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第1章

蠶月初,春寒仍陡峭,一場風雪連綿數日,濕冷不輸隆冬。

天候反常,惜薪司破例將本已停止供應的取暖木炭重新分發至各處宮院。

炭亦如人,也分三六九等。

最上等紅羅炭,燃燒持久,火力旺盛,無煙無味,只供皇帝與後宮妃位以上者使用。

至於宮人內侍,則只有濃煙滾滾、氣味嗆鼻的柴炭。

巧茗在榻上輾轉,偶爾幾聲咳。

榻腳處有炭盆噼啪作響。

她蹙眉看那黑煙繚繞,終是忍不住擁被起身,推窗透氣。

北風卷著細碎的雪花闖進來,吹得人一個激靈,頓時困意全消。

「喲,你這到底是冷還是熱?」同屋的月白推門進來時,剛好看到巧茗半身倚著敞開的窗扇,撇嘴道,「冷就燒炭盆取暖,熱就開窗吹風,你兩樣一起來,到底是冷還是熱?難不成當真在清風湖底撞成了傻子,連冷熱都不曉分辨?」

午時初刻,正是尚食局輪值換班的時間,阿茸隨後而入,將那刻薄的話語聽得一清二楚。

「你這人怎麼說話的,」阿茸氣得瞪眼鼓腮,駁斥道,「巧茗只是記不起前事而已,商御醫都說除此之外其餘並無影響……」

月白眼一翻,不屑地打斷她,「是啊,得太后特准御醫看診,便再不將他人放在眼裏,只管自己胡鬧,也不想想份例里的炭給她糟蹋沒了之後,其他人是不是得跟着一起挨凍。」

巧茗這幾日人在病中,多虧同屋三女照顧並輪流代她當值,心中念著這份情誼,便不計較月白說話泛酸刺耳,伸手關窗,好聲好氣道:「對不住了,只是給那煙嗆得一直咳,所以才開窗換換氣。」

月白「切」了一聲,嗤笑道:「做過帝姬的救命恩人,果然連做派都不同以往。可惜,就算鑲了金,裏頭還是窮鄉僻壤來的野丫頭。進宮前連炭都沒見過,這會子有的用還不偷笑,居然還嫌三嫌四。要我說您失策了,如果救的不是帝姬而是皇上,說不定能封個妃位,用上紅羅炭,到時候您周身仙氣兒,自然不會再咳。」

「哎!有你這樣擠兌人的嗎?你家裏要是大富大貴,吃穿不愁,也不會進宮為奴為婢。」

阿茸踢掉繡鞋,爬至巧茗榻上,賭氣推開窗,反身叉腰,下巴一揚,「巧茗病著,難免比平日多些講究,你怎地就不能多擔待些。炭是有數的,但都開春了,左右不過冷上這幾日,哪裏就能不夠用。你不是打小見慣你的司膳姑姑得的各種賞賜么,眼皮子竟然還這麼淺,為幾塊炭也如此斤斤計較。」

月白被一頓搶白,臉上訕訕地有些掛不住,索性「哐啷」一聲摔門而出。

鬥嘴贏了,阿茸得意洋洋盤腿而坐,巧茗卻神色黯然。

她的父親乃當朝太師梁興,既是開國勛貴又是三朝元老,母親蕭氏則是輔國公嫡長女。這等身份,女兒當然養得金貴。

後來梁家出事,女眷被發送教坊司。巧茗生得一副好容貌,得戚媽媽看重,當成未來的頭牌栽培,吃穿用度自然也是最好的。

是以,她雖落過難,但到從來未曾試過為幾塊壓根看不上眼的劣等柴炭看人臉色,聽人冷語。

不過,轉念一想,受些閑氣總好過強顏賣笑。

巧茗在教坊司賣藝不賣身,一直循規蹈矩,沒想到她不犯事,事卻來纏她。

巧茗曾與永昭候次子顧燁定下婚約,墜入樂籍后,婚事自然再不算數。

然而,她還是被捲入顧家兩子爭奪爵位的風波里,被那自己不成氣候又猜忌弟弟的顧煒多番欺侮,甚至因而喪命。

只是萬萬料想不到,她沒有走黃泉路去地府報到,卻回到五年前,在為救容華帝姬溺水的尚食局女官林巧茗身上借屍還魂。

容華帝姬,大名韓伽羅,是天啟帝至今唯一的孩子,乃已故的敬妃娘娘所出,也是巧茗嫡親的外甥女。

因緣巧合至此,除了天意也想不出別的解釋。

「你發什麼呆呢?」阿茸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巧茗的思緒,「難不成沒撞壞,卻給燒壞了。」

阿茸一壁說,一壁故作擔心地伸手探她額頭,「明明已經退熱……阿嚏!」因就坐在窗口,被冷風吹得打了個打噴嚏。

巧茗連忙將窗合起,「你呀,就知道跟人賭氣,看,把自己凍壞了吧。」

「嗯,真的好冷啊!」阿茸笑嘻嘻地,「你睡了一早上,被窩裏熱乎,讓我進去暖一暖吧。」

言罷,也不管巧茗答不答應,直接上手去掀她被子。

巧茗頭上有傷,便假稱自己不記得前事,畢竟對她原主毫不了解,免得裝不像,日久天長被人看出不妥。

養病這幾日,阿茸沒少在她耳邊念叨往事。

巧茗因而得知,原主還差半個月滿十五,入宮已三年。因為被方司膳,也就是月白的堂姑賞識,所以進入尚食局。

阿茸與林巧茗同年進宮,又是同時被方司膳挑選到此處任職,所以兩人之間向來較同屋其他人更親厚些。

所謂孤掌難鳴,做人也是一樣,巧茗初來乍到,心知自己如今最需要的便是能相互扶持之人。

且觀察下來,阿茸單純熱心,並不因巧茗忘記自己便疏遠冷淡,反而更多加照顧,適才又代她出頭,與月白口角,多少說明此人厚道可交。

巧茗便以與家中姐妹們相處的態度來對待阿茸,此時見她與自己玩笑,也反鬧回去,按住被頭不給她進,嘴上假作嫌棄道:「你才從灶上下來,一身的煙火味兒,還有一身菜肉味兒……」

阿茸不以為意,笑嘻嘻地回嘴,「我吃人間煙火,當然少不得煙火味兒,至於你么,」她裝模作樣地低頭在巧茗被子上一嗅,「一身柴炭味兒,實在不能與我更相襯。來來來,小娘子,午時養生最佳,快來與我大被同眠,一枕鴛夢。」

話音才落,就聽門口傳來「噗嗤」一聲笑。

兩人循聲望過去,見流雲挽著剔紅食盒走進來。

「流雲姐姐,」阿茸親熱道,「你可算回來了,我們等你等得直着急。」

「你是等我,還是等這個?」流雲手指在食盒蓋子上一點,那裏面裝的是四人今日的午飯。

阿茸對這打趣不以為意,趿拉着繡鞋湊過去,從流雲手上接過食盒,放置桌上。

流雲則掀開食盒蓋子,與阿茸配合著取出菜肴擺桌。

巧茗披衣下榻,也打算幫一把手。

「你呀,病剛好,就別亂動,乖乖坐這兒等著。」流雲一把將她按在長凳上。

有道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尚食局眾人在吃食上絕對佔了許多便宜。

好比她們這一屋子的四個姑娘,眼下都在跟着方司膳學烹煎之事,平日裏少不得要練手。每當菜肴做好,請司膳品評之後,則可任意處置,也就是通常都裝進了自己的肚子。

巧茗前些天病著,只能吃清淡小菜和白粥,此時見到擺出來不輸宮宴級別的六菜一湯,不由自主地犯饞,吞了吞口水。

「月白呢?」流雲問道,「說好了慶祝巧茗病癒,她怎麼不見人?」

「她跟我賭氣,自己跑出去了。」阿茸撇嘴道,「先說好,我可不去找她,免得她又狐假虎威奚落我。」

流雲倒也不堅持非得等月白,只是取了空盤來,將每樣菜都撥出一些,給她留着。

又從食盒最底層端出一個白瓷燉盅,推到巧茗面前,「川貝燉雪梨,潤肺止咳,專門給你做的。」

三人用飯時,阿茸嘴也沒閑過,不停對巧茗講述桌上每樣菜品的做法與注意事項,甚至還有天啟帝等人偏愛的口味。

巧茗知道她這是在提點自己,便用心一一記下,「別擔心,我都記住了,回頭多加練習,應當不成問題。」

她不是說大話。

梁家的女兒,因考量到將來婚配時,要嫁與門當戶對的人家,所以都是以勛貴人家當家主母的標準教養,女紅烹飪之類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技能,根本難不倒巧茗。

阿茸卻並沒有因此放鬆,反而緊張兮兮道:「可是只有兩天半時間,我怕你來不及……」

原來,三月初五那日,尚食局將對她們這批年資最淺且尚無品階的女官們進行考核,合格者擢升為九品掌膳女官,不合格者則要離開尚食局,留出空位給有潛力的新人。

「四個司膳,每個手下八個人,最後能留下的總共只有十人,我原是覺得咱們四個都沒問題,但是你這一病再加一忘,我就不能不擔心了。」

阿茸拉着巧茗手臂搖晃,「宮裏面人員調動都有記檔,所以因考核不過離開的,就等於額頭被蓋上無能之印,再分配差事時,還不如從來沒摸過六局二十四司門邊的,聽說能被分去浣衣局漿洗或司苑局種菜就算好差事,連月俸都要減半……」

「你別嚇唬她了。」流雲忍不住笑道,「那兩處用的都是內侍。」又正色向巧茗道,「不過考核的事情當真不能大意。」

巧茗頷首稱是。

前世里的遭遇,從千金貴女到教坊花魁,最後落得悲慘收場,皆因家族獲罪,半點由不得她選擇。

如今,決定去留的機會有一半在自己手中,當然不能白白浪費,需得儘力搏上一搏,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第2章

有考核這道坎兒立在前頭,巧茗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

時間緊迫,容不得多耽擱,她決定當日下午便去找司膳銷假。

出門前,當然得先拾掇自己。

流雲和阿茸幫巧茗燒了熱水,讓她舒舒服服地洗掉一身汗膩。

至於打扮……

其實還真沒什麼好打扮的。

宮人不許描眉畫鬢,四季衣裳統一發放,什麼品階職務穿什麼顏色與樣式,全有嚴格規定。

譬如,巧茗她們這些未有品階的女官,皆穿松綠色右衽夾襖與寶藍六幅齊腰裙。

髮式也是有規矩的,十八歲以下的宮人梳雙髻,紅絲絛是唯一準用的妝飾。

流雲擺了鏡奩,幫巧茗梳頭。

銅鏡里映出一張無可挑剔的美人臉,峨眉不掃而黛,櫻唇不點而朱,杏眼如鹿,笑成月牙。

巧茗看得呆住。

阿茸湊過來笑她,「不是連自己的樣子也忘記了吧。」

「嗯,真是不知道,原來我生得這般好看。」巧茗說得認真,原主兒這張臉比她從前還要美些,不過自己死時已滿十七歲,本就是女兒家最好的年華,這林巧茗眼下還沒到十五,再過得兩年,還不知要美成什麼模樣。

待到終於出得門,已至未時。

雪下得大了,像撕裂的錦被抖開,棉絮漫天,盤旋飛舞。

阿茸撐著傘,陪巧茗認路。

如何走能到膳房,從哪裏通往其他宮院,還有,怎樣省力抄近路……

巧茗聽得仔細,只是阿茸口中說的標識她全都看不見,大雪阻礙了視線,隔上三步遠,連人影都看不清,好幾次差點和迎面來的人撞做一團。

雪越積越厚,腳踩上去,沙沙作響。

「清明都過了,還下這麼大雪,什麼鬼天氣!」

與她們擦肩而過的人抱怨著。

巧茗也覺得稀奇,她不記得上輩子到底下沒下過這場雪,因為太師府里的那個自己這時候正在供痘娘娘,病得昏天暗地,哪裏還會知道窗外事。

一旁阿茸張了張嘴,似乎有話想說,但難得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抵達方司膳住處時,兩人鞋襪已浸濕,腳凍得幾乎沒了知覺。

還沒進屋,先與從裏面出來的月白打了個照面,她一臉得色,臨去時還狠狠剜了阿茸一眼,擺明已告過狀。

方司膳卻並未多言,只道:「月白這孩子被我堂哥寵得驕縱,口無遮攔,容易得罪人,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閑事莫與她計較便是。」

聞弦歌而知雅意,巧茗心知這點小事,到底誰是誰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鋒想要你如何。

更何況,她在尚食局的去留,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決定權握在方司膳手裏,這種時候與她頂牛,對自己沒任何好處。

巧茗自幼跟在母親身邊,學得頂重要的,也是她覺得最難的一樁功課,便是如何與人交際。

正妻與妾不同,需得外出代表夫家與其他人家女眷走動應酬。交際的技巧好,往上三級都惦念着你,往下三級都對你歸心。若是不好,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陞官發財沒你份,出事頂缸你行先。

巧茗落難時,不過十三歲,自然還沒有機會真正邁進官太太們的交際圈,但耳濡目染,深諳同樣一樁事說法不同結果也大相徑庭的道理。

有道是福禍相依,幾句話間,便能將壞事扭轉成好事,也有可能無端端引來滔天禍事。

於是,立刻乖巧答道:「俗話有說,百年修得同屋住,我們四個向來當彼此姐妹一般,既是姐妹,哪有不拌嘴的,一家人也不會因為拌嘴就生嫌隙。」

如此一來,既順了方司膳的意,同時也給阿茸鋪好了台階。

阿茸是個明白的,聽得出巧茗如此說對自己只有好沒有壞,跟着附和道:「就是,若是不夠親厚,自然客氣疏遠,話都不會多一句,就是感情好,才說得多,也沒那麼多顧忌。」

方司膳點點頭,看樣子十分滿意,轉而叮囑巧茗別忘了去向太后謝恩,問過巧茗近幾日當值輪班的時間,稍加思量,便有了主意,「明日慈寧宮下午那道點心便由你兩個送過去,我會先派人和掌事姑姑打好招呼,若太后精神好,說不定還能見上你一面,這是長臉的事情,對你將來很有益處。」

巧茗眼睛一亮,每月初三是母親進宮探視伽羅的日子,運氣好說不定她還能見到母親。

方司膳不知她心思,以為小姑娘是為着可能面見太后而興奮,莞爾一笑,順口提點些屆時需注意的事項,又鼓勵她們兩個勤加練習,好順利通過考核。

正說話間,女史前來呈上天啟帝當晚的膳單。

方司膳一看便皺起眉頭,招呼巧茗與阿茸近前來,「你們看看,然後告訴我這膳單有什麼問題?」

巧茗一眼掃過去,見暗金紋的膳單上面,頭三道菜分別是:松鼠鯉魚、宮保雞丁、枸杞桂花糕。

都是她愛吃的。

再往後看,接下來三道是:八寶鴨、荷葉雞、香酥鹿肉餅。

還是她愛吃的。

這麼一來,巧茗只覺得膳單很好,哪裏有什麼問題。

阿茸卻道:「陛下最近點的葷菜越來越多,而且比起生病前,口味也從清淡變重了,糖醋、辛辣和甜食以前陛下都不喜的,因為不符合養生之道。」

巧茗這才反應過來,阿茸告訴過她,天啟帝注重養生,飲食偏清淡,膳單上寫的顯然與此大相徑庭,十二道菜全是葷的,還真是偏食得厲害。

她雖然自小頗有些饞肉嗜甜,但因母親管教得嚴,在家中時是絕不可能如此放縱口腹之慾的。去到教坊司后,無人管束,才開始吃的隨心所欲,幸好那幾年正是她抽條兒的時候,吃的東西都長在了身高上,沒變成個大胖子。

「嗯,正是這樣,琢磨膳單也是每天必要的功課,人的口味沒有一輩子不變的,也沒有一天就和從前完全不同的,多看多聽多觀察,受益無窮。」方司膳不過是藉機敲打她們,話說完了,便揮揮手,「回去吧,不當值的時候也多去膳房練習,熟能生巧。」

巧茗與阿茸連忙應是。

巧茗還道:「本是打算今個兒下午就去練習的,煩請司膳出個題目。」

「就做三筍羹吧。」方司膳貌似隨意地在膳單上一指。

及至真正下了廚房,巧茗才發現事情並不像她想像得那般簡單。

從前在家裏學廚藝的時候,有廚房裏的丫頭婆子伺候,凡是需要切的洗的,都由她們事先預備好,巧茗只負責菜進了鍋里揮揮木鏟、撒些調味即可。

現在,一切事情她都得自己來。

巧茗困惑地盯着案板上那一整隻雞,不知道應該從哪兒開始下手。比劃來比劃去,終於看準了一塊地方,才剛要下刀,就被去女史那邊領筍回來的阿茸制止了。

「不能從那兒切,會碰到苦膽。」

阿茸奪過刀來,演示給巧茗看如何開膛破肚,清理內臟,並去掉皮下油脂。

之後是切筍。

剝去筍衣后,切成一指長的均勻細絲,這練的是刀工。

因為不熟練,巧茗切得很慢,足用了兩盞茶的時間,才把自己那份筍切完,摸摸額角,竟然出了薄薄一層汗。

三筍羹乃是選用杭州天目筍、歙縣問政筍與冬筍,一起用雞湯煨煮而成。

雞湯要加入香菇、冬瓜刮油,還得小火慢燉一個時辰。

看火的時候,阿茸看四下無人,同巧茗咬起耳朵來,「其實,我覺得皇上真是不應該吃得那麼肥膩,太醫院和御前的人也不勸著些。」

阿茸越說聲音越小,「他從驚蟄起病到現在還沒好,據說連早朝都不去了,是不是……所以大家才由得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以前,我阿婆快去的時候,村子裏的大夫就同我娘說:『藥石罔效,來日無多,有什麼想吃的就滿足了吧,以後再吃不着了。』」她瓮聲瓮氣地學着老大夫說話。

「別亂說,當心被人聽了去。」巧茗提醒道。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今年連天候都這麼反常,清明都過了,居然還下雪,一定是有大事要發生。」

巧茗一點也不擔心天啟帝會死,因為他的命長著呢,她死的時候,他還沒死呢。而且,在短短几年時間裏就把連她爹爹在內的三個輔政大臣連根拔起,真正將權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

尚食局女官們分三班輪值,巧茗今日排的是夜班,從戌時初至丑時末,共四個時辰。

按宮裏規矩,過了戌時起灶上便不能再生火,所以值夜時需要做的,只不過是看看翌日早膳的餐單,若有需要提前較多時間預備的食材,比如,蒸包子需要發麵之類,按時按候準備好即可。

因活計少,排在此班的人自然也少,今晚只有巧茗與流雲。

兩人早早將事情做完,便歇在膳房梢間的榻上,這是專門留給值夜的人睡覺的地方。

半夜裏雷聲轟鳴,巧茗被震得醒了過來,迷濛間聽見窗扇啪啪作響,於是披衣起身,前去查看。

油燈如豆,昏暗不明,巧茗一直走到近地窖入口的地方才看到那扇作亂的支窗。

她把燈放在牆角水缸的蓋子上,反身回來拉住窗扇,正要推下插銷固定住,忽地一陣狂風又將窗扇扯了開去。

巧茗連忙展臂去夠,抬頭間見到左側的窗扇上多了一道人影。

她以為是流雲,沒當做一回事,只催促道:「我力氣不夠,快來幫幫我。」

話音落下,半晌不見動靜。

巧茗這才發覺不對,影子映在窗上雖有些變形,但還是能看出一二,那影子頭上沒有左右凸起的雙髻,也明顯比流雲健碩許多。

或許是半夜肚子餓了,偷跑來膳房找吃食的太監,別自己嚇唬自己,先看清楚了再說。

她安撫著自己,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卻對上一張羅剎惡鬼面具,牛角獸眼,獠牙斜突,在昏暗的燈光下更顯猙獰。

巧茗嚇得連叫都叫不出聲。

身後忽然重重一聲響,是窗扇又被風颳了回來,連帶油燈那點微弱的火光也被吹滅,室內一片黑暗。

☆、第3章

雪光透過窗格,映得那烏金製成的鬼面泛出森森寒光。

兩人距離不過一尺,面具上扭曲駭人的巨口正與巧茗額頭齊高,獠牙幾乎觸碰到她額前細碎的發,彷彿隨時會張開血盆大嘴將她拆吞入腹。

巧茗試了好幾次,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喝問道:「你,你是誰?你想做什麼?戴着那麼個面具,你想嚇唬誰?」

說完又覺過於兇惡,生怕對方本無歹意卻被自己激出火氣,遂放軟聲音找補道:「你可是肚子餓了?現在不能生火,不過立櫃里或許有晚上剩下的點心,我……我去找給你。」

立櫃一排,始於門邊,她可以趁機跑出門去,膳房西廂的耳房裏住着雜役太監,不過幾十步遠,若是出其不意,在被追上前,肯定能到。

主意想得再好,也得能實施,巧茗邁步欲走,才發現去路被對方堵死,只能硬著頭皮要求道:「唉,煩請你讓一讓。」

那人不但沒退開,反而上前一,步伐大而急促,大紅曳撒的袍擺被帶動得在腳面上方輕輕搖晃。

巧茗眼看他靠近過來,還衝自己探出手臂……

「我不會說出去的,不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別殺我……」

她死過一次,那時慷慨決絕,至今不悔。可意外重活一次,難免較從前惜命。何況,若這樣被滅口,也實在太冤枉,她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甚至連他長得什麼樣子都不曉得。

適才種種反應,不過是強撐著,其實她早已怕到上下牙打架,這會兒面臨生死邊緣,偏生無路可逃,巧茗無奈又心酸地閉起雙眼。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一秒也像一個時辰那麼長。

那隻手並未落在她脖頸間,反而久久不見動靜。

巧茗戰戰兢兢,眼皮微微挑開一道縫兒,面前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她倏地睜大眼,藉著雪光再三確認。

那人已經不在了。

或許,根本沒人來過?不過是發了一場夢?

身在暗處難免疑神疑鬼,巧茗快步走到水缸旁,重新點燃油燈。

火光一亮,便看出蹊蹺。

水缸往北三尺,地窖入口的木板門被掀開丟在一旁。

之前走過來關窗時,那門板明明是掩上的……

巧茗一顆心狂跳不已,理智告訴她遠離潛在的危險才是上策,偏那黑洞洞的入口處彷彿裹住蜜糖的砒.霜一般,帶着強烈的誘惑,引她上前一窺究竟。

她思前想後,躊躇不決,最後還是好奇心佔了上鋒,從灶台上抄起一把菜刀,左手燈,右手刀,腳踩石階,一步步下了地窖。

地窖不大,約莫三丈長、兩丈寬,一眼便望到盡頭——西北面堆著各種時鮮的蔬菜,東南面壘著酒瓮,除此之外多一樣零碎的都沒有,更別提藏個大活人了。

雖然疑惑仍未解,但到底看過沒人,總算安下心來。

「巧茗,你在哪兒?」頭頂上傳來流雲的呼喚聲。

巧茗忙應道:「我在地窖里。」說着,把刀藏在身後,邁開步子蹬蹬蹬跑上去。

流雲站在水缸旁,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大半夜的,你下地窖做什麼?」

「我本來是來關窗的,」巧茗解釋道,「後來覺得有點餓,就想找些吃的。」

「傻妹妹,地窖里哪有吃的,」流雲笑着走到從門口數起第二個立櫃前,「晚上加餐后餘下的糕點都在這兒。」

巧茗趁她背對自己開櫃門時,偷偷將菜刀放回灶台。

兩人分著吃了幾塊千層糕,之後合力把窗鎖好,再將地窖門重新栓上。

巧茗還是不大放心,又搬了三個青瓷鼓凳來,壓在門板上。本來她還打算再拖張桌子過來,可對上流雲莫名其妙的眼神,略微糾結一下便作罷。

後半夜,巧茗睡得不大踏實,斷斷續續地做了幾個夢,每次都是夢到那羅剎鬼面而驚醒。

幸而前幾日她在病中睡得飽足並不缺覺,這才沒有影響翌日練習與當值。

末時三刻,巧茗與阿茸一同往慈寧宮送下午點心。

一般來說,尚食局送膳時並不進入各處宮院,只將食盒提到該處宮院門口,交予當值的內侍或宮人即可。

不過,巧茗今日此行另有目的,遞過食盒后,並未立刻離開,而是向對方道明來意。

今日慈寧宮門前當值的是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小宮人,聽完后便進去稟報。

不多會兒,近身伺候太后的呂嬤嬤出來將巧茗帶去偏殿耳房裏候着,「太后同意見你了,不過得等她老人家用完點心,」頓了頓又添一句,「還有帝姬,她人小,用的慢,恐怕你得多等些時候。」

伽羅自打落地便沒了母親,因此一直養在慈寧宮裏,由太后親自撫養,巧茗前世經常陪母親蕭氏一同進宮探望伽羅時,此時故地重遊,心情難免有些激蕩,也就不大敏感時間流逝,半個時辰好似彈指一揮,眨個眼便進了正殿。

太后穿墨綠織金妝花通袖龍紋的豎領對襟夾襖與玄色金雲龍海水紋襕裙,頭上戴着百鳥朝鳳冠,端坐在紫檀雕荷花紋的羅漢床上。她容貌甚美,只是神情特別嚴肅。

巧茗小時候十分怕見太后,但如今經得事情多了,再想想太后的一生——十四歲大婚,不到一年丈夫便沒了,一輩子沒孕育過自己的孩子,如今尚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已守寡近二十載——換做誰怕是也難以和藹親切得起來。

當然,太皇太后是個例外。

可,這世間又有幾人能與太皇太后比肩呢。

太.祖皇帝賓天時,太皇太后只是妃位,卻能聯合朝臣壓製成年的皇子,把自己六歲的兒子推上皇位。不想先皇親政不到一年便駕鶴西歸,僅留下一個三歲稚兒,太皇太後轉身出了佛堂,再次垂簾問政,親自撫育孫兒。

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明明殺伐果斷、手腕凌厲,面上卻分毫不見戾氣,反倒慈祥得像觀音大士一般。

巧茗還曾坐在太皇太後腿上吃糕點,對着太后,她可是萬萬不敢的。

就如此刻,她目不斜視,規規矩矩地走到羅漢床前三尺遠的位置,盈盈跪拜道:「奴婢林巧茗,問太后安好。太后開恩,命商御醫為奴婢診症,奴婢如今已大好,特地來謝太后大恩。」

「嗯,難得你有這份心,起來吧。」太后左手托著青花瓷杯盞,右手拿住杯蓋撥著浮沫,「既然你來了,應當也讓伽羅給你見個禮。」

巧茗忙道:「奴婢不敢當。」

太后將茶杯放在矮桌上,蹙眉道:「有什麼使不得,雖則她是帝姬,身份尊貴,但也當從小慎行知禮。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不論對方是什麼身份,她必須心存感激,厚禮回報,若是連這種道理都不明白,也就不用做天家的女兒了。」

巧茗當即噤聲。

乳母崔氏牽着伽羅進殿來,三歲大的娃娃,穿着海棠紅的比甲與同色襖裙,看上去就是紅彤彤圓嘟嘟的一團。

小傢伙不認生,站在巧茗跟前,費力地揚起頭,一臉迷茫地看着她。

崔氏彎腰附在帝姬耳邊小聲地提醒了幾句,伽羅眨眨眼,蠕著小短手作了個揖,奶聲奶氣道:「嘟嘟(姑姑)救命大恩,伽羅膽(感)激不盡。」

明明小得話還說不清楚,偏生做出一副大人模樣。

巧茗看了想笑,強自忍住。又想抱一抱這嫡嫡親的外甥女,但身份不對,還是得忍。一時間竟不知道應當怎樣應對,支吾了一下,才道:「帝姬言重了,那是奴婢的本分。」

該謝的都互相謝過,太后便命各人退下。

巧茗走得時候頗有些依依不捨,半是因為伽羅,半是因為沒見到母親。

她記得清楚,每逢進宮探視伽羅的時候,母親都是晌午前到,在慈寧宮裏逗留至傍晚才走,這個時間雷打不動,不知今日發生何事,竟然不在。

阿茸還站在雪地里等她。

「你怎麼還在?」

「你沒出什麼紕漏吧?」

兩人異口同聲問對方,問完相視而笑。

雪已經停了,陽光清透,碧空如洗,屋頂、樹梢、地面皆鋪着厚厚一層寒霜,白得纖塵不染,看得人心情也舒暢起來。

兩人手牽着手,踏着積雪往回走。

「你再不出來,我就凍成冰塊了。」阿茸抱怨道。

話音才落,遠遠看到皇帝的儀仗往這邊來,連忙拉着巧茗跪下去,嘴裏小聲念叨:「不是說病著么……」說到一半急急住口——儀仗已到近前了。

巧茗頭垂得極低,只見到步輦上的天啟帝穿着白色麂皮靴的雙腳以及玄青織金的龍袍下擺從眼前一晃而過。

*

初四那日,初四傍晚,第二天考核的題目已出來,因為其中一道是烤鴨,需得提前一晚釀製風乾,巧茗等人便在膳房裏忙到熄火前才準備離開。

正要出門,就見鄭尚食陪着三個內侍走進來,打頭的那個雙手捧著明黃色的捲軸。

「林氏接旨。」

戌時是交接班的時刻,也是膳房裏人最多的時候,一聽這話全安靜下來。

尚食局連巧茗在內,一共有四個林氏,這會兒除了她全都往前踏了一步,又你看我我看你停了下來。

「巧茗,是你。」鄭尚食提醒道,「這是御前的陳公公。」

巧茗心裏打着鼓,上前幾步跪下,膳房裏其餘人等也跟着跪了一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林氏巧茗,溫正恭良,慈心向善,仰承皇太后慈諭,冊為端妃,欽此。」

巧茗接旨謝恩的時候整個人雲里霧裏,不單因為事情來得毫無預兆,還有,就她所知,天啟帝的後宮不應該有一位端妃,也沒有一個嬪妃是姓林的。

前世里倒是聽過伽羅落水的事情,也知道救伽羅的宮女得了厚賞,但沒有封妃這一出。

她自問這些天來並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那麼,事情怎麼會改變了呢?

巧茗握著捲軸兀自出神,陳公公已等得不耐煩,輕聲提醒道:「娘娘,請移宮吧。」

☆、第4章

移宮前自然得先收拾細軟。

巧茗之前還不覺得,此時一開箱籠,才發現自己真是一窮二白。

衣裳么,一共就三套。

身上穿的冬裝算一套,箱子裏收著一套簇新的春裝,都是宮裏統一下發的。

壓箱底有套天青錦緞竹葉紋的夾棉襖裙,巧茗不想穿着宮人服飾移宮,取出來打算換上,沒想到貼身一比劃,袖口裙擺都短了一截,顯然不能穿出去見人。

她有點失望,隨手丟在一旁。

最令她驚奇的是摸遍了箱籠衣袋,竟然連一文錢都沒有。

尚食局最低的月銀是四兩,原主入宮三年,竟然一文錢都沒攢下來!

巧茗徹底震驚了。

這錢是怎麼花的?

吃喝穿戴都是宮裏提供的,自己這幾天根本就沒想起來錢的事情。若不是剛才接了旨,應當給三位公公塞紅封,她也記不起來翻查小金庫。

巧茗從小是仆婢簇擁長大的,那時近身的丫鬟們跟她十分親密,所以多少也聽說過下人們的月銀都是如何花用。

無非就是送回去給爹娘填補家用與自己花銷。

阿茸說過,林巧茗是個孤女,村子裏面鬧瘟疫一家大小死絕了,她走投無路,為謀生才進宮。

沒有家累,顯然只能自己零花。

可,箱子裏不見釵環,也沒有胭脂水粉,更沒有自製的衣裳,總不能錢都花在零嘴兒上。街市上一文錢能買一個拳頭大的肉包子,十兩銀夠一個莊戶人家整年溫飽,一個小姑娘家得怎麼吃,才能每個月都把四兩月銀吃個精光?

再說了,尚食局明明有便利,想吃什麼都可以自己做,哪裏還用的著花錢買吃食。

想不通,索性不想。

巧茗拿塊印花藍布裹了兩套貼身衣物,這就是她全部的行囊。

阿茸挽着她手臂依依不捨,「明天考核一完我就去看你,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可得告訴我……」

月白坐在榻上「哧」了一聲,「人家現在飛上枝頭變鳳凰,你能斗你敢斗的欺負不着她,那些娘娘們若真想擠兌她,你摻和進去,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話不好聽,但是正道理,阿茸慣常與她頂嘴,這會兒竟也反駁不來。

流雲則道:「哪有那樣可怕。咱們自己本分些,規行矩步,不惹事端,人家總不能無端端來找你麻煩。再說了,你又不是旁人。陛下還沒立后,妃位已是品階最高的,連你在內就三人。德妃娘娘代掌鳳印,打理宮務,誰也搶不去她的風頭。淑妃娘娘身子不好,幾乎不出門,見都見不著哪裏還能生出摩擦。至於品階不如你的,若是挑釁,就用品階壓人好了。」

「你說的倒輕巧,」月白顯然不贊同,「後宮里人雖不多,但哪一個不是王公大臣家裏出來的,德妃娘娘是太后的親侄女,背靠伍國公府,淑妃娘娘是永昭候長女,至於那些個品階不如她的,就我聽來的,連新進宮,品階最低的駱寶林,人家的爹還是從四品輕車都尉呢。偏就她猴子爬桿似的,從個不入流的宮人一下子跳到妃位上,換了你,你服氣?不服氣的後果是什麼,不就是把她往下拽么?她沒爹沒娘沒靠山,真要是自己犯了錯,還能找到根由,要是被人嫁禍陷害,只怕腦袋搬家了都還不知道原因呢。」

「好了,你們說的都有道理。」離別在即,巧茗不想看着大家起爭執,活起稀泥來,「流雲姐姐,你放心,我肯定不會自己惹事上身的。」又像月白嗔道,「看你說得那麼可怕,還讓不讓我晚上睡覺了,要是真睡不着,我可派人來找你過去陪我聊天。」

月白撇嘴道:「行了,端妃娘娘,知道你命好得讓人想嫉妒都嫉妒不起來,反正你自己小心就對了,那些人可不像我,高興不高興都擺在明面上。」

三人將巧茗送至尚食局院門口,已有步輦等在此處。

巧茗抱着包袱坐上去,轉頭就見到阿茸伸手抹眼淚。

月白推她一把,「哭什麼,這是好事,多少人爭一輩子都爭不來。」又沖巧茗道,「唉,要是有機會,你可得告訴我,紅羅炭是不是真的沒煙不嗆不咳嗽。」

巧茗「撲哧」笑出來,答應道:「嗯,記住了,一定找機會。」說話時眼睛鼻子都有些發酸,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剋制着不讓眼淚落下來。

內侍腳程快,步輦一忽兒就走出去老遠。

巧茗回頭看,三人還站在門口燈籠下目送,她側轉身,遙遙沖她們揮手,因心心緒激動,身子探出去得有些多,險些跌下步輦,幸虧陳公公眼明手快扶住了。

「娘娘,莊重啊。」他一壁提醒,一壁把那乾癟得可憐兮兮的小包袱遞迴給她。

巧茗紅著臉坐回去,為了化解尷尬,沒話找話與陳公公聊家常。

原來,陳公公大名陳福,是紫宸宮的總管太監。

可,這不對啊。

紫宸宮的總管太監明明是金萬安,至少上一世在梁家出事之前一直都是,之後,巧茗跟宮裏再沒接觸,是或不是,她便不知。

不過,話說回來,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與她借屍還魂的狀況相比,皇帝換個把太監使喚根本不算事兒。

*

巧茗在鹿鳴宮門前下了步輦,小太監提着宮燈在前引路。

正殿裏候着兩個二十來歲的宮人,見巧茗拾階而上,便迎了出來,福身見禮,自我介紹乃是德妃派過來的。

進到屋內,矮個子的凝霜奉上茶來,高個子的凝香則道:「我們娘娘原本打算親自過來,但是天黑路滑,她又是雙身子的人,便命我二人先來為娘娘安排些瑣事。娘娘還說了,今日晚了,諸多不便,還請端妃娘娘見諒,將就使喚我與凝霜一晚,待明日一早給太后請安后,娘娘親自陪您挑選近身伺候的宮人。」

巧茗對此沒什麼意見,這些天沒人伺候,凡事自己親力親為,她也過得很好。

倒是德妃有孕在身的事情令她吃了一驚,仔細回想,前世里德妃是生過一個女兒,年紀比伽羅小,但具體是什麼時候,她實在記不清,畢竟不是什麼親近的人,而且她自己當時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按理說,懷孕的人飲食上有諸多忌諱,因此尚食局不應當不知道,偏偏巧茗這些天並沒聽任何人提及過。

凝香很有幾分眼色,見巧茗蹙眉出神,將她心事猜到七成,主動提供信息道:「我們娘娘是正月里坐的胎,到現在還不滿兩個月,娘娘家鄉有頭三個月里不能將喜訊公諸於眾的習俗,所以此事目前為止還未曾稟報給太后和陛下。不過,我們娘娘說了,她與娘娘您都是服侍陛下的人,是姐妹,是自己人,先讓您知道了沒關係。」

巧茗心道,連面都沒見過也能算自己人……

但這話她可不會說出來。

又是借宮女又是說秘密,明顯是在跟自己套交情,心裏接受與否是一回事,面子無論如何都要給,於是笑應道:「能得德妃姐姐厚愛,可真是我的福分。」

正說話間,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嬤嬤領着十幾個抱了布匹、錦匣的宮人魚貫而入。

嬤嬤自稱姓齊,自紫宸宮而來,「陛下命老奴往後留在娘娘身邊。」

她親自奉上一個紅木錦匣,「這裏面是娘娘的月銀,陛下吩咐過,如今是三月,但今年頭兩個月的也補發給娘娘,原應是九十兩,陛下湊了個整,所以一共是一百兩。」

說着,掀起匣蓋,露出裏面上下兩排,碼放整齊的十個銀錠。

又指著身後,示意道:「陛下還賞了娘娘十二匹料子。因為了給娘娘應急,特命尚服局今晚至少給娘娘趕製出冬裝春裝各一套,料子從陛下賞的裏面選,款式娘娘自己決定。還有三套寶石頭面。至於按例每季三十二匹布料、十套新衣、兩套頭面,都不算在此內。」

凝香面上有些不大好看,巧茗只當沒見到,命凝霜尋戥子秤五兩銀子賞給陳公公,另各二兩給陳公公隨行的兩個小太監,又讓齊嬤嬤指揮着將料子擱在次間榻上,好做挑選。

等尚服局的人過來時,巧茗看過布料,隨手畫了兩幅衣裙樣子出來。

這是她從前做慣的。

在家中時,穿着打扮都極講究,自己畫了衣裙式樣請人做,才能別具心裁。及至後來去了教坊司,這點本領自然更有助益。

做了林巧茗之後,本以為再也沒機會發揮,沒想到今天又派上了用場。

忙忙碌碌的,時間就過得極快。

當巧茗一身疲憊地泡進澡桶里,竟隱隱約約聽到二更的梆子聲響起。

她這一日,從早到晚沒一刻得閑。

先是一門心思地準備考核,結果到了傍晚,聖旨從天而降……

月白怎麼說的來着,對了,猴子爬桿,一下子躥到頂兒,可真形象。

剛才熱鬧得緊,半點不覺得,此時獨處,靜下心來,巧茗便感到有些迷茫。

究竟為什麼封她為妃?

太后統共也沒和自己說上三句話。

至於天啟帝,他撐死了也只見過自己的頭頂……

不論說自己品行出眾,得太后青睞,亦或是艷驚宮闈,迷倒君王,全都沒有半點說服力。

唉,還是那句話,想不通,索性不想。

水霧氤氳,熱氣蒸騰,巧茗輕輕打了個哈欠。

太過安靜,她有點寂寞,不由想念起前幾天在尚食局的日子,想念阿茸,想念流雲,也想念從來不說好話的月白。

最想念的人,其實是巧芙。

當初在家中時,巧茗與這個庶姐極端不合,沒想到,入了教坊司,卻只有她與自己相依為命,互相扶持。

梆子聲再次響起,吵得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趴在桶沿兒上睡了許久,澡桶里的水已涼透。

有點冷……

巧茗揉着眼睛,視線漸漸清晰起來,入眼的是墨黑的皂靴與大紅曳撒袍擺。

她驚恐抬頭,想要看個究竟,不想有人比她動作更快,後頸被死死捏住,一股蠻力自上往下,將她整個頭顱壓入水中……

☆、第5章

巧茗掙扎,幾乎拼盡全力,但力量懸殊太大,根本無濟於事。

初時她尚能閉氣,可惜不識水性,很快便堅持不住,胸肺憋悶地像要爆開一般。

巧茗緊咬牙關,雙手攥住桶沿兒,恨不得將十指嵌進木板里,指甲痛得快要折斷,可惜終於還是不能自控,在本能需求的驅使下,不可抑制地自動地開始呼吸。

水從鼻腔順着氣管嗆進肺里,引起咳嗽,於是喝進更多。

溺水可不是鬧着玩的事情,她前世便因此而死,那分外熟悉的窒息的感覺漸漸襲來,氣力開始衰竭,手臂軟塌塌地滑入水中。

巧茗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不行了,只差一點兒……

後頸上的力道突然消失,緊接着頭皮一痛,那人拽着她的頭髮將她頭臉拔出水面。

脖頸被撂在桶沿兒,下頜卡住桶壁外側邊緣,猶如被送上斷頭台。

這當口兒哪裏顧得姿勢吉利不吉利。

巧茗頭疼欲裂,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水,有那麼一瞬她試圖抬頭去看對方面孔,那人早有防備,手按在她頭頂施力,不動聲色地制止她的企圖。

「為什麼初二那日不曾按計劃行事?」尖銳刺耳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

什麼計劃?

巧茗不明所以。

沉默只是一息,跟着便恍然大悟,這人與原主兒有瓜葛。

她想起那分文不剩的月錢,或許林巧茗身上有秘密,並不只是一個小宮人那般簡單。

「我……」巧茗一壁咳,一壁大口喘氣,話說得斷斷續續,「我跌進清風湖,染了風寒發熱,初二那日還在病中。你若不信,可以去御醫院查檔。」

這話沒有一點假,只是隱去她謊稱失去記憶的事情。

那人似乎並不懷疑,只道:「既是這般,便饒你這次。以後每旬第二日,送飯至羅剎殿,再將探聽到的事情寫好,放在御花園西南角假山往北數第三棵樹旁的大石下,我自會去取。若是再有疏忽……」

他說到此處停下,巧茗感覺到壓制自己腦袋的那隻手動了動,當然,並沒有鬆開。

一件紅緞滾黑邊的主腰送到她眼前,「若是再有疏忽,我便將它送到皇上面前,」他手一翻,主腰正反面調轉,露出內側一角青綠絲線繡的「巧茗」二字,「如今你身為一宮之主,榮華富貴才開頭,應該不至於想不開,自尋死路那麼蠢,對吧?」

他說完,手一推,再次將巧茗按下水面。

不過,這一回與上次不同,巧茗淹進水裏便發覺控制着自己的那股力道消失了。

她適才並沒完全緩過來,手腳仍發軟,撲騰數下方伸出頭來,只來得及見到大紅袍擺在窗口一閃,那人跳窗走了。

「來人啊!」巧茗大喊。

齊嬤嬤並凝香、凝霜快步走進來,「娘娘何事吩咐?」

巧茗啞住。

命她們找侍衛抓人?

就是抓了人來,她也認不出。

大紅曳撒,是太普通,太常見的一種服飾。

上至皇帝,下至內侍,甚至文武官員,人人都穿,區別不過是彩綉紋樣與搭配物件。

偏偏兩次遇襲,這些她都沒有看清楚過。

何況,冷靜下來,便知此事不宜張揚。

沐浴時被人闖進來,還偷走貼身衣物,於女子名節有虧。就算抓住那下流的惡賊,她的名聲也完了。屆時,最好的結果也得是冷宮幽禁一生。

還有,這林巧茗從前到底都做過些什麼,她通通不知道,萬一順藤摸瓜,牽扯出大事來,只怕更加說不清。即便她可以推說前事通通不記得,但在旁人眼中,她始終還是林巧茗,無論如何也脫不開干係。

「娘娘?」齊嬤嬤見她愣愣地有些發獃,喚了一聲。

巧茗醒過神來,「嬤嬤,我冷。」

寒意從心底里透出來。

就算不說,也不代表往後無事,那人要挾她刺探消息,不去,後果已可知,去了,卻不知要踩進什麼樣的大坑裏,到最後是不是要被深埋其中,再不得翻身?

「娘娘洗得太久,瞧,水都冷了。」

齊嬤嬤扶著巧茗跨出澡桶,凝香取過毛巾幫她擦拭,凝霜去關了窗,回來與凝香一起服侍巧茗穿衣。

巧茗任由她們擺弄,若不是因為害羞,不願讓不熟識的人見到身體,她不會命她們留在外面,獨個兒進凈房沐浴,也就不會被那人襲擊,陷入僵局。

幸而並沒有人對缺少主腰感到疑惑,畢竟是要就寢,三人只以為新上位的端妃娘娘睡覺時習慣不穿主腰——這真的是很平常的事情。

*

後宮規矩大,嬪妃不侍寢的時候,也不能獨睡,必須有人在寢間侍夜。

巧茗便命齊嬤嬤今晚陪她。

她受了驚嚇,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着,齊嬤嬤在榻上聽見動靜,起身詢問。

「我認床,」巧茗胡鄒道,「換了地方——阿嚏!」話說一半,突然連着打了幾個噴嚏。

「娘娘一定是受了涼,我去給娘娘煮一碗薑湯去去寒。」

齊嬤嬤下了床,巧茗卻道:「嬤嬤,我害怕,別留我一個人。」

「好,我陪着娘娘。」齊嬤嬤溫和安慰道。

有人陪着,不等於不孤獨。

巧茗還從未試過真真正正的一個人。

她經歷過最苦最難的時候,不外乎教坊司那幾年。可是,那時有巧芙陪在身旁。

在尚食局幾日,又有同屋三女陪伴,尤其是阿茸與流雲,對她照顧有加。

眼下,巧茗遇着了一個難題,卻對誰也不能說。

齊嬤嬤是天啟帝的人,告訴她便等於通了天。

阿茸和流雲,只是小小宮人,除了一起擔驚受怕之外,也幫不上忙,搞不好還要被她卷進風波里。

至於巧芙……

如果巧芙在這裏,一定會有辦法,她主意最多,好像什麼事都難不倒她。

只是,她不在……

這一次巧茗只能自己面對,然而,固中滋味一點也不好。

西側殿耳房是茶水間,其內有炭爐,凝香很快端了薑湯來。

巧茗發出一身汗,放鬆下來,不多久便沉沉睡着。

一覺到天亮,夢都沒做過。

睡得太舒服,醒了也不願起來,絲綿被輕巧暖和,錦緞被面光滑柔軟,巧茗完全不想和它們分開。

齊嬤嬤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套衣裳掛上衣架。

艾綠梅竹紋褙子,配同色六幅裙,這是尚服局連夜趕製出來的。

清晨的陽光灑進來,像一縷縷金絲綉線,穿梭在衣裙間,彷彿給那蜀地進貢的雨絲錦渡上一層金光,閃耀着驅散巧茗心中的陰霾。

最可怕的結果不就是死么,她又不是沒死過!

再憂愁也沒有什麼用處,只能走着看,船到橋頭自然直。

如果,那船就是不肯直,至少在活着的時候好吃好穿好享受,不浪費重來一場的光陰便是。

「娘娘醒了。」齊嬤嬤轉過來,看到巧茗睜着眼睛,「正準備叫娘娘起身呢,德妃娘娘已經到了。」

被堵了被窩,着實有些丟臉。

巧茗連忙坐起來,齊嬤嬤手腳麻利,服侍她洗漱穿衣,梳頭上妝。

打扮妥當,出到次間,德妃正坐在榻上品茶,她與太後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因為年輕,看起來不像太后那麼嚴肅,反而多了幾分親切。

到底是第一次見面,德妃見巧茗出來,便起身相迎,蜜合色的百子衣十分寬大,卻也看得出隱在其間的腰肢纖細,並未顯懷。

「是我失禮,讓姐姐久等了。」巧茗告罪道,她出身低,又前途未明,只能期盼禮多人不怪,以謙遜做人來彌補不足。

屋子裏地龍燒得有些過,巧茗熱得臉孔微微發紅,德妃從外面來不覺得,誤會她因窘迫而如此,寬慰道:「不能怪妹妹,是我來的太早了。」

兩人手拉着手,極親熱地寒暄了幾句,這才分別在榻上坐了。

德妃問起凝香與凝霜服侍得可周到,「原本應當事先將人手備齊才對,不過我琢磨來琢磨去,如果說是殿外雜使的那些也就罷了,但是近身伺候的,還是應當由妹妹親自過眼,合心意才最重要。妹妹放心,我已經同尚儀局那邊打好招呼,巳時正便會將人送過來給妹妹挑選,都是今年新入宮,學好了規矩,還沒跟過主子的人。」

人家事事想得周到,又以自己的喜惡為先,巧茗自然不會說不好,連聲道謝。

德妃又道:「妹妹心中可有現成的人選?畢竟妹妹在宮中也有些時日,如果有相熟且信得過的,自是更好。」

巧茗想起阿茸來,但在她想法中,做女官有完善的升級制度,前途自是好過做宮女,便搖頭道:「我在尚食局中也有幾個熟識的,但她們就要升品階了,想來不會有意到此處來。」

「要我說在分位高的主子跟前更有頭臉才真,這可是上差。」

德妃不認同,但見巧茗確實不打算用舊識,便也不再堅持,轉換了話題,正色道:「我專程過來,主要還是為了有件事情想先與妹妹提上一提,以免一會兒到太后那裏,她提起時妹妹不知如何作答。」

巧茗見她收斂笑意,神情很是一本正經,便也跟着嚴肅起來,「還請姐姐賜教,究竟是何事?」

☆、第6章

德妃不緊不慢地品一口茶,潤潤嗓子,才徐徐道:「是帝姬的事情。」

聽聞「帝姬」二字,巧茗心中隱隱生出一種猜測,然而她覺得不大可能,可到底沒能忍住,倏地睜大眼睛,瞬間破壞了原本低眉斂目,極盡端莊的姿態。

德妃微覺好笑,看來不光是年紀小,心性上也確實有些小,這也是她不大讚同太後主意的原因之一,所以才打算提前說上一說,若這端妃自己不願最好。

「我想妹妹也知道,」她說到此處微微頓了一頓,嘆上一口氣,作出十分遺憾惋惜的表情,「敬妃姐姐走得早,帝姬一落地就抱到慈寧宮裏養著。不過,近幾個月來,太后的頭風之症發作得愈加頻繁,一次持續得久過一次,還伴着頭暈目眩,心慌盜汗。太醫院那邊沒有根治的方法,只會說要靜養,多休息。太后自己也覺得確實聽不得小孩子吵鬧,因而打算尋個賢淑的嬪妃,代太後行教養帝姬之責。」

所以選中了自己?

巧茗心跳有些加快,耳中果然聽到德妃道:「我自己呢,有孕在身,不是那麼方便,難免對帝姬照顧不周。淑妃妹妹向來身子弱,若是再給她添上一樁事,只怕人要垮下去,也不適合。翠微宮倒是有位今年新進宮的梁家妹妹封了修媛,但太后又怕她進宮時間太短,規矩不好,做事有疏漏。思來想去,便覺得妹妹是最合適的人選。」

巧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除了僅有自己知道,卻永遠不能宣諸於口的原因,她都看不出自己還有哪裏適合撫養伽羅。

大殷立國時間尚短,為了拉攏朝臣,鞏固統治,並未像前朝那般廣擇良家子充實後宮,三位帝王嬪妃數目都不多,但每個都是極有分量的勛貴人家出身。

與之相比,林巧茗的身份實在低得不能再低,就是那些個嬪位以下,不能獨居一宮,必得依附嬪位以上者居住,因而也沒有資格撫養皇子皇女的,都應當比宮女出身的巧茗更有規矩、更適合撫養伽羅。

太后她老人家到底看上自己哪兒了?

然而,明白那些道理是一回事,感情卻是另外一回事。

巧茗心緒有些激動,巧菀是她唯一同母的姐姐,伽羅是她嫡親的外甥女,她自是願意代行撫養之責,簡直可以說求之不得,卻又擔心表達得太迫切讓德妃側目,強制克制着,眨巴着眼睛半晌未曾開口。

德妃顯然誤解了,寬解道:「當年敬妃姐姐乃是早產,帝姬從胎裏帶着虛症,若是撫養起來,得比一般的孩童更耗費心神。所以,妹妹可得提前想好了,如果答應下來,將帝姬接到鹿鳴宮后當如何,若實在不願,又該如何措辭婉拒此事。」

說着,復嘆一口氣,「我也同太后提過幾句,我也知道妹妹好,但凡是應當循序漸進。一躍而封妃,明理的知道是太后看重妹妹,不明理的怕是要嫉妒,再把帝姬送過來,可不是把妹妹推到風口浪尖去,妹妹年紀還這樣小,便要承受兩重重壓,實在太難為你。不過,太后始終覺得,帝姬到底是唯一的皇女,不能受委屈,養母的份位絕對不能低。」

「姐姐事事替我想得周到,巧茗感激不盡。」巧茗只好隱下心意,先行道謝。

同時覺得德妃說話做事頗有些滴水不漏的味道,先是收買人心,表明處處為自己考慮,又不忘點出她能有今日的地位都是仰賴太后寄望。

當真是既為太后做先鋒勸服巧茗,又顯得事事尊重,就算巧茗有任何不滿,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巧茗於是順水推舟,「太后厚愛如斯,巧茗不敢推託。只是,我對照顧小孩子的事情當真沒有多少經驗,以前在家中倒是幫忙帶過弟妹,可如果只是吃飯穿衣這等事,自然有乳母和宮人們打理,至於教導……」她咬唇,裝出為難的樣子。

「這點妹妹倒是不用擔心,帝姬自有教養嬤嬤。齊嬤嬤是宮裏的老人兒,陛下派她過來,也是為着給妹妹添些助力。而且,妹妹也是能識文斷字的,不然也選不進尚食局不是,太后也知道這點,才敢放心將帝姬交託,妹妹也就別妄自菲薄了。」德妃一壁說,一壁在巧茗手背輕拍以示安慰。

巧茗當然不僅只能識文斷字。

蕭氏重視女兒的教育分毫不輸兒子,巧茗在家中時要讀邸報、背律例,還得學着分析朝局,雖則說后一條因為當時年紀還小,並沒有真正進行起來,但基礎卻打得極牢。

好比說,京官里稍微有些名頭的,論起九族五服來,巧茗敢說自己清楚得不輸當事人本身。

又好比說,眼下她就琢磨不出來,剛才德妃提到的梁修媛會是哪一個梁姓大臣家中的女兒。

巧茗不記得前世有過這麼一個人。

*

太后今日待巧茗比之前親熱不少,雖然仍沒什麼笑臉,但那是她嚴肅慣了,話可是多了許多。

「自打你救了伽羅之後,皇上的病也跟着好轉了,我在信上同太皇太后講,覺得你是有福之人,還會給身邊之人帶來好運,她也覺得是這個道理。太皇太后還說,她前往護國寺是為給皇上祈福,或許因為誠心,菩薩便送來了福星。」

巧茗滿心感受只有一詞形容——受寵若驚。

她面上不吝將這番感受放大再放大,大到太后眼尾輕掃也能解讀成功,只可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離皇宮實在太遠,不能夠看到。

太后將巧茗誇獎夠了,才步入正題,提出要她撫養帝姬,「看來看去,總覺得你最合適,而且你與她有緣。」

巧茗先謝過兩宮厚愛,表明自己願意為太後分憂,又將與德妃講過的顧慮說了一遍,太后的回復與德妃如出一撤,顯然事先商量過。

她便再跟進表一表決心:「臣妾定然盡心照顧帝姬,絕不辜負太后信任。」

此事便算定下。

太后當即命呂嬤嬤找了帝姬的乳母崔氏與大宮女蓮葉過來,吩咐道:「去給帝姬收拾收拾,明日便移去鹿鳴宮長住,你們各人也都跟去。」

兩人領命去了。

太后又向巧茗道:「我最近精神愈發不濟,往後你也跟大家一樣,逢初一十五才來請安就好。」說着,皺眉輕揉太陽穴,「今日便這樣吧,你也早些回去安排安排,有什麼需要的就告訴德妃。」

巧茗與德妃便告退離開。

回到鹿鳴宮,還有兩刻鐘才到巳時,尚儀局那邊人還沒到,阿茸和流雲卻已等在側殿裏。

巧茗連忙請齊嬤嬤將人領了過來。

兩人一進次間,巧茗就看出阿茸心情極不好,面上陰得都快下暴雨,待她兩人向德妃與自己行了禮,便主動開口問道:「這是怎麼了?可是誰欺負你了?」

如今她們身份不同,但情誼仍在,給阿茸出個頭,教訓個把人,實在是舉手之勞,亦不算出格,又能讓旁人不至於覺得自己軟弱可欺,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呢。

「娘娘,」阿茸倒也並不因為德妃在而太拘束,鼓著臉詢問巧茗,「你這裏可缺人手,可願意將我調過來,就是劈柴掃院子都行,我……我不能再留在尚食局了。」

「發生什麼事?」巧茗驚訝得不行,昨晚分開時,阿茸還好好的,一心想着考核的事情,怎地一夜之間就留也不肯留。

阿茸訴苦道,「昨日我明明將那鴨子的內臟清理乾淨了,不知是誰那麼缺德,將苦膽塞回去,害我的烤鴨又苦又澀,考核當然通不過……」

巧茗自是信得過阿茸的手藝,也不認為她會犯這等低級失誤,但尚食局的考核與科舉有一處類似,那便是為求公平,不管你平日優秀還是平庸,反正都只以考試時發揮為準。

「喲,」德妃忽然道,「竟然能出這種事,這還了得了,今日能在女官們考核用的鴨子裏動手腳,改日豈不是就能在御膳里加料,這可得嚴查。」

她氣得手直拍桌,「端妃妹妹且放心,這事我定然查個水落石出,絕不叫妹妹的好友吃啞巴虧。」

阿茸眼角有淚,小嘴微張,木獃獃望着德妃,她本以為自己根本不能指望找回公道,只有自認倒霉,不想原來還有希望,「娘娘,」她訥訥地,看看德妃,又看看巧茗,最後直接跪了下去,「謝娘娘。」

「好了,起來吧。」德妃見她有些嬌憨,不由好笑,「不過這事不能張揚,免得打草驚蛇。你剛才過來可是打算投靠端妃妹妹?不如就先照這計劃行事,至於日後,且待我派人查出真相后再說。」

阿茸連連點頭。

德妃又道:「那妹妹就先看看如何安排,我出去活動活動筋骨,太醫說我身體若無不適,應當適當多走動呢。」

巧茗送了德妃出房門,見她由凝香凝霜兩人一左一右扶著,在院子裏緩緩踱步,倒也沒什麼可不放心的,便轉身回來。

「德妃娘娘真的能幫我洗脫冤屈么?」阿茸挽了巧茗手臂,親熱依舊。

「嗯,她既是這麼說,想來不會誆你。而且涉及到皇上飲食安全,自然不能大意。」巧茗道,「不過,你倒是要先想好了,留在我這兒你打算做些什麼?」

阿茸反問:「那你這兒缺什麼?」

巧茗笑答:「你也知道我這兒才開張,什麼都缺,不過呢,每個缺兒各有不同。比如說,燒火掃院子的,誰都行,什麼時候換人也都無所謂。但要是近身侍候的,我自然希望長長久久。」

阿茸心情好轉,恢復了平日的活潑勁兒,轉着眼珠子笑問:「由我來照顧你,肯定比那些新認識的人,合心意得多,對不對?」

「可是,若你以後要走,我不是還得習慣那些不怎麼合心意的?」

「誰說我要走了,」阿茸倒是爽快,「我才不想回去那裏了呢,不過是個九品位,月俸也才長一兩,爭起上來都這麼齷齪,我出門的時候就想明白了,今日我載這個跟頭未必不是福,你想啊,若是像德妃娘娘說的,改日有人將手腳動在御膳上,到時候我若運氣不好,被栽贓嫁禍了,結果可就不是離開尚食局這麼簡單了。」

她搖著巧茗手臂,「我就留在你這兒,哪兒也不去了,流雲姐姐也說要同我一起呢。」

巧茗詢問地看過去,流雲點頭道:「我雖然今日不用走,但也不想留下了。我本來就是罪臣家眷,能少沾些是非最好不過。若是娘娘肯用我……」她笑了,「聽說,娘娘們身邊的大宮女,月銀有六兩,比九品女官還多一兩,我也就多些銀錢孝敬我娘。」

巧茗也不知自己是哪輩子燒過高香,今日一樁兩樁,竟然全部心想事成。

她從尚儀局送來的宮人里挑了六個出來,其中名為琵琶和翠玉的兩個,與流雲和阿茸一起作為大宮女近身伺候她起居,另外四個便做了二等宮女負責跑腿之類的雜事。

德妃又幫她掌眼選了兩個機靈的小太監,說是總要有些體力活兒,姑娘們做不來,到時候太監便能派上用場。

之後,便由齊嬤嬤負責給這十個人立規矩。

巧茗這一日過得十分悠閑,因為盼著明日快些到來,還有些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好容易挨到了傍晚,正用着晚膳,卻遇敬事房總管左永楠前來宣旨——天啟帝傳巧茗侍寢。

☆、第7章

「娘娘,現在時酉時三刻,您有半個時辰打理準備,戌時正前得到紫宸宮安置下來。」

左永楠叮囑完,示意馱妃太監進來留下紅毯,便一起退到門外恭候。

巧茗則被齊嬤嬤拎進凈房,脫得只剩貼身小衣,從頭到腳摸索檢查。

「嬤嬤,我癢。」巧茗尷尬非常,扭腰直躲。

齊嬤嬤正色道:「娘娘別玩笑,這是正事,老奴都是為了娘娘好。」

巧茗青春正年少,自是肌膚滑不留手,體態纖儂合度,唯一美中不足,是腳底有薄繭。

齊嬤嬤命小宮人打了熱水,放進不知什麼方子,泡上一盞茶功夫,待薄繭軟化,再用竹銼好一頓挫磨,那繭兒便盡數脫落,又不傷肌膚。

巧茗低頭看看,再蹲下摸摸,兩隻小腳丫嫩得仿如嬰兒一般。

香湯沐浴后,她被齊嬤嬤按在綢榻上,全身都被塗了一層茉莉香膏。

「陛下最喜歡這種味道。」

巧茗拱著鼻子嗅了嗅,馥郁的**香里隱約帶有些許龍井清香,令她想起自己曾經自製的茉莉龍井茶來。

那時娘曾嫌棄她「牛嚼牡丹」,誰知去了教坊司后,因那處茶葉品質比不得太師府邸,龍井入口略澀,她的這番改造之舉反而大受歡迎。

皇宮中各種事物皆應是世間最好,萬萬想不到天啟帝也會有這等牛嚼牡丹的愛好。

雖說她是喝,而他是聞……慢著,她塗抹這樣一身,豈不是等同茶水吃食,要被陛下吞食入腹……

思及此處,巧茗大感尷尬,正好齊嬤嬤從白玉細頸瓶里倒出一粒蜜丸至她手中,「這是宮中秘制的莓果花蜜丸,可香陰收緊,還能緩解初交之痛。」

巧茗「喔」了一聲,便往口中送服。

齊嬤嬤連忙伸手制止,「娘娘,這方子不能口服,要用在下面。」

巧茗臉騰地漲得通紅。

自此之後,不論用什麼姿勢待着,坐也好,趴也罷,還有從凈室走出到寢間那十數步,她都極不自在。

不知到底是太過於敏感而生出錯覺,還是當真能感覺得到,只覺那丸藥在體內緩緩融化的整個過程,自己全都清晰明了。

偏偏齊嬤嬤還不放她自由,拿了壓箱底的畫冊來仔細講解。

跪坐在巧茗身後幫她熏乾濕發的阿茸好奇地探出頭來,只偷看一眼,便「嗷」一聲縮了回去。

巧茗也想躲,她抱着小腿團坐在榻上,一點點極慢地將頭埋進雙膝。

「娘娘,」齊嬤嬤餘光瞥見了,制止道,「這可不是害羞的時候。進幸之事,一絲一毫都不得馬虎,娘娘這會兒不認真學着,待會兒服侍陛下的時候出了錯,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

巧茗自覺已經非常乖順。

當年初到教坊司時,她年紀小臉皮薄,又因從前家教嚴格,斷然不肯學這等「腌臢」事,氣得戚媽媽把她關進柴房。

多虧巧芙從中斡旋,說動了戚媽媽將姐妹兩人列為清倌人,這才逃過一劫。

巧茗雖然沒想到天啟帝會要她侍寢,畢竟今日太后和德妃話里話外無一不是明明白白透露著封她妃位全是為了讓她撫養伽羅,但她也清楚,既然天啟帝發了話,她必然是躲不過的。

皇帝可以放着一個甚至若干女子在後宮裏,多年碰也不碰,可當他想碰誰的時候,身為後宮中的一員便沒有分毫拒絕的可能。

她早不是那十三歲的小丫頭,落難的三年裏,或多或少都學會了識時務三個字。

再者說,進幸與做官.伎到底還是天差地別,截然不同的。

「……娘娘便是覺得痛,也得忍着,切忌哭叫,掃了陛下興緻……定要柔順……」

齊嬤嬤孜孜不倦的教導著。

阿茸在後面偷偷吐了吐舌頭,原來進幸這般可怕,不光姿勢羞人,還會疼到哭,又不準人哭,怎地尚食局裏還有許多人提起來,彷彿特別嚮往,難不成是喜歡受罪么……

不過,想想也就罷了,她可不敢說出來。

每個嬪妃身邊都有一個指派來的教養嬤嬤,連巧茗娘娘都得聽齊嬤嬤的話,她阿茸當然更不能造次。

巧茗捧着火燙的雙頰,也在腹誹著,虧她從前天真地以為教養嬤嬤是負責管教嬪妃規行矩步的,原來全錯了,也就是齊嬤嬤這裏只有書冊,並無其它,不然都不輸專操此業的戚媽媽。

正想着,齊嬤嬤似乎講完了,收起書冊,巧茗剛要長舒一口氣,卻見齊嬤嬤拿起一隻長形的紫檀木匣,抽開蓋板,道:「娘娘要看仔細了。」

巧茗傻眼,這……這……這不是想什麼,就來什麼吧……

幸虧左永楠在門外提醒時辰到,該動身了,終於免去巧茗的苦刑。

「時間太短,」齊嬤嬤嘆氣道,「娘娘該學的還多著呢。」

阿茸幫巧茗解了衣裳,拿過紅毯來把她包得嚴嚴實實,這兩日天雖晴了,但因在化雪,可冷著呢。

兩名馱妃太監抬着巧茗,晃晃悠悠地穿過東長街。

天已黑透,她仰躺着,不需抬頭也能看到夜空之上點點繁星。

穹空浩瀚,反映襯得莊嚴肅穆的宮城都渺小起來。

巧茗裹在紅毯里的雙手不自覺攥起拳來,她其實有點怕,又緊張,腦中思緒紛亂,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街市上賣的煎餅果子,而她自己,眼下就像裹在薄餅里的油條……

鹿鳴宮是東六宮裏距離紫宸宮最近的,是以她沒能胡思亂想太久,便到達了目的地。

天啟帝並未在寢殿裏。

這是正常的,從來只有旁人等皇帝,哪有讓皇帝等人的道理。

馱妃太監將巧茗放在龍床上,便躬身退了出去。

巧茗其實已經凍僵,還好紫宸宮寢殿裏熏爐與地龍齊備,十分暖和,她很快便緩過勁兒來。

然而,天啟帝許久都未曾出現,巧茗一直躺着,身子越來越暖,人也越來越困。

這可不是睡覺的時候!

她瞪大雙眼,轉動腦袋,一條一條去數床柱、床板、床頂上烏黑亮澤、雕工精湛的五爪青龍,數完了,又面向床外側躺,數帳幔周圍的蓮花燈,周而復始,終於還是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間,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真的,好像有腳步聲漸近,又似乎有什麼東西磨蹭她的面頰。

巧茗掀了掀眼皮,便見到床邊腳踏上,穿着皂靴的雙腳,與大紅織金的曳撒袍擺。

她經過兩次遇襲,早成了驚弓之鳥,第一個反應便是彈坐起身,欲往後躲。

不料上半身才斜斜地彈起不到一臂高,頭頂已撞上硬物,耳邊「嘎嘣」一聲脆響。

「啊!」巧茗痛呼。

「呃!」有男子悶哼。

巧茗揉着腦頂抬頭看,床前男子,身材修長,面如冠玉,即便皺眉捧著下巴也無損其雋逸,反倒可比擬西子捧心之美,令觀者砰然心動。

她自幼出入宮廷,自是認得此人正是天啟帝韓震。

此時,他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裏清清楚楚地透出兩個字來:朕痛!

巧茗也顧不得毛毯滑落,立刻調整成跪姿,磕頭請罪:「陛下,陛下恕罪,臣妾無意冒犯……」

半晌無聲。

她忍不住抬頭看,只見一縷血絲從韓震唇角緩緩地滲了出來。

☆、第8章

第一次侍寢尚未正式開始,先把皇帝撞得見了紅。

創造出這等豐功偉績,放眼天地之間,大概也算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巧茗自認沒有多大出息,害怕的心肝兒都在發顫,又不知能夠做些什麼來補救一下。

「陛下,你流血了。」

她伏跪着,輕聲提醒,見韓震沒有什麼反應,便大著膽子,直起身,探出手去,在他唇角一抹。

韓震微微發抖,巧茗也跟着抖。

他應當是因為疼,她則是因為怕……

沾了血漬的手巧茗巧茗巧茗指亮相在韓震眼前。

「陛下,要不要叫御醫來?」巧茗試探問道。

韓震皺眉不說話,黏在她身上的視線收回,落在染血的指尖,薄唇輕啟,便將那手指含住舔吮。

巧茗完全呆住……

這是什麼反應?

還不如完全沒有反應呢!

她倒是不介意讓他這樣含一含,舔一舔,畢竟今日是來侍寢的,她整個人都得由他愛怎樣就怎樣,一根手指的觸碰實在不算事兒。

但是,正常人會這樣做嗎?

心裏有個聲音提示道:皇上一定是被你撞得發傻了!

這還了得!

看他臉色蒼白,都快能趕上多年不見陽光的病人,就知道有多疼——疼得臉都白了!

巧茗抖得更厲害,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因為韓震的唇.舌帶給她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保持着不大自然的微笑,以免被他看出自己的不願,盡量輕柔地、緩慢地將手指從他口中抽.了出來。

「陛下,我去喚人請御醫過來。」

巧茗一壁說,一壁攏著裹身的紅毯,彆扭地掙紮下地,想往外去,敬事房的人就在殿前抱廈里候着呢。

那紅毯又厚又重,行動起來十分不便,她右手箍在上面以防毯子再次滑落,左手抓着腿外側的毯子往上提,露出瑩白細嫩的腳丫來。

鞋當然沒有,幸好地龍燒得旺,光腳踩上去也不覺得冷。

不想才邁出一小步,便被韓震攥住左手腕,巧茗一腳在腳踏上,一腳在地面,本就站的不穩當,他用力一拽,她便不能自控地往他身上載倒,頭撞在他肩頭,稍稍揚起面孔,就見到韓震明顯不大高興的一張臉。

「別走。」他沉聲道,聲音冷冰冰的,雖聽不出怒意,但命令的意味十足。

巧茗只得乖乖「喔」了一聲,「陛下真的不看御醫么?你在流血。」

「沒事,咬了一下舌頭,一會兒就好了。」還是那冰冷的聲調,內容聽起來倒像是在安慰她。

巧茗暗暗鬆一口氣,這樣看起來似乎沒有生氣,她大概也不會受到責罰了。

巧茗立刻決定再多給韓震順順毛,討好道:「陛下,我去倒杯茶給你漱漱口。」

他並未反對,鬆開了手,巧茗小碎步搗到桌前,執起釉里紅折枝牡丹紋茶壺,往配套的茶杯里斟了大半杯茶,又取多一隻空茶杯,回到床前。

韓震就著巧茗的手喝一口茶,漱口后再將混了血絲的茶水吐到空杯里。

漱到第三次時茶水已能維持原色,不再染紅,他便道一聲:「行了。」

然後大馬金刀地坐到床畔。

茶杯自然應當送回桌上,但巧茗還沒邁動步子,就覺腰上一緊,韓震從背後摟住她,將人拖坐到自己腿上。

「別走,」韓震道,「陪我說說話。」

「好。」巧茗答得爽快。

說話是個好事情。

以她如今這個身份,兩人才是頭一回見面,若是立刻直奔主題多尷尬,聊聊天,熟悉一些,然後再做些什麼也比較順其自然。

身為皇帝的人果然想得比較周到。

不過……

「陛下,我得把茶杯放回去。」

巧茗不敢理直氣壯地要求韓震把她放開,只得婉轉地表達同一個意思。

右側那隻手臂果然鬆開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她兩隻手上各捏一下,也不知道那力道是怎麼使的,反正她沒覺得疼,只是感到酸麻,使不上勁兒,手自然鬆開,兩隻茶杯一前一後跌在金磚地上,伴着清脆悅耳的鳴響,粉身碎骨。

這可是御窯廠的出品,每一件都價值連.城,而且只供皇宮,民間再多人想要也是有市無價。

巧茗正心疼著,卻聽韓震滿不在乎地道一句:「這不就行了,現在咱們可以說話了。」

有什麼東西輕輕抵在巧茗肩膀后側,大概是他的額頭,她側頭看時,見不到他的臉,只見到黑兮兮的翼善冠頂端。

唉!這樣的姿勢怎麼說話啊!

巧茗當然還是不敢要求韓震抬頭放手,兀自扭動着,試圖從他腿上滑下來。

「別鬧!」韓震聲音裏帶着不悅,雙臂箍得更緊,讓她再不能左右晃動,「乖一點,我有話跟你說。」

到底是誰在鬧?

巧茗無語凝噎。

她身後的韓震自動打開話題:「你可知道,梁太師家裏的小女兒恰巧與你同名?」

巧茗僵住,猜不出他說起這事的原因,撒謊道:「陛下,我不知道,竟然這樣巧。」

韓震「嗯」一聲,繼續道:「上月二十二,她沒了。」

即便室內再溫暖如.春,即便身後男人的體.溫灼.熱似火,也沒抑制住一股森森寒意由背脊直躥上來,巧茗剋制不住打了個冷顫。

上月二十二,是伽羅落水的日子,是林巧茗為救伽羅溺水而亡的日子,也是她初初來到的日子。

「她幾歲了?因為什麼……」巧茗還記得要回話,盡量不讓韓震感覺到她的異樣,但一開口,聲音沙啞發抖完全不像自己,一句話沒說完便住了口。

好在他聽懂了,答道:「十歲,據說是因為出痘。」

但,這不對。

她那時出痘明明好了,而且因為看護得當,痊癒后連疤痕都沒留一個。

難不成……因為自己莫名其妙的來到這個林巧茗的身體里,所以牽累了原來的自己?

「太可惜了。」巧茗嘆道。

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卻只能像個局外人一般感慨,說出的話和心中所想的完全不一樣,她覺得疲憊。

韓震像是沒有聽到一樣,並不接茬,自顧自往下說道:「原本每月初三,太師夫人都會進宮來探望伽羅。因為要給女兒做七,前日她沒來。太師夫人也是敬妃的母親,如今她所出的兩個女兒都沒了,想來十分傷心。我便同太師建議,他們夫婦不如認你做乾女兒。如此一來,大家情分上便親近許多,你也有了太師府做依靠。」

「那,太師可答應了。」巧茗問道。

「當然。」韓震答,「他十分欣喜,一口應承下來。到梁五姑娘滿七之後,太師夫人便進宮來,正式行禮認親。梁太師臨走還不停感嘆,說緣分奇妙,他叫做巧茗的女兒沒了的同時,竟然另有一個叫巧茗的姑娘,救活了他的外孫女……」

其實,梁太師的這番話,未必全是真心實意,別家的姑娘再好再有緣,又怎麼與親生骨肉相比,感情上更是不可能替代,只不過皇帝發了話,若是不答應,未免太不給面子。

巧茗沒有心思想那許多,她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一下又飛上雲端。

她當然想過,撫養伽羅之後,蕭氏進宮自是要到鹿鳴宮來,屆時便能相見。

但依然不免有些難過,因為與母親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

韓震的這番安排,竟無意中成全了她們母女的名份,雖然,仍不能坦言相告,自己就是母親失去的那個女兒,至少可以名正言順地稱呼蕭氏一聲娘,也可以像真正的女兒那般去孝敬二老。

這已比她預想得好太多。

「你高興么?」韓震問,同時晃動腦袋,在她背上蹭了蹭。

巧茗連忙道:「當然,臣妾高興得不得了,多謝陛下,為我打算。」

「嗯。」韓震似乎非常滿意,懶洋洋地冒出來一句,「我說完了,該你了。」

該她了?

該她說話了嗎?

他想她說什麼?

巧茗還算乖覺,韓震做的這件事,無非是給她提供強大的後盾,讓她安心照顧伽羅,於是,她表態道:「陛下,明日帝姬便要搬到臣妾宮裏來了,臣妾以後一定會盡心竭力,好好撫養帝姬,不負陛下託付。」

可是,韓震沒有出聲。

巧茗看不到他的表情,自然也就拿不准他的態度。

難道是因為這樣表決心太空洞?想聽一聽具體的措施?

「陛下,為了能更好的照顧帝姬,我想了個主意,還需要陛下點頭答應。」巧茗補充道。

「什麼主意?」

巧茗試探著說道:「是這樣的,帝姬年紀小,禁不得餓,可是,宮裏面的規矩,尚食局那邊自戌時起便不能再生火,萬一夜裏餓了,也沒有一口熱乎的東西可以吃。我就想,在鹿鳴宮裏設個小廚房,平時可以煮東西吃,夜裏偶爾也能弄些宵夜。陛下覺得,這事可行么?」

韓震倒是爽快,只答她兩個字:「准了。」

「太好了,謝陛下。」

謝完后,又覺得還應該再說點什麼,便道:「以後,如果陛下願意到鹿鳴宮走一走,我還可以親手做陛下喜歡吃的菜肴。」

「你記得我喜歡吃什麼?」韓震問道,聲音里滿是掩不住的欣喜。

「當然了,」巧茗老實答道,「我在尚食局的時候,每天都看陛下點膳的單子,陛下最近愛吃的,有松鼠鯉魚,宮保雞丁,八寶鴨,枸杞桂花糕……」她年紀輕,記性好,隨口便數出一大串,「這些我都拿手。還有一些菜肴,我沒見陛下點過,不過,我覺得也會合陛下口味呢,到時候我做給你嘗嘗。」

可是,韓震又悶不吭聲了。

剛才不是挺開心的,還真是有點喜怒無常……

難道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對了?

巧茗在腦袋裏翻檢著自己說過的話,全都是討好之詞,怎麼可能會惹人不高興呢?

不等她想清楚,窗外忽然傳來左永楠的聲音:「陛下,時辰到了。」

巧茗嚇了一跳,隨即想起來齊嬤嬤說過,嬪妃不能在紫宸宮過夜,一個時辰后就得離開。

她巴不得趕緊走,於是掙扎了兩下想要起身,沒想到韓震不但不鬆手,還像小孩子賭氣似的把她轉了半圈,從背對他變成面對他。

等她坐穩當了,韓震便一頭埋進她懷裏,「不許走。」

這……這是要要開始侍寢的意思么?

☆、第9章

灼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肌膚之上,帶來酥麻微癢的觸感。

巧茗微微弓起背,不露痕迹地與他拉開一點距離。

韓震發現后,一口咬在大白饅頭上,並就勢將她推倒。

兩人誰也沒說話,寢殿裏靜悄悄的,門外的左永楠估摸著等了有一炷香的時間,依舊聽不見動靜,便按照規矩又提醒了一次,「陛下,時辰到了。」

「她不走,留在這兒了。」皇上不耐煩的聲音飄出來。

這當然不合規矩。

不過,規矩是人定的,皇上他則是人裏面最大的那個,他不願意守規矩,誰又能奈他何?

何況,前些個日子裏頭,皇上病重,那些言官一窩蜂地表示過對陛下至今無子嗣的擔憂。

看眼下這情況,皇上大概正在發奮圖強,打算多製造些個後代,傻子才在這時候跟皇帝唱反調。

左永楠摸摸脖子,不再言語,退回抱廈里,靠在榻上,安心眯了一覺。

*

若問巧茗侍寢到底是什麼感覺,她會說除了疼還是疼。

因為記得齊嬤嬤的交代,開始時她極力忍耐來着,咬住嘴唇盡量不發出聲音,可後來實在太疼了,眼淚根本不由自主地往外飆。

韓震問起時,巧茗便小聲討饒,結果不但沒討來憐惜,反而惹得男人更加激動。

幸好韓震並非完全不管她感受,事畢時沒直接叫人進來把她架走,還把她摟在懷裏安撫,「還疼么?」

巧茗此時累得連小指尾都懶得動上一動,只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小貓哼哼似的「嗯」。

她聲音嬌嬌軟軟的,男人很是受用,含了她的小嘴一陣,便撫着她汗濕的頭髮問道:「想不想去後面池子裏泡一泡,解解乏?」

即便沒有經驗,巧茗也聽得出男人話語里的討好之意,不自覺的便帶出三分嬌氣勁兒來,「我疼,走不動了。」

韓震笑一聲,「不怕,我抱你。」

皇帝陛下主動充當人肉轎子,巧茗再說不去就太不識趣,於是她又「嗯」了一聲,然後便被韓震抱着坐了起來。

餘光瞥見已揉得皺皺巴巴的白綾帕,其上桃花點點,正是她的落紅。

巧茗心思轉動,瞬間生出一個極大膽地念頭來。

她覷一眼正低頭穿靴的韓震,大概因為才行過親密之事,他面上神情放鬆,似乎很好說話。

不管是不是錯覺,在這等明擺着能證明她清白的情況下,他若都不能相信她的話,將來她無法可證時,更不可能希冀他的信任了。

更何況,他是掌握着她生死關鍵的那個人,就算所有人都信,只要他不信,她便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陛下。」巧茗喚他,聲音怯怯的,決心卻十分堅定。

長痛不如短痛,與其整日提心弔膽,擔心事發時自己的下場,倒不如今日主動挑明,主動搏上一搏。

「別急,我好了。」韓震以為她在催他,柔聲道。

「不是,陛下,」巧茗解釋道,「我有一事想告訴陛下,我憂心了幾個日夜,卻無人能說,想來想去,也只有陛下能幫到我了。」

與男人談話的技巧她多少會一些,他們天生喜歡當英雄,滿足了他們這種天性,說起話來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韓震果然道:「怎麼了?可是有誰欺負你?告訴朕,朕替你出氣。」

「是有人欺負我,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誰。」巧茗低着頭,委屈是真的,絲毫不用裝,將如何在值夜時遇到鬼面人,又如何在被封妃當晚被那人闖進鹿鳴宮,還順走了她的貼身衣物作為要挾,種種事情一股腦道來。

「陛下,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用這等下流的方式來逼迫我打探事情。」

巧茗伸出手去,本意是想抓着韓震的衣角搖一搖撒個嬌,奈何他沒有穿衣裳,她猶豫了一下,便豁出去,厚著臉皮往前蹭兩蹭,直接抱住他手臂。

「陛下,我可害怕了,睡覺都睡不好,凈做噩夢,生怕不知道哪一天,他……他就反過來誣衊我,若我真是那等厚顏無恥的女人,就算被處死也是自找的,可是我明明……」

她說到此處頓住,頭一偏,眼一撇,目光往床褥間掃去。

韓震一直看着她,此時也跟着她目光流轉,注意到白綾帕上的斑斑紅漬,他自是明白那象徵什麼。

巧茗見他皺着眉,臉上神色有些茫然,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並不發表意見,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把獨角戲唱下去,「只求陛下憐惜,別讓我蒙受不白之冤。」

「你說,他叫你每旬第二日送飯去羅剎殿,並打探那處的事情?」

好半晌,韓震才淡淡地問上這麼一句。

「嗯。」巧茗連忙點頭,又趕緊撇清,「可是我不知道那裏有什麼,我也不想……」

「那就照他說的去吧。」韓震打斷她。

巧茗一怔,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

「別怕。」韓震把她拽進懷裏,「到時候我派人跟着你,將那個作怪的人抓出來。然後好好教訓一頓,給你出氣。」

巧茗想說一句謝陛下,話還沒出口,已經被壓倒床褥間,之後許久,都說不出有完整意義的隻言片語。

她被他帶着,一時飛上雲端,一時又見到漫天煙火綻放。

待從目眩神迷中清醒過來,人已在凈室浴池中,被氤氳霧氣輕輕環抱。

紫宸宮的凈室自是比別處豪華,浴池足有兩丈(6.6米)見方,以翠玉雕砌而成,池子北沿正中有一銅製龍首,熱水源源不斷地從龍嘴中流入池中。

若在平時,巧茗或許會有好奇心研究一番,但今晚她已無分毫力氣,只軟趴趴地吊在韓震身上,說是吊,其實也不盡然,她手臂根本沒出力,如果沒有他從下面托住,大概早就翻倒在水裏。

韓震倒是生龍活虎,似乎有心向她展示這浴池之精妙,抱着她在池中走動,不時感受一番池壁上噴湧出的或急或緩或粗或細的水流,原來這浴池不光引用活水,還有水療按摩的機關。

巧茗累至緊繃的身體很快舒展開來,韓震感覺到,在池中便與她再次親熱起來。

最後是怎麼回到床上的,巧茗完全沒有印象,只是昏昏沉沉間,聽到陳福叫起的聲音,「陛下,該上朝了。」

皇帝要起床,她自然也該起來侍候,可是實在累得緊,竟然連眼皮都掀不開,更別提坐起身來,蠕動了兩下完全不得力,氣惱得「嗚嗚」兩聲。

「你再睡一會兒。」韓震在她耳邊說,聲音不大,但足夠在屏風外等著伺候的內侍們聽清楚,「睡夠了再起,朕下朝回來陪你吃早膳,想吃什麼自己點。」

巧茗便心安理得的繼續會周公去了。

*

巧茗醒來時,韓震還沒回來,阿茸和流雲兩個卻已帶了衣服首飾過來。

紫宸殿的凈室用起來十分方便,因熱水自動引流,十二個時辰源源不斷,想要洗澡時不需等人抬水燒水,立刻便可實現。

巧茗在兩人的服侍下又去凈室泡了一陣,然後才穿衣打扮,待收拾停當,正巧見陳福的徒弟齊達章弓著腰,捧了角花箋進來,「娘娘早膳想點些什麼?」

阿茸和流雲面面相覷,她們是尚食局出來的,這事情上的規矩自然再明白不過,各宮主子翌日的早膳膳單都是頭天晚上定下來,一般也不能臨時添加更改。

巧茗侍寢一次便有特權現點現做,難怪有那麼多人都盼著親近龍顏。

不過,阿茸想起剛才見到巧茗身上各處都有青紫的痕迹……受了一夜的虐待,傷成這樣,再多的特權也補不回來吧。

她搖搖頭,收起胡思亂想,專心投入給巧茗挽髮髻的大業中去。

巧茗倒沒那許多感慨,昨個兒夜裏一時衝動,現在回想起來也為自己的大膽咋舌,若是他不肯信,只怕自己這會兒已經給關在冷宮裏了。

她舒口氣,可是他信了,還說要幫她出頭。

巧茗看着銅鏡,笑得眉眼彎彎,用那一身青紫與疼痛換一個強大的靠山,再不用擔心那莫名其妙的鬼面人陷害自己,還附帶贈送隨意點單的特權,她以為,還是非常值得的。

☆、第10章

清晨時分,沉睡的皇宮在霞光映照中漸漸蘇醒。

宮人忙碌地穿梭於東西長街,一盤盤佳肴自爐灶上端下,裝進食盒中,從尚食局送入各處宮院。

隨之流動的,還有後宮最新出爐的焦點消息。

「皇上今日早膳點了二十一道菜肴。」

「皇上病癒后胃口大開?」

「不是,其中有三道是端妃娘娘今早現點的。」

「端妃昨晚侍寢,在紫宸宮留宿整夜,還要和皇上共進早膳。」

「這不合規矩。」

「從不入流的小宮人一躍而封妃就已經不合規矩了。」

「她到底哪裏得皇上另眼相看?」

「或許在那種事情上特別厲害吧?」

「昨晚不是才第一次侍寢嗎?」

「你怎麼知道是第一次?」

「說不定之前就是因為和她……皇上才病得那麼重。」

「啊……那不治她罪,竟然還冊封。」

「大概皇上被迷惑了吧,要不然怎麼病才好,就急着冊封呢?」

「她會不會是狐狸精啊?就像說書先生講的《封神演義》裏那樣,冀州候之女蘇妲己被狐狸精附身,迷惑君王,以致商朝滅亡……」

「噓……」

至於各宮院之主,反應則是這般——

慈寧宮。

太后正在盛着熱水的銀盆中浸泡雙手,蹙眉向呂嬤嬤道:「皇上也真是的,大病初癒就如此不懂節制,之前我以為端妃是個知進退的孩子,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呂嬤嬤自然不敢議論今上床笫之事,緘口不言,默默將漸冷的水換過熱的。

麟趾宮。

德妃剛止住一輪晨吐,由凝香扶著從凈房走出來,有氣無力地歪在榻上,「有她服侍陛下也好,總歸我現在……」

話還沒說完,又覺腸胃翻湧,凝霜極伶俐地捧了木盆上前。

於是,德妃又一次投入晨吐的大業之中去了。

關雎宮的正主兒是淑妃顧怡,她早年曾小產過,之後便虧了身子,葯湯再未曾斷過,今日亦如每日一樣,起床後頭一件事便是喝葯。

不過,青瓷葯碗才端上手,就聽院子裏傳來一陣喧嘩。

「姐姐,不得了了!」

來人是住在配殿的柳美人。

按照宮規,只有嬪位以上者才能成為一宮主位,居於正殿之中,份位較低者只能依附於各宮主位,居於配殿。

「姐姐,早說了讓你牽線,讓我早日能服侍陛下,你慢慢吞吞,不肯動作,現如今倒叫個宮女出身的搶了先機。」

柳美人甚至沒耐煩等宮人通傳,徑自掀了帘子闖進來,話語間亦無半分尊重之意,「虧我還孝敬了姐姐千兩白銀,敢情都是打水漂么!」

淑妃氣得岔了氣,一口葯嗆進氣管里,咳個不停。

這柳美人乃是惠通候之女。

柳家本是江南巨富,當年□□皇帝逐鹿天下時,柳家家主送上半副身家助戰,待得江山初定,論功行賞,便封了侯爵,且世襲罔替。

不過柳家子孫雖眾,其中並無擅長文武者,反倒個個數口精通,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有皇室支持,再加三十多年經營,如今已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富豪,坐擁大殷二分之一的財富。

因而,這柳美人不過個把月,上上下下打點出去的金銀財寶不下萬字。

柳家財大氣粗人人都知道,但柳美人如此囂張跋扈,連同是侯府出身,位份又遠高過她的淑妃都不放在眼中,就難免令人有些側目。

「前些日子,皇上不是一直在病中……」

淑妃好容易理順了氣,耐著性子解釋起來,不料話未說完,便被柳美人打斷。

「陛下總不能昨個兒傍晚才好,立刻馬不停蹄召幸端妃吧,」她站在屋當中,下巴朝天,鳳眼上挑,眼底儘是鄙夷,「想不到姐姐消息竟然如此不靈通,真是白佔了三夫人之位。罷了,那千兩銀算不得什麼,就當敬老,孝敬姐姐買補品好了。我自會重新修橋鋪路,往後不再勞煩姐姐費心。」

言畢,告退也不講一聲,轉身便走,金銀絲繡的百褶裙擺在身後揚起一道完美的弧線。

「娘娘保重身子要緊,切莫因那滿身銅臭的狂妄之人動氣。」淑妃身邊的大宮女清泉連聲勸慰,生怕本就體弱多病的主子給氣出個好歹。

「我沒事,只當看戲了。讓她自己去折騰好了,回頭叫人坑了騙了,就知道我沒阻她的路。」淑妃搖頭道。

然而,她苦着的一張瓜子臉,即便將湯藥飲盡,又吃下數顆蜜餞,仍未能舒展開來。

翠微宮裏倒是一切如常。

駱寶林收了劍,轉身向站在檐廊底下的梁修媛道:「姐姐,你覺得我今日劍法使得如何?」

梁修媛抱着佛手,杏眼笑成一道月牙,「妹妹的功夫日益精進,愈發了得。」

「那我明日晨間耍另一套劍法給姐姐看?」駱寶林獻寶道,下巴上的美人溝隨在說話時更加清晰,顯出一種英氣的可愛,「比這套還要凌厲許多呢。」

「好啊。早膳都擺好了,妹妹快去洗漱一番,我等你一起用。」梁修媛仍是維持那個笑容一絲不變,除了醉心劍法的駱寶林,換了誰來大抵都能看出她對武功之事毫無興趣。

是以,當駱寶林踏入所居配殿時,梁修媛立刻拉下臉來,沉聲對身邊的宮女雲雀吩咐道:「去太醫院找商御醫,就說我今早起來頭疼得針扎一樣,請他半個時辰後過來給我診治。」

*

身為整個焦點中心人物的巧茗對此毫不知情,她正專心一致、不動聲色地觀察韓震用膳的習慣。

他並不怎麼在意所謂的皇家規矩。

有些菜夾一次便不碰,有些大概是對口味,夾了絕對不止三次。身前幾盤他夾,遠處的若干盤他也夾。因為未留宮人或者太監隨侍布菜,伸長手臂夾不到時,他還會站起來夾。

不拘泥於規矩,才能吃得好吃得香!

巧茗心中給韓震點了個贊。

既然皇帝陛下如此不拘束,巧茗也就能比較放得開。

當然,站起來整個手臂橫過桌子去夾菜,她還是不敢的,也不願意,畢竟儀態也不好看,韓震就坐在對面看着呢!

不論是一名女子在異性前的普遍心理,還是初承恩寵的妃子特定情景,以哪一樁來衡量,都不適合那般豪放。

幸好上菜時太監們極有眼色,巧茗點的都放在她手邊。

羊肉燒麥一籠十二個,石榴似的碼放成圈,皮薄如蟬翼,羊肉用橘皮去膻后才剁碎成陷,因而還能嘗出些許橘子的清香味道。

蜂蜜紅糖糕甜而不膩,口感鬆軟,吃得她眉眼彎彎,看得韓震漸漸停了筷。

松茸清湯裝在紫砂提梁壺裏送上來,巧茗與韓震一人一份,配套有比茶盅還小的湯碗,以及白瓷碟盛着的一瓣香檸。

咸鮮的湯里擠入微酸的香檸汁,正是飯後解膩的好幫手。

「陛下也試一試嘛。」巧茗吃得滿足,人放鬆下來,見韓震並不動那壺湯,便建議起來,「這是琉球人的吃法呢。」

她腔調嬌嬌軟軟,像只毛茸茸的小貓爪一樣騷過韓震心頭,他果然依言放下象牙雕花筷,學着巧茗的樣子掀開壺蓋,又捏起香檸擠壓。

他顯然從未做過類似的事情,手法生疏,一時不慎將香檸汁滋入眼中。

人生得漂亮,便是狼狽起來依舊好看。

巧茗吐舌偷笑,好心走過去幫忙,結果……

香檸拿在她手裏,她整個人卻落到他懷裏。

韓震的俊臉在她眼前放大,雙唇擒住她的,反覆□□。

怪不得不叫人隨侍布菜,原來在這兒等着她呢,說不定連剛剛那個小插曲都是故意為之,看來好心人真的不能做。

伴着香檸「啪嗒」一聲跌落,韓震微微抬了抬頭,巧茗氣喘吁吁地望着他,感覺到男人身體的變化,小臉兒瞬間紅透,連忙道:「陛下,還是白天呢。」

才起床怎麼又要……

韓震「嗯」了一聲,巧茗以為這是皇帝陛下聽從規勸的意思。

沒想到,接下來他把她打橫一抱,便站起來往寢間走去。

鬧了半天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

可是,她真的不想,身上還疼著呢,剛才不過走上幾步都別彆扭扭,若再來一次,也不知還能不能起得來床。

還有,伽羅……

「陛下,陛下,」她疊聲叫着,盡量將聲音放得軟軟的,「帝姬今日便要移居鹿鳴宮,我得回去看看。」

巧茗當然是真心惦念伽羅。

不過在眼下這情景中,她也想到伽羅是韓震唯一的孩子,女兒又都跟爹爹親,聽了這般話,韓震應會覺得她對帝姬上心,高興起來,願意立刻放她回去。

不想,他眉頭擰成了疙瘩,不悅道:「她有乳母、宮人、嬤嬤伺候,不需要你做些什麼。」

說完,人已走至床前,將巧茗往床褥間一拋,重重壓了上去。

巧茗想再說些什麼,還沒琢磨清楚如何開口,便聽陳福在門外回稟道:「陛下,鹿鳴宮那邊兒派人過來,說帝姬已經到了,請娘娘回去主事。」

11、

韓震就像沒有聽見一般,絲毫未曾放慢手上的動作。。

因有之前的對話,巧茗知道他是不想放她走,心裏正着急,忽聽門外又有人秉道:「陛下,梁太師已到御書房。」

正在與巧茗衣帶鬥爭的雙手突然一滯,終於緩慢地鬆開。。

「知道了。」韓震語氣里的不情不願非常明顯,轉而沖巧茗道,「我去見見他,你先回去。」

身上的重量消失,巧茗悄悄長舒一口氣,還好爹爹救了她。。

韓震已離開,她也不想多耽擱,整理過衣妝,便披起大氅準備回去。。

雙腿間不可言說的部位隱約作痛,在室內走兩步時尚能忍耐。。

出了殿門,在阿茸和流雲的攙扶下,走下一百零八階漢白玉石階,巧茗疼得連腳趾頭尖都在打顫,臉色比韓震昨晚還要再白上三分。

幸好步輦就等在石階前,不然,就算有人扶,她大概也爬不回去……。

*

鹿鳴宮今日格外熱鬧。

巧茗遠遠地便瞧見門前停著幾輛板車,車上裝的皆是剔紅描金的箱籠,大大小小有十幾個之多,不用想也知道是伽羅的行李。

別看伽羅人只有一丁點兒大,但身為帝姬的排場可半分不能少。。

一進門,只見前院西配殿的耳房門口堆著石材,兩個看起來還挺高大強壯的內侍進進出出,一次次把石材往房子裏面搬。

那些人巧茗不認識。

腳下剛滯了一滯,立刻有個伶俐的立刻上前自報家門,原來是領了聖諭過來給鹿鳴宮改建小廚房的。

說是小廚房,其實並不需像尚食局膳間那般鄭重其事,主要就是選個屋子砌灶台,畢竟它的作用說白了是開小灶,屬於主子想起來了就用上一用,想不起來便擱著,甚至很多宮院裏根本不設。

巧茗不由微微一笑,昨晚不過順口一提,萬萬沒想到韓震今兒一大早已經佈置了下去,任誰被人這般重視心中都難免心生喜悅,。

不過,才走進穿堂,那笑便淡了,因為記起自己當時說的話,明白過來韓震重視的不是自己,而是伽羅。

其實這樣才合情合理,侍寢一夜的妃嬪,與唯一的女兒,當然是後者更令韓震放在心上。

東西六宮都是兩進院的格局,前院後院規格一致,皆為正殿五間三明兩暗,東西配殿三間,各有耳房兩間,唯一不同之處,乃是前院正房位置改做穿堂。。

巧茗住的自然是後院正殿,伽羅則被安置在東配殿藕香閣。。

因此這會兒藕香閣也是人進人出,見了巧茗一一行禮問安,動靜一大,自是引起屋內諸人的注意。

伽羅正團在次間榻上玩布偶,乳母崔氏在旁陪着,聽見外面給端妃娘娘問好的聲音,眼珠子一轉便附在帝姬耳邊說了幾句話。

伽羅忽閃着眼睛看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崔氏又耐心解釋了一番,小丫頭才癟著嘴點了點頭。

崔氏將她抱到明間,然後放下地來,見帝姬還是有些猶豫,輕輕推一下她肩頭,催促道:「帝姬快去。」

伽羅大約有點不情願,低着頭一路小跑,奔出了屋子。。

巧茗正好走到院子當中,餘光瞥見一個圓嘟嘟的小糰子晃悠悠地跑過來,定睛一看不是伽羅還能有誰。

她連忙轉身去迎,來不及細想為什麼小傢伙一個人跑出來而且身邊沒人跟着,人已經到跟前。

「娘——」伽羅撲過來抱住巧茗的大腿。

隨行的阿茸和流雲,還有院子裏的人都聽見了帝姬的這聲喊,皆吊著一口氣等她下一個「娘」字,誰想小帝姬垂著頭使勁蹭巧茗的腿,就是不再開聲。。

巧茗倒是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蹲下來與伽羅平視,「怎麼自己跑出來了?乳母和宮女呢?」

「崔媽媽讓我出來,」伽羅正和布偶玩得高興呢,愣是被轟出來抱大腿,心裏委屈得不行,見巧茗說話溫柔,便一股腦倒了出來,「她說讓我出來抱穿綠衣裳的姐姐大腿,還要叫娘,說我等你好久了,嗚……」說着哭了出來,跟巧茗如出一轍的杏眼裏全是淚花花,「我要我的布偶,嗚嗚……」

巧茗掏出絲帕給伽羅擦眼淚,「伽羅乖,不哭啊。外面冷,在這兒哭的話,風一吹,伽羅小臉該皴了,皴了就不好看啦。」

三歲大的小娃娃,還不懂什麼是皴,但愛美是小姑娘的天性,一聽巧茗這話立刻不敢哭了,可是眼淚哪裏有那麼聽話,就算她使勁扁著嘴克制,淚花花還是爭先恐後地往外涌,掛在林檎果似的小圓臉蛋上,被清晨的陽光照映得晶瑩剔透,如露珠一般可愛。。

巧茗只好把她抱起來,一路哄一路走回正殿去,還不忘吩咐阿茸去把伽羅的布偶取過來。

誰知到了屋子裏,本來還不情願見巧茗的伽羅竟然不肯從她懷裏下來了。

「娘又軟又香,我要娘抱。」

她頭搭在巧茗肩窩,一手攀過巧茗肩頭,一手按在她心口上。。

瞧這摸的地方,能不軟么,巧茗心想,小傢伙的喜好倒是和她爹一個樣。

「娘要給伽羅洗臉,所以伽羅得先下來,洗完再抱好不好?」巧茗試着講道理。

伽羅抬頭看看巧茗,又看看房間里其他的人,非常認真地搖頭,「我不。」

伽羅纏她,巧茗高興還來不及,但以三歲孩子的體重,她雙手環抱尚能應付,若要一手抱人一手拿帕子擦臉,那可萬萬沒那個能耐。

最後還是流雲絞了帕子過來,站在巧茗背後給伽羅擦臉。。

阿茸很快抱了伽羅的布偶回來,那是一個手工縫製的小兔子,長長的大耳朵從頭頂垂到腰際,眼睛和嘴巴都用綉線勾勒,身上還穿着天藍色的小裙子。。

巧茗一見,便跟着兩眼泛酸,這小兔子她認得,是當年巧菀懷孕時親手縫的。

她那時才不過七歲大,每次進宮都黏在姐姐身邊,親眼看着一團棉花和若干布料如何變作可愛的布偶,一針一線縫進去的全是滿滿的母愛。

可是誰料得到,孩子生下來,姐姐連看都沒能看上一眼就去了,如今布偶還在,昔日那溫柔的美人卻早已化作一堆白骨。

伽羅有了布偶也不肯放開巧茗,一手攬著小兔子,一手還是攀著巧茗,左擁右抱,心滿意足,眨着眼睛困惑道:「所以,你就是做布偶給我的娘嗎?」。

巧茗自然說不是,聲音里還帶了點哽咽,「做布偶的是敬妃娘娘,她是伽羅親生的娘,我呢,是以後照顧伽羅的娘,我們不是一個人,不過,都一樣疼愛伽羅。」。

她說了一大堆的娘字,伽羅聽得似懂非懂,歪著小腦袋琢磨半晌,依舊不能明了,也不知是不是用腦過度,犯起困來,粉粉的小嘴張開,秀氣地打了個哈欠。。

巧茗心裏明白,為了移宮,肯定起了大早,便抱她到寢間床上去,親自哄她去睡。

「娘娘倒是很有孩子緣,原本我還以為帝姬三歲了,怕是不容易親近,沒想到第一日便這般順利。」

流雲和阿茸守在門外,輕聲交談著。

「你沒有弟妹你不懂,誰是真好心,誰是假好心,小孩子明白著呢,巧茗人好,帝姬自然會和她親。」阿茸得意道。

「是娘娘,」流雲提醒她,「現下大家身份和以前不同了。」。

阿茸知錯,吐了吐舌頭。

*

伽羅一覺睡到下午,巧茗也跟着睡了個飽足的回籠覺。。

起床后,一邊幫伽羅洗漱梳妝,一邊問她晚上想吃些什麼,還有平時都喜歡吃什麼。

伽羅掰着手指頭,奶聲奶氣地數道:「菠蘿蝦球,糖醋鯉魚,糖醋裏脊,糖醋排骨,糖醋丸子……」

她年紀小,記性倒挺好,一連串數了十幾樣,幾乎全是糖醋甜酸口。。

於是,鹿鳴宮的晚膳便擺了一桌子橙紅色的糖醋宴,僅有的幾道青菜,還是巧茗生怕小孩子這般吃法營養不均衡才添的。

伽羅自是吃得眉開眼笑,巧茗也吃得對口味,韓震走進來的時候,見到得便是一大一小彎著月牙眼兒用膳的情景。

「爹爹,」伽羅見到韓震,完全忘了「食不言」的規矩,興奮得舉着手裏咬了一口的蝦球便往他嘴裏送。

巧茗本以為韓震會就口吃下去,誰想他冷著臉皺眉躲開,在她身旁坐下。

自己的閨女居然還嫌棄。

巧茗當真覺得韓震冷淡伽羅,因為她也有爹爹,想她七八歲大的時候,每天爹爹從外面回府,見了她都還會抱起來香一香臉蛋兒,柔聲聊上一陣。就算她犯了錯,也是蕭氏教訓得多,梁興從來沒對女兒板過臉。

腹誹歸腹誹,巧茗還是帶着一屋子人給韓震行過禮,才重新落座。。

她一心都撲在伽羅身上,自是沒有去想韓震為什麼突然過來用膳,畢竟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他愛去哪兒她管不著。

而且,他是個大人,比她還大上好多歲呢,吃飯也不用她操心。。

不過,巧茗還是問了一句,「陛下可要添什麼菜么?」。

韓震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搖頭道:「不用。」跟着便舉筷夾菜。。

巧茗本也覺得他不用,甜酸的菜也甚合他口味的。。

不料,韓震每嘗一樣,眉頭便皺緊一些,嘗到最後,重重地將象牙筷往桌上一撂,質問道:「你不是說開了小廚房親自做菜給我吃么?為什麼一樣都沒有?」。

巧茗眨眨眼,她好像是說過這麼一句話來着。。

可她沒說今天就做,況且她也不知道韓震會到鹿鳴宮來用晚膳。。

再看看韓震陰沉的一張臉,巧茗心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想讓她煮菜,事先派人過來通知一聲不就好了。自己事先沒吱一聲,結果發現沒人知道他想要的東西,就開始拉臉子耍脾氣,怎麼跟個小孩子似的。不不不,伽羅這個小孩子都沒像他這麼彆扭。。

不過,心裏想歸想,她可不敢把這話講出來得罪皇帝,只好聲好氣哄勸道:「陛下,我不知道陛下會過來我這裏,因此疏忽了,沒想着提前準備,我這就去給陛下做。」。

韓震聞言面色稍霽,巧茗立刻放下筷子,起身離桌。。

「娘娘想做些什麼?」阿茸跟在後面問道。

巧茗腦袋裏飛快地想着韓震愛吃的菜肴,「就做個辣的吧。」。

「就一個嗎?」阿茸有點擔憂,「皇上撂筷子時臉上都快滴出墨來了,娘娘就做一道菜會不會讓陛下覺得敷衍,更不高興啊?」

巧茗撇撇嘴,難不成還按皇上晚膳的規格做三十六道菜么,就她一個人,就這麼兩個灶台的小廚房,豈不是要做到天亮。

「咱們都知道陛下最近口味轉變,喜歡吃酸甜和辛辣,唔,還有喜肉不喜素。剛剛桌上大多是酸甜口和蔬菜,前者沒必要再添,後者么,添了陛下也不愛吃。」巧茗解釋道,「所以我就想,不如添個辣的,而且還得快,不能讓陛下等太久,要不然桌上那些該涼了。」。

阿茸一個勁兒點頭,「還是你想得周到。」

小廚房裏自是備着常用的食材,巧茗翻撿一番,挑出了冬筍和瘦豬肉,卻說還缺一樣,叫來了小太監羅平,讓他去尚食局跑一趟,領些尖椒過來。。

「和女史說清楚,要選顏色相對比較深、皮薄、細長尖窄的,那種味道比較好。」巧茗一個勁兒叮囑道。

所謂味道比較好,其實是指味道比較辣。

用膳用到一半,因為這種原因被迫離開飯桌,她心裏本也存着氣,只不過不能也不敢當着韓震表達出來罷了,這會兒小腦袋瓜里存着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找彆扭、暗中整人的念頭。

阿茸到底對膳食的事情比較了解,見狀忍不住提醒道:「娘娘想做冬筍尖椒肉絲?尖椒選得太辣皇上受不受住?」

「不怕的,」巧茗擺擺手,「不是有冬筍中和著么。」。

可是,真到烹飪起來,就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冬筍尖椒肉絲,應是冬筍肉絲為主,尖椒為輔,巧茗卻給調了個兒,冬筍與尖椒約莫五比一的份量,被她改成了尖椒五冬筍一。

在旁給巧茗打下手的阿茸目睹了全部過程,以至於拎着食盒走回去的時候,雙腳雙手都在發顫——怕的。

阿茸是江南姑娘,本並不善食辣。因為在尚食局學烹飪,各種口味都要了解透徹,時間長了慢慢便不怕辣。

剛剛裝盤時,只是迎風一聞,那濃烈的嗆辣味道,香是很香的,但也差點催她淚下……

不知道皇上吃到這盤菜後會作何反應?

阿茸偷看一眼走在斜前方的巧茗,見她氣定神閑,暗暗寬慰自己:沒事的,巧茗不是那等亂來的人,之前兩人雖然都在一處學習做事,但昨晚她畢竟和皇上獨處整夜,一定有些特殊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巧茗卻藉機了解過的。

她拍拍胸口,要信巧茗。

想歸想,真將菜呈上時阿茸還是剋制不住,說話時舌頭也在打抖,「陛陛陛……陛下,這是娘娘親手做的,尖尖尖……」

「冬筍尖椒肉絲。」巧茗適時介面道。

她沒有多加調味醬汁,三種食材都維持原色,冬筍是淺淺的鮮黃色,尖椒是青翠的綠色,肉絲則是鮮嫩的淡粉色,盛在玲瓏骨瓷描金盤裏,美好得彷如由最好的工匠精雕細琢而成。

韓震眯了眯眼,低聲呢喃了一句。

旁的人都沒注意到,巧茗坐在他身旁,離得最近,聽是聽到了,但不甚清晰,恍恍惚惚地,好像是在說:「這道你以前沒給我做過。」

12、

巧茗心下十分疑惑:自己什麼時候給他做過菜?這明明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難道是林巧茗原身?可也不對啊,若說因為兩人相識才受封,那前一世為什麼沒有這回事兒?。

她東想西想,摸不著半分頭緒,一瞥眼見韓震已執起牙筷,不由得心中突突亂跳。

那盤菜不是一般的辣,巧茗和阿茸一樣清楚,至於韓震吃過後會有什麼反應,她估摸著應是不至於發火,但也絕不會高興。

她已想好應對的辦法,左不過承認對他的口味了解得還不夠透徹,在她印象里甚少聽聞韓震懲罰宮人內侍的事情,所以總不會因為一盤不合口味的菜便問她罪,頂多再去小廚房重做一盤罷了。

不過,完全出乎巧茗的意料,韓震並沒有對這道尖椒冬筍肉絲表示任何不滿。

他面無表情卻又動作急切地吃完一口又一口,嘴唇漸漸微紅髮腫,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依然未曾停筷。

韓震甚至沒有碰過其他菜肴一下,只專心致志於這一道菜。。

巧茗目瞪口呆,越看越覺得情況詭異無比。在她眼中,韓震彷彿上緊了發條的機關木偶,傀儡一樣不由自主地重複根本不會令自己愉快的動作……。

伽羅顯然與巧茗心思不同,見到爹爹只吃一道菜,還以為那是多麼美味的東西,伸著小手往盤子裏抓了一把塞進嘴裏。

殿內伺候的人本就不多,又全都關注著皇上怪異的舉止,無人留心小帝姬的行為,直到伽羅「哇」一聲哭了出來,才令眾人回神。

「怎麼了?燙到了?」巧茗與崔氏異口同聲詢問道。。

伽羅只管哭,小嘴向下撇著,小狗崽似的把舌頭吐在外面,油乎乎的小肉手伸在舌頭前面扇風。

從來沒人給她吃過辣,她自然不懂那是什麼,抽抽噎噎地說道:「舌頭燒火了,爹爹大騙紙……」

巧茗看到伽羅手上還掛着尖椒絲,連忙命崔氏倒了涼茶水來,親自教伽羅漱口,漱過幾輪,又特地夾了沾著糖醋汁最多的蝦球喂她幾口,好不容易把小傢伙鬨笑了,一轉頭,便看到那盤尖椒冬筍肉絲已經快被韓震吃得見了底。

「陛下,」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辣不辣?要不要吃些別的?臣妾幫你夾?」

韓震並未理她,只自顧自吃菜,額頭汗珠匯聚成一道溪流,緩緩蠕過太陽穴,沿着他稜角分明的臉龐一路下滑。

大概是地龍生得太熱吧?

巧茗心虛地想,然後抬手覆上自己額頭,觸手光滑微暖,哪裏有半分汗意……

韓震一共用了三碗白飯,終於將那盤尖椒冬筍肉絲吃得乾淨清光,流雲適時遞上汗巾給他抹汗。

按理說,巧茗應當問一聲「味道如何」,但她現下頭都不敢抬,哪裏還敢多話,裝做沒事一般,小口小口吃着離自己最近的一道糖醋裏脊。

她在氣頭兒上時沒想那麼多,只覺得不著痕迹地捉弄一下韓震也無妨。。

但見他吃得汗流浹背、口唇紅腫,連那對漂亮的桃花眼都蒙上霧氣,又難免有些不忍心。

可再轉念一想,吃不得那麼辣便不要吃好了,為什麼硬要吃光它,甚至連別的菜都不碰?

難不成他特別嗜辣?

明明不是的。

真正嗜辣的人不會被辣得冒汗流淚。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難不成因為是她做的?

巧茗迅速否認了這個想法,然而,又尋不到其它適合的解釋。。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裏不自覺的對韓震生出些許歉疚之意來,晚膳后,便想出一個哄他開心的主意來。

「陛下,你看這身衣裳好看嗎?」巧茗換了一件白羅繡花齊胸襦裙,從屏風後面出來,拉着裙擺在韓震面前轉了一圈,底部彩繡的蝴蝶翻飛起來,栩栩如生,「這是用陛下賞賜的雪光緞做的呢,等過一陣天暖了,就能穿出去賞花,陛下陪我一起去好嗎?」。

韓震將巧茗拉到身前,沒答她的問題,反問道:「你喜歡?」。

唉,喜歡什麼?

巧茗微微側了側頭,不知怎麼答。

「我送你的布料。」韓震會意,補充道。

「嗯,喜歡得不得了。」巧茗忙點頭道,「我還自己畫了衣裳樣子,讓尚服局照着裁製,這件就是呢,其他的還在裁製中,回頭做好了全穿給陛下看。陛下喜歡什麼看我穿什麼顏色款式的?告訴我,我照着畫了去。」

她以為這般表示對韓震所贈之物的喜愛是最佳的討好之法,卻忽略了男人的喜好與女人截然不同,比起女人穿漂亮衣裳給他看,顯然……韓震更喜歡脫掉她的衣服。。

只見他仰著頭,眯了眯眼,便伸手扯了她的裙帶……。

這一夜,巧茗睡得極熟,韓震起身上朝的動靜也沒能驚醒她。。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不情不願地打着哈欠,掀開眼皮。。

阿茸守在屏風外面,聽到動靜進來,一壁服侍巧茗起身洗漱,一壁彙報道:「陛下對娘娘很好呢,早朝才結束,便叫人帶了賞賜過來給娘娘,現在都擱在次間榻上,等娘娘過目后再造冊入庫。」說着吐了吐舌頭,掩嘴笑道,「難道昨晚那盤尖椒冬筍肉絲當真那麼合陛下口味。」

巧茗對賞賜的事情並沒放在心上,等邁出房門,見到榻上那堆得小山一般,比兩個炕桌還要高的布匹,便傻了眼。

「全是陛下賞的嗎?」她驚訝道。

「是呀,」阿茸笑答,「織金妝花雲錦三匹,雪光緞五色各兩匹,月華錦七色各兩匹,雨絲錦三色各兩匹,天華錦……」

穿衣打扮沒有姑娘家不喜歡,饒是這般巧茗也被那一連串的名字說得頭疼,最後只聽見阿茸總結道:「共計布帛五十四匹,還有從尚服局調過來兩個女官,說是以後專門在鹿鳴宮裏候着,隨時給娘娘裁製新裝。」

巧茗「哦」了一聲,揉着額角坐到榻上。

可憐那榻雖然大,此時卻被布匹全佔了去,還是阿茸有眼力見兒用力推了推,才給巧茗騰出半個屁股大小的地方來。

「陛下派來的人還說什麼了嗎?」巧茗追問道。。

阿茸搖頭道:「沒了。」

巧茗嘆口氣,她估摸著能猜到韓震的意思了。。

昨晚她說喜歡,他便又賞了這麼多布料來,還撥了人過來,可不就是讓她盡情做衣裳傳給他看,哦,不對,是穿好了讓他脫……

按規矩,妃位每季裁製新裝十套,上次的十二匹布料說好了不在其中,那這回的五十四匹呢?

如果算,她得做兩年才能做得完,對於皇帝賞賜的東西,不積極些表示喜愛怎麼行。

如果不算,又未免太招搖。前一回是她新晉位,額外有賞,因而破例,尚在情理之中。若是再次破例,還一破就比旁人多出幾十套,當真是就怕別人不當她是眼中釘么,她可沒有那般傻。

看着進門來給自己請安的兩個女官,巧茗徹底明白過來,韓震沒打算讓她守規矩,也就代表着,往後在妃嬪中,她的日子可能不會太好過……。

15、

巧茗心裏「咯噔」一下。

忙捉著伽羅追問,好半晌她才說明白,「有人推我,才掉進湖裏。」。

原來,當日的事情不是意外,竟是有人故意害她?。

這麼小的孩子,她能得罪過誰,能結下多大仇,以至於人家要將她置於死地?

如果是個皇子也就罷了,涉及到皇儲之爭,難免腥風血雨,殘酷狠戾。。

伽羅是帝姬,一個女孩子,絕無繼承皇位的可能,將來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嫁個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駙馬,能礙到誰的路?

巧茗心裏掀著驚濤駭浪,面上卻不動聲色,抱了伽羅出去。。

阿茸和流雲正在寢間里給巧茗歸置衣物,此時見到哭得直打嗝的小帝姬,皆是一臉訝異地迎上前來。

「流雲,去把崔媽媽叫過來,我有事問她。」巧茗吩咐道,說完又低頭哄著啼哭不止的伽羅。

阿茸快步去了次間,將躺在榻上的小兔子白白拿回來,塞進伽羅手裏。。

伽羅倒是接過來了,只是哭意半點不減,反而愈加高亢,小胳膊蠕著把白白使勁兒往自個兒身上揉,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她給自己啼哭助興的動作呢。。

崔氏來得很快,一進門便見到這幅情景,有些慌張地沖巧茗福身行禮,見到帝姬哭鬧,想上前又明顯有些猶豫。

巧茗順勢便將伽羅塞在她懷裏,「崔媽媽,雖然你們來的時間尚短,但我也看得出,帝姬身邊的人里,數你對她最上心。」

「娘娘,」崔氏在宮裏三年了,當然懂得主子不會無緣無故誇讚人的道理,然而就如巧茗所說那般,她們相處時間尚短,崔氏摸不清她的路數,一時間也只能謙遜地答一句,「我只是盡自己的本份。」

「本份也分用心與不用心。」巧茗笑道,「就像你們剛到鹿鳴宮那天,近身侍候的十個人里,只有你想到教帝姬主動與我親熱。不過,如果論規矩,這難免有些逾越了。」。

崔氏哪裏還敢再答話,心道這娘娘當日並未出聲,就如根本不曾察覺到一般,卻在今日提起,不知究竟是何打算。

巧茗見她惶恐,也不緊逼,只道:「但我知道你的用心是為帝姬好,畢竟我是養母,非是親生,帝姬又不是從出生便養在我身邊的,你怕我們兩個情分不夠,便想着若她主動親近我,或許能彌補不足是么?」

「娘娘明察秋毫。」崔氏恭維道。

「好了,別這樣緊張,我知道你是為帝姬好,所以根本就沒打算將這當做一回事。」巧茗話鋒一轉,終於步入正題,「今日叫你過來,是知道你對帝姬盡心,因而想要問一問,自從帝姬落水后,這些天裏可有哪些地方不對勁么?」

「帝姬落水受寒,發熱三日,之後漸漸好轉,只是不時咳喘,一直用太醫院大商御醫開的葯,到第八日上也痊癒了。」崔氏顯是照顧得極盡責,日子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么?」

崔氏道:「回娘娘,沒有了。」

巧茗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我再問你,當日帝姬因何落水?你且說詳細些。」

崔氏抬頭看一眼,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詳細答話:「那日是二月二十二,按規矩,每人每月能得一日假,那日我便歇在屋子裏,並未跟隨帝姬,所以一切的事情我也是聽人說起。那日是蓮葉、蓮心與盧嬤嬤一同陪帝姬去的御花園,帝姬要玩捉迷藏,蓮心矇著眼捉人,蓮葉與帝姬躲藏,小孩子玩鬧起來沒有準頭,便失腳跌進了湖裏,蓮葉躲得遠,蓮心聽水聲掀了蒙眼的紅布,見到帝姬落水,大聲呼救。後來,娘娘您便跳進湖裏,將帝姬救起來了。」。

「那盧嬤嬤人呢?」巧茗蹙眉追問。

崔氏忙歉然道:「娘娘,是我疏忽了,因為當時天上開始飄小雪,盧嬤嬤便迴轉慈寧宮,打算給帝姬取一件更厚實的風兜。當日太后問詢時,我聽到她們是這般回答的。」。

巧茗便將蓮葉與蓮心叫來,問了一樣的問題,答案果然與崔氏一樣。。

「聽見蓮心叫喊時,我本想親自救帝姬的,可是天雪路滑,跑過去湖邊的時候跌了一跤,腳腕脫臼站不起來,然後娘娘您就來了。」蓮葉低頭解釋道,「我的右腳現在還有些不大便利呢。」

蓮心幫腔道:「是啊,娘娘,每晚我都幫蓮葉搓藥酒,她腳踝處的淤腫還沒消盡。而且,我們這些人,不管當日有沒有陪同帝姬一起去御花園,全都領過杖刑,以懲失責,就連休假的崔媽媽都沒放過。娘娘今日又再問起,難不成是想再罰我們一次不成?」。

前面說得挑不出錯處,最後那一句卻擺明沒將巧茗放在眼裏。。

巧茗被她氣笑了,斥責道:「你是什麼身份,竟然還有膽子質問我?」。

蓮心並不服巧茗,依她所想,左不過三日前,巧茗身份體面還遠不及她,若不是走運救了帝姬,哪裏輪得到她被封端妃,而蓮葉若不是跌了那一跤,成功將帝姬救起,只怕如今身在妃位,得到盛寵的便是蓮葉了。

「我並不是質問娘娘,我與蓮葉等四個宮女,都是當年服侍敬妃娘娘的,敬妃娘娘彌留之際,命我們代她護持帝姬,我們自然會盡心竭力,不會有半點怠慢,崔媽媽等四個奶娘也是敬妃娘娘親自挑選的,至於盧嬤嬤與趙嬤嬤,則是太後娘娘親自指派的教養嬤嬤……」。

她話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不語,似乎是在尋找適合的措辭。。

巧茗已瞭然,「所以,你想說的是,你們不是帝姬生母指定,便是太后指派,全都根正苗紅,容不得我這個後來居上的養母懷疑?畢竟,若兩相比較,反而是你們跟帝姬更有淵源?」

意思是差不多,蓮心卻知道不能如此直白,但她更想不到巧茗會說破,一時反應不來,驚愕地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娘娘,娘娘恕罪。」蓮葉反應倒是極快,立刻磕頭討饒,「蓮心她向來心直口快,有嘴無心,娘娘大人有大量……」

「行了,」巧茗抬手示意她停下,「我今日找你們來,本不是打算舊事重提,問罪立威。只不過適才帶帝姬去凈室,發現她怕水,」她嘆口氣,「所以才叫你們過來問話,了解一下當日是何情形,再看看如何幫帝姬克服了這件事。」

巧茗沒有說實話,因為蓮葉與蓮心的口供明顯與伽羅所表現出來的不一樣。

她聽得出來,當時因為伽羅發熱昏迷,並無人詢問過她本人落水的經過。

這其實也算不上疏漏,畢竟三歲的娃娃不解事,有起正經事上來誰也不會算着她一份。

但,若有刁奴因此欺幼主,那便其心可誅。

雖不能因為伽羅一頓沒頭沒腦的哭鬧就認定兩人說謊,但若反過來說伽羅說謊,哪個三歲的孩子懂得說謊,還能將時機掌握得這般好?

「一直是我和崔媽媽負責給帝姬沐浴,她前幾日並未表現出怕水……」蓮心說到一半,被蓮葉瞪了一眼,便咬唇住嘴不語。

「行了,我知道了。」巧茗點頭道,「今日之事,我念你初犯,暫不追究,但若他日再犯,便兩次同算。對上位者不敬,乃是宮裏大忌,該當如何處罰,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謝娘娘大恩,娘娘好心有好報。」蓮心與蓮葉齊聲磕頭道謝。。

韓震進殿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兩人對着巧茗磕頭如搗蒜。。

他並不說話詢問,靜悄悄地與巧茗一同坐在榻上。。

伽羅見了父親,從崔氏懷裏掙出來,便往韓震身上撲,她早被崔氏哄好了,不再哭鬧,但眼眶紅紅,依舊是委屈噠噠的模樣,蹭在韓震肩頭要抱。。

韓震皺着眉,伸臂一夾,將小人兒擱在了腿上。。

蓮心與蓮葉磕完頭,一抬眼見到皇上不知何時入了座,又是嚇上一跳,才要行禮請安,韓震已不耐煩道:「沒事就都退下吧。」

說着,便要將伽羅交還給崔氏,卻被巧茗攔下。。

待那三人退出殿外,巧茗便對韓震道:「陛下,我有個請求,可否讓伽羅在正殿的暖閣里住上幾天,由我和我的兩個宮女親自照看。」

「為什麼?」韓震不解,想起剛才的情景,問道,「她們做錯事了?」。

巧茗便將今日的事情照實說了,「我想查一查伽羅落水的事情,沒查清楚前我不放心讓蓮心和蓮葉接近她。」

「你懷疑是她們推伽羅落水?」

「是,」巧茗倒是直認不諱,「不然怎麼解釋她們說的情況與伽羅的反應不一致呢。我也知道不能因此便定了她們的罪,若是查實后是我錯怪了她們,那自然是我的不是,可決不能因為現在沒有證據而疏忽,便放任讓伽羅再受損傷。」

韓震卻不大認同,「宮人與主子是一體的,若是主子有事,沒有哪個底下人能逃了刑責,若她們主動害她,最終都逃不過讓自己遭罪,未免有些說不通。」韓震道。。

「陛下,這我懂。可按照她們的口供,當時只有她兩人與伽羅在場,若不是她們自己做的,難道是伽羅自己害自己,她還那麼小……」

巧茗話未說完,便被韓震打斷,「明明還另有一個不該出現在那裏的人在場。」

巧茗驚訝道:「是誰?陛下是也覺得可疑,也調查過了?」。

韓震攏了攏衣袖,慢悠悠道:「就是你。」。

16、

巧茗啞口無言。

她試圖解釋,但根本想不出有說服力的話。

巧茗是伽羅的親姨母,只有對她好,像親生女兒一般疼愛她,絕不會害她。

可是這種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離奇的遭遇說出去不但沒人會相信,只怕還會被冠上妖孽之名。

試想想,一個人的身體里居住的不是自己原本的靈魂,那在大家的認知里叫做什麼?

借屍還魂,還算好的。

更多人恐怕第一個聯想到的是妖怪附身。

於是,那唯一卻充足的理由,便成了不能宣諸於口的秘密,在關鍵時候不但幫不了她,被有心人知道還會大做文章,害了自己。

「……陛下,」巧茗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來,「你別開玩笑了。」。

她覷一眼韓震,想從他面孔上找到能匹配她這句話的表情。。

可韓震面無表情地品著茶,神色里找不出半分逗趣之意。。

這幾天來,巧茗不是沒發現韓震與自己過去認識的那個天啟帝有些差別的。

譬如,她印象里的天啟帝,豪爽又愛說笑,雖然她十次進宮最多不過能見到他一兩次,但留下的記憶,都是被他妙語連珠,逗得哈哈大笑的情景。。

但她親密接觸到的韓震,相對比較寡言,非必要不開口,不僅不怎麼愛笑,臉上其實連表情都很少,經常性木著一張臉。

巧茗懂得一個人或許會有許多不同種面孔的道理,韓震在後宮裏面對嬪妃時,也許就是願意用這張白板臉。

她一直並未覺得有什麼問題,甚至也沒去想過究竟哪一種才是他真是的面目。

可眼下,巧茗卻恨死了韓震這般的樣子——

若能他稍微笑上一笑,她也就能更理直氣壯些,真的認定他是在開玩笑,而不是明明忐忑不安,還得摸著脖子,厚著臉皮,自說自話。

「臣妾……哪有這般無聊,把帝姬推下清風湖,再撈上來……」。

正常人誰會這麼做?

話雖然是這般說,巧茗心中卻不能真正確定。。

她梁巧茗是絕對不會算計謀害伽羅,可那林巧茗呢?。

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一個似乎隱藏着許多秘密的宮女,誰知道她會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身為整個事件中心人物之一的受害者伽羅,對身邊波濤洶湧的狀態完全沒有感覺。

她剛發明了一種新的遊戲,坐在韓震的大腿上,然後沿着傾斜伸出的小腿打出溜,正在樂此不彼,反覆滑下又爬上去,每次出溜到到地上時,還會伴以響亮的、天真無邪的笑聲。

韓震放下茶盞,微低着頭,似乎專心致志地看她進行這自得其樂的遊戲,口中卻道:「可是,那日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御花園?」

宮裏雖然並無明文規定宮人內侍不得進入御花園,但一般來說,若不是隨時各宮主子,或者當值灑掃的,其餘宮人內侍少有擅入,畢竟隨意亂走是宮中的大忌。。

巧茗並不是十分清楚宮人內侍間各種約定俗成的慣例,但韓震的話卻提醒了她。

那日是二十二日,即是林巧茗按照與鬼面人的約定,送飯食去羅剎殿,然後將刺探到的情況寫到紙上放在御花園某塊大石下,待他去取出查看的日子。。

「那件事,只你我二人知道便好,如果被旁人知道了,恐怕於你不利。至於伽羅落水的原因,如果調查起來,那天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御花園的人都有嫌疑,自然也包括你,而且說起上來你反而比那些宮女更有嫌疑,屆時你該如何解釋,如何自證清白?你因為救伽羅撞傷頭而忘記前事,這在宮裏也不是什麼秘密。上至太后,下至你在尚食局時那些夥伴,人盡皆知。太醫院還有商洛甫為你看診的記檔,想瞞也瞞不了。屆時,這將成為你最大的漏洞,既然你忘記了,又如何能保證自己絕對清白?若是連你自己都不能保證自己清白,又如何要別人取信與你?」。

原來,他竟然不是懷疑她,而是試圖保護她。。

巧茗心中十分感激,又有些說不清的混亂,慌不擇言道:「可是,難道我為了自己,明知道伽羅落水的事情有蹊蹺,也不查證了么?」

說完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人家為你設想周到,你卻高唱反調,若換了旁人這般對待自己,巧茗覺得自己定會有好心被當做驢肝肺的感概,說不定一氣之下再不管對方死活。。

不過,韓震出乎意料的好脾氣,不但不著惱,還溫和道:「你若是想查,當然可以查,不過切莫大張旗鼓,免得引禍上身。至於伽羅,若你實在不放心交回給那幾個宮女照顧,便先放在自己身邊,也無不可。」

「謝謝陛下。」巧茗感動得伸手抱住韓震手臂,輕輕搖晃起來。。

然而,大抵是太過感慨萬千,一時間竟找不到更多的話來向韓震表達心中滿溢的感激。

遠處腳步聲響,一雙粉藍的繡花鞋出現在簾櫳下,阿茸的聲音隨之傳來,「娘娘,尚食局送了帝姬的加餐點心過來,是否現在就端進來?」

「端!」伽羅最先叫出聲來,「哧溜」一下從韓震的膝頭經由小腿,滑落到地面,小步跑到門口,將簾櫳一挑,「我要吃。」

巧茗連忙放開韓震手臂,只微微紅著臉,向他微笑。。

阿茸牽了伽羅走回桌前,身後跟着端托盤的翠玉與琵琶。。

待得幾樣點心擺好,韓震立刻開口趕人,不許宮女們留下伺候。。

巧茗便起身踱到伽羅身旁,照看她吃點心。

其實伽羅已經完全能夠自己進食,巧茗不過坐在旁邊不時提醒幾句,又或者幫她試試溫度,免得燙嘴而已。

這邊照顧了伽羅一輪,餘光瞥見韓震手臂支著引枕,正在閉目養神,眉頭卻緊緊皺起,不知是在想煩心事,還是哪裏不舒服。

巧茗怕他這樣睡過去會着涼,便進寢間取了一床薄被出來給他披上。。

她盡量放輕動作,韓震卻還是因而睜開了雙眸。。

兩人目光相對,他波瀾不驚的桃花眼彷彿一泓深潭,幽幽地吸引住巧茗全部的注意力。

「啊。」

令她回神的,是身體突然一歪——韓震將她拉坐到自己腿上。。

巧茗自是忸怩掙扎的,很快便感覺到韓震身體上的變化,進而僵住不敢動,只能出聲提醒他:「陛下,伽羅在看着呢。」

「不用怕,她那麼小,什麼都不懂。」韓震嘴上不慌不忙,手臂卻箍緊了她纖纖細腰,「跟我說說話吧。」

「哦,好啊。」巧茗紅著臉答了一聲。

然後,她便害羞的低着頭,等韓震率先開口。。

是他要聊天的,當然應是先想到話題,或者本來便有話要說,一般情況下不都是這樣。

可是,左等右等,卻遲遲不見他出聲。

巧茗迷茫地抬起頭,看見韓震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眼睛裏滿是期待,明顯和她一樣,在等對方先說……

「爹爹,吃糕糕。」

最先打破尷尬的,竟然是小伽羅。

她不知何時來到榻前,小手裏拿着一塊牛乳千層糕,獻寶似的舉向韓震。

那塊千層糕完好無缺,沒有小傢伙咬過的痕迹,韓震便接過來吃了,還和善的笑着摸了摸伽羅頭頂。

伽羅開心地倒騰著小短腿回到桌前,伸手去抓枸杞桂花糕,桂花糕呈水晶凍狀,軟滑不留手,又沒有韌性,伽羅不懂得其中竅門兒,才抓着頂端拿起,下半部分便自動與上面撕裂開來。

「唉?」小傢伙十分困惑,嘟著嘴看看手中那半塊,又伸了另一隻手出來去抓留在盤子裏的部分。

悲劇自是再次重演。

如是重複許多次,伽羅終於懂得用捧而不是抓來對付桂花糕,再次倒騰著小短腿來到榻前,兩隻小手對攏著,小心翼翼地將桂花糕送給韓震,奶聲奶氣道:「爹爹,吃。」。

桂花糕早在她的「蹂.躪」下碎成若干小塊,且切口邊緣極度不整齊,說句粗俗的,好像狗啃過一般。

韓震才舒展過的眉頭又皺起來。

伽羅見他遲遲不接,似乎有些委屈,大眼裏蒙上霧氣,菱角似的的小嘴嗡動着,哭腔道:「爹爹吃!」

韓震只好勉為其難地拿起送入口中。

有句話說得好,小孩子的臉就像六月的天,一時晴一時雨。。

伽羅如了願,立刻眉開眼笑,還不忘體貼地詢問一聲:「爹爹,好吃嗎?」

「嗯。」韓震模模糊糊地答了一個字。

小傢伙笑得更開心了,「我分享了好吃的糕糕給爹爹,爹爹也應該把娘分享給我,我也要抱娘。」

伽羅一邊說一邊跳着腳,小手搭在巧茗膝頭使勁搖晃,好像要把人從韓震身上扒下來似的。

巧茗看看伽羅無比認真地模樣,再看看目瞪口呆的韓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在紫宸宮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便到了三月十二,羅剎殿之約近在眼前。

13、

然而,再不好過,都還只是猜測而已,巧茗不是那等杞人憂天的性子,自不會為尚未發生的事情憂思。

她再清楚不過,眼下活生生立在眼前,比後宮勾心鬥角、爭風吃醋更迫在眉睫的,是經營好與韓震之間的關係。

這點說來並不太難,因為巧茗與韓震目前的情形其實與大多數人家的新婚夫妻沒什麼區別,兩人並不相熟,卻已經有了夫妻之實,而之後如何,則需慢慢了解,相處磨合。。

當然,以她妃子的身份只能算是皇帝的妾室而不是正妻,但說到這層身份帶來的影響,在皇宮裏反而不如民間來的大。

尤其以韓震後宮的情況來看,他至今未冊立皇后,德妃代掌六宮,行的是正妻的職責,但有孕在身,至少一年不能承寵,淑妃身體孱弱,據說許久未曾侍寢,嬪妃中皇后以下份位最高的三妃里,只有巧茗能進幸,這便是她的優勢——從行為上優於另兩位妃子,又從身份上優於其他人。

巧茗在母親蕭氏的言傳身教下,再清楚不過為人妻子應做些什麼,自然也能舉一反三,多少明白身為妾室的本分是什麼。

知曉應該做什麼,然後照葫蘆畫瓢,只要不笨得出奇,大抵都不會錯到哪裏去。

若想成果更上層樓,便得出些新招兒。

巧茗不奢望能與韓震相處得猶如自己父母那般情深愛重,也沒想過風月話本里的集三千寵愛再一身。

現下她只想多花些心思,將韓震的心捂得熱乎些,如此一來,有起什麼事上來,他會護佑她。

近的有調查鬼面人身份,解除她被要挾的危機。。

遠了則是將來後宮如有紛爭,韓震對她感情不同,處理時的分寸自然也會不同。

而在更遠的未來,或許還會有影響梁家命運之事。。

至於如何去捂他的心,不就是與新婚夫婦一般,慢慢來,只不過身份上,她沒有正妻那般受丈夫尊重,少不了得多些討好,小意迎合。

這樣一想,理清了思路,便知該當如何做。

旁的事她或許不了解,但昨晚韓震的表現,擺明是對她做菜給他吃這件事很看重,索性便由此開頭好了。

巧茗叫來流雲,吩咐她去紫宸宮走一趟,找御前的陳福打聽打聽,看皇上今晚會不會來鹿鳴宮用膳,「若是陛下打算過來,我就提前準備,好好做幾道菜給陛下品嘗。」。

流雲去了不到兩刻鐘便迴轉來,喜滋滋道:「陛下親口說了,不光晚膳過來用,午膳他也來咱們宮裏用。」自家主子受皇帝眷顧,底下當差的臉上也有光。。

巧茗覷一眼桌上的西洋鍾,離午時只有小半個時辰了。。

她原本正抱着伽羅,輕聲細語地同小傢伙商量給她的小兔子做兩身新衣裳,這會兒只好把伽羅交給崔氏,「爹爹中午過來陪伽羅吃飯,娘去給他做個菜,伽羅乖乖,聽崔媽媽話,自己跟小兔子玩一會兒。」

「那娘給我做菜嗎?」伽羅拉着巧茗袖口不鬆手,一個勁兒追問道。。

「你想吃什麼?娘會做就做給你。」巧茗笑答。。

「要糖的,」伽羅說得爽快,想起昨晚的遭遇,又補充道,「不要跟爹爹一樣燒舌頭的!」

「好,要甜的不要辣。伽羅要鬆手,娘才能去做呢。」。

終於哄得伽羅放開她,巧茗立刻帶着阿茸和流雲去小廚房忙活起來。。

時間短,能選擇的其實不多。

巧茗從後院走到前院的功夫,腦子裏已經過了一遍在尚食局那兩天裏看韓震點過的菜品。

松鼠鯉魚、八寶鴨比較隆重,可烹飪起來需時太久。。

酸甜口的菜昨天基本都在晚膳桌上了,雖然韓震除了開始時各嘗一口,後來便再沒碰,但今天中午又做一遍,也明顯是短了心思。

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做宮保雞丁。

一來,不那麼費時,只有雞肉需要腌上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其餘食材都並不需特別準備。

二來,這也算是一道辣菜,承襲了昨晚那道菜的大風格,但並不完全相同,宮保雞丁是輕微的麻辣,比尖椒的嗆辣容易入口,而且因為澆醬汁的關係,吃起來還帶着酸甜。。

最重要的是,這是韓震自己點過的,明顯合他口味的東西,也就不怕再辣着他了,巧茗是真心想對他好,在這方面自然會格外當心。

至於給伽羅的「糖」菜,巧茗選了桂花山藥,桂花醬清甜不膩,山藥滋養補氣,倒是對一大一小都十分有益。

等到真正用膳時,她留了個心眼兒,在韓震問起時,並未直接說明,反而與他玩笑道:「陛下猜猜看哪個是我做的,猜對了才能吃到,猜不對,那就益了我和伽羅。」。

站在後面聽候吩咐的陳福給這鬼主意嚇了一跳,心道:哎呦,我的娘娘唉,是你自個兒用親手做菜把陛下招過來的,結果人來了你還逗上了,也不怕陛下生氣。這皇上生了氣,就算不掀桌,御前上下也沒人有好果子吃啊!

出乎陳福意料之外,卻在巧茗意料之中,韓震絲毫不以為忤,笑着起筷挨個嘗過一遍后,準確無誤地將目標定在宮保雞丁與桂花山藥上。

於是,整頓飯除了這兩道菜與米飯外,他便沒再碰過旁的。。

「陛下可真是愛吃娘娘做的菜呢。」歇過午晌后,阿茸一壁服侍巧茗梳妝,一壁感嘆道,「而且有了娘娘的菜,竟然旁的都不吃,」說着想起什麼來,親昵追問道,「要不是知道不可能,還以為從前陛下沒少吃你煮的東西呢。」

「我也奇怪呢。」巧茗倒是不覺這事有什麼好瞞人的,坦然道,「還是說真的做過,只是我不記得了?」她想着自個兒不知道原身從前都發生過什麼,阿茸卻是與原身最親近的,說不定能想到些什麼。

「別逗了,怎麼可能呢,御前規矩嚴,哪是什麼人都能隨便送菜進去的。」阿茸想也不想便否定道,「你以前最出息的差事就是往甘棠宮給敬妃娘娘送飯了,可那會兒你還沒資格做給主子們用的飯菜呢。」

巧茗有點失望,見阿茸已給她挽好了髮髻,便隨手從妝奩里撿了支白玉梅花簪子遞給阿茸。

阿茸接過,為她簪上,然後手舉銀鏡,對着桌上的銅鏡,前後一照,讓巧茗查看可有不滿意之處。

論梳頭的技巧,阿茸到底有些不如流雲。

但阿茸與她更親厚,說話沒什麼顧忌,有什麼都掏心掏肺地說出來,就算如今身份有變,難免要用些敬稱,該說的卻也從來不保留。

流雲則不然,她三歲起便與母親一同沒入掖庭,性格穩重謹慎,就算在尚食局時,對同屋三個也是一視同仁,如今在巧茗面前更是規規矩矩,與一般宮女和娘娘無甚差異。。

所以,巧茗寧肯差了她去小廚房先將雞湯燉起來,反而留下阿茸給自己梳妝,順便聊聊梯己話。

「可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怎麼就能吃得出呢?」巧茗照着鏡子,問出想了一夜又大半日也沒有結論的疑問。

「唉?」阿茸看見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將鏡子放回妝台,突然間想起來什麼,眯眼笑道,「你每旬第二日中午前總要帶着食盒出去一趟,說是去見同鄉,聯絡聯絡感情,萬一將來出宮尋不到好人家,兩個人還能互相依靠。每次還讓我幫你打掩護,難不成……」她忽地瞪大眼睛,放膽猜測道,「難不成你在說謊,其實你是偷偷見陛下?」

「陛下要是想吃我煮的菜,哪裏用得着偷偷摸摸。」巧茗搖頭道。。

每旬第二日,是去羅剎殿的日子,而等在那頭兒的人到底誰,她如今還不清楚,但若說是韓震,於情於理都不通。

這日下午,巧茗大展身手,一共做了四道菜,分別是松鼠鯉魚、荷葉雞、芋煨白菜與三筍羹。

晚膳時,她照舊有心試探,將這四道與尚食局送來的菜肴混著擺放,卻只告訴韓震,「松鼠鯉魚是我做的,至於其他嘛,還有幾道,照老規矩,看陛下能不能嘗得出來。」。

韓震果然又全都嘗了出來,並且也照着他的老規矩,只吃巧茗做的幾道菜。

巧茗雖然仍是想不出究竟,但也明白過來,只怕她被封妃,與韓震本人有着極大的關係,並不像德妃說的那般全是因為太后選中自己撫養伽羅。

甚至,如果說從前與皇帝有過什麼糾葛,也不是那個真正的林巧茗,而是她梁巧茗自己,因為韓震認得不是那張臉,而是她做的菜。

這做菜么,如同寫字作畫,一個人有一種風格,除非刻意模仿,否則絕不會有兩個人能做到一模一樣。

「陛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嘗出來的,好不好?」。

飯後消食,巧茗纏着韓震問了好久,他只是笑而不答,最後淡淡道一句:「你做的好吃,甚合朕的口味,旁人做的沒有那種味道,朕一吃就知。」。

並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卻能聽得出韓震對她的讚美。。

至少,這第一步邁得不錯,一天下來沒白忙活。。

巧茗一鼓作氣,又加了把勁兒,侍寢時強忍羞意,比前兩晚更迎合一些。

這點上,效果更加立桿見影,韓震折騰了她大半夜,聽着二更的梆子響起來,才叫了水,抱她去凈房清洗。

鹿鳴宮的凈房自然比不得紫宸宮的,那澡桶放在民間也是大尺寸了,可怎麼也比不了浴池的寬敞舒適,韓震高大魁梧,手長腳長,抱着巧茗往澡桶里一泡,難免有些局促。。

他皺着眉頭,修長手指輕輕劃過巧茗肩頭,輕聲道:「還是浴池舒服,明天喚人來動工,你在這兒住着不方便,不如先搬去紫宸宮。」

14、

巧茗累得腰酸腿疼,幸好在溫熱的水裏泡一泡,能緩解些許酸痛。。

水霧伴着熱氣,熏蒸得她昏昏欲睡,正像個乖巧的小貓崽一樣趴在韓震胸前,閉着眼睛打哈欠,聽到他說的話,勉強掀起眼皮,軟軟叫了一聲:「陛下。」。

改不改浴池,巧茗沒什麼意見,但她並不願意搬到紫宸宮去。。

到別人的地盤上去本來就沒有在自己的小窩裏自在,而且長住皇帝寢宮,可比一季里多做幾十套衣裳更不合規矩,更招人恨,答應下來的話,豈不是在自個兒身前再立一道靶子等人射。

只是這會兒她腦袋轉得有些慢,一時半會兒想不出適合的話來推辭。。

「那就這樣說定了,明天早膳后你就搬過來。」。

韓震顯然誤解了巧茗那一聲叫喚的意思,眯着眼睛低下頭來,親昵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可是,那樣不合規矩,」巧茗索性直話直說,「我怕太惹眼,還是不要了吧。」

「凈房不能用,你住在這兒怎麼沐浴洗漱?」韓震問道。。

巧茗笑着蹭了蹭頭,髮絲在韓震胸前拂過,惹得他身上心上絲絲髮癢,然而她說出來的話可不怎麼讓他高興,「藕香閣有凈房,我可以去那兒,還能跟伽羅一些洗呢。」。

「她那兒也一起改建。」看你還能怎麼辦。

唉?

不是吧?

巧茗呆住。

伽羅那麼一丁點大,放在小孩子專用的澡盆里都得時刻盯緊了別淹了口鼻,砌個大浴池給她做什麼……

「陛下,我走了,伽羅怎麼辦?誰來照顧她呀?我答應太后一定盡心的,可不能食言。」道理說不通,巧茗乾脆晃着韓震的手臂撒嬌,「而且我們兩個很投緣呢,伽羅白天睜眼就要找我,找不到就不開心,我也捨不得她……」用女兒來攻心,看還你能不能狠下心來。。

巧茗這一招用得好,韓震果然道:「這倒是,我疏忽了。」。

巧茗正得意,又聽韓震輕飄飄加了一句:「那就帶她一起過去,反正她那兒的凈房也不能用了。」

*

翌日一早,浩浩蕩蕩的二十幾口人,便從鹿鳴宮遷往紫宸宮。。

伽羅雖然小,對外間事卻並非全無知覺,對於自己連續搬家的事多少有些不安,坐在步輦上,抱着小兔子布偶,垂頭喪氣,默然不語。

巧茗再三逗她開口,卻調不起她半點興趣,一直用包包頭上的小圓髻與中分發線對着巧茗。

「伽羅,你到底怎麼了?」巧茗學着她的樣子,低着頭,嘟起嘴,「伽羅都不理我,好難過。」

說着捂住臉,裝哭。

伽羅哪裏知道她是裝的,拱著小圓身子靠近巧茗,舉著小手想幫她擦眼淚,「娘不哭,伽羅乖,能不送伽羅走么,嗚……」

說到最後,她真的哭了。

巧茗連忙把小傢伙抱到腿上,又摸出帕子幫她擦臉,「伽羅不想去紫宸宮?」

「嗯!」伽羅揉着眼睛,重重地點頭道,「皇祖母把伽羅送到娘這裏,娘又把伽羅送去爹爹那兒,沒有人想要伽羅……」

原來是想左了,巧茗鬆一口氣,耐心向伽羅解釋道:「皇祖母不是不要伽羅,她身體欠佳,頭風病癒加嚴重,」她伸指在伽羅頭側一點,「她每天頭都很疼,實在沒有精力照顧伽羅,才把伽羅送到娘這裏來。娘更不會不要伽羅,咱們今天搬到紫宸宮去,是因為爹爹要給伽羅房裏改建浴池,住着不方便,才臨時搬走的,等浴池修好了,咱們還搬回去呢。」。

伽羅仰起臉來,似懂非懂地問:「什麼是浴池?」。

巧茗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浴池就是沐浴時用的池子,比澡盆大,也舒服。紫宸宮裏有一個,爹爹覺得好,便要和伽羅分享,所以決定給鹿鳴宮照樣改建。伽羅也要記得,有好東西都要和別人分享,知道嗎?」

「那什麼是分享?」

「比如說,今天上午加餐吃點心,伽羅覺得好吃,就可以分給旁人一些,而不是自己獨個兒吃光,這就叫分享。」巧茗見伽羅嘟著嘴點頭,應是明白的意思,便再多說了幾句,「如果伽羅有一盤牛乳蜜糖千層糕,將其中一些分給娘。而娘有一盤枸杞桂花糕,作為回報,也分給伽羅一些。這樣一來,我們兩個都既能吃到牛乳蜜糖千層糕,又能吃到枸杞桂花糕了,分享是不是比不分享好呢?」

伽羅摳着手指,認真又糾結道:「可是,我還想吃紅糖松糕和豌豆黃。」

重點完全擺錯。

這回連走在步輦旁的阿茸也笑了,「這有什麼難,帝姬想吃,等會兒安置好了,就差羅平去尚食局跑一趟,給帝姬取回來。」

伽羅終於高興了,喜滋滋地晃悠着兩隻小短腿,大叫道:「還要杏仁酪!」

*

韓震身為帝王,自是公務繁忙,不可能一直在紫宸宮裏等她們到來。。

陳福按照他事先指示過的,一一為各人作出安排。。

巧茗當然跟着韓震住在正殿,伽羅則與在鹿鳴宮時一樣安置在配殿起居。

不過,對於還離不得人的小帝姬來說,這個安排只在睡覺的時候有效。平時么,她就是巧茗的小小跟屁蟲,要找人必得往正殿去。

至於伺候巧茗與伽羅的一眾人,按照近身與否,分別放在殿側耳房與後面的小院子裏。

紫宸殿各項擺設器物,當然是整個皇宮裏最出挑、最精緻的,伽羅以前沒來過,眼下看什麼都新鮮得不行,東摸摸,西瞧瞧,玩得不亦樂乎。

最後玩累了,歇在榻上喝奶的時候,看上了矮桌上擺的剔紅茶盤,非要拿來給她的小兔子白白當床,「我們都有床睡,它也應當有。」

崔氏一直陪着帝姬,聽了這話,強忍着笑勸道:「這是皇上殿裏的東西,帝姬不能拿走。」

雖然一個茶盤而已,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但宮裏規矩多,各宮院的器物,大到床榻珠寶,小至匙更手帕,皆登記在冊,數目清明,無緣無故少了哪一樣,都得有人被問責。

伽羅哪裏懂得這些,只聽得明白她的白白不能有床,立刻不樂意了,哭腔道:「白白沒有床太可憐了,你都不疼她,我不喜歡你了。」

巧茗在寢間換了衣服出來,便看到伽羅雙手把個茶盤緊緊環抱在胸前,小臉皺成一團,委屈得不行,簡直說得上泫然欲泣。

「這是怎麼了?」她問道。

「娘娘,」崔氏連忙福身行禮,又向巧茗解釋了一番前因後果。。

「嗯,我知道了,你去給帝姬整理整理東西,我來同她講。」。

巧茗聽后,便擺擺手示意崔氏退下,自己抱了伽羅過來,柔聲道:「茶盤是爹爹的,伽羅若是喜歡,一定想要,得先問過爹爹,他同意了,伽羅才能拿走。你想啊,如果旁人問都不問伽羅一聲,或者明明伽羅反對,還把白白拿走了,伽羅是不是會很不高興?所以,不問自取,那是沒禮貌又欺負人的事情,只有壞孩子才這樣做。」

「我是好孩子!」伽羅立刻反駁道,她快三歲了,道理講得淺顯,她能聽懂,而且小姑娘心地柔軟,將心比心四個字她雖然還不會說,卻能貫徹執行,「我不想爹爹不高興。」

她嘟著嘴,戀戀不捨的把茶盤放回原處,不過,大約心裏還是沒完全放下,一壁捧著碗小口小口的喝奶,一壁還是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的瞟過去,末了不放心地追問道:「我問了爹爹就會答應給我么?」

「這個我可說不準。」

身為帝姬,天生便是一呼百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可是巧茗不想伽羅養成唯我獨尊的性子,因而故意道:「若是爹爹特別喜歡,捨不得給伽羅,伽羅要怎麼辦?」。

「伽羅也特別喜歡,」小傢伙囁嚅道,「白白也特別喜歡……」她小手摳著碗邊,顯然心裏在進行激烈鬥爭,「……要是有人要白白,我也捨不得給……」最後仰起臉,下定決心道,「那就不跟爹爹計較了。」

嗯,話裏面邏輯稍微有點問題,不過她能自己琢磨過來,巧茗以為已經相當難得,便誇獎道:「伽羅真乖,娘最喜歡你了。」

被稀罕了哪有不高興的,伽羅笑得見牙不見眼。。

巧茗看她碗裏的奶喝乾凈了,便牽着她往凈房去,「咱們去看看浴池長什麼樣子。」

她想得可好了,語言描述再精細,也沒有親眼看一看來得形象,小孩子么,都是一張白紙,不懂的不會的,得一筆一劃地添上去。

凈房燈火煌煌,美人觚里插著桃枝,潺潺水流從龍首中吐出,帶動一池靜水泛起微瀾。

這麼個舒適享受的地方,小孩子即便不懂,也不會不喜歡。。

可伽羅才走到池邊,見到那清澈見底的池水,便「哇」一聲哭了起來,嘴裏嗚哇叫喚,巧茗湊近了才聽真切,她說的是:「我害怕,別推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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