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做事的方式

189 做事的方式

189

「夫妻相處的原則是互相包容,政治家相處的原則是有價值的妥協。」

南站在麵包樹林前看着這片蔥蔥鬱郁的、整個地下城前線基地發展根本的生命線,忽然有些感慨。

這句話他曾經聽他的父親老托萊提過,在他不滿王城士官學院某些作風的時候。那個時候的他和別的熱血青年沒什麼不同,思想簡單得讓人發笑。但當他向父親撒嬌似的抱怨時,老托萊抽著煙斗意味深長地說了這句話。

顯然,當時的南絕不可能聽得懂這句話,之後的很多年甚至忘記了這件事兒。

「你偷偷的笑什麼呢?」東狐疑地看過來。他們兄弟陪簡過來上任,本來東是毫無興趣的,但他現在很有些緊張弟弟。

「想起了父親。」南說道。

「……」這個回答讓東十分愕然,隨即有些情緒失落,「父親……啊,你不提來我都快忘了,父親去世有五年了啊。」

「別這樣,東,父親只是到另一個世界為我們的父服務,那是所有人都會走一次的路。」南放鬆地輕笑道,「比起悲傷,倒不如銘記父親對我們的教導。我現在才發現父親其實教了我們很多,只是我一直都沒有體會到父親的智慧。」

「你是不是說得太過了,南,父親去世前的最高成就也就是戒衛隊的隊長,過度的吹噓並不明智。」東說道。

「是的,哥哥,從地位這方面來看我們的父親確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說道的成就,但換個方向去看就會感覺大不一樣。」南依然輕鬆地笑着,「就算那個時候我還在王城念書我也知道,父親是戒衛隊隊長的時期,雖然城主一樣是林賽家的人,但……貝內特軍團可沒有對傑佛里城上下頤指氣使的排場。」

他們兄弟被趕出家鄉嚴格來說正是因為貝內特軍團的原因,但東從沒以這個角度去看過問題,似乎在他的意識里貝內特軍團向來如此權勢滔天;聞言使勁兒回想了一下過去,東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驚詫、誇張,喃喃地道:「……我的天。」

「也許那個時候林賽家的野心還沒有現在這樣膨脹?也許那個時候林賽家還沒有打算露出獠牙?誰知道呢……」南聳聳肩,「仔細想想,傑佛里城和我們家地位類似的、比我們家地位更高的還有很多,但父親卻可以讓你成為下一任的戒衛隊長。我當然相信哥哥你有作為戒衛隊長的能力,但別家同樣有優秀子女的人家不會這麼看。」轉過頭對着東,南感嘆,「我們的父親,或許不是像我們理解中的……那樣古板守舊。」

東沉默不言,驚疑不定地似乎在思索着什麼,南沒有打攪哥哥的思考,自個兒轉頭看向麵包樹林深處、正與軍需官說着什麼的簡。

沒有政治家的地位,也可以用政治家的要求來要求己身。這應該是當年老托萊坐在傑佛里城戒衛隊隊長這個職位上時的選擇,這個選擇讓老托萊能用他的方式去守護他的家鄉。當然,南很清楚現在的傑佛里城再怎麼有政治家的素養和智慧也無法保護這個城市擺脫戰爭威脅,有威懾力的武力和方向正確的政治思想、有活力的體制框架,才是確保一個城市、乃至一個國家能夠向上發展的基礎,這是南從安格斯的閱歷以及莫妮卡·豪斯曼建立切斯特前線的方式中學到的感悟。

這麼說來似乎很容易,但有想法是遠遠不足夠的,沒有足夠的毅力和決心、沒有確實的執行力,這些想法永遠是空中樓閣。

「——但至少可以一點點來,一步步的去嘗試。安格斯都沒有絕望,我也沒有道理去絕望。」南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現在負責前線基地麵包樹林的軍官是克里夫少尉,原帕特里克軍團的底層士官、現在的新生紫荊軍少壯派。這位臉上爬了條猙獰疤痕的中年男人本已被提升了士長,現在又被提拔到最緊要的軍需部擔任軍需官。

「……現有存活總量為6431棵,本周取果磨粉量為兩百噸。這個產量於當下的前線基地而言較為充足,也可稍有存余,但若基地中的人數增加就會陷於緊迫。」對着上級表示可以信賴的「植物學家」,克里夫並不進行隱瞞,他這種從最底層爬上來的人也沒有那種靠着刁難空降者來提升自身地位、面子的無聊想法。

簡併沒覺得克里夫的坦誠有些過於直接,他也沒有那種打交道必須委婉迂迴的常識,比克里夫更直接地:「你們照料得很好,它們都長得很不錯,但這一帶的水分不太足夠,它們有些渴。」

「缺水?」克里夫愣了下,「會嗎?我記得這兒是那個貴族……叫什麼來着的傢伙特意選的低洼地,說是水源特別充足?」

「這說的是表層的水吧,確實下雨時水流會在這一代彙集,但深層的水卻不夠呢。」簡自然地道,「這一片地區泥土層以下都是岩石,這些樹吸收不到更深的地下的水。」

克里夫疑惑地:「這……我記得種植前我們挖掘深處觀察過土層,十米之下也還是肥沃的土地?」

簡大搖其頭:「你們挖得太淺了,再之下就是岩石了。」

克里夫絲毫沒有因簡不成熟的外表而產生懷疑,接受了缺水的現實后虛心地:「那麼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唔……沒有地下水的話,從表層引多一些水過來好啦,你等一下哦。」簡牢牢記着不能在人前暴露自己的本體,裝着在思考,長袍遮掩下悄悄伸出金色藤蔓隱沒入土中,又在土層下分|裂為無數金色細絲向四面八方延伸,短短數分鐘他就摸清楚了這一帶土層下的大致地形,再悄悄收回藤蔓,簡轉頭看向西邊某處,「看那兒,那裏有塊大石頭,你看見了嗎?」

克里夫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只看到一片綠色植被,茫然搖頭。

簡一拍頭,這才想起來人類的視力看不到那麼遠:「唔……這個方向直線距離大約五百米的地方,那裏的地下河最接近地表且水流豐沛,從那兒打一個四米深的出水口,再挖一條水渠將河水牽引過來,繞着這兒轉一圈再回到地下河,就能解決樹木們缺水的問題。」

簡缺乏人類世界常識,克里夫從某個層面上來說也類似……幸運地加入紫荊軍前以他的地位所能接觸到的最有文化的人是他老家那個鄉下貴族的管家,「植物學家」這種頭銜對他來說跟天上的雲朵差不多,於是他絲毫沒有懷疑簡這個「植物學家」居然能在不實地勘測的情況下發現此處地下河水分佈的問題,以他那偏實用向的思維方式理解了簡話里的意思後點頭道:「這應該可行,不過需要的人手只靠後勤部拿不出來,我得跟其他部門的軍官商量一下。托萊先生,你認為修這條水渠大概需要多少人呢?」

……這個問題顯然不是簡·托萊能計算出來的,金髮少年用茫然的眼神與克里夫對視半晌,扭頭看向他的監護人:「南,這個我不懂。」

十幾米外,南和東雙雙別過頭默默看周圍的風景,顯然……對簡的教育還遠遠沒到放心地讓他出去單獨面對外人的時候。

幸虧這兩個新進被莫妮卡·豪斯曼收入麾下的軍團內已然沒有憑藉話術就能混上台的無聊人士存在,而實幹派的傢伙們那可愛的性格確實讓他們更注重實用性、不會在一些讓人發愁的意識問題上斤斤計較。與克里夫少尉敲定大致人手后托萊兄弟索性也不拿自己當外人,幫着跑了下與另外部門的商談、東這個就學時學過建築美學的人幫忙畫了圖紙、南也從自己的「赤焰之劍」調來一批精力旺盛的冒險者參與施工。

體力活兒是不是會讓人降低身價?這個問題很明顯……如野蜂布雷迪那種人,若讓他來參與這麼件雖然對大夥兒都有利的事件,除非讓他當那個總管統籌只動動嘴皮子的人,不然就最好別去自討沒趣;但若是對高原人霍根、暗精靈騎士西澤、乃至跟着南的腳步一路跑來的遊俠尼爾森開口,他們就會興緻勃勃——降低身價?作為團隊領導者的南·托萊有事兒時想不到你,那才叫真正的沒價值。

一群職業強者與紫荊軍抽調出來的士兵配合,短短三天圍繞着麵包樹林的水渠就修出了大致框架,接下來上防水層之類的活兒就是專業人士的領域,只貢獻苦力的傢伙就沒必要來添亂。赤焰之劍中參與進來的一半冒險者們在此次合作中不僅僅是獲得南的信任,最主要的是也與紫荊軍內部的士兵們有了交情、認識了些能稱兄道弟的夥伴,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

而以這條水渠為前提,莫妮卡·豪斯曼也認同了托萊兄弟合作的誠意——說漂亮話誰都會,但若不能拿出做事兒的態度,在戰術大師這兒最多得到幾句客套之言。

之後不久,南並非是從安格斯那兒得到指令、而是從豪斯曼這兒得到了邀請——參與只有少數有發言權的人才能參加的小型會議。

依然是前線基地中陳設最完善的大廳,豪斯曼取消了基地中所有不實用的所謂「特權享受」,只留下這個能裝點門面的客廳,原因自然不僅僅是自己人用得到。

「貝內特軍團將在六日後進入薩卡蘭姆營地。」待南就座,主位上的豪斯曼沒有興趣對廳內這幾個人打任何客套,直接道出主題。

其他人還罷,剛坐穩的南險些跳起來——貝內特軍團?!

「貝內特軍團隸屬於第三師,第三師的四個軍團應當是駐紮在伍德山脈那一塊兒的,顯然,洛因認為這四個軍團放任在外太久,之前的調動沒有動用第一師的人,而是把第三師調了回來。」豪斯曼硬邦邦板著的臉上看不出喜怒,「諸君,有什麼想法可以直接說。」

大廳中的九人,紫荊軍方面,除莫妮卡·豪斯曼和她的親衛維克多外,還有原副官、現以副官之職代行團長的鋼牙團長泰倫斯,以及鋼牙軍團駐團主教漢弗萊;帕特里克軍團的發言人則是曾經聯合手刃了原帕特里克軍團長的克里夫少尉、及以少校軍銜代行團長的青年貴族。

代表民間團體的三人,一為安格斯·末日審判,一為格洛麗亞·颶風,一為南·托萊。

鋼牙的代團長泰倫斯是沒有經歷過反向洗腦的罕有人物,這個一路干著文職升上來的中年男人在當日的前線基地大清洗中險些被嚇破膽,但……他是鋼牙軍團軍官中除已死亡的羅伯特外軍銜最高的人,自身在任職期間也確實兢兢業業、沒有干過任何足以讓他上清洗名單的事兒,早早就被家族拋棄的他也沒有需要效力的家族,不存在任何反叛可能,便在清洗事件后被推上了代團長一職。

泰倫斯本性上是個謹小慎微、不願意出風頭也沒有膽色冒險的人,這樣的性格在好大喜功的人眼中自然是卑微廢物的代言,但這樣的人也並非一無是處,首先,他珍惜自己的命,其次,他珍惜身邊其他人的命;被摁著坐在代團長的位置上讓泰倫斯得急促不安,但至少他會因珍惜自己的命而不愚蠢地想着逃走,也會因為珍惜身邊其他人的命而自發地為這個新生的團體出力。

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下其他人的態度,泰倫斯推了下眼鏡,以有些發抖的聲音輕聲道:「貝內特軍團駐紮的傑佛里城,應該是離這兒最遠的吧……相比其他伍德山脈城市。」

以泰倫斯的勇氣膽色也只夠他隱晦地說這麼句話,不過這也已經足夠了。

「距離最遠卻最先抵達薩卡蘭姆?」帕特里克的代團長、那位非常年輕就獲得少校軍銜的貴族軍官驚詫地,「這豈不是說與貝內特換防的軍團最先抵達傑佛里城?」泰倫斯也罷、這位青年貴族軍官也罷,所接受到的教育讓他們都能很快讀取出這其中的信息,「伍德山脈對外、對塞因王國,開始拉出國境線了嗎?不,或許不到這麼明顯,只是釋放出信號,原本伍德山脈的稅收也到了不塞因王城,這是在逼迫當地貴族表態?」

豪斯曼板著的臉上浮出笑容,沖這位青年貴族軍官點點頭,又鼓勵地看向泰倫斯。

泰倫斯一時激動起來,藏在懦弱軀殼下的小小表現欲抬頭:「洛因公爵……正把精力專註於伍德山脈,貝內特軍團未與其它第三師軍團匯合便獨自前來,一方面……黑森林的變動還未引起公爵的注意,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試探。以內貝特軍團,試探黑森林是否有人產生異心。」

「很好。那麼就以這兩個可能性為前提,商討下一步對應。」莫妮卡·豪斯曼一拍手,「我們的目的不變,現在我們要考慮的是怎麼以最小的代價吃下這批送上門的生力軍。」

南終於抽離貝內特軍團出現的震驚情緒冷靜下來,略有些慶幸他在這個大廳中並不受人關注,不然還真有點兒難堪;偷偷打量了下剛發言過的兩位軍官,南略有些羞愧……他也能由那條信息推測到接下來的東西,但他的理智被情緒影響、反應慢了別人太多。

穩定心神、安靜地聽着廳內其他人的發言,南明白他出現在這兒並不是因為有誰期待他能作出什麼驚人之言,他有資格出現在這兒只是因為他表現出了一定的統合人力的能力、又暫時代表着「赤焰之劍」;若冒昧地跳出來展現自身,一方面貽笑大方,另一方面,來自豪斯曼的青睞機會可沒有第二次,經不起浪費——安格斯和格洛麗亞雖然也能出手提升他的「地位」,但兩位施法者是絕不會這麼乾的,南也絕對不會提出這種請求。

以合格的旁聽者的姿態參與了這次小型會議,結束后三個代表民間團體的人像軍方的人告別、由守衛送出前線基地。

呵欠連天的格洛麗亞踏入自家營地的瞬間精神抖擻,幾乎一小時沒開過口的颶風女士目光炯炯地看向南,伸手搭到南的肩膀上:「我以為你會出現得更晚呢……雖然這種會議很無聊,但被排斥在外也就說明了你還不被他人承認。怎麼樣,南,初次來到『大人的世界』,感想如何?」

「嗯……」南看一眼已經丟下兩人走出老遠的安格斯背影,心情複雜地,「女士,你想聽我的角度的感想呢,還是以安格斯的思維模式的感想?」

格洛麗亞毫不猶豫地抽了南的腦門一巴掌:「別說蠢話!你以為你只是窺視到別人的丁點兒記憶你就成了安格斯嗎?別犯蠢了白痴。」

南傻眼了一下,不由得苦笑:「你說得是,我好像又在給自己增加一些毫無意義的束縛。」搶在格洛麗亞的巴掌再次呼過來前南又趕緊補充,「我見識到了豪斯曼閣下統御人心的手段,雖然看得不深,但很讓人受益匪淺。」

格洛麗亞收回手:「哦?說說看。」

「不肆意出手拆散舊有軍團體制,相反,保持原有的鋼牙軍團和帕特里克軍團編製,只是凈化淘汰了其中尸位素餐的部分、斬掉無必要的潛規則、向下層提升更多上升空間,如此,兩個軍團的戰鬥力不但沒有因為清洗行動而降低,反倒更加有凝聚力、也能讓豪斯曼閣下使用隨心。」南眼睛有些發亮地說道,很多東西其實在今晚之前他雖然看到了但是說不出,直到參與了這個全程旁聽的小型會議,他才能更具體地體驗到被稱為戰術大師的人做事的方式,「兩位新任軍團長的就職看似豪斯曼閣下根本沒有插手、只是讓軍團內部解決,推出的都是軍銜最高且爭議最低的人,但毫無疑問這兩人能被推舉上來是經豪斯曼過濾過的,是最有利於當下前線基地的人選。適當地激發這兩位團長的主動性、提升參與性,遠比豪斯曼閣下直接繞過高級軍官管理她並不熟悉的紫荊軍體制軍團來的有效。」

「『用人做事』這個尺度上,豪斯曼是我見過最優秀的施行者。」格洛麗亞贊同點頭,「不過,南,這種能力其實很多人都有,但卻沒有人能像豪斯曼這樣乾脆利落,你是否理解其中區別?」

南微一思索:「利益牽扯,膽色決心。」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格洛麗亞搖頭。

南轉頭看向不遠處黑夜中前線基地隱隱約約的輪廓,都到這個程度了他哪還不明白……安格斯心意難測,但格洛麗亞確實是有意地想讓他以豪斯曼為學習模仿的目標,以南的處境,想要達成自身渴求的目的也確實有必要提升自身能力。

「達到目的的信心。」南說道,「再怎麼絕望的路,如果自己認為是正確的那就要有將其走通的信心,對嗎女士。」

「是的,南。」格洛麗亞欣慰地,「有人達成舉世矚目的成就時別人總以為他們有什麼捷徑,其實哪兒有什麼捷徑,不過堅持二字而已。」隨即苦笑,「當然當然,不是誰都能堅持下去的。以前我也曾有過改變我的家鄉東林魯爾的想法,現在嘛……如你所見,我已經放棄了。」

南不會蠢到去問為什麼,「放棄」本身已經足夠痛苦。安格斯的記憶中有一小段邊角料,這位黑魔法師嘲笑絕望的前鋼牙團長羅伯特「有兩種人較為容易接觸你所說的『美夢』,一種是純粹的理想家,一種是極致的野心家……但你兩邊都不沾。你只是個小心翼翼的、自以為謹慎的投機者。」經歷過無數歲月的黑魔法師眼中,瘋狂的目的、所謂的「夢想」,只有不惜燃燒自身的純粹理想家和為達目的能毫不介意地把所有人拖入地獄的極致野心家能夠達成,正常人顯然達不到這兩個標準。

「確實地知道達成目的的困難后還能有信心走到最後的人,也許確實需要那麼點兒……理智的瘋狂。」南輕輕地笑了笑,清醒地活着真的比死亡艱難千百倍,安格斯的「永生」,是另一種程度的酷刑。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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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靈的送葬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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