

小的命運或許不會更糟了,但是大的那個呢,她背了罪名不緊要,可是有個弒君的母親,鏘兒會不會連太子都當不成,她前世在家裏也是讀過史書的,被廢了太子的,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巧茗還是不甘心,本來他們母子三個不至於如此的,是誰,到底是誰在害她?

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裏,連時間都似乎靜止了,若不是月光流轉,隱去了地上那道細長的光線,她幾乎也要以為自己已凝固成一塊石磚。

巧茗站了起來,她抻了抻微麻的腿腳,試着在黑暗裏行走。

她已經想通了,她要出去,不管等多久,一定要出去,不為自己,也要為了兩個孩子,所以在這之前,她必須保證自己好好的,不能自暴自棄。

不知道踢到了什麼,腳下一個踉蹌,巧茗緊著倒了幾步,卻又不知道踩中了什麼,腳底一滑,撲跌在地上,手下不知按中了什麼,毛茸茸的,還有會動,好像不止一個,吱吱唧唧叫着跑了開去。

是老鼠!

巧茗嚇了一跳,還有點噁心,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聽着聲響要躲。

四周烏漆麻黑的一片,到底不如在光亮的地方身手敏捷,她又摔了好幾次,有時是被地上散落的東西絆倒,有時是被那些到處亂竄的小東西嚇得。

最後終於靠在了一堵牆邊,可是聽着響動,那**老鼠竟然成**結隊囂張狂叫着往她這邊追來。

巧茗只能再躲,她怕再摔跤,雙手都扶在牆上,那牆壁並不平坦,她遇着了障礙也不願鬆開,生怕一下子偏離了方向,再找不回來,乾脆慢慢蹭著過去。

腳面上悉悉索索地爬過去什麼,巧茗身上一個激靈,手不由自主地在牆上用力按,不想正面牆都晃動起來,她人緊緊靠着牆壁,也跟着晃,甚至跟着那面牆轉了起來。

暈眩過後,眼前驀地一亮,忍着刺眼的感覺打量,竟是身在一條通道之中。

地面只是普通的泥土,兩邊的牆壁倒是木板鋪成,每隔上二十多步,便點着一盞長明燈,倒叫她想起太皇太後宮里那間密室來。

巧茗幾乎沒有猶豫,立刻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她不知道這條通道的盡頭會到哪裏,但不管是哪兒,都比留在羅剎殿等死好!

若是到時候被抓住了,還可以說,為了躲老鼠不小心闖了進來,又不知道怎麼回去,只能往前走,走出來就打算找皇上去,免得被當做畏罪潛逃!

巧茗能感覺得出來,地勢是向下走的,或許起頭時是在羅剎殿牆壁的夾層里,後來慢慢地就應當是轉入了地下,畢竟若是在皇宮地面上建一條地道,一定不能瞞住人。

路彎彎曲曲,七拐八拐,有時有岔路,然而並不需要她做什麼選擇,因為每次都只有一條路能走通,其餘的都被封起來,鐵閘門鎖著,明顯是人工所為。

大殷的皇宮是在前朝皇宮的基礎上擴建的,所以巧茗一點也不意外地下會有這些密道,據說當年兵臨城下,前朝的最後一任皇帝就是從密道里逃跑的,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了也沒找到下落,沒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想起這件事來,巧茗倒幾乎認定這就是那條逃生的密道,滿有信心一定能通到宮外。

她並沒有想遠遠逃開,畢竟還有兩個孩子在這裏,她無論如何舍不下。

但兩輩子加起來她也沒超過十八歲去,還是少年人心性,走這樣一條終點未知的路,就像一場充滿新奇的冒險,不能不叫人興奮異常。

路並不遠,很快就到了終點。

那不過是一堵看上去沒有任何特點的牆壁。

巧茗卻沒有失望。

這面牆外一定是另一個世界,她小心翼翼地四處摸索,尋找機關。

或許設計密道的人本就沒打算在這裏為難人,那機關就設在長明燈下,巧茗按了下去,牆壁旋轉起來,將她送了出去。

巧茗站定了身子,四處打量,見自己是在一間沒窗沒門的小屋子裏,這屋子不大,約莫三丈長,兩丈寬,一眼便能望到盡頭——西北面堆著各種時鮮的蔬菜,東南面壘著酒瓮。

有些眼熟。

好像是尚食局的地窖。

她再看,西南角是向上的石階,石階上站着一個人,身材高大,穿着大紅色織金的曳撒,臉上帶着一張羅剎惡鬼面具,牛角獸眼,獠牙斜突,烏金材質在昏暗的燈光下反著光,更顯得猙獰可怖。

這人是誰?

夏玉樓不是死了么?

怎麼還會有鬼面人出現?

巧茗全身肌肉緊繃,下意識地便想迴轉到地道里去,可惜慌亂之間找不到讓牆面轉動的機關。

身後的腳步聲近了,她只得轉過身去面對。

那人在她身前三步處停下,並不說話,只是伸出修長的手來,緩緩地取下面具,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59、

在巧茗幾乎已經絕望的時候,韓震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輕聲道:「我知道不是你。你不是那種暗地裏玩花樣的人,要是真恨得想殺了我,只會真刀真槍的來,就像在行宮那時候。」

這是誇她還是損她?

不過,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

「雖然我不知道是誰,不過既然沒成功,肯定會有下一次。我把你關在冷宮裏,是為了讓真正動手的那個人放鬆警惕,他要是知道我有心捉拿真兇,或許就不敢再動手。」

「你要用自己當誘餌么?」巧茗緊張道,「會不會太危險?」

她的關心令他愉悅,柔聲安慰道:「不怕。」又試探著問,「你再想想看,到底有誰能有機會在那碗粥里動手腳。」

巧茗只好把烹飪的過程整個複述給他聽。

韓震聽后又是沉默半晌。

「陛下,你想到什麼嗎?」

「我先送你回去。」韓震再次忽略了她的問題。

他牽着她的手,沿着密道往回走,兩個影子並在一起,長長地拖在身後。

「闖進鹿鳴宮威脅你的人不是我。」

他忽然說起這個,巧茗楞了一下才知道回應,「那是誰?」

「夏玉樓。那日審問時他承認了,無意中知道羅剎殿關着人,便想打探其中的秘密,試圖從中搞起風雨。」韓震冷哼道,「真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所以,因為涉及了被窺視身份的秘密,他才立刻殺死了夏玉樓。

巧茗明白了。

可是,她不懂,一個漁村出來的少年,進宮來掙得一份好前程,已是很有體面的事情,為何要動這樣的歪心思呢?

除非死人會開口,不然這其中的原委恐怕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巧茗猶豫再三,還是把林家和夏玉樓的關係告訴了韓震,「我們都互相坦白,再也不隱瞞對方事情。」她這樣說,之後又不忘求情,「林鶴和巧茜都還是孩子,他們當初都不知道兄姐去何處當差,自然也不可能參與夏玉樓的陰謀。」

「在你心裏,我就是不問青紅皂白,草菅人命的人么?」韓震不滿道。

「當然不是!」巧茗扯着他的袖子搖晃,「我是怕陛下遷怒我,再也不理我。」

好話人人都喜歡聽,韓震道:「這還差不多。我見過他們,對他們的性情也知道大概,不過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心善,把人都往好處想,可做人不能這樣輕信,我會派人暗中調查監視,最後能確定他們無辜才行。」

巧茗很滿意,「這樣安排很合理,清者自清,只要那姐弟兩個沒有攙和夏玉樓的事情,別人也抓不到他們的把柄,自然可以平安無事。」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不知不覺就來到暗門前。

「我不想進去,那裏面烏漆麻黑什麼都看不到,」巧茗抱怨,「還有老鼠。」

韓震俯身在她額角親了親,「委屈你了,我會派人過來,好好打理一下屋子。你想鏘兒么,我也給你送過來。」

「想的。」巧茗在他胸前蹭了蹭,「兩個孩子都想。」

韓震輕撫她的鬢髮,「暫時,他還不能出現在人前。」

暫時?

他的話帶給她希望,於是趁勢添磚加瓦,「陛下還會再考慮看看么,把孩子們分開,並不一定能避免悲劇發生,許多時候坦白比隱瞞更能化解矛盾與誤會。」

韓震模模糊糊地回答:「別想太多了,你安心等着我接你出來。」

他的態度比之前已經軟化了許多,巧茗知道不能逼得太過,不然只怕會弄巧成拙。

她也知道,韓震不能留得太久,尚食局那邊寅時就開始準備早膳,到時候膳房裏人來人往的,韓震沒有辦法悄悄離開,只得依依不捨地鬆了手。

*

天還沒亮,齊達章就帶着一隊人馬來到冷宮。

他們拆下釘死羅剎殿門窗的木板,打開門窗通風,打掃房間,將舊的傢具搬出去,換了整套新的進來。

一切收拾妥當了,又有人送了整箱衣物和日常用品進來。

淑嬪也被從幽蘭殿請了出去,至於她被請到了哪裏,大家都不知道,也沒有人關心。

幽蘭殿那邊的角房則給改成了小廚房,

最後是乳母何氏和翠玉、琵琶帶着太子和伽羅一起到來。

「阿茸姐姐一聽皇上肯派人進來,第一個請旨,可是她被陳總管踹得吐了血,皇上命令她好好休養。」翠玉學着韓震的強調,「朕知道你忠心皇后,不過派人進去是照顧皇後起居的,你現在這個樣子根本做不成事,只能添亂,還是養好了傷,之後再議吧。」

阿茸還是不能安心,早起硬撐著到羅剎殿走了一趟,親眼見過巧茗安然無恙,殿內一切也佈置得妥當,比起鳳儀宮來只是少了奢華的裝飾,其餘事物一應俱全,這才肯真的聽勸回去將養。

御書房裏,剛下了早朝回來的韓震正在批閱奏章。

陳福進來稟告:「皇後娘娘身邊的大宮女奉命來給陛下送葯膳。」

按說經過昨晚那麼一出,陳福本來想得好好的,任何人,只要不是御膳房出來的,往紫宸宮裏送吃食都要趕走。

但是皇上昨天關了皇後娘娘,半夜裏突然鬧騰起來,讓人把冷宮收拾舒服了,又搬搬抬抬的佈置一番,還送了伺候的人進去。

這下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就有點讓人摸不清了。

說沒惱吧,二話不說就把人關冷宮了,連還吃奶的太子都一起送過去了關着。

可說惱了吧,關冷宮頂多放個把宮女跟着,還真沒聽說過誰給關起來還要把屋子收拾佈置好了,再建個小廚房的……

陳福腦子裏繞了一圈,又聽這個眼生的宮女說是早上去探視過皇后時,娘娘親口吩咐的,他估摸著這是皇后認錯求情討饒呢,所以便進來傳了一聲,讓皇上自己定奪。

皇上果然允了。

那個宮女提着食盒進來之後,陳福親自用銀針驗過,侍膳的太監也先嘗了,確保真的毫無問題后,才呈給皇上。

韓震裝模作樣的用了一口,然後問道:「你是哪個?以前沒見過。」又問,「你去看過皇后,她現在如何了?」

素月低着頭,畢恭畢敬地回答:「回陛下,奴婢名叫素月,剛到娘娘身邊不久,娘娘本是交代阿茸姐姐的,但阿茸姐姐身子不適,不宜走動,所以才吩咐奴婢走一趟。娘娘托奴婢遞個話兒給陛下,說她與陛下爭執后一直心緒難平,這才想岔了,做錯了,娘娘會好好地在羅剎殿裏靜思幾過,還望陛下看在太子和帝姬的份上對娘娘從輕發落。」

韓震面上不顯,心中冷笑不止,若不是昨夜裏他見過巧茗,此時只怕會信了這宮女的謊話。

他聽巧茗講起準備粥水的過程時,便懷疑了太皇太後送的宮女。

需知下毒這種事,並非一定要放在食物里,有時也可在餐具上做手腳,將□□溶成液體抹在燉盅壁上,看不出來不是水不算,便是擦乾了也會留有殘毒。

不過這樣做,又是當着巧茗和阿茸兩個面前,手腳肯定是要非常快的,尋常的宮女可做不來。

這個素月與他從未謀面,根本不可能自作主張謀害皇帝,但她的背後的人……

韓震素來對太皇太后十分尊敬,當初不得不送她出宮到護國寺暫住,只是因為她看出了他身份上的蹊蹺,並且表示了對於他行為的不滿。

他一直覺得,只要假以時日,只要他做得不比他的兄長差,太皇太后一定會認同他的。

韓震從來也沒有想過,當年留他一命,還親自撫養教導過他的皇祖母,會狠下心要他的性命。

然而現在事情明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也是他自己蠢笨,竟然想着將小兒子交由太皇太后暫時照看着,這不是擺明將籌碼送到對方手中——只要韓震死了,皇后又成了殺人的兇嫌,宮裏亂成一團,太子又沒有人照料,到時候還不是等於兩個皇子都捏在太皇太後手中,如今的形勢比當年太.祖駕崩時不知簡單多少,太皇太后擁立新君是理所當然,根本沒有人能和他的兒子爭,至於朝政,她也有二十多年的經驗,如今又才五十齣頭,身體正好,精力不減,智慧更增,輔佐幼帝絕不是難事……

韓震如是想着,便打算看看素月昨日一擊不中,今日還打算做些什麼,於是並不戳破,跟着演戲道:「嗯,若是皇后真能改過,才是一件好事,她為朕生育皇嗣有功,朕會念著的。」

素月福身表示這話會替皇上傳達給皇后,之後又補充道:「娘娘還給親自畫了一幅畫,以示負荊請罪之意,囑託奴婢一定要交給陛下。」

「那你過來,呈給朕。」韓震道。

陳福有些納悶,往常就是大臣到了御書房,有什麼東西要呈給皇上,也是由他從對方手裏接過來再交到皇上手上,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

他心思有些活泛,重新打量了一番素月,論顏色不過清秀,身條看着不錯,但是已經二十來歲,年紀有點大,便覺得自己想左了。

只是這麼一分心的功夫,素月已經走近前來,踏上三級鋪着紅毯的木階,在書案的另一頭站定,從袖筒里取了個捲軸出來,慢慢展開。

韓震留心看,紙上果然畫着負荊請罪的故事。

眼瞅著畫面一點點呈現出來,直到最後。

「放下吧。」韓震吩咐道。

有那麼一瞬間他疑心自己想錯了。

素月弓腰將畫卷放至桌上,直起身子時忽然從右袖中滑出一柄短刀,揮刀向韓震刺去。

「來人啊,有刺客!」

陳福高聲叫喚,想也不想便往前一撲,擋在韓震前面,肩膀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刀。

耽擱了這麼一下,梁芾已帶着侍衛從殿外沖了進來,三兩下便將素月拿住。

*

翊坤宮裏,太皇太后正在禮佛,忽然聽到身後腳步聲響。

她停下敲著木魚的右手,回頭看,呂嬤嬤一臉擔憂地走進來,稟告道:「太皇太后,紫宸宮那邊抓了一個刺客。皇上親自審問,問明了罪責后,已將人處死。」

太皇太后扶著呂嬤嬤的手臂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前,遙望天邊落霞,兀自出神。

三日後,太皇太后再次離宮前往護國寺為皇室祈福,終身未再回宮。

*

羅剎殿。

三個月大的韓鏘撐着手肘趴在鋪了軟墊的榻上,巧茗手上拿着七彩繡球在比他高的地方逗他抬頭。

翠玉和琵琶也跟着起鬨。

韓鏘是個很有腔調的男嬰,初時對這一**女人的咋呼只做看不到,後來不知道是否被吵得煩了,不得不應酬,撇著嘴猛地梗著脖子揚起頭來。

「母后,」伽羅軟軟的童音響起,「弟弟這樣好像小狗……」

話音還沒落,韓鏘就「嗷」地一聲哭了起來。

巧茗連忙把他抱起來哄,「乖哦,不哭不哭,你是男孩子,臉皮不能太薄。」

伽羅對着手指道:「弟弟不哭,我是說你像小狗一樣討人喜歡。」

韓鏘哭得更大聲了。

遠遠地,忽然有另一個嬰孩的哭聲跟他和在一起,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殿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個人走了進來。

巧茗抬頭看,因為背着光,看不清模樣,只看得到他穿着大紅織金四團龍曳撒,頭上戴着翼善冠,手裏還抱着一個裹在大紅襁褓里,哭得正歡的娃娃。

——全文完——

60、番外二前世

她來了。

腳步輕快,牽動他的心。

地窗支起,菜肴一盤盤遞進來。

他的視線卻落在那纖巧瑩白的小手上。

不知摸上去是什麼感覺?

他不由自主地探出右手……

「今天又做了松鼠鯉魚,上一次見這道菜你吃的最多,想來很喜歡吧。」

濡軟的柔聲細語在他耳中聽來有如天籟。

「枸杞桂花糕是我最喜歡的,你也嘗嘗看。」

她那樣體貼他,他卻卑劣地試圖輕薄她……

慚愧萬分地收回手,埋頭在酸甜可口的菜肴里。

「有件事,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

「其實,我不是現在這個我。」

她喁喁訴說,他側耳傾聽。

「你會相信我嗎?還是你會覺得我是個妖物?」

「算了,反正我敢告訴你,也是因為你根本不會說話,又怎麼能傻得指望你安慰我。」

「不過,這麼長時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可會寫字?」

他會的,可原來給他起名的人,正式如今冷血無情把他囚禁在此的。

他不想提起自己的名字,怕給她招來禍患。

「不如,我幫你起個名字,免得每次都你啊你的,不好聽。」

她偏頭思索一陣,「你覺得『長風』二字如何?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裏,但是我想,你應當也會有脫離困境,大展宏圖的一日。」

「唉,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哦。」

「長風,下次給你做宮保雞丁怎麼樣?也是我喜愛吃的呢。」

「還是老規矩,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哦。」

她收拾了碗碟,像來時一般,輕快地離開。

他默默地坐在殿中等待,太陽東升西落一次,他便在青磚地上刻一道痕迹。

刻痕攢滿十道,她又來了。

「那日在長街上見到母親與伽羅,可惜不能相認。」她輕輕嘆一口氣,「我如今身份低微,連上前敘話都沒有資格。有時候,我會想,老天爺做事到底有沒有他的深意,如果有,那麼,叫我來到這具身體里,到底是為了什麼?與親人咫尺天涯,相逢對面不相識。仇人就在眼前,卻拿他毫無辦法。還有,歷史正在一幕幕重演,左僕射於右知於大人一家已獲罪,明年輪到右僕射曲方舟曲大人,然後便是我爹爹,至此為止,連同十三年前的謝司空在內,當年先帝任命的輔佐幼主的四名輔政大臣便被剪除乾淨。可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阻止不了。」

「長風,你說,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們做錯了什麼?當年要不是他們能把持朝政,別說今上,就是先帝也難以登基,怎麼當年被看重的原因,如今卻成了罪責,被忌憚,甚至不除不可呢?」

「長風,如果你做皇帝,會如此絕情么?」

他不會,只要她不喜歡的,他通通不會做。

在暗無天日的幽禁歲月里,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全部快樂的源泉。

可惜這份快樂註定不能長久。

重見天日的時候,竟然就是他的死期。

他的面孔,他的身份,儘是今上的隱患,是江山不穩的隱憂。

行刑是秘密進行的,除了皇帝少數的心腹,根本無人知曉皇宮某處,年久失修的宮殿裏,有一個生命即將逝去。

他被灌下鴆酒,腹中灼燒疼痛,卻一時死不去,還能扭曲著身體掙扎爬動。

手落在青磚地的刻痕上,已滿新的十道,今天她會來。

他想在臨死前見她一面,奢侈的也是卑微的唯一的願望。

又怕嚇壞了她,也怕她見到不應見到的,無辜被牽累。

痛苦中想起她曾經說過的話來。

他也疑惑過,上天讓他來世上走一遭,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只是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影子,之後因為莫須有的罪名死去……

他不甘心。

從前他沒想過不安分守己,那個與他一母同胞的人卻不相信。

如果時光能倒流,他想,倒不如坐實了兄長對他的懷疑,這樣就算最後還是逃不過一死,至少沒有枉擔虛名。

只是他沒有機會重來一回。

「長風?」少女驚呼的聲音響起,「是你嗎?」

一隻微涼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龐,「你怎麼了?」

他的視線早已漸漸模糊,勉強分辨出她的模樣,年輕的靚麗的面孔,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動人。

如果真的有機會重來一回,他還要把她捧在手心裏。

他知道到哪裏去找她。

天啟十八年春,二月二十二日,她因為帝姬落水而來到這個世界,從落難的太師千金變成了尚食局的女官。

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再告訴她讓她等着他來找她。

然而鴆酒的毒性已至最強,他開不了口,那隻手也從半空中無力的垂下,緩緩地,無聲地,跌落在青石板地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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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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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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