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33、

巧茗啜一口清茶,壓抑下腦內紛亂,很快便理出一個頭緒。

此種猜測在情理上完全說不通。

韓震至今只有伽羅一個女兒,當時更是一個子嗣也無,巧菀若是能生下皇子,相對地,也能夠更穩固韓震的皇位,就算最後只生個女兒,也是添上一樁喜事,何況民間又向來有長女招弟的說法,無論怎樣,也沒有理由要害了那肚中的孩子。

而且,如果他實在不想讓巧菀生孩子,有許多的辦法可以讓她根本無法受孕,像最普通的事後避子湯,甚至還有常年可用的避子香。對於一個皇帝來說,都不過是一句吩咐而已,又何需在巧菀有孕后鬼鬼祟祟、暗地裏大費周章。

如果是其他的人……

巧菀只是一個妃子,能與她有利益之爭的,也只能是後宮中人。

巧茗在心裏極快地過濾了一遍。

對於太皇太後來說,韓震的皇位穩固,才不枉她多年的心血,斷沒有這般背後拆牆,自毀長城的道理。

那麼,太后?可若是她害死了巧菀,又怎麼可能撫養伽羅呢?

會不會是與巧菀同時進宮的德妃或淑妃呢?

巧茗皺緊眉頭,淑妃她未曾見過,性情為人,一概不知,德妃倒是個面上十分友善的,又經常幫助自己,可人吶,哪有那般簡單,當着你面前說的、做的是一套,轉過身背着你時,或許完全就是另外一個樣子。

所以,親眼見到的未必是真,親耳聽到的也是一樣。

「嬤嬤,我很感激你對菀兒的忠心耿耿,時隔多年還念念不忘,特意前來見我。只是,空口無憑,你說的這些話可有佐證?」

或許當真是母女連心,蕭氏沉吟片刻,問出的話正巧和巧茗心中所想一模一樣。

孔嬤嬤垂低了頭,看起來似乎有些灰心,「老奴沒有佐證。當日李太醫告知診脈結果時,只有老奴在娘娘身邊。而今,李太醫與娘娘皆已不在人世。至於物證,從那時起,老奴更是嚴格把關着娘娘的飲食,但從來未曾在任何一份菜肴點心、又或者是湯粥茶飲中發現端倪。」

「孔嬤嬤,我們都很感激你的用心良苦,相信大姐姐的在天之靈亦是一樣。只是你一無憑據,二無線索,事情又隔了這麼多年,就算我們想查證,又能從何處入手查起?總不能只憑你片面之詞,就貿貿然在後宮裏大動干戈吧?」

巧芙說話的方式與蕭氏一樣,皆是先禮後兵,只是用詞尖銳犀利許多,語氣也毫不客氣。

蕭氏皺眉抬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轉而十分和氣地詢問道:「嬤嬤,當年當真一點線索也沒有么?哪怕是菀兒曾與什麼人不合,得罪過誰,哪怕是處罰了誰,再微小的嫌隙也可以,總能有些你們想得到的緣由吧?」

孔嬤嬤還是搖頭,「娘娘性情最是溫厚,侍奉太皇太后與太后至孝,對陛□□貼入微,待另兩位娘娘猶如親姐妹般關懷,就是對我們這些底下人也是溫言軟語,從不曾大聲呵斥,又怎麼會得罪了誰。」

自己女兒的性情,蕭氏自是清楚的,但是若非挾怨報復,就只能是利益之爭,後宮裏面能和巧菀爭利的人數來數去連一隻手都用不完。

適才巧芙的話雖不好聽,但卻也是事實,時隔多年,無證無據,從哪裏查起,去查誰,弄不好便成了無事生非,憑白得罪了旁的一整個家族。

蕭氏至今也不清楚丈夫最近到底謀划著什麼,從突然改變主意送巧芙入宮,到與端妃攀關係認親,樣樣都不尋常,但就算幫不上忙,也不能衝動去扯了後腿,便先只虛應下來,「嬤嬤,無論如何,今日都多謝你了,這份恩情我們記在心裏頭,嬤嬤年事高了,往後就攙在這麼複雜的事情里,我自會去想辦法,查探清楚。」

言罷揚聲換了阿純進來,吩咐她帶孔嬤嬤出去領賞。

待到圍帳里只剩下母女三人時,蕭氏便沉下聲音囑咐兩人道:「這番話你們聽過就算了,不許再說出去,也千萬別衝動,輕易去查探任何。巧菀已經不在了,就算她有冤有屈,天上有知,也定不願用兩個妹妹的前程來換的。」

若論親疏,自是巧菀最親,可庶女與義女既在宮中,便都是與家族興衰息息相關的,有道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哪個也疏忽不得。

「阿芙你雖然伶俐,但這宮裏面的事情,可不是憑着些小聰明便能解決的,記住了么?」

巧芙笑着應下了蕭氏的教訓。

輪到巧茗時,蕭氏則更是叮囑了一遍又一遍:「千萬別告訴皇上,你如今地位得來不易,可不能因為沒有半分證據的舊事便惹出是非,失了聖心。」

「那娘打算怎麼做呢?」巧茗問。

「這一時半刻的,我也想不出什麼好方法。」蕭氏揉着額角,嘆口氣道,「且待我回去與你們爹爹商量看看。」

本是好好一次放鬆消閑的活動,卻因為孔嬤嬤的出現而添上幾分沉重。

回程時,三人都是有些悶悶不樂,出了竹林便是分開,坐着軟轎回各自居所了。

因為年紀的關係,巧茗與巧菀相處得並不多,但她每次見了自己都是溫柔相詢,又照顧周到,就像一個小母親一般,如今驟然聽聞她或許是被人害死的,就算心裏明白此事暫不可全信,卻也不可能全無感觸。

回到渺雲居時,正趕上伽羅在用下午點心,成年男子拳頭大的水晶碗裏盛着冰鎮過的陳皮紅豆沙,小傢伙揮動着匙更吃得眉眼彎彎,彷彿這世界上根本全無任何憂愁煩惱之事似的。

巧茗看着不由心中一酸,她自問會竭盡全力給伽羅最好的照顧,但若親生母親還在世,肯定還會更好。又想起之前伽羅心心念念給巧菀送信的事情,那眼圈便紅了起來。

伽羅吃得正歡暢,忽聽頭頂一聲細細的抽泣,愕然抬頭,就見到巧茗悄悄摸着眼淚。

伽羅看看巧茗身前那片兒桌面空空如也,再看看自己這一大碗紅豆沙,十分慷慨地將水晶碗往巧茗那邊一推,「娘,想吃就說嘛,別哭呀!」

多體貼的孩子呀,看她不開心了,還知道哄呢!

巧茗看也沒看那水晶碗,直接把伽羅抱到腿上,使勁摟着稀罕。

可憐的小伽羅想掙扎又不夠力氣掙不開,只能眼睜睜看着紅豆沙吞口水,着急地也要哭了……

解救了她的是前來稟事的夏玉樓。

巧茗這才把伽羅放回座位上,帶夏玉樓到東次間去。

她開始打理宮務后,需要前來稟事的人自然多了,所以便騰了東次間出來當做會客室,專做議事之用。

夏玉樓說完了事情,欲向往常一般告退。

巧茗卻道:「且不急,我有句話想問你。」

夏玉樓便弓著腰,垂低了頭,等待巧茗發話。

巧茗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圈,才慢悠悠地問道:「孔嬤嬤的事情可是你刻意安排的?」

夏玉樓聞言抬起頭來,微笑道:「娘娘果真蘭心蕙質,什麼事都瞞不過娘娘您。」

明明是恭維的說話,巧茗卻被氣得不行,咬牙道:「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的目的自然是完成敬妃娘娘的遺願,查明她的死因,以防帝姬再遭小人毒手。」夏玉樓直視巧茗,不卑不亢道。

可是,孔嬤嬤明明說只有她自己、巧菀和李太醫知道此事,他夏玉樓又是從哪兒得知的?

「敬妃姐姐都吩咐過你什麼,你且說來聽聽。」

巧茗心知與他對質未必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倒不如好言相詢,讓他自動地說多些,她才好再做判斷。

「其實,我知道的事情並不比孔嬤嬤多,不過是娘娘臨產前曾交代我,若是她當真出了什麼事情,要我盡量助孔嬤嬤一臂之力,可是這幾年來我自顧不暇,連與孔嬤嬤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事情又涉嫌機密,斷不是書信上可以說的。」夏玉樓倒像是並不打算隱瞞,一股腦說着,「還是有幸得了娘娘您的提拔,我才能到行宮來,幫着孔嬤嬤見上樑夫人一面。」

然而這等話,說了同不說又有什麼區別呢。

還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何況,事情到底是怎樣,反正巧菀都不在了,當年巧菀是怎麼交代的,還不都是夏玉樓自己說了算。

巧茗也不知該信他還是不該信他,正猶豫着,卻聽那夏玉樓又道:「不過,娘娘可否聽說過這麼一件事,當年敬德淑三位娘娘進宮時,皇上曾說過,若是誰先誕下皇子,便封誰為後。」

34、

按理說,身為嬪妃的人,聽了這樣一句話,無非就是兩種反應。

一是惦念著自己早生貴子,母以子貴,母儀天下。

二是防備着旁的嬪妃來妨礙自己,或是主動出擊妨礙旁人。

夏玉樓講出這句話的真正目的巧茗不得知,但她因為自己心中有鬼,不自覺便想得偏了去。

難道韓震為了不想梁家人做皇后,所以……

巧茗被這年頭驚得幾乎從坐榻上跳起來。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她強自控制着自己的儀態,便沒能管住嘴巴,還是質問出來。

夏玉樓低頭道:「我只是將當時的情況告訴給娘娘聽,希望娘娘能明白,在陛下講了這般話后,嬪妃有孕,生男生女,就成了關係各人背後家族興衰榮辱的關鍵,其中利益牽扯之廣,爭奪之兇猛,實在一言難盡。」

巧茗暗自里舒了一口氣,到底是自己想得太多,就算孔嬤嬤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過給他,他又不可能知道韓震曾經對她和蕭氏講過什麼,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自己下午時曾有那麼一瞬間懷疑了韓震,他更不是像自己這般有過離奇經歷,不會知道梁家數年後的遭遇,當然也就不可能意有所指,暗示什麼。

「所以,你是懷疑,當時後宮中……」巧茗試探道,「或是,你有具體懷疑的對象?」

夏玉樓把背弓得更深,再開口時,語調中滿含歉意,「沒有。我只是自個兒琢磨著,凡是不想敬妃娘娘做皇后的人,都可能有動機。另外也是想給娘娘提個醒兒,希望娘娘您在未來多花些心思保全自己。」

他說完這些話便退了下去。

留下巧茗一人思緒萬千。

那些所謂的動機,還有嫌疑之人,之前聽過孔嬤嬤的話時早已在腦中轉過許多遍,這會兒夏玉樓說的那句話,確實就像他自己說過的那般,不過是直截了當告訴了她後宮之爭的複雜,對找出下藥害巧菀之人根本沒有任何幫助。

然而,不知為何,巧茗總是撇不去對韓震的懷疑。

他不希望梁家勢力再壯大,所以不想讓巧菀封后……

不對,他可以不讓巧菀懷孕。

可若是,出了意外呢?

而且梁家的倒掉是不爭的事實。

可他目前不但沒有表現出來,還更加重視梁家。

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

她覺得自己腦子裏就像住了兩個人似的。

一個千方百計想要揪出他的可疑之處,另一個則絞盡腦汁地想為他洗脫乾淨。

兩人針鋒相對,互不相讓,誰也說服不了誰。

怔楞之間,忽然有人捏了一下她的下巴。

「怎麼自己坐在這兒發獃?」韓震不知何時來到跟前。

「陛下,」巧茗拉住他的手,然後被他順勢攬進懷中,「我在想陛下呢,你好久都沒陪我了。」她非常流利地說出撒嬌的話來,連自己都感慨自己的虛偽。

但又怎麼可能在韓震面前露出任何破綻呢。

別說母親已經叮囑過,就是她自己,也非常明白,若不是韓震便罷,若當真是他,一旦知道有人懷疑他曾經對巧菀下手,那人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前去地府與李太醫團聚。

韓震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明天可以陪你了,帶你去打獵好不好?」

巧茗抬起頭來,故意笑得格外燦爛。

至少在有證據之前,是不應該胡亂懷疑他的,不是么?

旁的且不說,只說自從封妃后,韓震一向對自己很好,若是他沒有做過,得知自己這樣懷疑他,那該是多麼寒心的事情。

然而,想得明白是一回事,真正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懷疑的種子一旦落入土壤,就算不經耕耘灌溉,也會生根發芽,漸漸茁壯起來。

只是平平常常的一頓晚膳,巧茗都能看出若干疑點。

就連之前只是覺得韓震對待伽羅不太親熱的相處方式,如今似乎都變成了他不歡迎這個孩子來到世上的證據似的。

*

第二天,巧茗與韓震一進山便碰到了駱寶林與巧芙。

駱寶林是武將世家出身,從小舞刀弄槍早已習慣為常,來到行宮后無人約束,每隔上那麼兩三天便要進山來騎馬狩獵一次。

巧芙原是從來不會參與駱寶林此項活動,但昨日遇到孔嬤嬤之後,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今日駱寶林相邀時便沒拒絕,與她同來散一散心。

可惜巧芙也是個大家閨秀,兩人出來大半天,她才勉強剛學會了控馬前行,不可能陪着駱寶林馳聘打獵。

這對於駱寶林來說,難免有些掃興。

是以,當看到韓震與巧茗各自騎着馬,身上又背有箭套時,當即興奮起來打獵這種事,孤家寡人沒有意思,人多熱鬧才有趣。

韓震難得有空,帶巧茗出來,自是希望獨處,連侍衛都給他趕得老遠。

但巧茗如今「心懷鬼胎」,能少同他單獨待一會兒,溫存得少一些,思想壓力便沒有那般大。

是以,明明看出他不高興,還硬是逆着他與駱寶林同行。

巧茗這些日子來騎馬騎得熟練許多,跟上駱寶林並無難度。

但巧芙便不行,漸漸落在後面。

韓震呢,論馬術與騎術,他都精湛,只是心裏頭不高興,自是落後得更遠,原以為巧茗發現了會來陪着自己,可眼見巧茗與駱寶林兩個說說笑笑,越去越遠,根本不曾注意到他。

他氣呼呼地雙腿猛力一夾,□□的馬兒就像離弦箭一樣追了上去。

巧芙在馬上本就搖搖晃晃的,韓震突然一陣風似的從她身旁策馬經過,嚇得她更是不穩當,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拉韁繩的力度。

馬兒吃痛,抬起前蹄,嘶鳴起來,前半身跟着高揚起來。

巧芙是個新手,哪裏見過這等陣仗,毫無防備地被甩下馬來,驚慌之中,雙手亂抓,那染了淡紅的指甲保養不易,今天來進行騎馬這等「粗魯」之事時,自是套了護甲,鎏金鑲翡翠的甲套又長又尖,便是狠狠地扎進了馬兒的屁.股。

那馬兒連番受驚,撒開了蹄子狂奔起來。

待巧芙忍着痛從草叢中爬起身,馬兒早已踏着煙塵轉過山坳,再看不見了。

*

巧茗與駱寶林到了山谷中的一處平台,此處地勢平坦,視野開闊,可算得上是狩獵的好地方。

駱寶林專心一意地開始尋找獵物。

巧茗根本無心狩獵,索性放馬兒自由自在地去吃草,她自己則往樹下走去,打算乘涼。

半途中看到草叢中躲了兩隻小兔,雪白雪白的,非常趣致可愛,便蹲了下去撥弄它們尖尖的耳朵。

又決定了這對兔兒就是她今天的「戰利品」,要帶回去送給伽羅。

韓震來到的時候,巧茗正被半人高的荒草遮擋住了身子,並未被他見到。

待他策馬由北自南,穿過了整個平台,看到了拉弓射箭的駱寶林,看到了悠閑啃著草皮的馬兒,卻始終不見巧茗。

因而疑惑地策馬回頭,正好看到數丈之外,一手抱一隻小兔子,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的巧茗緩緩站了起來。

還有,在她身後,那正自北方狂奔而來的受了驚的馬兒。

35、

巧茗對正在逼近的危險毫無所覺。

有隻小兔子頑皮地從她手上跳下去,動作很快,頃刻沒入草叢不見了。

巧茗跟着蹲下去,摸索尋找。

駱寶林也看到了目下的情況,無奈她離得實在太遠,穿過整個平台去將巧茗拉開,根本來不及,只能大喊出聲示警。

聽到駱寶林焦急的喊叫聲,巧茗詫異地抬起頭來,透過荒草間隙,看到韓震在前方挽箭拉弓,而他瞄準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自己……

從昨日起所有被強壓下去的懷疑,此刻全都漲潮一樣涌了出來,幾乎在瞬間便將巧茗淹沒,她驚愕之下竟是忘了躲藏,反而傻傻地站了起來……

韓震擰著眉沖她吼了一聲,可伴着身後疾響的馬蹄聲,巧茗什麼也聽不清楚,只看到在長箭離弦時,他猛地偏了一下弓。

一切發生得太快,巧茗眼睜睜看着長箭破空而來,擦着她右臂滑過,她臂上一痛,另一隻小兔子也跳下地去。

然後是臀.瓣上被重重一擊,整個人便撲向前往地上趴倒,跌得魂飛天外,痛不欲生。

巧茗很快被抱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里,抬頭便見到韓震近在咫尺的臉龐。

她下意識地想要推開他,並且付之行動。

可是年輕男人的力氣哪裏是她能抵擋得了的,掙扎不過兩下便被牢牢地擁住。

「身上可有哪裏不舒服的?」他難得地語氣起伏,全部賦予對她的關心。

她身上很痛啊!哪裏都不舒服!

巧茗哼哼唧唧地,正要開口,忽然覺得小.腹裏面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種痛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就像有人攥住她的肚腸下死力揉捏似的。

「肚子……啊……」她剛說了兩個字,又是狠狠地一下抽搐,一時沒忍住哀叫出來,「肚子好疼。」

韓震只覺有些莫名,她臂上顯是被箭尖擦破,有血滲出衣料,而那馬兒被他用箭射死,倒地前勉力掙扎時還是踢中了她,可他看得清楚,明明踢中的是屁.股,怎麼會肚子疼起來?

他四下里張望,也不見草叢中有凸起的石塊,而且她身前衣衫只有塵土草屑,不見半分血漬,根本不像被硬物硌傷的樣子。

再往下看,卻注意到她的腿間,雪白的騎馬裝衣料上,暈出淡淡血色來。

此處並沒有御醫,韓震只得將巧茗打橫抱起,放她側坐在馬背上,然後自己躍上去,一手牽韁繩,一手抱着她,吩咐了剛剛趕到的梁芾留下處理事情,便策馬離開。

換了個角度,巧茗也看到了地上被長箭貫穿了腦子的馬兒屍體,想起自己適才挨過的一擊,再看看馬兒所在的位置,當即明白過來,是被馬兒踢了一腳。

韓震那一箭是為了射殺沖她疾馳而來的馬兒?目標並非是自己?

想明白此節,巧茗心中一松,她的八月十五其實不大痛,畢竟那馬兒挨了一箭,臨死前已卸了力,但肚中時不時一抽一抽的絞痛著,又不知究竟是為了何因,不免疑心是受了致命的內傷,疼痛加上害怕,忍不住偎在韓震胸前嗚嗚咽咽地淌起眼淚來。

韓震這會兒又要摟着她讓她坐穩了別掉下去,又要小心控馬盡量不顛著了她,本就一心二用,再分不出空檔來安撫哄勸,只能任由她哭濕了他的衣裳。

*

太醫院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除了當值時突發的狀況例外,一般誰給宮裏哪位主子診過脈,往後若不出大差錯,或是主子指名更換,那麼下次主子有病痛時則還是由這人診治。

因而被陳福從太醫院隨行眾人里叫來的渺雲居的,便是之前巧茗落水時為她診過症的御醫商洛甫的。

商洛甫來的路上聽陳福說了事由與癥狀,心裏面便隱隱有個不好的猜測,等到搭過脈,神色倒反而放鬆幾分,「回陛下,娘娘腹痛並非被馬兒踢上了內臟,而是動了胎氣。」

「你說她……有孕了?」韓震素來冷淡的表情里染上十分驚訝,難以置信地看着商洛甫,再一思及適才巧茗遭遇到的事情,還有商洛甫說的話,忙追問道,「如何了?嚴重嗎?」

「迴避下,依脈象來看,娘娘有孕不過月余,正是胎兒最不穩妥的時候,因而今日受了驚,有些見紅,但幸而娘娘有福,胎兒目下並無大礙,只要卧床休息一段時間,並調養得宜,不再受驚,不再操勞,應是不會出事。」

商洛甫開了保胎方,便告退出去,回太醫院裏抓藥煎藥去了。

韓震側坐床畔,握著巧茗的手,本是想與她訴一訴衷情,可一雙眼睛卻總是不受控制地瞥向她尚平坦的小.腹。

巧茗也是一樣。

完全不敢相信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一個小生命孕育在她的身體里,而她這個後知後覺的母親,差一點就沒能保護好它。

幸好,有韓震當機立斷的那一箭,讓她還有機會能看着它出生、長大。

不知是否是孕婦的心思特別跳躍,巧茗一瞬間甚至想到了十幾二十年後孩子要嫁或是要娶什麼樣的人……

然而,她很快便回過神來,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太遠。

韓震的手掌緩緩覆在她肚皮上,慢慢地挪,輕輕地碰,好像生怕使大一點點力氣,就將肚子裏的小娃娃嚇跑似的。

「朕要寫道聖旨,」韓震突然道,「封它做太子。」

巧茗忍着痛笑道:「陛下別鬧了,都還不知道是男是女。」

寫道聖旨不是多大事兒,巧茗也不想攔着他給自己的孩子加封,可是萬一聖旨頒下來,九個月後她生的卻是個姑娘,那可就要貽笑大方了。

「那朕寫另一道聖旨,」韓震看起來不大以為然,「朕要封你做皇后。」

「陛下……」

巧茗呆住了。

喃喃一句,不知往下接着該說些什麼,便打住了,只愣愣地看着韓震。

不是說,誰先生兒子誰當皇后嗎?

德妃肚子裏的那個比這個大好幾個月呢,這樣是不是不公平?

然後又有些覺得,馬兒沒踢到自己的腦袋,怎麼就變笨了呢!封自己做皇后,應當趕快謝恩才對,有什麼好去替旁人鳴不平的!

巧茗如此想着,就要坐起來謝恩,韓震伸臂將她按住,口中責怪道:「別亂動,沒聽到御醫說你往後都得卧床休息么。」

巧茗可憐兮兮地看着他,「陛下,難道要一直躺倒孩子出生么?」

韓震聽她這麼一問,也有些不大確定,然而按着她肩膀的手卻一點也不松力,甚至整個人俯下來,小心地避開巧茗腹部,以極其彆扭的姿勢擁住她,頭枕在她頸窩裏,「反正你乖一點,以後不許騎馬不許出門,御醫說你能下床前不許動,就算他說可以了,也最好不動。」

反正小心一點,絕對錯不了。

這樣一家三口緊緊擁在一起,氣氛正好,巧茗很想趁機問上一問,為什麼自己老是得到他特殊的對待。

從那時封妃,後來細想,只怕並非太后一人的意思,而今日他說的封后……

巧茗努力回憶著前世,夏玉樓轉述的那句「誰先生下皇子,就封誰為後」,她根本不曾懷疑,因為前世里直到她死的時候,也就是五年後,韓震都沒有立后,因為一直沒人能給他生下兒子。

「陛下,」巧茗叫喚一聲,輕輕推了推他,後面的話還沒出口,就感覺到頸間濕濕涼涼的,有水滴……

難道他在哭?

她努力去看,卻只能看到韓震的後腦勺,他的臉整個埋在她頸窩裏動也不動。

這是喜極而泣么?

如果,他會為即將到來的孩子這般開心,是否徹底說明他不可能對巧菀動手腳呢?

來不及細想,外面傳來陳福的聲音:「陛下,太醫院將煎好的安胎藥送過來了,可是現在便拿進來給娘娘飲用?」

「當然!」韓震的聲音在巧茗耳畔響起,灼熱的氣息噴在她脖子處薄薄的肌膚之上,酥麻微癢。

阿茸捧著托盤進來的時候,韓震已起身坐好,面上的眼淚盡數擦去,仍舊是平日裏見慣了的冷麵帝王,除了巧茗,任誰也不可能知道不過片刻前,他曾激動落淚。

韓震親手喂巧茗喝了葯,待她苦着小臉不情不願地將葯飲盡了,又捻起兩顆蜜棗塞到她口中。

不知那安胎藥中是否加了寧神的成分,巧茗喝過葯,很快便覺得頭腦發沉,昏昏欲睡。

韓震親手給她除了外裳,換過寢衣,蓋好了被子,又吩咐陳福帶着幾個太監進來,將原本置於床鋪兩頭的冰盆拉開遠些。

那份精緻周到,不由讓人聯想起做娘親的照顧孩兒時的精心。

待到一切都安置妥當,韓震才回到床邊,看着已然進入夢鄉的巧茗,輕聲說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話:「謝謝你,讓我又有了一個真正的親人。」

*

今日這次打獵可謂驚動了整個行宮。

皇帝親手射殺了御馬監的千里良駒。

已成為婕妤的梁太師家的庶女墜馬扭傷了腳。

而太師義女,端妃娘娘更是被驚馬踢得動了胎氣。

隨便哪一樁單獨出現,都足夠茶餘飯後談論半個月了。

何況,如今是一齊出現,更是引人猜測。

其中不乏好事者,導致傳言到了最後,竟然演變成梁婕妤嫉妒義妹,假裝墜馬,故意驚了那馬兒欲害端妃腹中骨肉。

連輕車都尉家的夫人,都忍不住幾次上毓靈齋去,打着探望梁婕妤的借口,實則向自家女兒,也就是駱寶林打探虛實。

「你呀,得多長些個心眼,」駱夫人對着渾然不知世事似的女兒,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在家裏頭時,你愛舞刀弄劍,騎馬打獵,你爹縱着你,不管你,這倒了宮裏,你就不能收斂一些么?可別叫那些個別有用心的利用了去,害了旁人。咱們也不求你飛黃騰達,至少要平平安安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知道嗎?」

駱寶林無奈地看着自家娘親,其實她並非完全沒聽說過那些流言,只是明擺着就不是真的,為什麼還要讓它們困擾自己。

「娘,那些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之前,根本沒人知道端妃娘娘懷了身孕,又有誰能未卜先知的陷害她呢。」

「真的?」駱夫人還是有些懷疑,「你可不知道,那些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全是編的不成?」

駱寶林忍着翻白眼的衝動,「那些人有幾個在場的,難道還能有一直在場,親眼見到的我更了解么。再說了,人家姐妹兩個感情可好了,端妃娘娘還天天命人往梁姐姐這邊送補身的藥物呢,要是有嫌隙的能這樣么,早讓陛下把梁姐姐關起來了,娘你肯定也聽過陛下有多寵愛端妃的,這種小事兒只要她開口要求,陛下哪有不應的道理。」

駱夫人始終半信半疑,臨走前又反覆叮嚀了女兒幾句,要她保證了再不當着其他宮妃面前舞刀弄劍,騎馬折騰。

可是,駱寶林對這些話左耳進、右耳出,轉身便從私庫里找出一把鑲七色寶石的西域匕首,送給巧茗肚裏的娃娃當禮物去了。

36、

那匕首小小巧巧的,不過女子手掌長短,褐金色的刃柄與刀鞘上鑲著七顆顏色各異的寶石,每顆都有鴿卵般大小,華麗非常。

「這是我從前隨爹爹駐守涼州時,在西域行商那裏淘來的寶物,他們來的城市有礦藏,專產寶石,成色好,又不像漢人店鋪中賣得那般昂貴。」駱寶林笑着解釋著匕首的來歷,「自從知道姐姐有了身孕,我便琢磨著要送上什麼賀禮,後來想起這柄匕首來。那行商當時講說,西域寶石能夠辟邪,而七色不同的寶石,能防七路邪神入侵,是安家宅護自身的好東西。如此想來,自是最適合姐姐目下光景。」

巧茗握住刃柄將匕首從鞘中拔出,她不懂刀兵,但見她鋒刃薄如蟬翼,泛著凜凜寒光,猜也猜得到是難得的寶物。

「據說是天山玄鐵打造,吹毛斷髮,十分鋒利。」駱寶林這會兒有點不放心地叮嚀道,「姐姐平日裏隨身攜帶着便好,還是別拿出來用了,刀劍沾了血便有去不盡的邪氣,不吉利的。」

與駱寶林同來的自然少不了腳傷初愈的巧芙,聞言笑吟吟道:「感情這麼一把神.器,就只能當個飾物不成,我還以為你打算教我妹妹學幾套招式,擔心陛下聽了把你轟出去呢。」

說到最後一句時,瞄一眼坐在窗前榻上看文書的韓震,特意壓低了聲音,掩嘴輕笑。

即便聽不清這邊幾個女人說的到底是什麼,但三道目光齊刷刷地掃過來,韓震想不察覺也難。

他側頭回視,正巧看到巧茗手裏尚未收回鞘中的匕首,立刻穿靴下榻,皺着眉頭走到床前,大手一伸,也不問前因後果,便嚴厲道:「做什麼拿着這麼個東西,你不懂怎麼用,當心傷了自己,快給我。」

「我不!」

巧茗偏偏唱起了反調。

這小一個月來,她都被他管得死死的。

商洛甫建議卧床休息,韓震就真的從早到晚地看着她,根本不許她落地。

用膳是在床上擺了炕桌,然後他一勺勺喂的。

搞得巧茗初時都沒臉面對伽羅,人家伽羅才三歲,吃飯也都是自己來的了好么,只有吃起來實在太費事不得不小心的,好像吃魚挑刺之類的,才會由乳母幫手……

這還不算最可怕的,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去方便都不准她自己走,要他抱着。

被喂飯的事情只不過是有些丟臉,丟著丟著也就習慣了。

可是這事兒巧茗怎麼也習慣不了。

雖然他很自覺,每次把她放到恭桶上便出去,但只隔着一道帘子,有個人站在那兒,就算看不到,也聽得到的,那種最隱秘的事情被窺視的感覺令人非常難堪,以至於韓震站在那兒她就方便不出來,偏偏又沒臉跟他開口說這個……

最後因為不通暢,還生出些許病症來,商洛甫診脈后,問起因由,巧茗依舊支吾著,語焉不詳,偏她人在孕中用藥有許多禁忌,一來二去,韓震急得幾乎要問商洛甫罪了,巧茗才厚著臉皮說了個明白。

說完后,商洛甫倒是平安無事了,她自己覺得實在太丟人了,嚎哭了一晚上。

韓震雖勸著哄著,心裏卻並不着急了,御醫說了,孕婦情緒多變,一時高興一時憂傷在所難免。

自打這以後,巧茗跟韓震說話時,就總是不自覺地對着干。

韓震呢,就好像根本沒有這回事似的,對巧茗的挑釁根本不當一回事,該喂還喂,該抱還抱,就是在她方便時走開得遠了些,免得再鬧得不通暢,這不通暢久了,可是大事情。

甚至為了嚴格地看管她,還將原本該在聽雨閣處理的事物統統搬了過來,除了大臣們稟事和朝會不能在此,其餘時候便待在渺雲居里,恨不得時刻粘在巧茗身上不分開。

「聽話,」韓震極耐心地,「我幫你收著好不好?要不然讓阿茸收到私庫去,反正還是你的,跑不了。」

當娘親的哄孩子時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巧茗擰著身子,把匕首塞進身後的黃緞引枕下面,「這上面的寶石是辟邪的,就得隨身攜帶着才管用。」

韓震伸手要往枕下去拿,巧茗整個半身都撲在引枕上擋着他。

她眼下金貴得不行,比琉璃還脆還易碎,捧在手心裏都怕不小心給摔著了,韓震哪裏敢真跟她搶奪,只能耐著性子哄,可是越哄巧茗越逆反,兩個人嘰嘰咕咕了半天,都是嘴皮子功夫,事情不但沒有半點進展,還開始跑題。

「那你讓我去外面走動走動,我就給你。」巧茗開始討價還價。

韓震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絕:「商洛甫說了,你得卧床休息。」

「哪有大活人從來不下地的,等到孩子生下來,我都該不會走路了,還要跟他一塊兒重新學。」巧茗在屋子裏閉悶得久了,心情當然不好,人也日益疙瘩起來,小脾氣格外多。

「從來沒聽說過誰還能忘了怎麼走路的!」韓震覺得匪夷所思,自然而然辯駁著。

說完了,見巧茗委屈噠噠的,又放輕了聲音,「就算真不會了,重新學又不難,大不了我來教你。」

巧芙正喝着茶呢,聽了這話,一口茶水全笑得噴了出來。

她是聽蕭氏說過渺雲居的熱鬧,此刻親眼目睹了,只覺嫡母的言語表述根本不及實況十分之一精彩。

皇上和娘娘兩個每天都得鬧上那麼幾回,渺雲居里的人早看習慣了,誰也不當一回事兒,該站樁的還老老實實地站樁,幫巧芙擦桌子擦衣裳的也都是井然有序,絲毫不亂。

駱寶林么,她送的匕首是引起紛爭的罪魁禍首,因而直接假裝自己不曾存在,畢竟皇上對端妃耐心,可不代表就是好性兒,對誰都不會發火,傻瓜才會貿貿然衝上去把火頭引到自己身上。

鬧騰到最後,當然是以皇帝的妥協為結束。

巧茗喜滋滋地抱着匕首,再三向韓震保證道:「你放心吧,好端端的我才不會經常拔它出來呢,我就是覺得它好看才喜歡么。」面上笑容隱含得意,活像個調皮搗蛋后沒被大人發現而偷笑的小孩子。

駱寶林與巧芙離去后,韓震也徹底放下了公務,脫了靴子坐到床上,攬過還在把玩匕首的巧茗,拇指摩挲着她滑膩的臉龐,淡淡開口問道:「今日可高興?」

巧茗動作一頓,小腦袋往下一低,然後忽地抬起頭來,把匕首往床褥間一拋,伸手摟住韓震肩膊,臉蛋兒蹭着他微有胡茬的臉龐,撒嬌道:「陛下,你最好了。」

她並非不知深淺,持寵而嬌,進來的行為不過是反覆的試探,想看看韓震對她到底能有多容忍,對她肚子裏的孩子能有多緊張。

這其實是一種有些危險的遊戲,稍不小心踩過了線,就可能帶來難以預估的悲慘後果。

可是越危險也就越容易讓人上癮,巧茗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態,反正就是要反覆看到韓震對自己的讓步,才能心安,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抹去心底那些猜疑,完完全全相信他,徹徹底底安枕無憂一般。

幸好韓震在這一事上特別有耐心,即便並不知道她內心真正的想法,仍然一直包容着她不時的小彆扭與小脾氣。

巧茗不是不知感恩的人,雖則現在她連下床都不能獲得批准,什麼事都不能做,至少也能用甜言蜜語和滿滿的感情來回報他。

如是想着,她蹭得更是來勁兒,活脫脫是個撒嬌耍賴的貓咪,正歡快著,突然被韓震揪着手臂推開……

「陛下……」

巧茗滿心不解,孕婦的情緒起伏大,來得也莫名其妙,不知怎地就覺得自己是被他嫌棄了,眼圈瞬間紅了起來。

韓震似乎有些尷尬,紅著臉,不敢多看她,只說了一句:「別這樣。」

這樣是哪樣?

他平時還不是想怎麼蹂.躪她就怎麼來,現下她只是抱一抱蹭一蹭都不行么?

巧茗越想越是負氣,乾脆別開了頭去。

目光隨着換了方向,往床尾瞟去,自然而然掠過一處高高撐起的帳篷。

這下她也跟着紅了臉。

掰手算算,從診出喜脈到現在,二十多天了,兩人每晚都只是蓋棉被、純聊天,不曾親熱過,韓震才二十二歲,正是年輕力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如此久了,火力積聚不散……

這可不能怪她,誰叫他就非得膩着她,不去臨幸旁人,這都是自討苦吃!

巧茗得了便宜還不忘賣乖,明知他現下難受着,偏要湊過再撩.撥幾下,韓震叫她鬧得氣血翻湧,一股勁兒便把人壓倒在床上。

「陛下,小心孩子。」巧茗眨巴着眼睛,萬分無辜地說道。

韓震卻沒像巧茗以為的那般立刻彈開,反而大力在她身上最柔軟的地方揉捏了一把,同時恨恨道:「真的以為我不敢動你么?」

巧茗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

韓震看她那篤定的模樣,氣得牙根兒直痒痒,卻還是小心避開巧茗賞平坦的肚子,悠着力道將人壓住,去尋那柔軟的唇瓣。

*

其實按照商洛甫的診斷,巧茗身體底子好,精心調養一個月後,孩子便已坐得穩了,實在無需繼續卧床休養,反而可以開始適當的活動。

可是韓震似乎格外不放心,不願讓巧茗下地來。

一個好端端的人,無病無痛,誰受得了幾個月不下床不出屋,巧茗憋悶得不行,鬧着另請了兩位專精婦人科的太醫來會診,得到同樣的診斷結果后,又磨了好些天,韓震才勉強同意她可以在他親自陪同的時候出來走走。

不過,每次也不是她自己走,而是用步輦抬着,僅供她看看風景,散散心而已。

他甚至還下了一道旨意,將原定回宮的日子從八月初十愣是往後拖了一個月,直到九月初,待巧茗肚中胎兒過了太醫們所說的頭三個月,再穩定一月,才准她長途跋涉。

至於隨行的勛貴大臣,若有要事,可自行帶家眷回京。

眾人聽聞了消息,只覺端妃這寵妃離禍國妖妃只差一步之遙,下一次恐怕便要害皇帝從此不早朝了!

於是,言官們紛紛上奏諫言,肯定皇帝按原定計劃回宮者有之,討伐巧茗者亦有之。

甚而還有那跟着到了行宮的,乾脆就跪在聽雨閣門前,結果跪了一天一夜,才知道皇帝如今根本不在此處處理政務,早就將書房搬到了渺雲居,一切只為了方便照顧端妃娘娘。

那六十開外鬚髮皆白的老大人,聽了這話,一口氣沒上來,白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韓震卻不是那優柔寡斷,易被旁人影響的,任他們吵得再熱鬧,他只管壓着摺子不回,至於那愛跪的,就讓跪個夠,反正他不見,也不打算改變自己的決定。

不過,在渺雲居處理事務只是暫時,若遇當真有朝臣找他議事,仍是要往聽雨閣去,時間久了,巧茗的胎兒日漸穩定下來,韓震還是搬回了聽雨閣去辦事。

又照老樣子,每日送紙條過來,時而叮嚀巧茗乖乖吃藥吃飯,又不停彙報自己的行動,告訴她何時能回來,回來后又能陪她做些什麼。

巧茗這些日子過得格外愜意,自從她不能操勞后,韓震便下令將一切宮務都交給齊嬤嬤暫理,甚至還要求阿茸跟着學,總之不許巧茗沾手,就算後來身子養好了,仍舊沒讓她將事情收回來,繼續每日吃飽睡足、無所事事。

伽羅因為年紀小,也多次被教育過,娘有了小寶寶,不能抱她,走到娘跟前的時候,也要輕聲細氣,尤其小心別碰著撞著了,不然小寶寶會丟掉,再也找不回來。

大人們以為伽羅不能理解成年人的孕事,用丟掉比孩子夭折更容易讓伽羅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可是沒想到卻鬧出了大笑話。

起初幾日,伽羅心事重重,蹙著小眉毛,看着巧茗不說話,後來有一日,忽然便開了懷,只是不管巧茗去到哪兒,她都像個小尾巴似的,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面,還吆喝着蓮葉蓮心一人拎着一個提籃,不準離開她三步之內。

蕭氏來探望巧茗時正好撞見了這情景,便拉過伽羅來好生詢問。

伽羅一臉天真地回答:「大家都很怕娘把弟弟丟了找不回來!所以我就跟在娘後面幫她看着,萬一弟弟掉下來娘沒發現,我就撿起來!」

「那籃子是做什麼用的?」

「裝弟弟的!一個鋪了蕎麥枕,一個鋪了羽毛枕,弟弟想睡哪個就睡哪個!」

伽羅豪氣地說完,又不大確定地問外祖母:「可是弟弟是從哪兒來的?會從娘哪兒掉下來?為什麼丟了會找不回來?爹爹有好多好多侍衛,讓他們全出來找還不行么?」

一連串的問題真叫大人頭疼,蕭氏扶著額頭看巧茗,巧茗卻紅著臉躲回了屋裏,她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有沒有問過這種有些難纏的問題,但母親大人生養過三個孩子,怎麼也比自己經驗豐富,若是她都答不好,自己更沒有辦法了……

不知不覺地,時間就到了八月十四。

翌日十五,是中秋正日子,行宮要大排筵席,韓震身為皇帝必然要出席。

可是那樣再熱鬧,也是陪着旁人熱鬧。

十四這晚,卻是只屬於巧茗和韓震兩個人的。

早早用過晚膳,兩人相擁躺在榻上,透過敞開的窗扇,去看那高掛在空中的一輪盈月,靜靜地誰也不說話,不時互相喂一口月餅或是桂花蜜,倒也溫馨。

只是漸漸地,巧茗便覺出不大對勁兒,有人的手開始不老實起來。

「陛下,」巧茗捉住他的手嬌嗔道,「別鬧啊。」

韓震不但沒有停下動作,反而變本加厲起來。

「哎,」巧茗推着他,有點威脅的意思,「一會兒難受的是你自己。」

「沒事兒,」韓震輕飄飄在她耳邊道,「我問過商洛甫,他說了,你和孩子都好的很,眼下滿了三個月,行房沒有問題,只要姿勢小心些,力道輕一點兒……」

吐息間,熱氣吹拂在巧茗耳根處,惹得她情不自禁地紅了臉頰。

他他他……竟然去問商洛甫能不能跟她……還探討了姿勢和力度……

巧茗臊得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以後再也沒臉見商洛甫了!看診時一定要讓阿茸找塊大些厚些的絲帕來遮住她的臉!

她胡思亂想的當口,韓震已經迫不及待地解起了衣衫。

巧茗知道這段時間他忍得很辛苦。

換了旁的男人,別說是皇帝,就是一般官員,甚至只是家中余錢多些的男人,誰還沒有個妾侍通房的,怎麼會在妻子有孕的時候這般陪着,何況她還不是妻呢。

妃位雖高,實質上還不就只是個妾而已,只是皇帝的妾格外尊貴而已。

這樣一想,便更覺得韓震難得,捧著還沒鼓出來的小.肚.子往旁邊挪了挪,上半身湊過去與他親熱。

韓震見狀皺了皺眉頭,勾着她的腿窩將她整個人都拉近了,動作急切熱烈,卻不忘小心翼翼地避開眼下最脆弱也最金貴的地方。

許久沒有這樣,巧茗其實也有些想念,只是她的緊張蓋過了慾念,不時推著韓震提醒,「陛下,輕點……」

「知道了,」韓震先時不厭其煩地應着,「輕輕的,嗯。」

後來,便只專註在一件事上,漸漸不再應聲。

*

那事兒本就累人,巧茗懷孕又比平時更容易見乏,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醒來時韓震早就不在渺雲居里,但桌上一如既往地留着字條。

她趿拉着軟底繡鞋走過去拿起來,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未時青雲洞見,有驚喜。

巧茗面上一紅,想起昨夜她後來哭着求饒時,他許諾只要她乖乖的讓他盡興,今日便送她一份禮物。

那會兒以為他不過隨口一說,沒想到起床后還記着,倒是令她心間湧出絲絲甜意來。

看看已升得老高的日頭,巧茗連忙叫了阿茸進來幫自己梳妝,草草用了午膳,便在阿茸和幾個侍衛的簇擁下,坐着軟轎往青雲洞出發。

青雲洞在後山的半山腰處,周圍略顯荒涼,甚少人來。

但因是人工修建的一處景觀,沿途大路十分平坦,並不難走。

軟轎停在外圍平台之上,巧茗徒步穿過一小片樹林,再行過石橋,便來到洞口。

之前她與韓震也經常如此,約好時間與時間,待他忙完公務,兩人便在該處相聚。

因而,巧茗便命侍衛按照之前的規矩,留在石橋的另一頭,而阿茸,則留在洞外,她自己一人走了進去。

「陛下,你在嗎?」她揚聲問了一句。

洞裏靜悄悄地沒有聲音。

看樣子是還沒來。

想一想外面沒有他的侍衛,也沒見到御前的太監們,巧茗更加篤定了這個想法。

慢悠悠地在山洞裏轉悠起來,那山洞雖大,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她正想不明白,為何獨獨選了這一處人工修建成為遊覽之地,一抬頭間卻看到山洞頂端,逐漸收攏成錐形的山岩之間,露出一片天空來。

難不成是在這裏賞月特別美好?

可韓震今晚要赴宴,說好了她也要露面的,哪有功夫在這兒賞月?

幾滴小小的水珠從天而降,落在她微仰的面孔上。

下雨了。

巧茗低下頭來,避開那一處露天之所,餘光瞥見不遠處某塊巨石后,彷彿有身影一閃。

「原來是藏在這裏等著嚇唬我。」

巧茗嘟囔著踱步到巨石前,「出來吧,我看到你了!」

抓住了他,她感到很興奮,因而不打算等他露頭,直接轉到了巨石後面,迎接她的卻不是錦衣玉冠的韓震,而是一頭側坐着正在伸懶腰的棕熊。

這可不是驚喜,而是實實在在的驚嚇!

巧茗僵了足有三息,才勉強找回手腳的控制權,剛要盡量不動聲響的挪轉開,那頭熊正好偏過頭來,見到身前有活物,淌著口水站了起來便往這邊來。

一道閃電從巧茗頭頂的圓洞上方一閃而逝。

「吼——」

「啊——」

巧茗拔腿就逃,她的尖叫聲與大熊的怒吼聲同時響起。

滾滾雷聲恰巧也在此時轟隆而過,遮蓋了洞內這一切動靜。

37、

巧茗前腳才出門,韓震後腳便來了渺雲居。

一踏進院門時便覺得今日院中格外安靜。

算一算時間,伽羅或許正在午歇,但為何連侍衛也少了若干?

莫不是巧茗外出了?

他疑惑地往正殿走去,進屋後果然見到屋內空無一人。

「來人啊!」韓震滿心不悅,大聲喊道。

或許當真是因為正趕上午歇的時候,竟然一時無人應聲前來。

陳福連忙奔出屋去,準備滿院子抓人,正好碰到了從西偏殿出來的齊嬤嬤。

「娘娘去哪了?陛下興沖沖地趕回來,結果沒見着人,正發脾氣呢。」陳福拉着齊嬤嬤問道。

齊嬤嬤則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娘娘用了午膳便應陛下邀約往青雲洞去了。」

陳福拍著額頭,「邀約?陛下什麼時候邀約過?」

「就是你們從聽雨閣送來的字條啊。」齊嬤嬤道,「聽娘娘說,說什麼去了有驚喜。不過,我說啊,陛下也是的,娘娘現在的身子,雖說有軟轎坐,也不好漫山遍野的折騰,萬一有個好歹呢,昨晚也是,那動靜……」齊嬤嬤壓低了聲音,只有她和陳福兩個人能聽到,「娘娘年紀輕,麵皮薄,還得勞你們御前的多勸著陛下些。」

可她後面的話陳福根本沒聽進去。

陛下朝會完了,照例是要寫字條給娘娘,寫好了就交給陳福安排送過去。

跑腿送字條本身不是什麼大事兒,但擱到人盡皆知皇帝最寵愛的端妃娘娘這裏,就沒有小事兒。

所以,陳福有時會自己親自跑一趟,有時候就交給乾兒子同時也是齊嬤嬤的親侄子齊達章,從來沒有其他人經手過。

畢竟紙上經常交代著皇上的去向,從某種角度來說,那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知道的。

今兒呢,因為聽雨閣里議著長江水患的事情,來的朝臣比平日多,陳福就在跟前打點着沒能脫身,所以當陛下抽空寫了字條,陳福就給了齊達章……

但他自個兒看得分明,那上面明明寫的是:午膳后回來,等我。

根本沒有什麼邀約到青雲洞的事情!

陳福尋思著,雖然自己眼瞅著就奔四十歲了,擱太監里確實不算年輕,但也沒到老眼昏花,能把整個句子全看串了的程度。

齊嬤嬤與陳福共事多年,看自個兒話音落了之後,他便不曾出聲,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便猜到事情一定是有什麼不對勁兒。

「你倒是說話啊,」她推了他一把,「有什麼事兒說出來大家商量。」

陳福給她推回了魂,追問:「你看見娘娘收到的字條了?」

「當然沒有,」齊嬤嬤想也不想,「我又不是第一天進宮的,還能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么,是娘娘臨走前吩咐事情時自己說的。」

「那你知道那字條現在在哪兒么?」陳福又問。

齊嬤嬤斜了他一眼,「知道是知道的,但是你到底要做什麼?」

陳福這才把事情說了個大概。

剛說完,就看見四個太監,兩兩一擔各抬了一口朱紅漆的香樟木箱,先後穿過垂花門,走進渺雲居的院子中來。

「陳公公,」走在最前頭的見了陳福開口問道,「東西送來了,您老看放哪兒合適。」

陳福看着他們,眼眉直跳,只道:「現在院子裏等著。」

又沖齊嬤嬤道:「看見沒,陛下讓娘娘留在屋裏,是要賞東西給娘娘,哪來的什麼青雲洞。你們也是,都不動腦筋的,陛下那麼心疼娘娘,能把她折騰到荒郊野外去么!」

其實陳福覺得最不動腦筋的就是端妃娘娘本人了,不過他可不敢說出來,那是皇帝的心肝寶貝兒,連皇帝本人都捨不得說一個字,他一個底下人有什麼資格,只能說說老相識撒撒邪火。

眼下這事情有蹊蹺是顯而易見的,紙條被人換了,被什麼人換了,目的是什麼?

就為了讓皇上撲個空,生一頓氣,讓端妃娘娘白跑一趟,累轎夫和侍衛們?

這絕對不可能,誰閑的沒事吃飽了撐得腦子進了水也不敢拿皇上和娘娘來惡作劇啊!

所以這其中的目的,恐怕就不那麼簡單,再一想端妃娘娘還懷着身孕,陳福立刻叫小太監去聽雨閣把齊達章帶過來,反身與齊嬤嬤進屋把事情稟告了韓震。

齊嬤嬤也從妝台抽屜里的錦匣中拿了那張字條出來。

韓震接過一看,上面果然如陳福說的,寫了:未時青雲洞見,有驚喜。

明明不是他寫的,字跡卻是與他親手所書一模一樣。

韓震劈手從齊嬤嬤手中奪過錦匣來,翻找一遍,並不見自己今日寫的那張字條。

這裏頭有鬼!

然而究竟是誰搞了鬼,對他來說並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巧茗!

韓震的想法和陳福類似。

假冒皇帝御筆,與假扮皇帝本人無異,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誰也不會只為了耍人玩,便鬧這樣一出。

那人必有所圖,眼下雖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但巧茗無疑成了其中的一枚棋子。

韓震霍地站了起來,一句話不說便往外走。

齊達章正心急火燎地往屋裏沖,眼見就要和皇帝撞在一處,他反應倒是快,直接貓腰往地上一跪,生生止住了去.勢,叫人忽視了之前的莽撞,倒像是一開頭就打算好請罪似的。

「陛下明查,奴才將字條原封不動的送過來,當着阿茸姑娘的面,親自放在寢間的桌子上的。」

來的路上他已經聽小太監講了個大概,也是急得不行,萬一端妃娘娘有個好歹,啊呸!別說好歹了,依照皇上平常對娘娘的寵愛,恐怕因這事兒擦破點兒皮,掉幾根頭髮絲兒,他們這些經手的人,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換了誰十萬火急的時候被這樣一阻,也難免怒氣上頭,韓震抬腿踹了他一腳,呵斥道:「沒用的東西,這麼點事都辦不好!」

又轉頭沖着陳福吩咐道:「你們留在這兒,把換了紙條的人給我找出來,不然,御前和鹿鳴宮所有伺候的人朕一個不留!」

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

留下的三個人互相看了又看,屋子裏靜悄悄地,半晌沒有一點聲音。

陳福眯着眼琢磨好一陣,才沖齊達章吆喝一聲:「去把人都給我綁過來,驗他們的筆跡!」

*

韓震出了門,直接去御馬監騎了馬出來,連侍衛都沒帶,自己一個人直奔青雲洞方向而去。

湯泉山本身並不大,可受了心情影響,韓震只覺今日的路格外的長,而馬兒跑得格外的慢。

他憂心巧茗的安危,狠狠幾鞭抽下去,馬兒右臀上竟然見了紅。

天空裏一道閃電劃過,緊接着是雷聲轟鳴,天崩地裂似的在頭頂炸響。

大雨瓢潑似的潑灑下來,阿茸雙手抱肩退進山洞裏。

「娘娘……」話開了頭,人也轉過了身,然後便被眼前看到的驚呆了——

山洞裏……有一隻熊!

而她的娘娘,被那隻熊堵在山壁前,離洞口不過十幾步遠,卻是找不到機會逃脫。

「巧茗!」阿茸着急起來,又忘了稱呼上的尊卑,不自覺地便喚起了舊日的稱呼。

洞口裏胡亂堆著一些枯枝,她抄起有兩指粗細的一枝,衝上去便往大熊身上抽打。

「巧茗快跑!」

大熊皮糙肉厚,足足抽打了十幾下才有所覺,偏轉了頭,吼叫着揮出厚厚熊掌,阿茸便連人帶棍一起飛了出去,直撞在另一邊的山壁上,再滑落到地上。

這些不過一息間的功夫,巧茗只邁了兩步,就聽得身後粗重的喘息夾着腥臭的氣味越來越近,不用想也知道是那隻熊追了上來。

「來人啊!」她使足力氣尖叫一聲,然而那可惡的雷聲依舊蓋過了她的聲音,侍衛們站在石橋的另一端,足有三丈開外,根本不可能聽得到。

幸而她並沒有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身上,阿茸剛才的襲擊,沒能給她爭取到更多逃跑的時間,但分了熊的心,巧茗趁機從斜跨的羊皮小兜里掏出了駱寶林送的那柄匕首。

千年玄鐵,吹毛斷髮,不知道有幾分真。

但好歹總是一柄利器,若是真的跑不出,沒有人能來救她,或許只能依靠它來自救了!

巧茗下定了決心,反手握住匕首手柄,將之抽出。

面前卻是兩道寒光閃過,她止步抬頭,見到韓震持着長刀而來,那劈下的刀鋒正對着她……

那些困擾過她無數夜晚的猜疑潮水一樣湧上來,最後匯成他留給她的字條:未時青雲洞見,有驚喜。

懷疑終於坐實,他想她死,見熊殺不死她,還要來補上一刀,那日在山中,若是沒有旁人在,他的弓箭離弦前怕是也不會臨時偏上一偏……

巧茗來不及去分析這想法的合理性,她不想死,作為一個懷了孩子的母親,保護孩子不受傷害更是與生俱來的天性。

電光火石之間,她能做出的只是將匕首舉起,超著前方,向那個比猛獸還危險的男人刺了過去。

兩聲金屬與血肉接觸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長劍越過巧茗的肩膀,長刀砍在棕熊頭上,直將那熊頭劈成了兩半。

而巧茗手中的匕首,正扎在韓震胸前,她力氣很小,但架不住匕首鋒利,足足扎進去了一大半。

韓震臉上帶着水珠,分不清是雨還是汗,濃眉緊擰,不可置信地看着巧茗。

血水迅速地冒出來,染紅了韓震的前襟,他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往後倒去。

巧茗終於反應過來,他不是來殺她的,他是來救她的,可是,她卻已經傷了他。

傷在胸口,近乎沒柄……

他會不會因此死了?

「陛下,」她撲過去,撲在他身上,無助地用手去捂他的傷口,好像如此便能堵住那汩汩冒出來的血液似的。

她甚至顫抖着手去握那手柄,以為將匕首□□會對他好一些。

「別動它!」韓震喝道,初時聲音強橫,但很快轉弱,「除非你希望我死的快一點……」

「不是……」

「我沒有……」

巧茗知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可是眼淚不爭氣地流個不停,搞得她說話也說得不大清楚,她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我幫你止血……」

「不用你!」韓震命令道,「去把侍衛叫進來……」

巧茗立刻站起來,拎着裙裾跑了出去。

「小心點,別摔了……」

韓震說的後半句話,她沒有聽見。

今日領班的是梁芾,他這會兒正帶着手下在一棵大樹下面避雨。

遠遠地透過雨霧,看到義妹端妃跑了過來,待到近了,才發現她水綠色的襦裙上襟染著一片紅,雖叫雨水淋得淡了,仍能看出那是一片血漬。

「娘娘,」梁芾連忙帶着手下們迎了過去,「發生什麼事?陛下呢?」

他們剛剛可是看着陛下着急地跳下馬來,見他們幾個人好端端地在這邊,問明了娘娘就在裏面,雖然神情仍然不大愉悅,但看起來倒是放鬆不少,只讓他們在原地等,便自己走了進去。

「二哥……」巧茗看到了至親的人,連自己現在在梁芾眼中只是義妹都不記得了,直接撲在他懷裏,嚎啕大哭,「陛下受傷了,你快救他。」

梁芾眼見端妃娘娘哭得傷心,應當安慰,可她雖然叫自己一聲二哥,但到底不是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甚至同父異母都不是,男女授受不親,他要是拍一拍,那可就逾越大了。

但這會兒把哭得梨花帶雨的義妹推開,教訓一頓男女大防更不合時宜。

他一雙手舉在半空,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比劃兩下,最後落在自己後腦撓了一撓,眼神示意其他人趕緊進去看看。

顧燁等人進了洞,首先看到的便是倒在地上,血染衣衫的皇上,還有那不過幾步遠的,腦袋被劈成兩半的棕熊。

侍衛們過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隨身帶着傷葯,連忙取了葯出來,要尋皇上的傷處給他上藥。

可靠近了一看,皇上的傷根本不是棕熊傷的,那是一柄匕首直愣愣地插在肋上,幸而低了幾分,否則一刀入心入肺,恐怕神仙來了也難救。

這會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見韓震還清醒著,遂請示道:「陛下,此處回渺雲居路程不到兩刻鐘,臣先為您止血,回去後有御醫在場時再將匕首取出,如何?」

韓震輕哼了一聲表示同意。

顧燁親自給韓震處理了傷口,過程里已有機靈的侍衛跑出小樹林外面,將那軟轎拆了,改成了擔架,抬進來將韓震放了上去。

「聽着,朕是被熊所傷,回去之後誰也不許多嘴。」韓震冷聲吩咐著。

眾侍衛雖然心有疑惑,但皇帝都這樣說了,他們怎麼能不聽命令,只能齊聲應是。

「那還有一個,帶回去。」臨出山洞時,韓震又交代了一句。

顧燁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到端妃那個膽小的宮女抱着一根樹枝倒在地上,走過去一看,呼吸還算平穩,應是暈了過去。

這會兒為了救人,也沒那麼多顧忌,直接將人打橫抱起來,便跟了出去。

巧茗看到韓震給抬了出來,想湊近前去看一看,又怕他不願見自己,上前兩步,又僵在半途,哀哀凄凄地叫了一聲,「陛下。」

韓震並沒有看她,只對着梁芾重複了一遍適才在山洞裏說過的話:「朕是被熊所傷,回去之後不許多嘴。」

巧茗聽了這話,才止住的眼淚又開始往外冒,他這是在包庇她么?

她心裏既感激又愧疚,感激他對自己一如既往的好,愧疚自己對他的種種猜忌。

腳下便不由自主地往他跟前走過去。

「梁芾,軟轎沒了,你負責騎馬帶端妃回去。」韓震說完這句話,便轉過頭去,再不往他們這邊看。

巧茗只能再次僵在了半道,進不能進,退卻不願退。

侍衛們忙着救陛下,誰也顧不上端妃娘娘的心情,只管聽了吩咐,便抬穩了擔架,快步回行宮去了。

顧燁把尚昏迷不醒的阿茸撂在自己馬背上,也快馬跟了上去。

至於梁芾這裏,可就為難得不行,孕婦騎馬本就不穩妥,他得格外小心慢行,別顛著了嚇著了端妃肚子裏的小皇子,偏又因為對方是皇上的愛妃,一切行為都束手束腳的,連正常牽個韁繩都得把胳膊架得老遠,生怕一不小心就碰著了皇帝陛下的金疙瘩。

好在路途並不遠,再慢,折騰上三刻鐘也到了,進了行宮大門,梁芾立刻讓人安排軟轎,親自護著把端妃抬回了渺雲居。

巧茗下了轎,一句話也顧不上說,直接便往正殿去。

不想才進屋就被陳福攔住了,「娘娘請止步。」

巧茗凄然無措地看着他,難道韓震已經不想看到自己了么?

「讓我看他一下,就一眼。」巧茗囁嚅著求道。

「娘娘,御醫已經給陛下處理過傷口,並無大礙,只要安心靜養便好,請娘娘放心。不過陛下吩咐過了,娘娘回來要先喝了驅寒的薑湯,再給御醫診脈,確定胎兒無事,之後喝過安胎藥才准進去寢殿。」

陳福從來沒看過端妃這麼可憐兮兮的模樣,但還是堅持着韓震交代的事情,「陛下這是為了娘娘好。」

巧茗只好依言喝了小廚房送過來的薑湯,又給御醫診了脈。

等安胎藥熬煮的功夫,陳福向巧茗解釋了紙條被人調換的事情。

「陛下原本的字條是要娘娘留在渺雲居等陛下中午過來,我和齊達章都是親眼見過的,」陳福邊說邊走到窗根兒下,那裏放着兩隻香樟木箱,他掀開其中一個箱蓋,「娘娘請看,陛下給娘娘準備的禮物在這裏。」

巧茗走過去,見那一尺多見方的箱子裏裝的是各色寶石。

陳福的聲音再次響起,「前些日子,陛下見娘娘喜歡西域寶石,便吩咐下面的人收集了這些過來送給娘娘。」

是她誤會了他。

巧茗的愧疚感更深了,低着頭沉默不語。

陳福合上箱蓋,請巧茗回去榻上坐了,御醫給韓震療傷的時候他也在旁邊,雖然皇帝親□□代自己是被熊所傷的,可誰也不是傻子,只不過不拆穿而已。

而且那柄匕首,旁人或許不認識,他陳福可是親眼見着駱寶林送給端妃娘娘當禮物,又被端妃娘娘當寶貝似的隨着帶着,陛下也是因為這樣才叫人四處搜羅西域寶石。

那麼在熊洞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陳福不敢再往下想。

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誰也不能懷疑,不能違背。

他能做的,最多就是讓端妃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而已。

*

寢間里瀰漫着濃重的藥味,還有明顯的血腥味道。

巧茗小心翼翼地往裏走着,陳福站在門檻外面關起了門,給裏面兩人留下獨處的空間。

「陛下,」她在床頭止步,緩緩跪在紫檀雕花的腳踏上,「我……」

不待她說我,韓震便打斷道:「起來。」

見她愣愣地不動,又催促道:「我現在不能使力,你自己坐上來。」

巧茗只好站了起來,坐到床畔。

「約你去青雲洞的字條,不是我寫的。你不知道真相,誤會了我,我不怪你,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這一次,他搶先開口了。

「只是這麼久以來,我對你如何,你難道不清楚嗎?為什麼問也不問一句,就斷定我要害你?或者,那字條是你自己換的?我們之間有什麼仇怨是我不知道的,以至於你要拿自己冒險,只為了殺我?」

巧茗聽他說到會為她保守秘密的時候就有些撐不住了,再聽了他的追問,再也忍耐不住,將如何見了孔嬤嬤,得知巧菀死的別有蹊蹺,如何在孔嬤嬤的引導下懷疑過他等等事情一一合盤托出。

「是我不對,陛下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上呢,我不該這樣懷疑你,可是我好害怕,我總是做噩夢,夢見大姐姐死時候的樣子,一轉眼那躺在血泊里的屍體就變成了我自己……」

韓震知道她最近總是睡得不大安穩,但因她不肯說,一直只當做是孕婦的毛病,只管叫御醫們小心調理著,哪裏知道是心病。

「別哭了。」他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半是寬慰半是責怪道,「以後有什麼事得跟我說知道嗎?好好說了,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巧茗「唔」了一聲,狠狠地點着頭。

韓震這會兒極其乖巧,扯著嘴角輕笑了一下,「你大姐姐的事情,不是我。」他嘆一口氣,「你覺得我對伽羅不夠親熱,那是有原因的……」

巧茗正凝神聽着他說話,忽然覺得身下的床鋪劇烈地搖晃起來,她被顛得頭暈眼花,一害怕,不自覺地便縮上了床,往韓震懷裏鑽。

如此一調整姿勢,正好將頭朝向床帳外面,因而清楚地看到,並不只是床鋪在搖晃,桌子、柜子、甚至門窗,全都在劇烈地晃動,聲響大得甚至蓋過了窗外噼噼啪啪地雨聲。

38、

毫無預兆的地動帶給行宮中眾人前所未有的恐慌。

人們爭先恐後地從房屋中跑到空地上,大多數驚慌失措,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厄運等待着自己。

幸而地動只維持了不到半盞茶功夫便止歇了。

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們,還有十二監的內侍們,也都以最快的速度組織起來,依照命令分派前往各處安撫行宮各處受驚或是受傷的人們。

渺雲居院子當中臨時搭起了長棚,上至韓震與巧茗,下至粗使的太監宮女,都置身其中。

適才韓震從寢間來到屋外時勉強走動了幾步,一番折騰下來,肋上的傷口有些崩裂,血水滲出層層紗布,染紅了胸前的衣裳。

本就有三名御醫在渺雲居里隨侍著,立刻便被陳福拎了過來重新給韓震包紮止血。

初秋的天氣本就有些微涼,大雨又一直未停,臨近傍晚時分,只著單衣已是有些冷意,長棚除了頭頂一處之外,四下再無遮蔽,帶着水汽與涼意的冷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竟也令人不時發抖。

幾個小太監七手八腳地抬過來皇帝的步輦,讓受傷的韓震可以坐在上面稍事休息,齊達章又將功補過的冒險從屋裏取了大氅來,為韓震披起。

韓震待巧茗悉心地為他結好了大氅的系帶,便將她拽到自己身旁坐下,長臂一揮,黑絲絨的大氅也將巧茗嚴嚴實實地包裹了進來。

至於宮女太監們,就沒有如此舒適了。

站在長棚靠里側的還好,站在外側的那些,如果遇到忽然風起,雨水便會斜斜地打在身上。

可是剛地動過一次,尚不知會否有更大一波更具摧毀性的地動到來,又不知會否有餘震,總之此時進入室內極為危險,不能輕舉妄動,只能自己抱住了自己雙臂,又或者是和旁人相擁著,試圖取暖。

之前陳福本是打算將渺雲居上下的人都聚在一處后同時讓他們寫字,再檢驗筆跡,以防有人不知緣由說了出去,走漏風聲,打草驚蛇。

但御前加上巧茗身邊伺候的人,加到一塊兒得有近百個,哪是那麼容易同時聚在一處,又不好大張旗鼓,讓人生了戒心,是以拖着直到韓震受傷回來也沒能開始。

眼下因地動的關係,卻是成就了陳福的一番計劃。

他與韓震互相咬了一陣耳朵,便命齊達章取了筆墨知硯來,揚聲對着眾人宣佈道:「剛才接到金吾衛的消息,適才的地動引起山體塌方,阻斷了下山的路,但是根據欽天監的推測,今晚還有至少三次更嚴重的地動。」

他說到此處,嘆了一口氣,像是回憶着什麼似的,「想當年,我就是因為家鄉地動后引起瘟疫,全家死光,為求生計,才進宮的,三十多年了,我至今還記得那個恐怖的時刻,地動山搖算什麼,房屋倒塌算什麼,我親眼看着土地裂開三尺來寬的縫隙,看着我的弟弟妹妹掉了進去,我拉住了最小的妹妹,可還不等我把她拉上來,整條裂縫又合起,再疊高……我眼睜睜地看着她給夾成了……」

陳福似乎說不下去了,低着頭抹了一把臉,停了好幾息的功夫,才繼續道:「所以,我們這些人,能不能看到明天早上升起的太陽,那可真是不一定。剛才陛下格外開恩,同意大傢伙每個人寫一封書信留給親朋,想說些什麼,有什麼心愿,甚至有什麼財物需要轉交的,都可以寫在上面,如果有誰不幸……反正這信是一定會想辦法留下,送到指定的人手裏去。」

他終於說完了,齊達章便領着幾個小太監將宣紙和筆發了下去,硯台數量不夠人手一個,就由他們親手捧著,誰要沾墨便舉手,他們自然會走過去。

宮人內侍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別說地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不知道,任憑陳福忽悠也不會識破,便是真正識字的也不大多。

阿茸這個跟着秀才爹爹讀過幾年書的,都算其中學問最好的了。

她才醒來不多久,太醫說她撞了一下頭,眼下看着沒事,但究竟是否有恙,還得接着觀察幾天,這會兒琵琶和齊嬤嬤陪在巧茗旁邊,翠玉和另外一個小丫頭就一左一右地攙著仍舊有些暈眩的她。

阿茸提了筆,皺了皺眉頭,有些鬱悶,同樣事死,若是勇救主子而死,怎麼聽着也比因為地動,被山石瓦礫砸死,或是被奇怪的裂縫夾死來的轟烈體面,可惜這種事由不得她選……

「爹爹,娘親,我在宮裏三年,攢了一百兩銀子,還有端妃娘娘近日賞賜的南珠頭釵與翡翠鐲子,都留給妹妹添嫁妝吧。」寫完這句,偏頭想了想,又添一句,「麻煩妹妹每年掃墓時燒些時新的話本子給我吧,挑些大團圓結局的,姐姐我到死也沒嫁過人,就指望在下面看看人家圓滿的故事了。」

寫好后,將信紙對摺,交到了齊達章舉著的匣子裏。

陳福走過來,捻起來看了一遍。

阿茸的字跡娟娟秀秀的,但也只是比會寫字的水平高上一些,看得出小時候是練過的,可要模仿皇帝的字跡似乎還差得有些遠。

而且她為救端妃娘娘,和大熊干仗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渺雲居,誰也不會懷疑她是那個換了字條的傢伙。

太醫都說了,真是好運氣,撞了頭之後,除了有個大包,有些頭暈之外,一點旁的癥狀沒有,不過呢,也有那種當時沒事,各上一天半天因為內傷突然斃命的可能……

哪有人拿自己的命豁出去破壞自己的計劃的,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阿茸沒有嫌疑,陳福對着她便也輕鬆,似笑非笑道:「喲,阿茸姑娘想嫁人啦?要是逃過今天這個劫數,回頭就求娘娘給你做主,你是娘娘身邊頭一號的人物,只要一發話,多少王公大臣世家勛貴的公子都搶著娶你呢。」

阿茸紅著臉道:「我可沒那麼大想頭兒,我在家裏定了親的,可不好因為現下有那麼點出息就退婚的。而且,要是我不死,我還捨不得離開娘娘呢。」

說完,一跺腳,扭頭回去翠玉身旁,幫着那個只會寫一二三四五的小丫頭寫信去了。

會寫字的陸陸續續交了書信上來,陳福一一看過,一直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只不動聲色繼續等,到得那些不識字的請旁人代寫的交上來,他就看得更仔細些,有時候假作兩封信一起看,實際上是在對比代筆的人是否字跡與先前寫的不一致,不過為了掩飾這些,他每次看了信都調侃人家兩句,末了還自嘲一句:「可惜我家裏人都死光了,連個相好也沒有,都沒得可寫。」

待信收得差不多了,他便四下轉悠了一圈,看看那些動作慢的到底在磨蹭些什麼。

走到夏玉樓身前時,看他一手執筆一手拿紙,正遠望出神,卻是一個字都沒有寫,便問道:「夏公公,你怎麼不寫呢?」

夏玉樓輕笑道:「我和陳公公您一樣,無親無故,沒得可寫。」

「不會吧,」陳福驚訝道,「我是個糟老頭子了,夏公公您這兒正是青春年少,翩翩少年郎一個,難道連相好的宮女都沒有?我可不信!」

夏玉樓扯了扯嘴角,道:「身殘之人,何必連累旁人呢。」

陳福靠近些,小聲道:「那您的那些金銀財寶呢,總得指個適當的人託付一下吧,不然說不定白白便宜了仇家。」

「陳公公說笑了,哪裏有什麼仇家。」

「那恩人總有吧?至交?熟人?」陳福問來問起,夏玉樓只是搖頭。

到最後陳福沒轍了,悻悻地走了開去。

夏玉樓卻遠遠地看了正在喂韓震喝葯的巧茗一眼,繼而蹙眉凝思半晌,終於還是提起了筆來。

陳福接過夏玉樓寫好的信來,見他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句話,無非交代自己還有多少銀錢,之後便是一句:全部交由盡心提拔自己的端妃娘娘。

陳福望着那字跡挑了挑眉毛,開口道:「聽說夏公公進宮前是童生,怎地一手字像蜈蚣爬出來似的,這要是當年你接着考上去,閱卷的官爺們鼻子還不得氣歪了。」

被擠兌了,夏玉樓也不著惱,只道:「陳公公有所不知,適才從房中出來時,步履不穩,不小心撞在了門框上,傷了右腕,所以字就寫得不大好了。」

「這樣啊,」陳福把信塞回匣子裏,接着道,「既然夏公公對娘娘感恩戴德,如此知恩圖報,為什麼明知娘娘有孕在身,最忌心情不好,還要故意安排當年服侍敬妃娘娘的孔嬤嬤到娘娘面前胡言亂語,造成娘娘的困擾呢?」

夏玉樓聽了這話,第一個反應是側頭往巧茗這邊看過來,巧茗離得陳福並不遠,聽到他的問話,自然也是看向他們這邊,此時與夏玉樓目光一接觸,驚覺他眼中飽含的滿是不可置信,竟與今日在山洞中韓震被匕首賜賞時看自己的目光十分相似。

可,她與夏玉樓不過是主僕關係,就算自己將孔嬤嬤的事情說出來,也算不得出賣他,何必要做出如此神情呢。

巧茗蹙眉回視他,韓震見狀,握着她的手,湊在她耳邊輕聲道:「讓陳福去查,你別管。」

夏玉樓見巧茗將頭轉回去,搭在韓震肩頭,咬着牙根轉過頭來,「我不過是希望能幫敬妃娘娘討回公道而已。」

陳福哼道:「你可真忠心,敬妃娘娘沒了三年了,你也沒說過一字半句,是覺得整個皇宮裏就沒人能給敬妃娘娘討回公道么?」

他說着,突然一腳踹在夏玉樓身上,口中咒罵道:「還是你存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到底是想幫人,還是想害人!既是當過童生的,巧言令色鮮矣仁是什麼意思你總明白吧!」

一壁說一壁連踹數腳,一腳比一腳狠戾,口中罵得也越來越難聽。

夏玉樓雖然未曾正是受命成為鹿鳴宮總管太監,但月俸卻是按著代總管的份例發的,因而此處人人都知道他的地位,眼下當眾被這般折辱,便是一般的小太監小宮人,若非犯了難以彌補的大錯,或是遇到太過暴躁的主子,都是不會遭遇的。

大家心中都是極同情夏玉樓的,畢竟陳福說來說去,都是些猜測而已,並沒有什麼實在的證據。

夏玉樓起初只是默默受着,後來身上臉上挨得打多了,終於還是忍不住反抗起來,他年輕力壯,三兩下便將陳福推了個跟頭。

陳福坐在地上,看着夏玉樓還沒來得及收回的右臂,大笑起來:「夏公公,你不是傷了右腕,連幾兩重的毛筆都拿不好了嗎,怎地推起我這個上百斤的老傢伙倒是這般輕輕巧巧,毫不費力。」

夏玉樓心知上了陳福的當,面色不由大變,欲再分辨什麼,卻見原是守在長棚之外的侍衛也向他這邊圍了過來。

在此時,地面突然再次劇烈地晃動起來。

許是陳福之前嚇唬大傢伙兒的話起了作用,長棚里的宮人太監們全都格外驚恐,尖叫着有之,四處亂跑者有之,梁芾見情況不對,親自帶了人圍守在巧茗和韓震身邊,以防衝撞。

這次的地動比之前那次維持的時間長了許多,待到混亂過去,陳福才發現夏玉樓竟然不見了,他正急得跳腳,有個侍衛湊近來稟報:「公公放心,顧大人帶着人去追捕那人了。」

*

通向山下的路並沒有被堵死,天亮前便有快報送到行宮,原來受地動影響最嚴重的地方,是距湯泉山十餘里之外的??村,該處房屋盡數倒塌,亦有不少人員傷亡,可謂損失十分慘重。

韓震當即便命人安排了賑災的重重事宜。

行宮內寬闊的空地之處,也搭起了各色帳篷,眾人再不用在長棚下挨凍,可以進到帳篷里,暖一暖身,歇一歇早站僵直了的腿腳。

皇帝的御帳里一應擺設自是最齊全周到的,巧茗被韓震逼着眯了一覺,醒來時正聽見屏風外面,韓震在與梁興商議賑災的事情。

前些時日皇帝的御駕經過,沿途百姓皆是知道的,如今皇帝身在此處,遇到災情,原應是親自前去視察一番,鼓舞一下那些受了非人苦難的百姓。

可是偏偏不巧,韓震剛剛受了傷,御醫特地叮嚀過,他短時間內是絕對得靜養,不宜到處走動的。

韓震便請梁興下山去,代他主持賑災的事情。

巧茗側躺着,聽着他二人對話,忽地心中一動,待到梁興離開帳篷后,她招手叫來阿茸,給她整理了衣裝,便繞出屏風,走到韓震身旁,問道:「陛下,可以讓我跟着義父一起去么?」

韓震坐在扶手椅里,身前桌案上凌亂擺着許多公文,俱是各地災情的彙報。

聽聞巧茗的詢問,立刻皺眉反對道:「胡鬧,你是雙身子的人,不要折騰,這些事太師可以做得很好。」

巧茗側身坐在扶手上,攬著韓震的脖子,嬌聲道:「我只是想幫陛下一點忙。之前陛下總是幫我,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給陛下添麻煩,就讓我盡一點心意好不好。」

韓震伸手在她肚子上拍了一下,「你好生在這裏獃著,就是幫朕的大忙了。」

巧茗怕牽動了他傷口,不敢當真靠着他,只是虛虛摟住,「陛下,商御醫都說我好得不得了,一點沒受地動的影響。」

適才兩次地動后,韓震都叫商洛甫來給她診過脈,結果俱是母子均安,脈搏並無異象。

「我不走遠,好不好?」巧茗又開始討價還價了,「你們剛剛不是說,從山腳下開始,每隔十里設一個施粥的地點么,我就去山腳下那裏幫幫忙。」

見韓震仍皺着眉頭,又改口道:「其實我也不需要真的做些什麼,就是代表陛下慰問一下受災的百姓,宮裏面出來的人,意義總是不一樣的,對不對?」

其實這是個好事情,韓震很明白,可是她到底懷着身孕,總是叫人不放心,「那夏玉樓還沒抓到呢,你這樣出去當心被他趁機發難。顧燁帶着五個羽林衛出去追,一夜了都沒抓到,他看起來或許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本事呢。」

話音剛落,就見門外傳來太監的通報聲,說是羽林衛百戶顧燁求見。

顧燁身上的罩甲給雨淋濕了,還沒幹透,銅釘上,袖子上,甚而是領巾上,到處都有紅漬,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血漬,看得叫人觸目驚心。

「陛下,屬下已將夏玉樓抓回,就關在最西面的營帳里,是否要請陳公公過去繼續審問?」

巧茗聽他說話時中氣十足,臉龐也還紅潤,知他就算有些微傷口,也不會嚴重,便放下心來。

韓震則道:「不急,且關他幾天。」

又問:「你受傷了么?」

顧燁答道:「並非屬下受傷,這是同去的侍衛李金初的血,那夏玉樓看起來文質彬彬,想不到卻是個武功高強的,人又詭詐,傷了我們兩個人。」

韓震命陳福給每個追捕夏玉樓的侍衛都發了一個金錠,受傷的那兩個人又再翻倍,之後囑咐顧燁:「你們加強人手,好生看着,在審問他之前只准喝米湯,其他吃食,飲水,一概不準給。」

說這些話時,他身子離了椅背,微微前傾著。

既是個狡詐又武功高強的,那便好生餓上一餓,耗盡了他的心氣兒之後,不怕問不出實話。

最不濟,還有拱衛司的大刑在後面等著呢。

顧燁領了命令離開了。

韓震靠回椅背里,巧茗機靈地捧了一杯茶來喂他,韓震早先失血過多,本就容易渴,剛才又說了一番話,正是唇焦舌燥,便就著巧茗的手把茶喝了。

之後接過茶杯放在桌案上,拉着巧茗坐到自己腿上,他這會兒不方便抬起手臂來摸她的臉頰,只好低着頭把玩她腰間垂下的宮絛,「我原本聽你說了,也只是懷疑,但既然他武功很好,想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你房內換掉字條根本不成問題,甚至之前威脅的你人……」

巧茗驚訝地打斷道:「陛下,你懷疑他是那個鬼面人?可是……可是……那件主腰上……他是個太監啊……」

「弄些相似的東西上去,等幹了以後,也看不大出來區別。」韓震淡淡道,「而且,你忘了嗎,他是直殿監的,之前那次梁芾交上來的名單里,在御花園灑掃的太監里就有他。」

巧茗還真是不記得那名單里都有些什麼人了,不解問道:「那又說明什麼呢?那信明明是喬大石撿到的,他拿了夾在其中的銀兩后,不是就把信丟掉了么?」

韓震解釋道:「嗯,是啊,丟在他們裝垃圾的筐子裏,之後負責抬走的人有大把時間將信取回,也不會被旁人看到。之前拱衛司不是在宮外調查,看誰去取了那信件么,可是許久都不見有任何動靜。所以我一直懷疑,或者本來就是宮裏的人,根本不會到宮外拿信,再不然,至少也知道那天事情出了變化,不然又是怎麼能夠直接報復你呢?若是放在夏玉樓身上,倒是說得通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那他查探羅剎殿是什麼意思呢?陛下,那裏曾經住過什麼人么?我聽那鬼面人的意思,從前我總是去的,若是根本沒有人,他大費周章,難道只為了耍我么?」

韓震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累,閉目道:「等審問后便知道了。」

*

夏玉樓一關就是許多日,韓震一直沒打算派人去審問他。

倒是巧茗如了願,在大雨停了之後,又由三名御醫會診后,確定她身子健康無憂,腹中胎兒也穩妥至極,終於得到韓震允許,下山去施粥了。

巧茗嘴上雖然說着什麼也不做,到了粥棚,卻是變了卦,還是決定將親手盛好的粥碗交到前來排隊領取的災民手中。

這是善舉,巧芙和駱寶林也自願同行。

小道的消息從來傳得最快,不多時災民便都知道今日來施粥的三人都是皇帝的嬪妃,其中兩個更是梁太師家的女兒,還有一個甚至還懷着身孕。

「哪個是有孕的娘娘啊?怎麼看不出來?」隊伍中,幾個婦人交頭接耳的議論著。

「恐怕是月份尚淺,沒顯懷吧。」

「月份淺應該多歇著,不然胎兒不穩呢,她還下山來賑災,宮裏的娘娘都這麼慈悲心腸么?」

「可不是,要不能一下來了三個么。」

「我覺得是那個,」有個年輕些的婦人指了指巧茗,得意地向同伴顯擺自己的發現,「她的裙子系的高,這樣穿法,就算是五六個月時顯了懷也看不大出來。」

另幾個婦人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其中一個四旬左右,穿着藍色妝花緞對襟衫子與靛青馬面裙的婦人見到巧茗容貌,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眯起眼睛來,似乎在認真辨認着什麼。

43、

雖然並沒有明確的規定,但眾人都知道德妃是太后的親侄女,因而都自願留在慈寧宮裏陪着太后,一道兒等著好消息。

「你們去通知了皇上沒有?」太后顯示十分緊張,即便盡量壓抑著,還是能從神色上看出些許端倪。

「回太后,已經另派人過去了。」麟趾宮的副總管回過了話,便告退了。

而身在紫宸宮裏的皇帝卻是鎮靜得很,陳福進殿傳話的時候,韓震剛好批完一本奏摺。

陳福見他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帶着一絲曖昧不明的微笑,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便道:「陛下,麟趾宮那邊派人來傳話,說德妃娘娘已經發動了。」

韓震聞言收斂了笑意,隨手從旁邊堆得老高的奏摺里再拿過一本打開,才漫不經心地回到:「行了,知道了。」

陳福眼珠子轉了轉,又道:「今兒本是太後生辰,後宮眾人現在都在慈寧宮裏,聽說是要陪着太后一起等好消息,端妃娘娘也在呢。陛下,您看,端妃娘娘身懷六甲的,這樣是不是太勞累,需要老奴派人把她請回鹿鳴宮歇著去嗎?」

韓震抬了抬眼眸,道:「算了,她若是喜歡,就讓她多待一會兒吧。去跟她身邊那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頭說一聲,盯好了,正餐和加餐一頓也不許少。還有不許商洛甫出宮去,就住在太醫院裏候着,隨傳隨到。」

雖說人心本就生得偏,但同是自己的女人與孩子,能偏心偏成韓震這樣的世間也不多見。

陳福是見得慣了,倒不覺得如何驚訝,只安安心心地按照皇帝的吩咐辦事去了。

卻不想,德妃這一胎生得異常艱難,從大清早一直等到日頭偏西,也沒等到孩子落地。

太後面色越來越是難看,後來更是乾脆一言不發地去了小佛堂念經。

正殿裏,巧茗、巧芙、淑妃、駱寶林、柳美人五個,連同她們各自身邊伺候的宮女們,都是大氣兒也不敢出一下,連帶今日在慈寧宮輪值的宮人,一個屋子裏二十幾個人,竟然靜得連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好在還有巧茗這個孕婦,她的膳食是一刻也不能耽擱的,又沒有她一個人吃叫旁人都坐在旁邊干看着的道理,所以大家都沾了光,除了在佛堂里念經,為求誠心刻意不吃的太后之外,誰也不曾虧了嘴。

這會兒用過了晚膳,幾人從偏殿回到正殿,又坐回原位繼續等候。

宮人們依序奉上了消食的酸梅湯和山楂金糕。

吃得飽了,人便比較放鬆,偶爾也會相互交談幾句,氣氛一時不像之前那樣緊繃。

巧芙喝了幾口熱乎乎的酸梅湯,掩著唇微微打了個哈欠。

她本不大愛吃酸的,已將一盤糕點都倒給了孕中嗜吃酸物的巧茗,這會兒為了提神,只能厚著臉皮又從她盤子裏撈了一塊回來。

巧茗見了也只微微一笑,並不當做一回事。

一時柳美人與駱寶林說得熱鬧起來,巧芙便輕聲哼起了小曲兒。

她聲音極小,除了與她坐的最近,只隔了一張小桌的巧茗,旁的人根本都不曾聽到聲響。

巧茗起先也不大在意,越聽卻越覺那曲調熟悉,忍不住偏側了臻首,留心傾聽,於是兩句唱詞清晰入耳:「孤女淚盡紅塵里,故園凋落已成灰。」

她驚訝地張大了眼睛,手中拿着的,咬過一口的山楂金糕「啪」一聲掉在桌上。

「你怎麼了?哪裏不舒服么?」巧芙玩笑道,「還是吃東西噎著了?」

巧茗搖頭,待阿茸將桌上的糕點渣子收拾好退開去,便沖着巧芙輕聲吟了後面兩句詞:「唯有城東龍藏浦,春風不改舊時波。」

巧芙驚得困意頓時消弭。

兩人心中俱是一般念頭:這是當初在教坊司時自己與巧芙(巧茗)一起譜的曲、填的詞,她怎麼會知道?

然而還不待她們誰先開口說些什麼,門外已響起太監通報的聲音:「皇上駕到。」

眾女連忙起身跪下迎接聖駕。

韓震進殿來,先從低着頭的一堆人里準確無誤的找出巧茗,拉了她起身隨他一起到榻上坐好,這才記起叫地上那些人平身歸坐。

之後,更是當旁的人根本不存在,既不看她們,也不與之交談,只管對着巧茗噓寒問暖。

「今日都吃了些什麼?」

「在這兒坐了一天,可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天晚了,要不要回去歇歇,要不要加衣?」

……

哪裏像皇帝對着嬪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下朝回家的孝子對着母親。

可是,韓震卻覺得自己已經很收斂了,他都礙著人多,沒有把巧茗抱在懷裏……

卻不知,饒是這般,也看得底下坐着的人都紅了眼。

柳美人自從上次的事情后,和巧茗的梁子早就結下了,嫉妒得最是不加掩飾,瞪着眼,咬着牙,手中絲帕絞得已然成了麻花。

駱寶林心中有點發酸,她對皇上沒什麼情誼,但自從入宮來還沒機會進幸,卻總是眼瞧著端妃受盡寵愛的模樣,換了誰心裏也難免有些不舒服。

淑妃還是那個楚楚可憐的樣子,只是眼睛裏蒙了水汽,說嫉妒么,面子上看不出來,倒更像是個被丈夫當面冷落,受盡了委屈的妻子。

也只有巧芙心思不在這事兒上,她半垂著頭,一忽兒瞟一眼巧茗,只覺得事情若當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也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這萬萬不可能!

巧茗也是一般,別說她此刻本就沒有心思與韓震膩歪,就算有,當着這麼多人,又怎麼好意思呢。

她只管紅著臉把手往回抽,可韓震力氣比她大,只要他不肯鬆手,她便無論如何也抽不出來。

此時此刻,麟趾宮中眾人卻忙亂得如同被放進油鍋里烹炸的螞蟻。

德妃難產,已昏死過去了第二回。

尚食局依著接生嬤嬤的吩咐送來了吊命用的人蔘雞湯,凝香抬着德妃的頭,凝雪舀了雞湯,一口一口強送進主子嘴裏去。

約莫半盞茶功夫后,德妃悠悠轉醒過來,氣兒還沒喘順過來,就聽到接生嬤嬤道:「娘娘,再加把勁兒,多用點力,孩子就快出來了。」

這話,她都聽了一整天了。此時自是半點兒也不相信的。

可是不相信又能怎樣呢,總不能就此不生了。

就算她真的不想要那孩子了,也得把它生出來才算完,不然孩子就一直待在她肚子裏,恐怕兩個人都活不成。

德妃只能咬着牙根,拚死使力。

「對,就是這樣,娘娘在加把勁!」

接生嬤嬤不停地給她鼓著勁兒,起先因為德妃看起來比昏過去前精力好些,嬤嬤也跟着高興起來,但漸漸地,她面色便不對了。

她們不敢大聲張揚,怕嚇壞了產婦,可又不能隱瞞不說,只互相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人便站起來,走到屏風外面,跟坐鎮的胡太醫耳語起來。

德妃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她只覺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像沖向一處,然後潮水一樣涌了出去……

胡太醫走進屏風裏時,德妃已經第三次昏死過去。

其中一個接生嬤嬤正掐著德妃的人中,想讓她趕快清醒過來。

可直到胡太醫診完脈,德妃依然昏睡着。

「去把那雞湯拿過來。」嬤嬤吩咐著。

然而胡太醫卻伸手阻止了。

*

二更的梆子響起時,報信兒的太監匆匆忙忙地跑進了慈寧宮,跟在他後面的還有鬍子花白、氣喘吁吁地胡太醫。

「稟太后,稟皇上,德妃娘娘產下一女。」

「阿彌陀佛。」焦心整日的太后呼了一聲佛號,「可是母女均安?」

「回太后的話,帝姬早產,身體稍有些弱,但只要精心調養,便不會有事。」回話的是胡太醫,「只是德妃娘娘……」

「她怎麼了?」太后見到他神色遲疑,感到了某種不祥之兆,厲聲追問著。

「娘娘,血崩,昏迷不醒,老臣雖已儘力幫娘娘止了血,但娘娘傷了根本,恐怕往後病體難愈……」

「既是這樣,你為何不在麟趾宮守着,跑來這裏做什麼?」太后怒喝道。

胡太醫頭垂得極低,但仍不卑不亢地陳述道:「老臣是不得不來向太后和皇上稟報,娘娘生產遭遇兇險,是為人所害,有人在娘娘的湯水裏下了七花粉,這才是造成娘娘血崩的根由,請太后和皇上徹查。」

*

原是關閉宮門,準備熄燈入夢的時分,尚食局裏卻忽然熱鬧起來。

太後身邊的呂嬤嬤親自帶了一隊人馬,殺氣騰騰、凶神惡煞地沖了進來,不由分說便將所有人都抓到院子裏,然後挨個房間翻箱倒櫃。

女官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能睡眼惺忪地在深秋的瑟瑟冷風中發抖。

「西廂北起第三間是誰住的?」呂嬤嬤站石階上發問。

四個女官遲疑着站了出來。

「北側近門的床是誰睡的?」呂嬤嬤又問。

其中三個人互相看了看,齊齊向後退了一步,只留下一個女官在前面。

「帶走!」呂嬤嬤一聲令下,立刻有身強力壯的太監衝上來,扭了她的雙臂將人拖走了。

*

「回太后,老奴在尚食局裏搜到這個,胡太醫已辨認過,確實是七花粉。藥粉藏在一位女官的床褥底下,老奴已將人帶過來了。」

呂嬤嬤話音剛落,那名女官便被人押了進來。

「放開我,放開我。」她披頭散髮,高聲尖叫着。

呂嬤嬤上前給了她一掌,清脆的耳光聲在靜默的大殿裏迴響,伴着呂嬤嬤兇惡地聲音:「太後跟前,也容得你大聲喧嘩!」

巧茗看清了那女官的面貌,一時間與阿茸兩個面面相覷,只因那不是旁人,正是當初和她們同居一室的舊相識——方月白。

44、

月白吃了一巴掌之後果然安靜下來。

押着她的兩個太監把她架到大殿正中,其中一個在她腿窩踹了一腳,月白吃痛,雙腿一彎便往地上倒,兩個太監順勢一推,她便結結實實地撲跪在地。

「你叫什麼名字?」太后沉聲問道,「今年幾歲?為什麼要給德妃下藥,差點害得她一屍兩命?我看你樣子也並不大,小小年紀,怎地心腸如此惡毒?」

月白抬起頭來,披散的長發下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龐來,「我沒有……」她辯解著,「我什麼也沒有做,那包東西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又怎麼會在你的床褥下搜到?難不成還是誰陷害了你不成?」太后搖了搖頭,冷冷地質問,「若是你能想到是誰和你有這麼大仇怨,最後又能查證如實,證明了對方的罪責,哀家自然不會為難你。」

月白卻吞吞吐吐道:「我沒有仇家……我只是尚食局最低品階的一個女官,無依無靠的,我從來不敢得罪人……」

這就不是實話了。

呂嬤嬤低頭附在太后耳邊提醒道:「太后,雖然她只是今年春天新晉位的九品女官,但並非如她自己所說的那般無依無靠,她的姑姑是尚食局的方司膳。」

許多時候,一句微不足道的謊話可以摧毀一個人所有的誠信,就如一粒老鼠屎可以壞了一鍋粥一樣。

太后無心追究月白為什麼要在身份上說謊,但這個小姑娘不誠實的印象已經留在了她的腦海里,連帶着前面月白辯解自己無辜的話,她也不會相信半分了。

「宮裏面向來都疼惜女兒家的不易,從來都給宮人女官們留幾分顏面,可是沒想到你是個不識好歹的丫頭。」太后的耐心顯然已經用盡,再開口時全是嚴厲的話語,「既然我好聲好氣地問,你不肯好好地答,那麼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動刑了。」

她的話音才落,已經有太監抬了板凳進來,另有兩個高壯的嬤嬤上前架起拖到板凳上,不容分說地,邢杖便噼噼啪啪地落了下來。

誰都知道太后和德妃的關係,如今當着太后的面,嬤嬤們懲罰起謀害德妃的嫌疑人自是不遺餘力的,每打一次都是掄圓了胳膊才落下。

月白哪裏吃過這種苦頭,從第一下開始便是嗷嗷慘叫着,不過三兩下后就改了口:「我說的是實話,那包東西真的不是我的,我手上剩下的那些,今天都聽吩咐全放進給德妃的人蔘雞湯里了!」

此言一出,滿座皆嘩然。

「是誰吩咐你的?」太后追問。

行刑的嬤嬤們已經住了手,月白試圖從長凳上爬起來,奈何她身上挨得打雖然不多,卻下下實在,勉強落了地,卻覺得身體生生分成了兩段,挨過打的那一半疼痛僵硬得完全不聽使喚,一下子便撲跌在地上。

她用手肘撐着地,勉強抬起頭,慘白的臉上早已涕淚縱橫,幾縷長發黏在臉頰上,看起來十分悲涼凄慘。

巧茗在尚食局不過待了十餘日,與月白相處的時間就更加短,對她其實沒有什麼感情,只是向來知道她雖然有些口無遮攔,但其實也是有口無心,看着是個刺兒頭,實際上卻沒什麼心機。只是不知受了什麼人指使收買,犯下這等無法挽回的錯事,便是她有心想幫她說幾句好話、求個情都不可行。

她越想越覺心有不忍,只默不作聲地將頭垂低了,不想再看月白的慘況。

月白哽咽道:「回……回太后,沒……沒有……沒有人指使我……」說着眼波流轉,瞥了一眼坐在韓震身旁的巧茗,又受了巨大驚嚇一般地迅速將目光收回。

「還嘴硬!」太后氣得額上青筋都冒了出來,手中茶盞也重重擲在地上,御窯出品的極品玲瓏骨瓷剎那間四分五裂,「哀家只問你,說還是不說,不好好說,就再給我打!」

那兩個嬤嬤又上前來捉起月白便要往長凳上拖,月白驚慌失措地喊道:「不,不要!我說……我說……太后饒命!」

兩個嬤嬤看着太后的臉色,重重地將月白擲在地上。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太后嚴厲道。

月白蜷縮在地上,輕聲抽泣著,好半晌,才哭着開口道:「是……是……端妃娘娘。」

巧茗驚愕地抬起頭來,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茸已經搶先沖了出來,呵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唔……」

話還沒說完,呂嬤嬤已指揮着太監衝上來捂了她的嘴,「太后在審人,豈有你一個小小宮婢胡亂插嘴的規矩!掌嘴!」

「先不忙!」太后朝着月白一指,「先讓她說完了。」

那個太監便一手捂住阿茸的嘴,一手扭着她的手臂,將她拖到窗下站着。

「你說端妃指使你的,那麼什時候,如何指使你的,你且一一道來。」

「是……夏天……六月里。」月白話說得斷斷續續,但是句句清晰,邏輯分毫不亂,「是娘娘身邊的夏玉樓夏公公派人來送了封信給我,信上說娘娘……念……念在我們在尚食局多年的舊時情誼,知道了我爹在宮外賭錢欠了巨額的債務,願意幫我一把,只要……只要我幫娘娘做一件事,就幫我爹還清債務,還會額外給我一筆錢財。隨信還附了一包藥粉,說尚食局每天煮德妃娘娘的飯食時,叫我隨便挑一樣添一點兒進去,不會立刻有大的影響,也不會被人察覺或是檢驗出來。然後,等到……等到娘娘生產的時候,如果還有剩,就一次性全放進去,之後就算有人來查,也沒有證據,自然查不到我身上。我當時……覺得不大妥當,良心難安,但……但是,我爹好賭,我當年就是因為這樣才會進宮來的,所以娘娘這番話,對我……誘惑力很大,最後還是依言行事了。」

「那信是夏玉樓寫給你的?」韓震插嘴道。

月白顯然沒想到皇帝會向自己問話,一時間有些怔忪,但很快反應過來,搖頭道:「不是夏公公寫的,是娘娘的親筆信。」

韓震怒喝:「一派胡言,若是真有此信,怎地剛才沒人搜到。」

「因為……因為我已經將信毀了,我再傻再笨,也不會把這種信留在身邊……可是我認得娘娘的筆跡……」

韓震冷笑了一聲,轉頭向太后道:「母后,既是沒有證據,只聽她一面之詞,自是不能當真的!而且,那夏玉樓根本早就包藏禍心,在行宮時就曾模仿朕的筆跡,將端妃騙至野獸出沒的山洞裏,差點害她送了命,朕也因此而受了傷,之後他甚至還試圖行刺朕。若說他聽端妃命令害人,倒不如說是他自己動了歪心,偽造書信更合情理。」

太后沉吟不語。

韓震輕輕拽了巧茗一下,她會意,立刻起身跪到太後跟前,「太後娘娘,我沒有……沒有做過這種事,德妃姐姐向來對我照顧有加,我怎麼可能會以德報怨,還請太后莫要聽信讒言,還我清白。」

太后依舊不發話。

月白卻道:「……娘娘在信上說,自己有了身孕,擔心德妃娘娘在自己前面生下皇長子……封后……」

「母后,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韓震拉起巧茗,「端妃剛診出有孕時,朕便已經許了她后位,封后的詔書也擬好了,她根本不需要擔心旁的人生男生女。」

太后倒抽了一口冷氣。

一是不滿皇帝將自己的侄女歸為「旁的人」。

二來,則是因為他居然這麼輕易地就許了端妃后位。

若只是他們兩人自己情濃時的閨房私語也就罷了,如今當真慈寧宮眾人,還有整個後宮所有的嬪妃面前說出來,那可就是皇帝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再不能更改的事情了!

雖說,德妃剛剛生下的是個帝姬,本就不可能坐上后位,可憑什麼端妃孩子還沒落地,就先得了這個承諾。

太后也是人,是人都會有比較之心,也就難免會心中不平衡,這口氣哽在心頭咽不下去,又偏偏知道皇帝插手便是不管真相,反正不許有人拿端妃來治罪的。

可,難道自己的侄女就要白白受苦受罪么?

她身為太后,就算旁的事情沒有什麼權力,在宮裏面給自己的親侄女出口惡氣,這種小事總還是可以辦得到的。

今天一定要有人付出代價!

太后閉了閉眼睛,穩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緒,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方月白,你好大的膽子,不光陰謀暗害德妃母女,竟然還意圖誣陷,將罪責推在端妃身上,你這是存心害了皇上所有的子嗣!你的用心太惡毒了!來人啊,把她拖下去,杖斃!」

卻看出了蹊蹺。

哥哥林鵬本是方臉,某天用早膳時竟然變成尖臉,眉毛淡了,鼻樑高了,五官湊在一起比從前好看許多。

巧茗將觀察到的說出口,不想得到的是爹爹的呵斥,並要求她以後不要再提。

不提就不提,沒什麼大不了。

只是,不出聲,不代表她不知道,或者已忘記。

這樁奇怪的事情,巧茗一直記在心裏,就如同記住那趟漫長而又艱辛的旅程。

僕從皆不在,一路上只有他們一家五口。

起初還有馬車,後來遇到流匪,車與箱籠盡數孝敬給山大王。

幸好保住了命。

之後便只能徒步前行。

爹爹右手牽住哥哥,左手抱着剛滿周歲的妹妹。

娘跟在後面,弟弟還在娘的肚子裏。

巧茗走在爹娘中間,一步三晃。

有時累了,也想要人抱。可她記得娘自從有了弟弟,便不再抱他們兄妹三個,而爹爹也沒有多餘的手分給她。

巧茗只能自己走。

嬌嫩的小腳丫磨出水泡,水泡磨破出血又長好,如此反覆,慢慢結成薄繭。

巧茗說不清到底走了多久,去了多遠。

大概是天涯海角那麼遠,地老天荒那麼久吧。

最後停在華澤村。

村名磅礴大氣,可惜只是窮鄉僻壤。

巧茗住不慣那沒有庭院的茅草屋,時常懷念從前家裏的五進庭院。

可是,現今不比從前,為了謀生,她玉樹臨風的爹爹得和村民們一同出海捕魚,娘挺著西瓜大的肚子還要織網、操持家務。

巧茗開始學着為娘分憂,第一件事便是照看妹妹。

有事做,人充實,便漸漸淡忘了過往,全心投入新的生活。

爹爹賣掉第一網魚,首先做的事情,是將哥哥送去縣裏的私塾。

「再窮再苦,書還是要讀的,肚裏沒有學問,一輩子只能賣苦力。」

巧茗聽着爹爹教訓哥哥的話,心中滿是不解。

爹爹明明就有學問,他不光能讀書識字,還會畫畫,為什麼還是做漁夫?

五個月後,弟弟來到世上,娘卻離開了。

細雨飄飄的清晨,爹爹帶他們來到海邊,娘躺在佈滿鮮花的木筏上,面容沉靜安詳,好像睡著了一般,只是,永遠不會再醒來。

巧茗的目光一直停在娘的臉上,想牢牢記住她的模樣。

時間久了,記憶會模糊,就像從前那個方臉的哥哥,巧茗如今已經拼不出他的樣子。

不管發生什麼事,活着的人日子總要過下去。

爹爹仍舊每天天不亮便出海打漁。

哥哥住在私塾里,每旬才回一次家。

巧茗,妹妹,還有嗷嗷待哺的弟弟,白天都交託在鄰家大娘那裏。

大娘心腸好,有時還會奶弟弟,但到底要以她自己的孩子為先,弟弟更多的時候還是喝米糊糊。

妹妹和大娘的大兒子混得很熟,兩個豆丁整日在門前挖土造山。

同他們相比,巧茗乖巧懂事得完全不像個將將三歲的孩子。

她會幫大娘做家事,會喂弟弟喝米糊,事情忙完了,大娘坐在門口做針線,巧茗便在堂屋的桌子上,描哥哥留給她的字帖。

哥哥將爹爹的說話融會貫通,不單自己用功讀書,每次回家還不忘教導兩個妹妹,巧茜實在太小,坐不住,巧茗卻很用心。

她還不知道讀書識字可以為自己帶來什麼,只是純粹的喜歡,喜歡每次學會一個字時,哥哥臉上讚許的笑容。

生活一直十分很平靜,直到那場暴風雨來臨。

出海捕魚的男人們全被暴風雨帶走了,再也沒能回來,爹爹也是。

天放晴了,整個村子裏卻依然佈滿愁雲慘霧,同時還要面對最現實的問題——謀生。

每家每戶都失去了壯年的勞動力,今後依靠什麼為生?

孤兒寡母能做得實在有限,漸漸地,能投親靠友的都搬走了。

村子一日荒涼過一日。

交不出束脩,哥哥林鵬自然再不能去私塾讀書。

他試着找差事賺錢餬口,十歲的男娃娃,做文職嫌不夠穩重可靠,賣苦力又顯然不夠力氣,縣城裏大小店鋪商號全都走遍,沒一個肯用他。

家裏沒有積蓄,摸遍全身,只有五文錢,沒有差事,弟妹們馬上便要餓肚子。

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會塞牙縫。

正彷徨無措之際,偏偏被輛馬車撞倒在地。

好在車上的人講道理,主動帶他去醫館療傷。

那人有些年紀,佝僂著腰,好像站不直,但是氣派不凡,穿金銀絲線彩綉麒麟的綢緞衣裳,帽上鑲著瑩潤的翠玉。

他自稱姓夏,說話聲音尖細,頭髮半白,面上無須。

林鵬命大,只四肢關節擦破皮,腳踝脫臼。

夏大叔親自送他回家,路上還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給他。

林鵬哪裏捨得吃,揣在打了補丁的衣服里暖著,留着給弟妹們當晚飯。

林家的情況,明眼人一看便懂。

雖然窮得叮噹響,但兄妹四個依然友愛,看着就討人喜歡。

「我這兒有個差事,賣身銀五兩,就是得離鄉背井,往南到京師去。」

林鵬讀書時,一個月的束脩是一百錢,那差不多是爹爹賣十日魚才能賺得的。

因此,對於林家的孩子們來說,五兩銀絕對是巨額財富,不可能不心動。

「我想去。可是弟妹還小,走得遠了,不能放心。」

「那你就帶着他們一起走,五兩銀足夠在京郊鄉間購置宅子,比你們這兒要像樣得多,那差事包吃住穿衣,月俸二兩,都送回家裏,保證弟妹們生活不愁。若是節省著用,攢些錢,將來弟弟還能入私塾讀書,考秀才考舉人,說不定還能高中狀元做大官。」

夏大叔輕輕鬆鬆地便給他們勾勒出一幅美妙的遠景。

巧茗已七歲,完全聽得懂這番話,立刻乖巧地給財神爺倒了一杯水。

「夏大叔,請喝白茶。」

家裏沒有茶葉,巧茗便自作聰明給白水取名白茶,事物雖不變,但名頭總歸好聽些,希望財神爺不要嫌棄才好。

「小姑娘挺伶俐,樣貌也好,等再大些,也可以去我那兒領個差事,女娃娃月俸多,每月四兩。」

巧茗聞言,圓圓杏眼笑成一彎月牙兒。

當晚,四個孩子便跟隨夏大叔出發。

在馬車上晃蕩了十來天,總算到了京師。

夏大叔人好,先拿出二兩銀來,借給孩子們在城外的西梅村購置了一間屋子,說好回頭從哥哥的賣身錢里扣。

林鵬順利領到差事,銀錢按月送回家裏,人卻從不出現。

直到第五年上頭,巧茗幾個才再次見到他。

林鵬長高了許多,穿着青色銀秀雲紋的衣袍,當真玉樹臨風,俊逸非凡。只是,身上多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鬱之感。

大抵是差事太辛苦,巧茗自動為哥哥開脫。

巧茗掌家,自然知道生活艱難,賺錢不易。

五年的時間裏,哥哥的月俸翻了兩番,從二兩變作六兩。

天上不會憑白掉餡餅,能有如此多的進項,可見哥哥做事認真賣力。

「那處規矩嚴,輕易不能外出,我如今的差使有時需要在外置辦些東西,才能有機會過來看你們。」

可是,當巧茗問起他做得到底是何差事時,林鵬又語焉不詳,糊弄了三兩句便轉換了話題。

「這些年攢了多少銀錢?我想着給你們換個宅子,住進內城去,弟弟可以去讀東城的私塾,那裏的先生比鄉間的學問好。還打算再買幾畝田地收租,就算這差事沒了,也能有進項,生活不愁。」

好端端的怎麼會沒了差事?

巧茗不明白,她還惦著去領差事,賺更多的銀錢呢。

不能怪她眼皮子淺,實在是小時候窮怕了,太知道錢財的妙處。

林鵬雷厲風行,不過幾日,姐弟三個便搬進內城。

新家在梧桐巷,是個兩進的小院。

後院正房三間,巧茗打算留給林鵬。

「我幾年裏也不一定回一次家,還是你們自己住吧。」林鵬當然反對,「明間留着待客起居,東西稍間你與巧茜一人一間,不是正好?弟弟便住西廂好了,男孩子生活上不必那般講究,東廂給做他書房。我要是回家,和他擠一擠就行。」

他還雇了一對姓楊的夫婦,老爺子做門房,老媽子負責幫忙打理家事雜務。

巧茗十分心疼僱人的銀錢,「那些事我們都能自己做,何須請人呢。」

「一個月統共六百文錢,我們用得起。內城中人不如城外淳樸,你們年紀又小,有兩個大人幫襯著,不容易被欺負。更何況,家裏面看着富裕些,你和巧茜將來說婆家也能說得好些。等你們出嫁了,家裏只有弟弟一個人,總得有人照顧,他才好專心讀書。」

巧茗說不過哥哥,便照他意思行事,只是心中難免叨念,這趟見面,哥哥怎地像要安排好他們姐弟三個後半輩子所需似的。

她不過剛十二歲,嫁人實在有些遙遠,不由得更加惦念起夏大叔說過的差事。

巧茗試着跟哥哥提了提,沒想到他聽後半晌不說話,皺着眉頭也不知在思索什麼,她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怎麼樣啊?我估摸著夏大叔貴人事忙,肯定早忘了,你要是覺得可行,就幫我遞個話,雖然家裏如今景況好,不差這些錢,但我閑着也是閑着,能賺多些,將來我和妹妹出嫁添嫁妝,弟弟娶妻置辦聘禮,都能更豐厚。」

「又不是沒有兄長,何須你們自己辦嫁妝備聘禮。」林鵬反對道,「若你實在閑得發慌,便做些針線到綉庄寄賣好了,至少隨心所欲,不用吃苦受罪。」

巧茗見哥哥態度堅決,便不再多言。

她和巧茜一起做了綉活兒,拿去綉庄估價。綉庄的主顧都是達官貴人,她們自幼生活困苦,沒見過什麼好東西,綉出來的花樣自然不得掌柜待見。

興沖衝去,悻悻然歸。

巧茗心情正低落,卻見綉庄門前,馬車上下來一位面善的老爺子。

「夏大叔?」

她迎上去。

對方顯然已不記得她,眯眼打量半天,尖著嗓子問一句:「誰呀,這是?」

「我是巧茗,林鵬的妹妹,五年前夏大叔給我哥哥薦了差事。」

「哦,白茶。」夏大叔抖着手指頭,恍然大悟道,「我聽說你們幾個搬進內城住着,沒想到這一出門就遇見了。走走走,叔叔請你去喝茶。」

巧茜比較膽怯,拉着巧茗的袖子提醒道:「姐姐,雖然他認識哥哥,可我們到底跟他不熟悉,這樣不大好吧。」

巧茗當然明白巧茜的意思,但她心裏另有打算,也就計較不了這許多。

茶水倒滿杯,花生瓜子、水果點心鋪了一桌。

巧茜只覺得茶香馥郁,小食可口,真真齒頰留香,回味無窮。什麼好或不好,早拋諸腦後,一點都不後悔走上這一趟。

巧茗吃喝很少,瞅著戲台上演出的間隙,向夏大叔提起自己的想法。

「喲,你跟你哥哥說了沒有,他怎麼看?」

這一句算是問到關鍵處。

巧茗期期艾艾,怕穿幫不敢說謊,又不甘心坦白哥哥反對。

夏大叔看她面色神情,便猜得*不離十。

「哎,其實你哥哥的月俸已足夠全家生活,你何苦來載非要往那裏頭鑽。」

「哪裏頭?」

巧茗不解其意。

夏大叔轉動着眼珠子,啜了幾口茶,才慢悠悠道:「總之,你們兄妹如果達成一致,我自然是會幫你。」

巧茗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本以為這事肯定無望,不想三日後有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少年敲門送信兒。

「夏大叔讓我來的。」

他遞來個火漆封住的牛皮信封,便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巧茗拆了信,那上面說林鵬前日突然生了急病,需要人照料,夏大叔幫巧茗鋪了路,讓她明日帶着信中附上的名牌與戶籍到玄武門外去,屆時若通過選拔,便能得到差事,同時照顧哥哥。

到底在天子腳下住了五年多,巧茗聽說過玄武門乃是皇城北門。

難不成,這些年哥哥一直在宮裏當差?

她大致猜得到,自己明日去的將是宮人採選,幾個月來此事在民間鬧得沸沸揚揚,想不知道也難。

可是,哥哥在宮裏能做什麼?

回想起夏大叔佝僂的背,尖細的嗓音,還有白凈無須的面龐……

不不不,哥哥一定不是的。

生病的哥哥,年幼的弟妹,都令人牽掛。巧茗左右為難了一整夜,最後還是進宮佔了上風。

巧茜只小她一歲,這些年跟着打理家務,完全能夠獨立掌家,王大爺與大嬸皆忠厚可靠,有他們幫襯著,短時間內家裏無需擔心。

哥哥那兒則不同,若他有什麼三長兩短,姐弟三個日子就難過了。

巧茗不怕吃苦,只是弟弟再兩年便能參加科舉,若因交不起束脩輟學,豈不是耽誤一世。

如果她順利進宮,不光能照顧哥哥,還能多賺一份錢。

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哥哥出了什麼事,有她那份月俸,至少弟弟讀書的事不必愁。

宮人採選的過程其實甚為複雜,要經過層層篩選,最後才能到玄武門外報道候選。

夏大叔在其中做了手腳,巧茗才能直接進入終選。

戶籍身份是假,但人是真的。

巧茗生得嬌俏討喜,做事聰明伶俐,又能識文斷字,通過終選后,學規矩時的頭一個月,便被女官選中,分派到尚食局。

初進宮的小宮人們,基本沒希望到各宮主子跟前當差,學完規矩多是被派去負責灑掃漿洗之類的雜事,他日若能晉陞,則需要一番機遇。

能去六尚二十四司做女官則不同,能學真正的手藝,還有完善的晉陞制度,只要勤學苦幹,出頭指日可待。

對於巧茗來說,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只是一直沒能見到哥哥。

她有時也託人打探,可是沒人知道宮裏有個叫林鵬的內侍。

巧茗心中不安的同時,又覺得或許自己猜錯了,就算夏大叔自己是內侍,也未必會推薦哥哥去走這斷子絕孫的路。

又是一個月過去,依然沒有哥哥的消息。

世間事至奇妙處往往在於峰迴路轉,遍尋不到的人,不經意間卻能碰到。

那日,巧茗去甘棠宮送膳食回來,走在西長街上,遠遠看到林鵬迎面走來,午後陽光正好,傾灑在他俊美的面孔上,彷彿驅散了眉宇間隱藏的陰鬱。

「你怎麼會在這兒?」

巧茗興奮地迎上去,卻聽到哥哥如此問。

「夏大叔說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顧,所以安排我進宮。哥哥,你全好了?」

她敏感地發現好像有什麼事不大對勁,卻並不能確認其中關鍵。

「哥哥,你不知道我進宮嗎?」

「我當然知道,別胡思亂想。」林鵬極快速地回答道,「好了,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全都好了,你別擔心。對了,你在哪兒當差?」

「尚食局,我被方司膳選去的,她說我聰明又能幹,學東西還快,她很是喜歡。」巧茗略帶驕傲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又追問道,「哥哥知道我進宮,怎麼也不來找我呢?這些日子我一直找不到哥哥,又不知道到底有什麼變故,都快着急死了。」

這些年,他們兄妹聚少離多,但長兄如父,巧茗對哥哥的親昵與敬重並不因此而減少半分。如此一來,想起兩個月里自己的彷徨無助,便難免感到委屈。

「我臨時有事,出宮去了,剛回來。」

林鵬言簡意賅,邊說邊不自在地別開眼睛。

「那哥哥在哪裏當差?我以後有事的話,怎麼找你呢?」

巧茗拋出這個問題,等待答案的過程里,心中無比緊張。

「你找小太監送信到內官監,找夏玉樓便是。」

夏玉樓是誰啊?

巧茗眨着眼睛,滿是疑惑。

還不等她問,林鵬又說道:「這裏不方便說話,明日中午,你送完膳食,到那邊的宮院裏等我。」

他抬手一指,「你出了甘棠宮往北,一直走到長街盡頭便是,到時候咱們好好說說話。」

翌日,在荒廢多年的菁蕪宮裏,巧茗幼年時的疑惑終於解開。

哥哥並不是原來的哥哥。

他本名謝凌雲,父親當年官至司空,位高權重,又是先皇遺命的輔政大臣,受到今上猜忌,獲罪剷除,家族中女子皆入宮為奴,男子則斬立決。

巧茗的父親用自己的長子換下摯友獨子,然後隱姓埋名,帶領妻兒遠走他鄉。

「那時沒得選擇,為了全家活命,不得不自殘身體,進宮當差。後來遇到生母,我才明白,原來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天爺讓我進宮,是給我機會報仇雪恨。」

臨走時,林鵬塞給巧茗一包藥粉。

「每日往送去甘棠宮的吃食里放一點。記得別放多了,就用指甲挑一丁點兒便夠。也別每樣食物都放,只選一樣放了就行。你不用擔心,這葯吃一次不會有事,得連續吃幾十次才有效,所以不會查得出,絕不會牽累你。」

巧茗其實不大明白,他的仇人是皇上,為什麼要往敬妃娘娘的飯食里下藥。

可是,當年父親用親子換下他來,自己如今也應當全力與他配合。

數個月後,敬妃難產身亡,留下一女。

手上沾了人命,到底虧心。好長一段時日,巧茗食不安,寢不穩,閉上眼就看到鋪天蓋地的鮮血噴涌——宮人們傳言,敬妃娘娘是血崩而死的。

又過一年,夏大叔出了事,身為他義子與得力下屬的林鵬自然不能倖免,從內官監七品監丞被貶去直殿監做雜役。

便是在那時,巧茗從他那裏接到了第二個指示,每旬第二日暗中往羅剎殿送食物,並向殿中關着的人套話,查明對方身份。

那人總是背對窗口而坐,偶然一次轉過身來,巧茗看到他臉上戴着猙獰可怖、獠牙斜出的惡鬼面具,而且,他似乎不會講話,不管巧茗問什麼,他都不答。

她本就心事重重,時間久了,索性只送飯,不說話。

時光飛逝,四季輪轉,不知不覺間,巧茗進宮已三年。

這日,從羅剎殿回尚食局的路上,忽聽得一處御花園中有人喧嘩哭叫。

巧茗尋聲而去。

原來,容華帝姬玩耍時不慎落水。照顧她的乳娘們不知去了哪裏,只有兩個十歲上下的小宮人陪在一旁,此時遇到危險,兩個半大的姑娘全沒有主意,除了哭叫什麼也不會。

巧茗在海邊住過數年,水性極佳,立刻拋下食盒躍入池中。

剛觸碰到帝姬,便被水草纏住右腳。

巧茗掙扎不脫,頭浸在水面下無法換氣,求生的本能迫着她呼吸,冰冷的湖水嗆進鼻子,再擠進胸肺,又從嘴巴衝進胃裏。

巧茗拼盡全身的力氣,將帝姬推上凸出水面的假山石頂,自己卻無法控制地沉向池底。

也好。

她害死了帝姬的母親,今日便還上一條命,很公道,並不後悔。

這是巧茗短短十五年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念頭。

46、

「慢著!」巧茗忽然站了出來,不顧韓震的阻攔再次跪了下去,「太后,若是今日便將方月白打死了,究竟是何人指使她這件事便永遠也沒有機會再能查得清楚,也不能為德妃姐姐真正出一口氣,還請太后三思。」

找出隱藏在幕後真正的兇手來,不光是為德妃出氣,為巧茗自己洗脫嫌疑,也是防止將來舊事重演,讓她自己遭殃。

至於方月白……

巧茗不知她究竟是受人蒙蔽,當真以為是自己指使她,還是知道真相,惡意陷害。但自己與她並無深仇大恨,月白若她自己的性命安危做代價來陷害自己,未免於情理上有些說不通。

太后聽了巧妙的話,略微沉思一陣,便開口道:「可以暫時留着她這條命,杖二十,之後免去品階,充入掖庭。」

掖庭,是奴籍的宮人居住的地方。

她們與巧茗、阿茸這些三年採選一次的良家子不同,皆是罪臣的家眷或是戰火中的俘虜與後代。

良家子在宮中待到二十五歲,若之前未曾被皇帝收用,便可出宮與家人團聚,自行婚嫁。極少數在六局職位高或是在主子跟前得臉的,還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決定繼續留在宮中或是離開,甚至在婚嫁時會因為在宮中有得勢的主子做後盾,人脈又廣,有一般人不能比的助力,往往成為勛貴或官員家族爭奪的搶手人選。

奴籍卻是一旦進入,便永世也不能翻身,雖然歷史上從來不乏有些人憑藉自己的能力與主子的賞識,取得過連最優秀的良家子也不能比肩的成就,甚而特赦除去奴籍的,但這只是極少數,大多數都是做着宮中最低賤的差事,任人打罵侮辱,就是無端端被人弄死了,都不會有人追究。

成為這個皇城裏最低賤的人之一,且永世不得翻身,這樣的懲罰與死亡相比,其實更折磨人。

太后卻並不解氣,說完這些話后,又狠狠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巧茗,道:「當初德妃有孕在身,諸多不便,哀家便想着將宮務移交給端妃打理。但是沒想到端妃福厚,這樣快也有了身孕。哀家看不如這樣,反正德妃已經生產完,也該輪到端妃好好養胎。端妃,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明日起便將宮務盡數交還給德妃吧。」

宮務,本來應是皇后的職責。

韓震一直沒有立后,所以才由有嬪妃代掌。

皇帝剛剛已經說過,準備立端妃為後,那麼太後偏在此時將她的權力收回,表面上看來是多此一舉,但仔細一想,便知道是端妃失了太后的歡心。

好端端的一個生辰,又恰逢帝姬出聲,本應是喜氣洋洋的日子,卻受這樣突發的狀況影響,不但無事可喜,甚至還帶來了許多煩惱與晦氣,太后心情自然不會好,便聲稱頭風又開始發作,避回了內殿去。

底下伺候的人自是極有眼力勁兒的,見此情況,將月白拖出正殿,遠遠拖到前院牆角下,才開始行.刑。

一眾嬪妃們也各自散去。

巧茗和韓震一起穿過迴廊離開時,聽到杖刑之聲與月白的慘呼一同遙遙傳來。

阿茸在韓震的要求下被放了回來,並沒有吃虧,此時提着琉璃宮燈走在前面,聽到這聲音心下憂懼,不由自主便抖了一抖手,宮燈里的紅燭火苗也跟着跳了一下,險些熄滅。

阿茸連忙開口,請皇上恕罪。

韓震知她是巧茗身邊頭一號值得信任的人,自是不會在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與她為難,只淡淡「嗯」了一聲表示無妨。

阿茸看着巧茗,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但因為皇帝就在身旁,終於還是憋了回去。

直到回了鹿鳴宮,韓震先去洗漱,阿茸才忍不住倒豆似的的開了腔,「為什麼要幫她求情?明明是她不念著過去同屋住的情分,幫着旁人冤枉你在先的,書上不是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么?」

巧茗見阿茸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跟她又沒有深仇大恨,她何至於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害了德妃害了我,她能得到什麼好處?這事顯然是有人在背後搞鬼。」

而且,能在德妃與巧茗折損后獲得利益的,說白了便是其他嬪妃了,拜韓震後宮人數不多所賜,能夠列入嫌疑的人也就只有那麼幾人而已。

阿茸一聽就懂,「你是說,有人不願讓你和德妃生下孩子,然後自己從中獲利?」

「嗯,之前夏玉樓曾告訴過我,陛下從前說過,那個嬪妃能最先生下皇子,便會被封后,所以……」

「一定是柳美人!」阿茸嚷道,「就她最愛眼紅別人了,上次的事情之後,我就不信她一點怨都沒有!肯定是她。」

「這話現下可不能說得滿了。」巧茗搖頭道,「沒證沒據的,保不齊就冤枉了別人。我留着月白的性命,也是希望能查個究竟,畢竟那人此次一箭雙鵰的計謀未成,見我安然無恙,未必不會再動手。」她撫著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我們被動防範,防護得再嚴密,也難免有所疏漏。與其這樣擔驚受怕的,倒不如主動點把那人抓出來。」

*

翌日,巧茗按照太后吩咐的,到麟趾宮去將宮務交還給德妃。

其實她去行宮數月,直到回宮后才真正將全部的宮務接手過來,算起來不過短短數日而已,所以真正需要交接的事情可說是沒有,只是將鳳印歸還而已。

德妃頭上戴着寶藍抹額,靠着引枕半坐在床上,她昨日生產時失血過多,睡了一整日依然是面色蒼白,連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虛弱許多。

「我聽呂嬤嬤說了昨日之事,其實我是相信妹妹不會害我的,何況陛下已經說了打算封妹妹為後,我這兒……」她說到一半甚至接不上氣,捂著心口喘了一陣,才能說下去,「我這兒,現在這個樣子,妹妹也見了,別說多了個小傢伙,就算沒有,恐怕也沒那個精力管這些事情。唉……不過姑母她也是心疼我,如今她在氣頭兒上,我就先收下,遲些再和她商量歸還給妹妹。」

德妃不是沒有不平衡過,可是她是鬼門關里走過一遭的人,想法自是與常人不同。

自己還能看到明日初升的太陽,自己的女兒還能哭會慢慢長大,已是老天爺開恩,她格外珍惜。

相比之下,是否能當皇后,是否把持宮中權力,全都不再重要。

巧茗聽了她的話,只是笑笑,並未多說什麼。

*

離開麟趾宮后,巧茗帶着阿茸去了掖庭。

與其中住着的人一樣,掖庭也是這皇宮裏最不起眼的建築。幸而,皇家還要維護皇宮表面的體面,每年還是會派人來修葺房屋外觀,沒有讓掖庭變得破敗不堪。

然而,屋內與外表卻是截然不同的。

月白被丟進了最尾的一間沒有窗的房屋,推開門走進去,先聞到強烈地發霉的味道,殘舊的方桌上點着油燈,藉著昏暗的燈火,可以看到室內除了一張舊桌、兩張條凳,便只有一張土炕,實在是簡陋得不成樣子。

月白面朝下趴在土炕上,身上蓋着一床補丁疊補丁、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薄被。

阿茸先搬了凳子過來,雙手壓着兩端試了試,確定十分文檔,才扶著巧茗坐上去。之後走到床邊,推醒了月白。

「唉,娘娘來看你啦,還給你帶了上好的上藥呢。」她將一個白瓷瓶放在月白手邊,提醒道,「娘娘對你這麼好,等下她問話你好好說,知道嗎?」

月白只是咬唇不語,紅腫的雙眼警惕地盯着巧茗,目光里絲毫沒有阿茸以為會有的愧疚與後悔,反而滿是防備之意。

「月白,我只是想問你,到底是什麼人支持你那樣做的?事到如今,你不要再幫她保守秘密了。你想想看,你為她辦事,她卻出賣了你,你不是說那藥粉你全用完了么,若不是她暗中在你床褥間藏了一包,你又何至於落到如今這般境地。所以,顯而易見對方從一開始就打算讓你做替死鬼。你把真相告訴我,我會幫你的,就像昨晚那樣,雖然你冤枉了我,我也沒有和你計較,還幫你向太后求情了,不是么?」

說這些話的時候,巧茗拿絲帕輕掩著口鼻,室內的霉味混著劣質傷葯的味道,熏得她幾欲作嘔。

這番做派卻讓月白想起當初在尚食局時,她燃著炭開着窗的做作姿態。

「哼,」月白冷笑一聲,今早方司膳偷偷送了飯食給她,所以這會兒她雖然傷痛在身,倒還是中氣十足的,「誰指使了我?不就是你林巧茗嗎?是你說藥粉用完后,便無證無據的,可是你為什麼要派人偷偷在我床褥間又放多一包,昨晚在太后和皇上面前你惺惺作態也就罷了,今個兒你跑到這來,胡言亂語些什麼,你到底想讓我說什麼?」

「唉!你怎地這麼不知好歹,」阿茸忍不住嚷嚷起來,從前無事時她們兩個就經常不對盤,鬥嘴是家常便飯,現如今聽得她咬着巧茗不放,氣上心頭,說話更是不客氣,「你口口聲聲說是巧茗指使你,可你見着她了么,是她親口對你說的么?那封信皇上都說了,假冒字跡的事情又不是沒有過,根本不能算作什麼證據,況且若是巧茗,為什麼還要故意害你被抓住,難不成就怕你不在人前指證她么,哪有人蠢成這樣的!」

「我怎麼知道你們那麼多事,誰知道你們自己宮院裏面還叛徒,誰知道你自己身邊的大總管還上趕着害你,到底是我蠢還是你們蠢!」月白讓她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也忍不住還嘴起來,多年養成的性格是不會隨着身份變化一夕之間便徹底改變的,這般吵架的模樣倒是與當年大家還在尚食局時一模一樣。

阿茸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巧茗制止了,「月白,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沒有做過這些事的。今個兒就先不再多說了,你好好歇著養傷吧,傷葯過幾天我還會再叫人送過來,你且仔細想一想,看能不能想起什麼來,譬如身邊有沒有人行為奇怪的,或是有什麼不應該的人進過你的屋子,若是想到了,到時候再讓人傳話給我吧。」

「對!」阿茸附和道,「你還可以想想看那個送信給你的小太監到底是什麼人。」

月白仍在嘴硬:「我不用你的葯!」抓起瓷瓶往地上一摔,「我也沒什麼話想再跟你說。」

*

「娘娘,你說她是真的被人蒙蔽了,還是在強撐假裝呢?」

出了月白住的屋子,走在掖庭的長街上,阿茸問出自己心底的疑惑。

「我也不知道。」巧茗淡淡道,「我不過是想來問問看,沒想過一定能問出來的。」

阿茸聞言,腳步一頓,冒火道:「這可是你自己的事情,能不能上心些……」

話還沒說完,看到前面某間屋子的房門打開,流雲提着食盒走出來,便說不下去了。

巧茗也看到了流雲,她倒是並不意外。

之前去行宮時,流雲便是因為母親生病沒能同去。原本她們回宮后,聽流雲說她娘的病已經好了,可是沒過幾天,卻又舊病複發,似乎還比從前嚴重許多,流雲不得已請了假回來照顧母親。

「流雲。」巧茗叫了她一聲。

流雲應聲回頭,見到巧茗二人,十分驚訝,「娘娘,你們……怎麼會到這裏來?」

47、

「當然是來看月白那個沒良心的壞傢伙。」阿茸沒好氣道。

流雲顯然還在狀況外,驚訝地問道:「月白?她怎麼會在掖庭里?出了什麼事嗎?」

阿茸比她還要吃驚:「你不知道嗎?昨天鬧得那麼大。」

「我娘……」流雲欲言又止道,「她情況不大好,我一直待在屋子裏陪她,這會兒見沒東西吃了,才出來的。」

阿茸便將昨日之事精簡著講了一遍給她聽,末了還不忘罵上月白幾句:「真的不知道她這傢伙安得到底是什麼心,要是換了哪個嬪妃這樣做,我都一點也不奇怪,話本里都是這樣寫的,搶先生下皇嗣和阻止別人生下皇嗣,就是嬪妃們日常的主要任務么。可她方月白為什麼要跟着攙和,就算德妃娘娘和咱們娘娘都不好了,皇上還有其他嬪妃呢,總不能突然間看中她吧……」

「好了,」巧茗出言阻止道,「越說越離譜了。都說過了,沒有證據時不要胡亂猜測。」

阿茸鼓著腮幫子捂了嘴,雖是聽了巧茗的話,卻偏要作出嬌憨怪相,擺明就是不怕她。

流雲看着她搖了搖頭,轉而詢問巧茗:「發生這麼大的事,娘娘身邊可缺人手,是否需要我回去?」

巧茗擺擺手:「你還是好好照顧你娘吧。」

「就是,你就好了,只要你想,天天都能見到親娘,哪像我,都三年多了,一個家裏人也沒能見着。」阿茸附和著巧茗,又十分善解人意地提議,「不如把食盒給我啊,我幫你去弄吃的。」說着伸手便要拿過流雲手上的食盒。

這本是再平常普通不過的一件事,誰知流雲反應極大,受驚似的變了臉色,猛地將那食盒往上一提,躲開了阿茸的手。

「不用了。」她拒絕道,「還是我自己去吧,我娘也不用吃什麼太好的,隨便煮點粥水就行的。」

「哎呀,你這是說的什麼話!雖然宮裏面規矩嚴,但也沒規定過掖庭里的人不能吃好東西,只不過一般人沒有條件吃罷了。你又不是這種情況,當然是有多好給你娘吃多好才對,不然多不孝!」阿茸跺着腳反對。

巧茗也贊同:「是啊,你娘想吃些什麼,或是你想給她做點什麼補身子,就讓咱們小廚房裏做好了。我再跟皇上說一聲,然後派個太醫過來幫她看看。」

「娘娘,不用這樣,這不合規矩。」流雲忙道。

「哎呀,你真是古板,你是娘娘的人,娘娘說的就是你的規矩,主子恩典指個太醫過來幫忙看病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你怕什麼嘛?」阿茸勸她道,「你說你娘是舊疾,可是這麼多年了,光吃藥也不能斷根兒,還是讓太醫看看的好。」

流雲不安地點了點頭,「那先謝過娘娘。」

「這就對了嘛!」阿茸開心道,「現在你回去照顧你娘的,旁的事就交給我和娘娘。」說着又試圖去拿過那食盒。

流雲將食盒緊緊抱在胸前,只是拒絕道:「這個真的不用了,你先陪娘娘回去吧。」

「對啊,反正我們也要回去的,你就把食盒交出來吧,到時候做好了,再讓人給你送過來,你就不用跑來跑去了。」

阿茸乾脆上手去搶。

兩人拉拉扯扯,一來二去的,那食盒竟跌落在地上,伴着「哐啷」一聲響,盒蓋脫離了盒身,骨碌碌滾得老遠。

巧茗和阿茸兩個人盯着流雲腳邊地上,儘是吃驚不已。

從食盒裏掉落出來的,不是殘羹剩飯,也不是杯碟盤盞,而是一個小小的炭火盆,盆中黑白兩色,分明是沒燒盡的衣紙。

「啊……你!」阿茸先是驚呼一聲,隨機迅速地捂住嘴巴,緊張地轉着脖子四處張望,看到長街上並無人經過,這才放下心來。

「娘娘……」流雲面色大變,直接跪在巧茗身前,拉着她的裙擺哀求道,「我娘……我娘她近日病得太重,總是夢到我過世多年的父親和兄長,因而心緒不寧,寢難安枕,身體愈發虛弱,我才冒險找了些衣紙來給她燒祭。我知道這不合宮裏的規矩,我只是想讓我娘安心而已……」

「好了,我不會懲罰你的。」巧茗將流雲拉起來。

她曾聽齊嬤嬤說過,流雲的父親便是身為先皇遺命的輔政大臣之一,又最先被剷除的司空謝志榮。

當年謝家男丁盡數處斬,女眷則充入掖庭。那謝夫人並未因為如此打擊便消磨了意志,反而愈加精心教導流雲這個女兒,幸好她本人也聰慧能幹,後來才能被尚食局挑中,總算沒有辜負母親的一片苦心。

謝家、梁家都是同樣一種命運,巧茗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為難她。私下燒祭,雖然宮規命令禁止,但實際上許多宮人太監都私下偷偷進行着,巧茗也不是第一撞見這種事情了。

驟然湧上的熟悉感令巧茗記起,今日應是夏玉樓的三七。

原以為這人被韓震殺死了便永遠消失不會再有威脅,可昨日的事情卻成了他陰魂不散的證明一般。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茸一壁抓緊將散落的衣紙殘骸全部拾起來裝回食盒裏,一壁忙着向流雲道歉,「你也是的,這種事我們當然不會出賣你了,老是那麼見外。」

她與流雲雖然都在尚食局待過,現在又同為鹿鳴宮的宮人,但因為出身不同,處事時的心態自然也不同。

阿茸平日裏活潑俏皮,做起事情來雖然細心周到,但與人相處時不會太過謹小慎微,維持好了輕易不得罪人的自保原則后,甚至還會有點恣意任性。

流雲卻總是規規矩矩,說任何一句話,做任何一件事,都十分謹慎,也是因為這樣,就算與阿茸與巧茗相處多年,也很少真正推心置腹。

巧茗之前便察覺到這樣的差別,那時只以為是兩人天生的性格不同,直到聽說了流雲的身世,才明白這是遭遇和成長環境造成的影響。

「這些東西我們拿走你肯定是不放心的,你就自己處理掉吧,小心些,別再旁的人看到了。」巧茗叮囑道,「至於給你娘的吃食,就按照阿茸說的吧,你就別操心了,有什麼想吃的告訴我們,讓咱們小廚房做好了給你送過來就是了,你娘既然在病中,肯定還是需要人多陪伴照料的。」

流雲連聲道謝后,三人便分成兩路,各自離開。

*

巧茗回到鹿鳴宮時,巧芙已經等在正殿中。

這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如果事情真的像她想得那般,兩人肯定要好好聊一聊,真正確定了彼此的身份才行,但因為巧茗位份較高,若是她前往翠微宮難免引人注意,巧芙過來卻不同,如果真的是前世的巧芙,這點默契,她們一定會有。

果然,兩人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后,巧芙便道:「阿茸,之前吃了你做的水晶豌豆黃,那味道真是好,可惜不管是尚食局那邊,還是我自己的小廚房,做出來都不是那個味道。今日想請你傳授畫眉幾手,不知你可願意。」

「修媛要是喜歡吃,隨時叫我做給你都行啊,要多少有多少。」阿茸笑答。

「呦,你這丫頭還捂著絕活不讓人知道啊?」巧芙打趣道。

巧茗便應和著勸道:「阿茸,你就教教畫眉吧,平日裏咱們宮中本就事多,我可有的是事情要你忙呢,不想光讓你埋頭在廚房裏烹飪,你也別想偷這個懶。」

「哎呀,娘娘,我本來也沒說不教么,梁修媛是自己人,我才願意給她做,換了旁的人還沒這口福試我阿茸的手藝呢。」

阿茸帶着畫眉去了小廚房。

巧茗便讓屋內其他的宮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她與巧芙兩個,然而仍是不放心,又借口看布料,將巧芙引到次間去。

「也是時候選些料子,做幾件冬裝。」巧芙順勢說道,「近來天氣轉涼,讓我想起天啟二十二年來,那年夏天連月大雨,長江水患,連京師都受了災,所以冬天來得格外早,雪特別大,天氣也格外冷,沒有人願意出門,五妹妹自己釀了梅花蜜,用炭爐暖了,格外清甜。我人懶,沒問配方,還以為以後再也不能喝到了,沒想到事情峰迴路轉,好似又有了新的機會。」

這話不知道的人聽起來,還以為她是在懷念家中早逝的嫡妹。

至於現如今是天啟十八年秋,她卻說什麼天啟二十二年冬夏,最多以為她是口誤而已,不會當做一回事。

可,對於巧茗來說就完全不同了。

巧芙說的其實是她們兩個在教坊司時的事情,不論這在當時是不是秘密,在現今,卻是不應有人知道的。

「四姐姐若是想喝,我隨時都可以做給你喝的,不過四姐姐要綉暖手給我。」巧茗咬着唇,有些緊張,她說的也是當初在教坊司時發生過的事情,然後又問出心中的疑惑,「我是被顧煒害死,才莫名其妙來到這個身體里,可是姐姐怎麼會……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巧芙蹙著眉看她,半晌擺手道:「不行不行,你得讓我先適應一下,你到底變了個樣子呢,跟從前一點都不像了。」靜一陣又道,「這是真的么?怎麼那麼像做夢呢?不然你掐我一下?」

巧茗便真的伸出手去在她手臂上擰了一下。

「哎呦!你還真下狠手!」

巧芙忽地嚷嚷起來,跟着不依不饒地探手去她腰間打算呵癢報復,因為巧茗躲閃,那手掌便落在她微凸的肚子上。

「唉,你說,這孩子要是生下來,到底算不算我侄女啊?」巧芙當真完全迷糊了,從血緣關係上來說,好像不能算親屬,可那身子裏的餡明明是她的小妹妹……

「當然不是侄女了。」巧茗想也不想道,「明明應該是外甥女么。」

巧芙敲著自己的腦袋,笑了起來,「你看我,都是讓你嚇唬的!」

她笑到一半,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便斂了笑容,眉間眼角染上一絲怒意,恨聲道:「顧煒那**,無怪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繼承永昭候的爵位,自家兄弟間的爭鬥,他不敢正面面對,只會拿旁的人出氣糟踐。你出事之後,事情通了天,皇帝下旨斥責了他,永昭候也上奏請示要將世子位傳給顧燁。那顧煒心有不甘,就派人放火燒了教坊司泄憤。」她說道這裏,嘆了一口氣,「再後來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已經回來了,回到去年秋天的時候。」

「姐姐既是回來了,為什麼……為什麼不嫁給商大哥,偏偏要進宮來呢?」巧茗還有疑問。

巧芙與商洛甫是早早定了親的,只是當時家中五個女兒,一死兩外嫁,只余她與巧芙還在家中,父親便做主讓巧芙在家中多留兩年,原是打算天啟二十一年秋天出嫁的,誰想到一拖就再也沒機會出嫁,梁家在天啟二十一年春夏交際時出了事。

「我先時是覺得這事匪夷所思,等慢慢接受下來,想到的便是咱們家不能再出事,那樣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會再那麼倒霉,所以我就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父親。」

「難不成是爹爹讓你進宮的么?」巧茗有些不可思議,當年巧菀進宮,那是先帝指婚的,梁家不可能拒絕,可是其實根本沒有人願意,怎地倒了巧芙這裏,爹爹便改了主意呢,再聯想梁家認她做義女的事情,她的猜測更加不好了,「難道爹爹想讓你得寵,然後再影響陛下的決定么?」

巧芙搖頭:「別傻了,這怎麼可能呢。別說聖心難測,要得寵不是易事,就算真得了寵,皇上要剷除輔政大臣,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威,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女人就改變主意。我與父親商議后,決定進宮,其實是為了找一個人。」

「找誰?」巧茗不解道,「什麼人要你進宮才能找?後宮里的人嗎?母親隨時可以進宮的,不可以讓她找嗎?」

巧芙道:「若是輕易便能找到的,我也不會犧牲自己了。你可還記得我們當初聽說的,關於瑞王韓霽的事情?」

巧茗當然記得,「就是後來有人說其實瑞王根本沒有打算造反,而是早就被皇上暗中關押的事情?」

「對,就是這事。」巧芙將聲音壓得極低,嘴唇幾乎湊在巧茗耳邊,「當初沒人要反,皇上卻偏給咱們按上造反的罪狀,那時事發突然,沒人想到皇上會突然發難,但這回咱們有了防備,爹爹手上又有兵權,所以他想……」

「爹爹想造反?!」巧茗瞪大了眼睛。

「不是不是,你別瞎說!」巧芙喝止她,「爹爹只是想做兩手準備,所以打算私下結交瑞王,不管原本他究竟是打算反還是被誣衊,大家反正殊途同歸,如果能聯手改變命運當然是好事,畢竟誰也不想死不是。但是……事情詭異得很,爹爹派去的探子回報,雲州的王府里空蕩蕩的,倒是有些奴僕,可是沒有主子。」

「難道當初那個人說的是真的?」

「我們也是這樣想,既然那人說瑞王一直被皇上暗中關押在宮裏,那我們只能進宮找,二哥和母親一個當差一個拜訪,進宮時都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到處走動,但是如果長期住在宮裏的嬪妃就不一樣了。這才是我決定進宮的原因。」巧芙越說眉頭結得越緊,「可惜,我至今什麼也沒查到。而且父親,後來好像態度有些變化,但是我跟他聯絡不大通常,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他似乎放棄了這件事情。」

後面那些關於梁興的話,巧茗根本沒有聽到,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宮中秘密關押著某個人這件事上。

她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羅剎殿,想起了那用木板釘死的門窗,不過一尺見方將將夠菜肴盤盞出入的地窗,還有,一心探尋其中秘密的夏玉樓以及長期受兄長指使往羅剎殿送飯的原身林巧茗。

這些事情的存在,是否說明,巧芙和爹爹打算找的人,就在羅剎殿呢?

48、

巧茗一直覺得羅剎殿的事情一定有什麼隱情,那裏曾經關押過人是一定的,不然無需將門窗釘死,也不會有人處心積慮地打探。

想到打探這事,她腦中突然靈光一現,難不成夏玉樓是受巧芙和爹爹驅使?

她這樣想着,幾乎便要問出口來。

可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萬一不是呢?

巧茗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態,按理說,她不應當隱瞞巧芙和爹爹什麼事情,而且為了梁家她更應當對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可她剛才聽得明白,所謂的兩手準備,其實是指與在未來有相同命運的瑞王結盟,若是韓震像前世一般對他們發難,那爹爹便會利用手中的三十萬大軍起兵,再擁立瑞王登基……

韓震對於他們來說只是需要防備的帝王,對巧茗來說,卻是她的丈夫,她肚子裏孩子的父親,她本能地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不想他們找到瑞王。

巧茗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太過自私,可回憶起那些耳鬢廝磨的夜晚,還有他平日裏對她的好,巧茗不自覺便要心軟,她希望能有別的辦法解決這件事。

「四姐姐,你在宮中可有幫手?」

巧茗心中百轉千回,最終還是繞着彎兒問道,幸而當初她前去羅剎殿時那裏根本無人,不然她恐怕抵不住愧疚的壓力。

巧芙擺手道:「沒有的,這事情連二哥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再告訴別人呢。也就是你知道後來的事情,我才敢告訴你,換了那個小的,哎呀,我是說原本在這個年頭的你,我也不敢說。除了商洛甫那個傻子偶爾幫我和爹爹傳遞信箋或口信,不過他也不知道具體的事情。」

巧茗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不由得笑了初來。

巧芙管商洛甫叫傻子,還是在她們進了教坊司之後。那時他執意不肯另娶,總是到教坊司來找巧芙,如果不是因為身份特殊,不可能贖身,商洛甫怕是傾家蕩產也要把她們姐妹兩個贖出去的。

「四姐姐,你都不能確定瑞王是否當真關在宮裏,怎麼就能這樣放棄了商大哥呢?」

「誰說我放棄他了。」巧芙裝出一派輕鬆地模樣,「爹爹說了,若是事成,他會找機會讓韓霽放我出宮的。」

巧茗心裏咯噔一下,如此說來,爹爹是打定主意要推翻韓震么,不然何來這種許諾……

「若是一直找不到,或者事情半途出了什麼意外……」

巧茗沒說完便被巧芙打斷了,「瑞王是在梁家之後被論罪的,所以現在他肯定還活着。只要人活在世上,就一定得待在什麼地方,那就總有找到的一日。至於你說的有什麼意外不順利的,反正最差也不過就是跟前世一樣咱們全家都沒了唄,那還有什麼可怕的,反正不動是肯定死,動一動說不定能不死。」

「難道不能有別的辦法么?」巧茗問,「一定要冒險才行么?」

「有啊!」巧芙道,「自從你當了妃子,皇上給你和咱們梁家牽線搭橋之後,我就開始懷疑爹爹打算走另一條路了,只是他沒有明著告訴我,大概是不方便吧。」

所謂的另一條路,在巧芙看來,便是寄望於巧茗對韓震的影響。

枕邊風的影響力到底有多大實在很難預測,但以韓震對巧茗重視的程度,或許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

月白一直不曾改口,更沒有再和巧茗說過些什麼。

傷愈后,她被發落到浣衣局當差,臨行前倒是在阿茸的勸說下同意讓畫師按照她的敘述畫出了當日傳遞信函的小太監的畫像。

巧茗將那幅畫像呈交給太后,可惜當呂嬤嬤帶人查到他是直殿監的雜役田喜時,才知道中秋前他就已經在灑掃御花園時失足落水淹死了。

月白受人矇騙,田喜和夏玉樓都送了命,沒了線索,事情不得不擱置起來。

德妃的身體確實如胡太醫所言,因為生產時傷了元氣,變得格外孱弱,出了月子后總是小病不斷,不管是用多麼珍稀的藥材做成補湯藥膳來調養,都不見好轉。

偏生太后又同皇帝堵著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巧茗再沾手宮務,德妃只能硬扛着,又因過於勞累,便是一般的小病也總要拖上個十天半月才能痊癒。

她所生的帝姬由太后取名為思羅,封號容和。

這個早產的小傢伙倒是格外幸運,在乳母與太醫們的照料下,很快便擺脫了早產兒的模樣,長成一個胖乎乎、白嫩嫩、可愛得不得了的小娃娃。

巧茗與德妃的情誼並沒有受到七花粉事件的影響,互相走動仍像從前一樣勤快。

伽羅跟在巧茗身邊,也多了許多機會見到思羅。她雖然有了顧恬這個小友,但對方畢竟不可能經常進宮來陪她玩耍,因而格外盼望妹妹早日長大。

有一段時間裏,她每晚睡前都要問巧茗:「娘,明天妹妹能走能跑了嗎?」

巧茗每每看着她充滿期待的雙眼,總是不忍心打擊她,可身為大人,最忌諱的便是拿虛妄的說話哄騙孩子,所以只好耐心地向伽羅講述一個小嬰兒是如何成長起來的。

當伽羅真正明白過來,若想妹妹能像自己一樣能跑會跳,兩個人能手牽手到花園裏去時,至少要等個兩三年光景,便沮喪地耷拉了耳朵,「我還以為等弟弟們出生了,也就是到春天時,我們四個就能一起玩了呢!」

巧茗如今月份已經大了,之前商洛甫有次診脈時透露過,她懷的有可能是雙胎。伽羅又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知道韓震需要繼承人,便固執地認定巧茗肚子裏一定是兩個弟弟。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是臘月下旬。

年關將近,朝廷開始大休,皇宮裏卻因為舉行一年一度的春節家宴而更加忙碌。

與此同時,另有一樁大事也需要宮人內侍們多做準備,那就是離宮將近一年的太皇太后即將回宮了。

49、

太皇太后是在除夕那日才到達皇宮,或許因為山長水遠的趕路,令她疲憊不堪,即便在第二日的家宴上,也只是露了一面,說上幾句祝福的話語,便匆匆離席而去。

包括巧茗在內,所有人都覺得事情有些奇怪。

尤其是太皇太后濃妝華服也不能掩飾的蒼老憔悴,特別令人心驚。

在巧茗的印象里,即便在梁家出事前不久,也就是兩年後,太皇太后仍舊是風華絕代的。

這一年裏,在護國寺里,究竟出了什麼實情,才會讓這個素來剛強的女人變成這樣?

然而,她沒有任何機會得到答案,就連親近太皇太后的機會也沒有。

家宴后,太皇太后的懿旨便傳到各宮。因為習慣了寺廟的清靜,居住於皇宮的這段時日裏,她不接受任何嬪妃的請安,請大家不要前往翊坤宮。

太皇太后的威嚴之盛是今上也不能比擬的,所以即便眾人對此感到奇怪,卻無人敢宣諸於口。

只是誰也想不到,看似平靜的表面之下正蘊藏着詭譎的風起雲湧。

*

說來也巧,正月初二那日,齊嬤嬤和阿茸一起病倒了。

醫女來給她們診治過,只是普通的感染風寒,至於誘發的病因,則歸咎於臘月里的忙碌壓力過大,而新年家宴完成後驟然鬆懈下來,便造成了病來如山倒的情況,兩人都是高燒得下不來床。

自從德妃那裏出事之後,各宮的主子在吃食上面都開始變得格外小心。

其中規矩最嚴格的自然是鹿鳴宮,巧茗已經許久不曾從尚食局點膳,所有的飲食皆是鹿鳴宮中的小廚房烹制。

而小廚房中,也不是誰都能下廚的,所有的飯食點心自是由阿茸親手烹飪,至於調理身子的葯膳則是統統出於齊嬤嬤之手。

今日因着兩人齊齊生病,此事自然需要重新安排,巧茗便命琵琶帶着兩個原本就在小廚房當職的小宮人負責膳食。

說帶着不過是名目上好聽而已。

那兩名小宮人,一名綠腰,一名紅綃,皆是從尚食局調過來的,論起烹煮技藝,琵琶哪裏及得上人家皮毛,真正需要她負責的是盯緊了那兩人,別在無人之時做了手腳才真。

不過這一番安排當日裏並未派上用場,因着民間有初二回門的傳統,韓震便帶了巧茗出宮往梁太師府上去了,如此安排連帶巧芙也沾了光,一起踏足離開整年的娘家。

皇帝出行,自然少不了羽林衛隨行開道,排場盛大。

然而,梁家並未獲得提前通知,來不及提前安排,到得皇帝鑾駕進了巷子,才有那院外的護衛急急腳通報了太師大人,這一來梁府里少不得人仰馬翻,連帶着早就安排了在初二回娘家的蕭氏,本都收拾停當,坐上了馬車,又被府里的管事叫了回來。

此行對巧茗來說是意外之喜,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還能進入前世里出生長大的太師府,自是看什麼都開心,做什麼安排都滿意。

巧芙卻想藉著這難得的機會與父親好好談一談話,偏偏梁興見到皇帝,便將之請入前院,說是有諸般事務需要詳談,兩人關在書房裏,只有午膳與晚膳時才出門來,其餘時間,便是梁芾與梁府庶長子梁茂也不得入內。

「也不知兩人感情何時好成了這樣……」用茶點時,巧芙附在巧茗耳畔嘀咕,「這纏綿的勁頭都不輸平日陛下平日纏着你時了。既是這般,倒不如現在便讓父親請旨讓皇上放了我出宮去,反正他平日眼裏也只有你一個,我怕是連御書房的一塊金磚的存在感都不如的。」

巧茗笑得幾乎噴了茶,「四姐姐莫要鬧了。」

巧芙滿面無辜道:「沒有鬧啊,原本是想着與父親談談這一年來事情的進展與遇到的阻滯,順帶將你的身份告訴他,不管他之後打不打算從你這裏做些什麼,乾親總是不及親生的。還有母親那裏,你真的不打算說么?」

「怎麼不想呢。」巧茗悶悶地,「我不是怕嚇壞了她嗎?她可知道你的事?」

「當然不知道的……那時我也不確定自己說了有沒有人肯信,又會不會被當做妖怪或是中邪之類的對待,當然不敢大張旗鼓,只找家裏最管事的那個說了便罷……」

蕭氏在上首坐着,見兩個丫頭不停地咬着耳朵,不由得感嘆她們感情比在行宮時要好了許多,但見一旁獨坐着緊張地絞着手帕,明明想開口,卻總是插.不進兩個小姑子話題的庶長媳江氏,便忍不住開口道:「好了,你們兩個,平日在宮裏見天膩在一起,還說不夠么,怎地回了家裏來還這樣纏黏,倒是有什麼事說得這般興緻勃勃,不妨大聲些說出來,讓我和你們嫂子也開心一下。」

巧茗聽音知意,歉然向江氏笑了笑。

巧芙卻搶著說道:「母親,茗妹妹前些日子裏做了個夢,夢到自己是咱們家的親生女兒呢。」

「哦,有這種事?」蕭氏顯然不信,問道:「是什麼樣的夢,說來聽聽。」

巧茗微微有些傻眼,巧芙熟知她性情的,眼看她接不上話,便自己打着圓場道:「都是些她小時候在家中的情景,比如那時在後院裏有個鞦韆,妹妹見我們都玩,便鬧着也要玩,跟她說她還小不夠力氣偏偏不聽話,結果真的從鞦韆上摔下來,幸虧商洛甫在場,給她額頭上的傷處做了緊急的處理,不然好好的美人胚子就破相了。」

巧芙說的是她八歲,巧茗四歲時候的事情,蕭氏自是一聽便記起,不由驚訝道:「怎麼會夢到這個?還有旁的嗎?」

巧茗雖不知巧芙用意,卻還是依着她的思路,講了幾件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又為了顯得更真實些,還有隻有自己與蕭氏知道的小細節也說了。

「這……這是茗茗託夢么?」蕭氏有些不確定。

「我覺得這不像託夢,」江氏終於能插.進嘴來,「如是託夢,應是五妹妹現身見娘娘的,可娘娘這夢明顯是從自身經歷的角度展開的,倒像是在回憶從前的事情似的。」

巧芙等得便是這樣一句話,立刻附議道:「可不是么,說不定是五妹妹投胎轉世到了娘娘身上也不定。」

若巧茗是個嬰孩,蕭氏自是會將巧芙的說法信個十足十,但巧茗的年紀明明比自己早逝的女兒還要大上四五歲,蕭氏活了四十幾歲,還真沒聽說可以這般投胎轉世的,猶疑不定,便將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

「母親,你可知道茗妹妹救伽羅受傷昏迷不醒的日子,便是五妹妹離世的日子?之前我只道世事總有巧合,直到聽了茗妹妹說的那些夢境,才發現這不是巧合,乃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茗妹妹醒來后忘記了前事,也並非受傷所致,而是她根本就是咱們家的女兒,不是原來那人了。」

巧芙倒真是應了梁家女兒名字中的那個巧字,不光心思靈巧,還兼巧舌如簧,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倒是讓蕭氏再反駁不得。

「可是……你五妹妹她那會兒才十歲,就算現在還活着,也不過十一歲而已,就算過了年再加一歲,頂天也就十二歲……」

蕭氏有驚有喜,心緒激動,便有些詞不達意。

自己的女兒若當真還能活着,不管是投胎轉世還是借屍還魂,她都不介意,但想着女兒還是個小孩子,眼前這姑娘卻是進幸承寵過,還懷了皇嗣,再不過個把月便要做母親了,哪個當娘的一時間都恐怕難以接受。

江氏對巧芙說的話雖然並不全信,但總是看得明白若端妃當真跟沒了的嫡妹扯上關係,只會讓婆婆開心,便全然附和道:「母親,不是有句話,叫『天上一日,世間千年』么?想來五妹妹的魂魄在輪迴路上一轉,便已長大成人了的,之後能夠託身到娘娘身上,那是司命神仙算準了她會得到陛下疼寵,又與咱們家緣分未盡,所以才將她送了回來。」

蕭氏至此哪裏還會再有什麼懷疑,少不得抱着巧茗又是感慨落淚,又是喜笑顏開的。

如此熱鬧了一天,趕回皇宮時已過了戌時,但有韓震在,哪個不要命的敢計較宮門落鑰的時間,儘是乖乖放行不必多說。

*

初三這天,鹿鳴宮小廚房的新安排便真正啟動起來。

朝廷大休,韓震不必上朝,和巧茗兩個每日都睡到辰時三刻才起身,小廚房的人自然也不必日日寅時早起備膳,只要在卯時末開始準備便好。

且說琵琶昨日陪着巧茗一道出宮去,折騰了整日,自是比平時勞累的,這會兒起身後,免不了呵欠連天,兩眼昏沉,便是走路都比平時慢上半拍。

綠腰和紅綃兩人甚是乖巧,知道上面派琵琶過來,並非當真為了煮菜,只是為了監督,自是少不得殷勤一番,紅綃搬了燈掛椅來請她坐,綠腰則端了一碗烏雞湯給她,「琵琶姐姐喝碗湯吧,暖身醒神。」

琵琶不過是個二等宮女,自然不會擔心有人害自己,爽快地接過來嘗了一口,發現溫度正好,既不會燙口,也不會嫌冷,顯是綠腰有心吹涼了的,便順口誇獎了綠腰一句,之後咕嘟咕嘟將整碗湯一飲而盡。

「味道真好,你是怎麼把隔夜湯的鮮味調出來的?」琵琶問道。

綠腰和紅綃已在案板前開始忙活了,綠腰一壁切菜一壁答:「其實算不得什麼訣竅,只是加了些橙皮而已。」

琵琶咂咂嘴,感覺意猶未盡,便站起來想去灶台上舀多一碗,誰知道腳下發軟,不知怎地一拐,人不受控制地摔倒,連那青花瓷碗也丟在了地上。

「琵琶姐姐,小心啊。」綠腰丟了菜刀過來扶她,「你想喝我幫你盛就是了。」

琵琶十分為剛才的失態尷尬,和氣道:「那你們也喝點吧,大家都暖和了做起事情來也快。」

綠腰扶着她在燈掛椅上坐好,應聲到灶台邊,先給琵琶盛了滿滿一碗湯送過去,又依她所言給紅綃也盛了一碗,最後才輪到自己。

琵琶見她懂事、勤快又謙讓,不由好感倍生。

綠腰和紅綃跟巧茗阿茸是同一批的宮人,做起飯菜來自然是非常利索的,兩刻鐘功夫便一人做了四道炒菜,因是早膳自然還有點心類的燒麥與小籠包,皆是放在蒸籠里熱著,還有專給巧茗做的紅棗粥也在爐上煨了起來,至於韓震要吃的魚片粥和伽羅點的紅豆薏米粥,則是等著尚食局送過來。

綠腰切著橘皮,準備按照巧茗昨日吩咐過的,再做上一道橘皮紅豆沙。

紅綃則在灶台前守着,不時用木勺伸進鍋中攪動,娘娘喜歡吃粥喜歡口感濡軟的,便是要多多攪動才能達到效果。

不想攪著攪著,忽然自己肚中也攪動起來。

紅綃捂著肚子,為難地直跺腳。

「你怎麼了?肚子疼?」綠腰發現她的異狀,詢問道。

「唉,沒事,我忍忍,能行。」紅綃答道,「我走了,有什麼事你該說不清楚了。」

她們自然也因為德妃那事受過齊嬤嬤耳提面命的,不單是不能動歪心思,也教導過她們,互相監督,互相作證,不光是為了有事時指證罪人,也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

紅綃和綠腰一起進尚食局,又一起調到鹿鳴宮,多年情誼也不算淺,這會兒也不忘替綠腰着想。

「能有什麼事兒?」綠腰道,「不就去趟茅廁么,你快去快回吧,這粥我幫你看着,琵琶姐姐還在這兒盯着我呢,不怕的。」

紅綃一想也對,便捂著肚子跑了出去。

她離開得匆忙,完全沒有注意到,此時琵琶已經靠着燈掛椅的椅背,閉着雙眼睡著了。

綠腰把陳皮和浸了一夜的紅豆沙一起盛在瓦罐里,又兌了水,揭了蒸籠蓋子,見燒麥皮色晶瑩,顯是熟透了,便將用厚厚的棉布巾子墊了手,把一疊五個蒸籠搬了下來,再把那瓦罐換到灶上。

她既要看顧紅豆沙,又要攪動紅棗粥,一人管着兩攤,倒也不緊不慢,十分從容。

那粥很快便沸騰起來,綠腰又像之前一樣,墊著棉布巾子把鍋端了下來,用木勺舀到一掌高的瓷盅里,卻沒有立刻蓋上盅蓋保持溫度,反而撇了一眼睡得正香,還微微打着輕酣的琵琶,然後迅速地從腰帶里掏出一個淡黃色的小紙包,將其中包裹着的藥粉倒進了瓷盅里。

「你在幹什麼?」一聲飽含怒氣的質問從門口傳來。

綠腰立刻要將那黃紙藏起,偏生受了驚,手發抖,沒能塞回腰帶里,卻掉在了地上。

而那在門口質問她的人已經走到了跟前,正是在端妃面前最得臉的阿茸。

「阿茸姐姐,我……我只是放點調味……」綠腰試圖辯解。

「調味?」阿茸根本不信她,「調味料不是都放在那邊瓷罐里,什麼時候改了規矩要從你腰帶的紙包里拿了?」

「是娘娘……她昨天從宮外面帶回來的。」

「是么?那咱們去娘娘面前對質,你也別怪我不信你,這事兒關娘娘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半點馬虎不得,要是我真的錯怪你了,我會向你賠罪的。走吧!」

阿茸說着拉了綠腰的手便要往外走。

「阿茸姐姐……我不去……」綠腰慌了神,直接跪在地上向阿茸磕頭哀求,「我只是一時財迷心竅……現在娘娘沒事,你就饒了我吧……」

「娘娘平時苛待過你么?我就病了一天你就要害她?」阿茸氣得話都說得東一句西一句,完全連貫不起來。

她看到這邊吵成這樣,琵琶還睡得呼呼地,更是氣上加氣,踹了那燈掛椅一腳,斥責道:「什麼時候了,你還睡,快起來!」

誰知椅子本就不結實,叫她一踹竟然折了腿,椅子歪倒,琵琶自然也摔在地上,然而便是這樣,她依然打着鼾,不曾醒來。

「好啊你,連琵琶你也給下藥了?」阿茸氣得都要炸了。

她本還有些覺得,雖說事事小心謹慎不算錯,但也未免太過嚴苛,卻想不到這般嚴格看管的情況下,還能有人耍心眼,鑽空子。

若是她昨日睡了一天,睡得太過飽足,今個兒早早地便醒了睡不着,又加上人年紀輕,恢復得快,燒已經退了,便想着下地來走動走動,順便看看小廚房這邊早膳做成什麼樣,正巧撞到了,豈不是就叫這個綠腰得了逞。

阿茸見到紙上仍有殘餘的藥粉,便伸指捻了一些,先是仔細查看了一下,又放至鼻前聞了一聞,跟着面色大變。

這些時日裏,商洛甫也在韓震的授意下,教了阿茸和齊嬤嬤如何辨別對孕婦有害的種種藥物,而那曾經傷害過兩個妃子

39、

巧茗今日確實是特別打扮過的,出來賑災,不宜穿得顏色太過鮮艷,所以,她穿的是蟹殼青的齊胸裙,茶白右衽窄袖衫,外套一件豆綠色銀杏葉紋的半臂,看起來十分清爽,又不失嬌美。

她肚中的胎兒已經三個多月,為了不拘束孩子的發育,早已不穿齊腰的裙子,所有衣裳都重新裁製,皆是清一色的齊胸裙。

或許因為之前卧床修養了好一陣,再加上各種膳食調養得意,人胖了少許,也開始顯懷,在齊胸裙的遮掩下確實看不大出來,只有脫下衣衫時才能看出微微凸起的小.腹。

然而從外表上看不看得出來是一回事,她終歸還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孕婦,體力上總比平常不如,這會兒站着派了一陣粥,雖然不是多費力氣的活計,卻也感覺有些疲累,便由著阿茸把自己扶到粥棚靠內側些的地方坐下,打算休息一陣。

湯泉山所在的位置距震中南華村只有十里遠,中間的數個村莊亦是損失十分慘重,此處乃是京郊鄉野之地,百姓們居住的大都是自家蓋的茅草房,銀錢寬裕些,或許能請人來蓋個泥瓦房、小木屋的,但終歸是比不得皇家行宮來得結實,大都在地動時損毀殆盡了。

如今百姓們無處居住,都住在朝廷派人臨時搭建起來的長棚里,衣食也全都依靠救濟。

因而這前來領取粥飯的隊伍便排得格外長,七扭八拐的,幾乎見不到盡頭。

巧茗休息了半盞茶的功夫,抬頭看上一看,只覺那隊伍似乎比先前還要更長,再看巧芙和駱寶林還有另外兩名負責的官員都在忙碌不停,便也站了起來,走回原位去。

村民們性情都很樸實,雖是遭了大災,卻並沒有人趁機搶掠生事,領取救濟時也都規規矩矩地按順序而來,並且大都心存感激,接過那冒着熱氣,噴噴香的飯食時,皆會禮貌地道一聲謝。

適才低聲議論的幾個婦人已經排到比較靠前的位置,離得近了,那穿妝花藍緞的大嬸也能將巧茗看得更加清楚,她有些不能置信地嗡了嗡嘴唇,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輪到她時,她竟然忘了將懷中的瓦罐遞上去。

巧茗手中碗大的木勺中已盛了八分滿的芋頭白米粥,轉過身,卻見對面的人將瓦罐抱得緊緊的,動也不動,只呆愣愣地打量自己。

「大嬸?」她輕聲提醒對方。

那大嬸這才醒過神,猛地想起自己究竟是來做什麼的,連忙將瓦罐往前一遞,接在木勺之下。

巧茗將木勺傾斜,濃稠的熱粥便緩緩地向下流動進入瓦罐。

「你……是巧茗嗎?」大嬸突然開口,語氣中充滿不確定。

巧茗手一抖,木勺跟着顫了一顫,還冒着熱氣的液體便澆在了大嬸手背上。

一旁的阿茸很是機靈,連忙拿了軟布來幫忙擦拭,可粥水已燙得大嬸皮膚髮紅。

巧茗注意到大嬸手上皮膚還算細嫩,顯然不是一般做慣粗活的農婦,且又穿的是妝花藍緞,顯然家境不會太差,卻不知究竟是何來路,又如何會知道她的名字。

「大嬸,你認得我?」

巧茗問完后,才恍然,這位大嬸認得的不是她,而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

「你真的是巧茗啊?」大嬸顯是有些意外,興奮道,「我是姜師母啊,剛才遠遠的看着覺得像你,又不敢認,到底也是三年多沒見了啊。」

三年多前,豈不是正是原身進宮的時候。

姜師母這會兒再不需要遮掩,光明正大地將巧茗上上下下打量個遍,感嘆道:「真是女大十八變。」又想起什麼來,「巧茗,她們說你是皇帝的妃子,可是真的?巧茜說你去你大哥做工的那處做工賺錢去了,怎地會成了皇帝的妃子?這些年你們兄妹兩個怎麼也不回去看看弟弟妹妹?凱之每次從城裏回來都跟我說,虧得楊大叔夫婦兩個老實厚道,沒因為這樣就在兩個小主人跟前耍滑頭。」

巧茗被姜師母問得呆住了,什麼弟弟妹妹大哥大叔的,阿茸明明說原身是個孤女,家中已經沒人了,這會兒又是從哪兒跑出來這麼一大家子人來?

阿茸也是十分驚訝,看看姜師母,再看看巧茗,「你家裏還有……」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梁芾快步走了過來,神情很是嚴肅,右手緊緊抓着綉春刀刀柄,「這位大嬸,如果領完了食物就快點離開吧,後面還有很多人等著吃飯呢。」

「二哥,她是……認識的,是姜師母。」巧茗解釋道,「我想和姜師母敘敘舊,麻煩二哥安排一下。」

梁芾是專門負責帶人保護巧茗的,聽她如此說,又見姜師母看起來端莊慈祥,不像惡人,便叫了兩個侍衛在粥棚後面臨時搭了個小棚子,擺上一方木桌與兩張板凳,再備了茶水,才請巧茗過去。

然而他與侍衛們並不離開,十二個人在棚子外面嚴嚴實實地圍了兩圈,外圈面朝棚外,盯着外面,防備有人突然靠近,里圈則是面朝棚內,盯着的則是姜師母,防止她有詐,出手傷害巧茗。

姜師母沒見過這種陣仗,喝茶時難免有些手抖。

巧茗見狀安撫道:「師母別怕,他們都是皇上派來保護我的。」

姜師母點點頭,「這些年你們兄妹兩個到底都是在什麼地方打工?我去年過年時,還去過城裏一趟,當時聽巧茜說,你們平時書信也不見一封,只是銀錢按時送來,她和阿鶴兩個一直很擔心。」

面對姜師母的關心,巧茗只能歉然道:「師母,其實,我之前受過一次傷,從前的事情不大記得了,若不是阿茸,」她拉了阿茸過來,「阿茸當時和我一起在皇宮的尚食局裏做事,若不是她告訴我,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阿茸配合地笑了笑,之後站回巧茗身後。

「唉,可憐的孩子啊,」姜師母聽了,眉頭皺得緊緊的,露出十分心疼的模樣來,「傷到哪裏了?嚴重嗎?現在可都好了?」

巧茗笑道:「當時是撞了頭。」

姜師母聞言想去摸她腦袋,才一抬頭,就被梁芾狠狠瞪了一眼,只能訥訥地往回收。

巧茗卻拉住了她的手,「師母別擔心,我現在全好了,一點事都沒有,還因禍得福,得了皇上的寵愛。」

「那就好,那就好,」姜師母連連點頭,「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紀沒了爹娘,如今也算苦盡甘來。」

姜師母說得動情,竟是微微紅了眼眶,她不大好意思地抽回手,在眼角抹了兩下。

「師母,我家裏的事,你給我講一講,好不好?」巧茗問道,「你說我有弟弟妹妹,還有大哥,他們都多大年紀了?」

姜師母開口前先押了一口茶,「好,我詳詳細細地說給你聽。我家就住在湯泉山下的西梅村,我家男人是在村中私塾教書的先生。約莫是□□年前,你們兄妹幾個搬到西梅村來,那時候你大概有七歲,你們爹娘那時候已經不在了。原本你們一家子是住在海邊的,你娘是難產沒的,你爹爹,是出海打漁時遇到大風浪,就沒能再回來。那時候你們都還小,你哥哥原本是讀書的,可家裏大人沒了,他是長兄,就得出去賺錢,他那會兒十二歲,在家鄉找不到事做,後來碰到了一位京城來的大善人,肯介紹事情給他做,工錢又高,你們兄妹幾個就一起搬了過來,在西梅村安了家。村子裏面知道讓孩子讀書的人其實不多,倒是難得你們兄妹幾個有見識,知道讓阿鶴,也就是你們弟弟,他是你們家最小的,今年也有十三歲了。你們那時候在村子裏安了家,就讓阿鶴到私塾里讀書,他正是開蒙的年紀,我們也是那時候跟你們熟悉起來的。前頭那些事兒都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後來呢,你們在村子裏住了五年就搬到城裏去了,說是哥哥得主顧賞識,攢了些積蓄,在城裏置了宅子,接你們過去,也好讓阿鶴轉到城裏的書院去讀書。凱之,就是我兒子,他比你大三歲,當時十五了,從十三歲起考上了秀才,就到城裏去讀書了,所以我們也知道,這樣的安排對你們一家只有好沒有壞,雖然我有些捨不得你們兩個聰明可愛的小姑娘,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男孩子的前程比什麼都重要。」

她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像是在回憶什麼似的,好久才接着道:「凱之在城裏,也常跟你們走動,偶爾我也進城去看看他,順便也會看看你們,這不就是常有來往,可是你去找你大哥的事兒,我聽巧茜說,事先連她也不知道。但你如果是在宮裏,那他……」

姜師母有些猶豫着如何往下說,巧茗卻會意,男人進宮去能做什麼,不是侍衛就是太監,小漁村出來的孩子,根本拿不到投考侍衛的資格,只能是……太監。

40、

因為與自身有着重大關聯,巧茗沒有心情去感慨什麼窮人家的孩子生活不易,為了養活弟妹小小年紀自殘身體進宮為奴這種事。

她想的是:若那位林大哥也在宮中,為何從來不曾前來探望自己的妹妹?平日裏無事也就罷了,之前原身溺水又撞傷了頭,這事兒涉及帝姬,在宮裏鬧得很大,若說他沒聽過這回事兒,巧茗可是不信的。

哦,不對,如果阿茸沒有說謊,那說謊的人就是林巧茗了!

明明有兄弟姐妹,而且哥哥就在宮裏,卻跟同屋住又是同一處當差的**妹說自己是孤女,那就是故意隱瞞,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巧茗想起原身被鬼面人要挾著每旬二日去羅剎殿探聽事情,難道她是怕被人發現后連累家人?

再聯繫韓震對鬼面人身份的猜測,想起夏玉樓發現自己被她出賣時難以置信的眼神,巧茗心裏湧起令她十分不安的猜測。

「姜師母,我大哥,他叫什麼名字?長得什麼樣子?今年多大年紀了?」她問出一連串問題,也不知到底希望答案能否定還是肯定自己的猜測。

因為已經事先說過巧茗不記得從前的事,姜師母對她提出這樣的問題倒是並不覺得奇怪,詳細地答道:「他叫阿鵬,林鵬,今年……應該有二十歲了吧,這模樣嘛,我也只見過他一次,就是你們搬走的時候,長得倒是很周正的。你們搬來的時候,村子裏沒什麼人在意,但搬走的時候可就不一樣了,誰不知道京師城裏什麼都比咱們村子裏貴呀,好幾個家裏有適齡姑娘的,看着你大哥長得好,又會賺錢,還惦記着讓我幫忙牽線說媒,要他做女婿呢。」

她說完了,見巧茗垂頭不語,又想起一事來,問道:「怎麼,你受傷之後沒見過他?你身邊的朋友也不知道他?」

巧茗有些為難地點了點頭。

「那你是什麼時候受傷的?」姜師母追問道。

「就是今年二月的時候。」

「呀!」姜師母一聽,驚訝地低呼了一聲,「該不會,是你進宮后就沒見過他吧,不然這之前怎麼也沒人認識他?難不成……難不成……」

姜師母有點說不下去了,可一臉的擔憂誰都看得明白。

皇宮裏有多榮華富貴對她們這些平民百姓不過是傳說,不曾見識過,便不會憑空生出多少嚮往來。

可大傢伙兒向來有個一致的處事規則,那便是除非自家真的揭不開鍋,過不下去日子,也沒有旁的任何辦法可以想,不然除非是良心壞掉的,誰也不願意賣兒賣女到大戶人家去做下人。

那是因為為仆為婢的人,命都不是自己的,主子隨便一句話,發賣了事小,打死了都不見稀奇。

這宮裏頭,只能比大戶人家規矩更嚴苛,想着也知道是更可怕的地方。

姜師母覺得林鵬是個極愛護弟弟妹妹們的好孩子,若是巧茗進宮幾年都未曾與大哥見過面,那唯一的可能林鵬已經不在了……

巧茗腦子裏亂糟糟的,她也想到了這個可能,她甚至覺得這樣的可能對於原身來說也許更好些。

畢竟聽姜師母剛才說的那些,林鵬是一個很照顧弟弟妹妹的好大哥,她想像不出來這樣一個哥哥怎麼會強迫着自己的妹妹去做那麼危險的事情,更想像不出來這樣一個哥哥會在妹妹封妃的當晚便闖到她的房中,偷走她的貼身衣物要挾她,之後又故意栽贓試圖報復她……

還有近日在行宮裏發生的那些事情,在知道自己妹妹得到皇帝寵愛,還懷有龍子的狀況下,身為大哥的人,難道不是希望她平安生下孩子,能更穩固地位么?又怎麼可能將她騙到熊洞去,若是韓震來的慢一點,也許現在她已是一屍兩命。

不不不,這說不通,這太可怕了,一定不是他。

巧茗看一眼守在兩步遠處的梁芾,別說前世,就說如今,她只是梁家的義女,二哥不是也處處照顧自己么,韓震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把保護她的職責交給梁芾。

一家人,不管窮苦還是富貴,不都是應該抱成團,才可能走得更遠,過得更好。

林鵬若是夏玉樓,這樣迫害自己的妹妹,他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如此一想,便更堅決否定了他們兩個是同一人的念頭。

然而,這樣並不夠保險,還是應當驗證一下。

「師母,你剛才說,你們一家人還都和我的弟弟妹妹有來往,我想見一見他們,可否告訴我他們現在住的地方,我好派人去將他們接過來。」巧茗道,「之前我是不知道,現在既然我知道了,就想再多照顧他們一些。」

她說的是真心話。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她寄居在林巧茗的身體里,但若非如此,她便沒有機會再見到父母兄姐,沒機會改變他們未來的命運,更沒有機會得到韓震的寵愛。

因此,她覺得照顧好林巧茗的家人,才能回報這具身體帶給她的一切。

「這當然沒問題,他們現在住在京師城內的梧桐巷,北邊巷口數起,第三座宅子,就是了。」姜師母答得很爽快,「如今你的身份,你們兄弟姐妹幾個也算是終於熬出了頭。我聽凱之說,阿鶴在書院裏成績很好,正打算參加明年的鄉試呢。」

師母不虧是師母,三句話不離讀書科舉之事。

巧茗笑着向姜師母道了謝,又與她聊了一陣家常。

原來地動那日姜先生傷了腿腳,行動不方便,姜凱之今日則是進城去想租個地方,帶父母暫時搬進去住,所以才由師母一個女人家前來領取救濟的粥飯。

巧茗便請梁芾派人上山去請個太醫來幫姜先生看看傷勢,姜師母自是感激不盡的,好生道了一陣謝,這才離開。

*

傍晚時分,巧茗回到山上,發現帳篷里空無一人,韓震不知道去了哪裏。

她不免有些氣惱。

這個人總是嚴格看管着自己,讓自己務必小心身子。

可他自己呢,傷成了那樣,也不老實待着休養,居然還到處亂跑。

正在氣頭上,卻見帳簾一挑,韓震邁步走了進來。

巧茗賭氣坐在桌前不動,只鼓著臉頰問道:「陛下,不是說好了你會好好養傷的么,為什麼出去了?有什麼事非得出不可?若是大臣有事稟報,叫他們進來不久好了。」

換了旁人,就算皇帝真的做錯了,又有哪個敢沖他發脾氣,偏偏巧茗最近被他寵得無法無天、不知顧忌。

韓震根本不同她計較這點小事,只是淡淡道:「整日待在屋裏悶得慌,出去透透氣……」

話還沒說完,巧茗已經嘟起嘴來,哭腔道:「要是你有什麼事情,我和孩子怎麼辦?」

她說完,才驚覺自己對韓震的依賴程度遠超過自己先前以為的,紅著臉捂住了嘴巴,不好意思再看他。

韓震聽了這話,自是十分開心,拉了綉墩過來,緊挨着坐在巧茗身旁,摟着她道,「我只是出去走走,能有什麼事情,別胡思亂想了。」

正是因為這樣的姿勢,巧茗清楚看到他的手背上多了一道一指來長的血痕,從凸起的骨節處一直通到手腕上,在瑩白如玉的皮膚映襯下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只是出去走一走,怎麼會受傷的?」

巧茗伸手去捉他的手,可韓震快她一步,將手收回來攏在袖子裏,表情有些不大自在,輕咳一聲才道:「原本怕嚇着你,不想說的。今日我去審了夏玉樓,沒想到他倒是個硬骨頭,一直咬死了什麼都不肯說,甚至還試圖行刺,當時侍衛站得遠,不小心便被他傷著了。」

巧茗先是聽得呆住了,半晌之後反應過來,一雙手只顧在韓震身上摸索著檢查,「你還傷到哪兒了?」

「沒有沒有,」韓震看她驚慌擔心的樣子,連忙把人抱住了,「只是手背上,旁的地方沒事。」

說完解還解開衣襟,讓她查看,「你看,胸前的傷一點事都沒有。」

巧茗見他身上纏裹着的紗布當真是雪白如新,沒有滲出血跡,先是放心地輕輕舒了一口氣,後來忽然發覺不對,「前兩天,不是已經不用紗布了嗎?」

她說着低頭將紗布搖開一個豁口,然後上手撕開,利落地將最外麵包得厚厚的幾層紗布除去后,果然看到裏麵包着的紗布上暈著血漬。

「是他弄得嗎?」巧茗問,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韓震嘆口氣,掏出帕子來給她擦眼淚,「沒事,只是動作大了些,傷口撕裂了一點兒,重新上過葯,已經沒事了。」

巧茗抽著鼻子把他架起來,「我不管你有事沒事,快去床上躺着歇著。」

其實她小小一個人兒,哪兒夠力氣架起比她高了一頭的大男人,韓震不過是裝模作樣哄着她開心,大半力氣都是他自己出的。

巧茗親手給韓震脫了靴子,扶着他躺好,又扯了被子過來給他蓋得嚴嚴實實。

韓震卻將那被角掀起,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巧茗躺過來。

她便從善如流,乖乖地鑽進被子裏去,窩在他懷中,枕着他肩膀。

好半晌才想起來問一句:「你可教訓過夏玉樓了?」

韓震聞言沉下臉來,答道:「行刺皇上,是誅九族的大罪,已經將他處死了。若不是因為他是夏春山撿來的孤兒,無親無故,夏春山又早就死了,朕定然也不會放過他的家人。」

41、

夏玉樓竟然這樣就死了?

巧茗愕然地抬起頭來看着韓震,原本在他胸.膛未受傷的地方划動的手指也不自覺地停下不動。

韓震除了神色有些陰沉之外,看起來並沒有其他的情緒起伏,就好像這件事再理所當然不過。

確實……也沒有什麼不能理所當然的……

巧茗垂下眼帘,韓震對她太好太嬌縱,以至於她越來越覺得他是溫和的大好人,幾乎快要忘了他其實是個冷血的帝王。

夏玉樓死活與否韓震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若不是夏玉樓大膽冒犯了他,還害他又受了傷,或許連那點陰沉之色都不會流露。

雖然巧茗沒有見過,但她相信,前世里不管是司空謝家,他們梁家,又或是曲家還有於家,當那些抄家滅族、流放發配的聖旨頒下時,韓震如果有什麼情緒波動,恐怕也是又解決了一個心頭大患的輕鬆之感。

只是……

夏玉樓不在了,他那些所作所為的目的也就再也問不出來。

還有,他到底是不是原身的大哥林鵬……

巧茗原是打算,將見了姜師母的事情告訴韓震,然後派人去將林家的弟弟妹妹接來,讓他們見上夏玉樓一面,那麼他的身份也就真相大白了。

可,眼下,她改變了主意。

如果夏玉樓真的是林鵬,按照韓震剛才講的要誅九族的話,豈不是平白無故地連累了那兩個孩子。

有的人心地不好,被旁人如何欺侮折磨過,不管是否能報復真正的仇人,都少不得在旁的無辜的人身上發泄,讓人家嘗一嘗同樣的滋味,以此取得畸|形的快樂。

巧茗卻不是這種人。

說她心軟也好,太過善良也罷,甚至是婦人之仁都無所。

總之,梁家倒下時,他們一家人受過的罪,她不希望那兩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孩子也嘗一遍。

姜師母不是說了么,林家大哥與巧茗,平日裏與弟妹幾乎沒有什麼書信來往,那麼就算他們真的勾結著在宮裏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也一定和那兩個孩子沒有關係。

何況,一切還都只是她的猜測而已。

不過,巧茗也知道,她可以不說出對夏玉樓身份的猜測,卻是無論如何隱瞞不了今日見過姜師母的事情。

且不說梁芾帶着十幾個侍衛圍在四周,將她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就連巧茗與駱寶林,還有負責賑災的官員,以及那些災民,成百甚至上千雙眼睛都盯着看過呢。

她咬了咬下唇,十分迅速地在腦海中組織著語言,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韓震。

「你想將他們接過來見上一面?」韓震複述着她的話,聲調裏帶着難得的驚訝之意。

巧茗想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值得驚訝的。

這具身體換了餡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麼,在其他任何一個人眼中,身為林巧茗的她,從前失了記憶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既是知道了,想見見自己的弟弟妹妹,又有什麼出奇的?

因着這樣的想法,巧茗並未注意到韓震看着她時那有些探究之意的目光,只是理直氣壯地強調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無端端地,怎麼會亂跟宮妃攀親戚呢,今兒是我,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萬一攀扯到一個沒撞過頭的,豈不是犯了大罪,就算街市裏專門行騙的千門八將也不是這麼個騙法。」

「你還知道千門八將?」韓震問道。

巧茗聽出他話里有些好笑的意味。

到底好笑在哪兒了?

教坊也是三教九流的地方,她在那裏三年,當然聽說過這些事,反而是他這個皇帝,一輩子生活皇宮裏,就算出宮,也是戒嚴清路的,才不應該知道吧。

可她又不好拿這個道理去和他爭論,只是嘟著嘴解釋道:「其實我不記得是從哪兒聽來的了,剛才說着話突然就想起來了,他們行騙前不是都要打探好對方的底細才動手么。可是那些人再能幹,又怎麼可能打探得出陛下後宮里哪個妃子受過傷,忘了前事,又知道哪天到哪處能找到我?所以,我只是想,先見上一見,且看看到底是不是,如果真的是一家人,總不能我自己在陛下身邊享福,讓弟弟妹妹們無依無靠,吃苦受罪吧。陛下,我聽姜師母說,從前每個月都有銀兩送去給他們的,可是我自從二月里受了傷后,再也沒安排過這事情了,說不准他們花盡了積蓄,就快要揭不開鍋了,那多可憐呀。」

「好好好,你想怎樣就怎樣吧。」韓震受不了她那一連串杞人憂天的話,繳械投降道,「反正朕會安排人守着,誰也傷不了你。」

巧茗摟着韓震脖子嬌聲道了一聲謝,不想動作太大,不小心牽扯到他的傷處,惹得韓震咬牙切齒地「嘶」了一聲。

巧茗自知闖了禍,若是換了旁的地方,早就送上自己柔軟的小手去給他揉上一揉,可那傷口卻是經不起這般折騰的,只能苦着小臉垂首跪坐在床上,擺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

韓震身上有傷,便是心裏有什麼想法,行動上也不便利,只把玩着她的手,問道:「還有你那個大哥,你打算怎麼辦呢?」

巧茗道:「這事兒其實有點奇怪,我是想如果他真的在宮裏當差,又怎麼可能從來沒人知道呢,連阿茸都說從來沒有什麼哥哥來找過我。」她因為心虛,刻意強調著,「所以,我想,說不定是搞錯了呢,或許他不是在宮裏當差的。又或者,他人早不在了……」她把頭垂得更低,「當然我不希望真的是這樣。」

「這事兒簡單,」韓震道,「你說他叫什麼來着?」

「林鵬。」

「嗯,我叫陳福去查一查,可有個叫林鵬的太監不就得了。」

巧茗聽韓震這樣說,心裏一時有點沒譜,萬一查出來什麼,豈不是……自投羅網,因而並不大積極,偏又不能表示出來,只能繼續攪渾了水,誤導韓震道:「陛下,其實我希望查出來沒有這個人就好了,做太監,對一個人來說反正不是好事情,既然他是我的哥哥,我當然希望他並不曾自殘身體。而且,當初若是自己搞錯了,找錯到了宮裏,總好過他人不在了,對不對?」

韓震久久沒有答話。

巧茗抬起頭來看他,見他合著雙眼,似乎是睡著了,便將賢惠地替他掖了掖靠牆那一側的被角,然後自己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重新躺好。

她在山下粥棚折騰了一天,確實有些疲累了,很快便沉沉睡了過去。

當巧茗呼吸漸漸變得平穩綿長之後,韓震卻睜開了眼睛,擰著眉頭打量她熟睡中的臉龐,自言自語道:「我知道是你,我不會認錯人的,可是既然是你,有了梁家的人在你身邊還不夠嗎?找那些人又做什麼?」

*

陳福辦事最是老道,一封信快馬加鞭遞迴宮中,第二日傍晚便有了迴音。

按照姜師母的說法,林家兄妹是天啟十年搬到京郊安家,於是便查詢了往前一年加再加上往後三年,一共是五年裏進宮的太監名冊,確認根本沒有叫林鵬的人。

巧茗聽了這消息,到底還是鬆了一口氣,她擔心了一整日,生怕聽到的消息是林鵬進宮后因為什麼原因改名叫做夏玉樓。

但眼下看來,或許真的原身搞錯了哥哥做工的地方。

又或許她也是被人騙了,以為大哥在宮中,然後被人要挾著去打探羅剎殿的實情,因為心裏害怕,才隱瞞自己家裏的情況,如此想來,倒也是個可憐個姑娘。

林家姐弟被接到行宮時,又是數日之後。

因為地動后的情況漸漸穩定下來,已連着五日不再有小規模的餘震出現,眾人已從帳篷中搬出,回到了房屋之中居住。

巧茗便在渺雲居的偏殿裏接待了兩人。

如果原先還存着那麼一丁點兒,或許姜師母是與人串通了行騙的小心思,但見了這對姐弟,巧茗便徹底相信他們與原身的關係。

原因無他,實在是十四歲的林巧茜與原身長得太像了。

一樣的杏眼如鹿,一樣挺直又秀麗的鼻子,還有一樣不點而朱的櫻桃小嘴,就連笑起來唇邊的笑紋以及眼下卧蠶起伏的高度與角度都如出一轍。

這樣的兩個人,若說她們不是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只怕都沒人相信。

雖是早有了心裏準備,巧茜見到巧茗時仍舊有些激動,「姐姐,你那時怎麼也不說一聲就進了宮去,你可知道我看了你留下的信有多擔心。」

她一張口便是責怪,卻並不打算讓巧茗回答似的,立刻又轉了話題,「我聽姜師母說你傷了頭,是傷了哪個位置,快讓我看看。」

巧茗在額角上一指,道:「別擔心,早就好了。」看巧茜擔心得眼圈都發紅了,又補充道,「其實原本也不是太嚴重。」

「怎麼會不嚴重,你都不記得我們了!」巧茜一壁說一壁伸手在她額頭上輕觸,「可還疼?摸著倒是沒事了?但是如果全好了,怎麼會忘記事情呢?姜師母說你做了皇上的妃子,宮裏面的大夫不是應當是最好的嗎?竟然都治不好?」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巧茗又是好笑,又是感動,這樣的話大抵也只有真正關心她的親人才說得出來。

與話不停口的巧茜比起來,林鶴便顯得穩重許多,他坐在圈椅里喝着茶,聽着二姐嘰里呱啦地和大姐說話,眼睛卻是片刻也沒有離開過巧茗的。

他也十分想念大姐,只是男孩子長大了,情感總是較為含蓄,而且書上也說男女有別,他如今十三歲了,怎麼也不可能像二姐那樣撲上去摟着大姐說話。

巧茗其實也在打量他,見他無論從臉型還是五官,皆與夏玉樓並無分毫相似,一顆心便又放下許多。

互相道過分開的三年裏的種種事情之後,話題終於落在了他們的大哥林鵬身上。

「那會兒是我莽撞了,誤聽了消息,以為大哥在宮裏生了病,急着去照顧他,沒想到進宮了根本沒見着人。」巧茗順着巧茜講的,原身離家時留下的書信內容解釋著,「後來,皇上命人查過,宮裏根本沒有叫林鵬的人。」

「姐姐也算因禍得福了,有皇上的寵愛,還懷了龍種,將來說不定還能做皇后。」巧茜說得十分樂觀。

「咳!」林鶴打斷她,「你不要亂說,當心給大姐惹麻煩。」

「好了,我知道了。」巧茜隨口應了一聲,又向巧茗抱怨起來,「姐姐,你可不知道,他這幾年啊,越來越像小老頭,這不行那不準的,連姜大哥來了家裏,他都恨不得不准我見呢。」

巧茗只是笑,林鶴則搖頭道:「你又扯遠了。大姐,如此說來,大哥這些年又是去了哪裏?原本他一年還能來看我們一兩次,可後來,就是我們搬到城裏之後,他就一直沒再來過了。我問他安排的那個每月送銀兩過來的人,那人又是什麼都不知道。讓他幫忙送信給大哥,他也說他做不到。」

「我也是一直在擔心呢。」巧茗趁機說道,「可惜我如今不記得大哥的模樣,不然就可以叫宮中的畫師給他畫幅小像,再派人手去找他呢。」

巧茜一聽就笑了,「哎呀,這有什麼難的,姐姐不記得,我們還記得,而且畫師也用不着,咱們阿鶴可是書院裏的大才子,畫像這種事對他來說再容易不過。」

她說着壓低了聲音湊到巧茗耳邊,「姐姐,你可不知道,這小子可機靈了,還知道賣畫賺錢幫補家用呢,他現在的一幅畫,在信遠齋里能賣上幾十兩銀子呢。」

巧茜語氣里滿是身為姐姐看到弟弟能幹的驕傲,但大概也知道賣畫為生不算什麼有出息的大營生,因而不願讓旁人聽到。

巧茗當即命人取了筆墨來,又以不要打擾林鶴作畫為理由,將伺候的人都遣到屋外。

她自己卻站在桌旁,看着林鶴提筆,三兩下便勾勒出一張飽含神韻的面孔來。

巧茗吃驚地捂住了嘴,那畫中人的模樣,分明便是夏玉樓。

42、

巧茗吃驚地捂住嘴,林鶴畫中的人分明便是夏玉樓。

說是出乎意料,但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無論如何仍是想不通,為何夏玉樓對待自己的妹妹這樣殘忍,幾次三番要將她置於死地……

眼下的情形卻是不容她多想。

林鶴畫工極為熟練,很快便完成了這幅小像,收了筆擱在筆架上。

「大姐,我也有三年多未見過大哥了,這小像是根據記憶所畫,或許會有些少出入,而且幾年來大哥外貌也可能發生改變。」

十三歲的少年,還沒開始躥個子,便是算上頭上巾帽,也不過才比兩個姐姐高出不到半頭而已。但不知是否因為在書院中久了,性子沉穩不算,處事還格外嚴謹,十分細心地向巧茗解說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

「大姐把它當做參考便好。若是大姐一直記不起從前的事情,待找到人了,還是送來家中讓我們兩個辨認一番比較好。畢竟大姐現在身份非往昔可比,也要小心有人心存不軌,假冒攀親。」

「哎呀,你以為大姐傻嗎?」巧茜拽了拽弟弟巾帽下垂下的飄帶,笑道,「你也說姐姐今非昔比,皇上身邊的人肯定都是咱們大殷一等一能幹的,怎麼可能讓人騙了姐姐去。」

巧茗低頭看那畫像,見畫中人確實比她知道的夏玉樓顯得青澀些,看起來也開朗些,明白林鶴是好心謹慎,便應道:「我知道的,弟弟別擔心。」

姐弟三人又敘了一陣子話,巧茗便邀他們在行宮裏住上幾日,又請齊嬤嬤帶着他們去安排好的住處。

待人都走了,阿茸便指揮着小宮人進屋來收拾杯碟。

巧茗自己個兒端著茶盞站到桌案前,裝作仔仔細細地端詳那幅小像的模樣,隨手把茶盞置放在畫像旁邊。

等到小宮人收拾好一個個離開后,阿茸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問巧茗是否要回正殿去。

問了第一次,巧茗沒有應聲。

阿茸便稍稍抬高了聲音道:「娘娘,可要回房去歇會兒?回頭晚上的時候還要和二公子和二姑娘一起用膳,娘娘且得攢足了精神。」

巧茗作出一副從神遊中回神的姿態,頗有些驚慌地轉過身來,不知怎地,手不小心碰翻了茶盞。

「畫!」阿茸快步上前,試圖搶救林鵬的畫像。

可是,那茶水還帶着溫熱,已迅速地將墨痕暈開了,大半張臉龐糊成一團,只剩下一張嘴伴一個下巴勉強可以辨認。

「娘娘,這可怎麼辦啊?」阿茸難免有些焦急。

「唉,都怪我,為什麼要把茶放在這裏,果然人有了身孕,就是比平時笨的。」巧茗自責道,又不放心地叮囑阿茸,「你且別說出去,我怕阿鶴知道不開心,反正我剛才看大哥樣子和阿鶴有□□分相似呢,就像我和巧茜似的,回頭,咱們找畫師來給阿鶴畫幅像,照着這個找就好了。」

阿茸點頭,她沒有看過畫像,但是巧茗與巧茜的模樣如何相似,她是看在眼裏的,是以也認為林家兄弟長得像一個模子是理所當然的,不但不覺得有何不妥,還覺得巧茗的主意很妙,兼且是個體諒弟妹心情的好姐姐。

巧茗卻是知道,夏玉樓和林鶴長得一點兒都不像,若是按照林鶴的樣子去尋找,未必找不到跟林鶴相像的人,但是永遠也不要指望能找到對的人。

她現如今不知道這樣做法到底會不會有什麼後患,只是單純的不想讓林家姐弟牽扯到夏玉樓的事情里來。

至於夏玉樓已死的事情,她也不打算讓他們知道。

一個一直找不到人的大哥,多少還代表着一份希望,心裏有憧憬便不難過,怎地也比明明白白知道親人死於非命的好。

*

林氏姐弟在行宮只住了三日便要離去,因為林鶴明年便要參加鄉試,如今功課正是緊要之時,不能耽誤太久。

這樣的理由自是再充分不過,連素來有些冷淡的韓震都贊了他一句「懂事,知輕重」,又賞了他宣城諸葛筆一套,老坑洮硯一方,還有澄心堂紙一箱,以茲鼓勵。

臨行前那晚,巧茜來渺雲居找巧茗,提出要單獨和她說話。

可是,巧茗遣退了人,巧茜又支支吾吾地,一會兒喝茶,一會兒吃點心,半天也沒說出一個所以然來。

巧茗心下好笑。

兩人相處雖不過幾日,但巧茜性子活潑大方,從來沒見過她如此扭捏,卻不知到底有什麼秘密,讓未開口便先紅了臉孔。

直到一壺茶喝盡了,點心也吃得連渣子都不剩,巧茜才終於肯好好地說話:「姐姐,有件事情,本來應該大哥做主的,但是……但是他那麼久都不回來,現如今咱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兒,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他,我這事情卻不好等那麼久的。」

「什麼事情這麼着急?」巧茗不解道。

巧茜卻又反口道:「哎呀,其實也不是那麼急啦。」

巧茗這一回沒忍住,直接笑了出來,「既然不急,那還是等大哥回來……」

「不行不行!」巧茜急道,「姐姐……你別欺負我呀!」

她倒是會撒嬌,可巧茗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管問道:「那你倒是說啊,什麼事情嘛?」

巧茜原只是微微暈紅的面頰,這會兒紅得像個熟透了的石榴,「姐姐,姜師母有沒有和你說起過,阿鶴明年參加秋闈,姜家大哥後面便要參加春闈?」

「你說的是姜凱之?」巧茗打量著巧茜神色,心裏已經猜出了幾分。

巧茜果然點頭道:「嗯,姜大哥說他後年就二十歲了,也是時候成家立業。春闈的事情,他會奮力一搏,若是高中了,便謀個官職。若是當真不幸,落榜了,他也不打算再耗時間,打算在京城裏找個差事,趁著年輕多攢些錢,過些年盤個鋪子做些小生意,反正不叫妻兒吃苦的。」

巧茗蹙著眉,故作不解道:「聽起來倒是個有成算的人,也是個好男兒,沒有讀書人的酸腐,也不會只顧著自己的前程,不事生產,叫妻兒受累。不過,你跟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難不成,姜大哥想跟人合股做生意?所以,你才來問我?這出錢嘛,我倒是沒問題的,我私庫里有些皇上賞下的銀錢,放着也是白白放着,你又說他是小本生意,我想就算虧了,也虧不了多少,嗯,這事兒我應下了,你只管告訴他沒問題就行。」

她押一口茶,又想起什麼似的,「你不是說,大哥之前給家裏置了幾畝田,一直收著租子,你們平日花銷不多,也攢了些銀兩么,若是覺得他靠譜,不如巧茜你也入上一份股,你掌著家,理著錢財,就得琢磨讓錢生錢才是道理。」

巧茜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顯然已經呆愣了,好半晌才回神道:「不,不是借錢,姜大哥很有骨氣的,他連姜先生和姜師母的錢都不打算要,說是要自己掙下錢來,才會開鋪子呢。」

巧茗點着頭,更是讚許,「那麼更加難得了。」

「姐姐,」巧茜有些着急,跺了跺腳,揉搓着衣袖,囁嚅道,「是姜大哥想提親……」

「哦,他看上哪家姑娘了?」巧茗拿帕子掩著嘴,生怕遮不住笑意似的,「可是要我幫忙說媒?這就更沒有問題了,動動嘴皮子的功夫,多跑幾家都可以,也算報答姜先生教導阿鶴那許多年。」

巧茜低頭咬唇,聲音細弱蚊蠅:「他想向梧桐巷林家二姑娘提親。」

「啊——」巧茗故作驚訝,「你還那麼小……」

「我不小了,」巧茜更着急了,「我只比姐姐小一歲,姐姐如今都要做娘親了。」說完了又自覺不妥,改口道,「我們也不是立刻要成親的,最快也是他春闈之後,那都是後年了,到時候我都十六了,比姐姐現在還大了呢。」

「哦,既是不急,我看還是等咱們找到大哥后再說吧。」巧茗故意逗她。

巧茜果然當了真,「可是……可是……」

她到底是個女兒家,若是這會兒自己說很着急,麵皮上總是不好看的,但對面坐着的人是自己的親姐姐呀,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呢。

巧茜咬咬牙,把心一橫,「我只是想,早點把事情定下來,好讓姜大哥安心,他畢竟讀了那麼多年書,若是能高中,當然還是最好不過的。」她從前還擔心當官複雜,姜大哥一個人沒有門路,沒有依仗,會被人欺侮,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姜大哥將來會是皇帝的連襟呢,他們也不求因此便得到多少提拔與照顧,至少旁人不看僧面也會看佛面,斷不會無故欺負人就行了。

巧茗卻道:「啊,如果這麼點事也能攪得他不能安心讀書,耽誤了前程,如此心智不堅的人,我看是不能託付終身的。」

巧茜愕然:「姐姐……」兩個字說完,竟是接不上旁的話來,原本通紅的小臉變得慘白。

「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了。」巧茗鬆口道,「我呢,還得一段時間才能回去,到時候派人給你送個信,咱們跟姜師母約個日子,把親事定下來,好了吧。」

巧茗懷着孕,巧茜不敢胡亂碰她,只嘟著嘴瞪她,「你都快要嚇死我了!」

巧茗只是笑,「不過呢,你也知道我這身子,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讓我出宮去,我試着說說,若是他不同意,恐怕姜師母他們就得進宮去提親了。」

「去哪都一樣的。」巧茜喜上眉梢,滿口應承道。

巧茗看着她笑得毫無心機的模樣,竟然也感染了這種單純的愉快,之前被種種陰謀糾纏不斷,幾次命懸一線的陰雲不知不覺從心中驅散開來。

*

太后的生辰在重陽,九月初九。

雖然她向來不喜熱鬧,又不是封五封十的歲數,所以並不打算大排筵席。

但身為皇帝,至少也要回到宮中去見上嫡母一面,道一聲賀,送一份禮。

因此,在巧茜他們離開不幾日後,韓震便帶着巧茗啟程回宮去了。

巧茗回到京師的頭一樁事,便是依約去梧桐巷林家給巧茜定下婚事。

韓震雖然答應了讓巧茗出宮,卻是有條件的,那條件便是他也要跟着一起去。

姜師母早早便等在了林家。

她原本聽說有可能需要進宮提親,可是嚇得不輕,那日在山腳粥棚里,那十幾個緊握著綉春刀,凶神惡煞似的侍衛太令她印象深刻了,當真是最好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這些人的,可聽自家老頭子說,皇宮裏至少有幾千的侍衛……

「從前我只覺得,林家的姑娘都懂事,又能幹,咱們也是小戶人家,沒得好嫌棄人家,大家好好過日子就好,但如今,巧茗那樣出息了,咱們是不是太高攀了?」姜師母當時有些猶豫,與自家老頭子姜筠商量起來,「要不要勸凱之熄了心?」

「你不是說巧茗半點不見驕矜,雖說舉手投足看起來和當年是不一樣的,但性子還是那樣好,誇讚得不行嗎?」

「性子好是性子好,你說她都懷了皇帝的孩子,萬一生個皇子,說不定就會封后,那皇后的妹妹是什麼封號啊?到時候妻比夫貴,對他們小夫妻兩個是不是也不好?」姜師母越想越不安。

「咱們凱之從小便和巧茜情投意合的,又不是奔著人家富貴了才去的,咱們不貪圖她們什麼,問心無愧,自食其力,日子怎麼就過不好了?你不是天天都往對面跑嗎,你可覺著巧茜從行宮回來性子就變了?若是沒有,那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姜筠給老婆子派了一堆的定心丸。

姜師母也覺得丈夫說得合情合理,後來又聽說巧茗會回家來,不用她進宮,更是安心了許多。

誰想到,她不用進宮,皇帝卻親自上門來,而且還是微服,沒人戒嚴清人,姜師母什麼都不知道,在林家堂屋等來了巧茗時,看到她身後跟着一個錦衣玉冠的翩翩公子,起先還以為又是侍衛,可又沒有帶刀。

等聽了巧茗說了一聲:這是陛下。

姜師母便開始手足無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偏偏韓震還冷著一張臉,越看越讓人害怕。

巧茗知道這怪不得韓震,他平日也是少言少笑的,但宮裏的人和他相處慣了,皇帝這個身份本身帶來的心理上的壓力自然不那麼重,他再冷著臉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可放在頭一次面聖的姜師母身上就完全不一樣。

最後,只能好言好語的哄著韓震去了東廂書房,和休沐在家的林鶴談論功課。

韓震自是老大不情願的,他跟着來,自是因為擔心巧茗出什麼事情,得親自在跟前盯着才能真正放心,被趕到書房去算怎麼一回事呢!

不過他也看得出姜師母的不自在,只能想着,巧茗興沖沖地來給巧茜定婚事,若是因為自己而搞砸了,掃了她的興,讓她心情不好,說不定還會影響肚子裏的孩子,只得聽她的話走開了。

本就是事先說好的,自然不會出什麼岔子,不過是大家坐在一塊聊一聊,打算著將來行禮相關的一些事情而已。

傍晚時,又連着姜家父子兩個,一同到酒樓里吃了一餐飯。

吃飯的時候自是不可能再將韓震單獨隔開,好在姜師母慢慢適應了,再看着韓震給巧茗夾菜,哄她吃東西的殷勤樣子,和一般百姓家裏疼惜妻子的男人好像也沒什麼不同,便更放得開來。

一樁喜事便算是圓圓滿滿地暫告段落。

*

到了九月初九,太後生辰正日,一大早幾個嬪妃們便都集齊在慈寧宮裏,連從來都是稱病不出的淑妃也來了。

其實,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巧茗都是頭一回見她,自不免要多打量幾眼。

淑妃身材略顯瘦小,一張尖尖地瓜子臉,只是一臉病容,面容甚是憔悴,雖是浮了厚厚的脂粉也是遮掩不住。或許因為不同母親的緣故,她與顧燁生得不怎麼像,倒是能看出幾分顧煒的輪廓來。

太后見了她有些不滿地怪責道:「既是身子不好,就好生歇著,沒得來這裏折騰些什麼,不是早說了,這些虛禮沒什麼意思,早早養好了身子,替皇家開枝散葉才是正道。」

「太后教訓得是。」淑妃說話的聲音也是細細柔柔的,顯得楚楚可人疼,與活潑中略帶頑皮的繼妹顧恬全然不同,「最近妾身吃了家兄送進宮來的偏方,已經好了許多,所以便撿了今日過來,和大家一塊兒熱鬧一下。」

「是什麼方子?這麼靈驗?可有治頭風的?」太后常年受頭風所苦,自是極關心此事,立刻問了出來。

「有的。」淑妃道,「妾身雖然很久不曾前來請安,心裏頭可是一直惦念著太后您呢,當時也是這樣問大哥的。」

她說着,從腰間垂著的荷包里掏出來一張角花箋,起身走到太后榻前,雙手呈上,「這是大哥幫太后您求來的偏方,可以請太醫幫着配好了藥材,定必藥到病除的。」

如此有心,太后自是將她好好誇獎了一番。

淑妃盈盈淺笑,並不因此驕傲,反而又取了兩張紙箋出來,「我還讓哥哥給德妃姐姐和端妃妹妹求了產後調養身子的方子。」

她把紙箋遞一張給巧茗,又滿屋子找了一圈,才道:「德妃姐姐今個兒怎地還沒來,別是身子不舒服吧?」

就在這時候,有個穿青衣的太監匆匆走了進來。

太后一看到他,神色便是一凜,皺眉道:「可是德妃那邊有事?」

「回太后的話,」那太監是德妃麟趾宮裏的副總管,「德妃娘娘開始發動了。」

此話一出,大家皆是吃驚不已。

巧茗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她記得三月初時德妃懷孕還不滿兩月,那麼如今九月初,便是不滿八個月,無端端地,竟然早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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