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留戀（下）

「是的。」陸方回答，仍然握著劍站在廟門，看著空無一人的院子。

「你一直想要背負父親的重擔。他在你一歲的時候就過世了，一事無成的秀才，你的祖父和你的叔叔都瞧不起他，家裡有田有地，為什麼一定要讀書呢？你父親羨慕風雅的儒士，卻至死也沒結交到一個真心的朋友，留下的孤兒寡母還是要依靠務農的親戚養活。我知道你想證明父親是對的，其實這沒有必要，我願意看到你快樂的生活，無論是做什麼。你的叔叔沒有那麼討厭你，向他低頭，承認失敗，他會給你一切的，房屋、田地和一個妻子。你已經成人了，你知道我多麼希望看到你成家立業，有一個孩子。」

「是的，母親。我知道你是一個幻覺，但我仍然很高興，我很少想到你，因為我無法控制懷念你的情緒。是的，母親。我可以過你所希望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走艱難的道路，或許未知總是比已知更吸引我。我寧願看不清前方几步荊棘后的情景，也不想走在康庄大道上一眼望到死亡。是的，母親。我選擇艱難的道路，因為前方的遮蔽，可以讓我看不到最終歸宿，我留戀自己經歷的一切，即使是艱難自身，我害怕死亡。」

「你是我唯一的想念，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四年，我想念你的一切，你的頭髮還在我手裡纏繞，你的笑容還在讓我忘記憂傷。我幾乎已經忘記你的父親，我的丈夫，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兩年，我只感覺少了一個人，卻不知道少了一個怎樣的人。但是你不同，縱然陰陽相隔，再分離百年，我仍然能感覺到你。我無法看到你忍受痛苦。最終歸宿每個人都會有，你的師父不是說即使仙人也擺脫不掉么？讓我告訴你，歸宿一點也不可怕。既然擺脫**也不能逃過死亡，為什麼不看開一點呢？不要再去忍受痛苦吧，還記得你上一次開心是什麼時候么？有多長時間你在壓抑自己，不能開懷大笑呢？回到家裡，雖然那只是三間小小的房屋，它們屬於你，求你的叔叔把賣掉的土地贖回來吧，用下半生品嘗塵世間的快樂，不必追求虛幻。」

「母親，我的幻想，你是我捨不得結束的幻覺，卻在勸告我不要追求虛幻。我不了解我自己，我期望著所有塵世的快樂，卻總是在看見它們的時候繞路而行。師父說我的右腕上有仙人標記，或許是它在控制我，暗中推動我走在黑暗的道路上，實現它自己的目的。它隱藏得那麼好，二十四年來我從未有過特殊感覺，即使現在也沒有。我很疑惑，師父或許看錯了，這不是什麼仙人標記，只是一塊普通的胎記。我還是要對自己走的路負責。母親，我很疲憊，在默默無聞的生活中我也很疲憊，你肯定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你來勸告我回到熟悉的道路上。師父說我永遠都有選擇，但我知道一旦有了付出，選擇就很困難，我剛剛選擇過一次，放下書籍，拿起陌生的劍。十九年的努力和心血被我拋棄了，我仍然能看見第一本書的樣子，能聞到它的墨香，能感受到讀出文字時的激動。這一切我都拋棄了，我想我的童年真的是太漫長了，我把五歲時的遊戲一直保留到二十四歲，而我，終於要換一個遊戲。母親，我不能回頭了，我和平坦的道路之間，已經有了鴻溝。」

「我的兒子，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的鴻溝把我也隔在了你這一邊。」

「母親。我想這一切是有理由的，我過去生活的一切都離開了我。先是父親和你，之後，我自己背離了一切人，我的叔叔，我的友人，我的老師，現在終於只剩下我一個人，這都是我造成的結果，這樣，當我遇到仙人的時候，不再有更多的留戀。只有你，母親，雖然你離開了我，我仍然存有留戀，而我現在必須斬斷它。母親，如果一開始我就知道要這樣做，要放棄對你的留戀，我很可能會放棄學仙，但是我現在已經在路上，面對選擇，我沒有選擇的能力。母親，離開吧。」

陸方微笑著，流著眼淚，看著山外的夕陽一點點落下，一道紅霞點亮了眼前的一株大樹，然後歸於黑夜。

小油燈漸漸亮起來，陸方心裡空蕩蕩的，像被割掉了一塊東西。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一隻手碰了一下陸方的衣襟，陸方低頭看見一個醜陋的矮人站在身邊，滿面愁容地仰望著他，另一隻手上端著托盤，上面有一杯水一張餅和一條絲巾。

陸方拿起絲巾擦乾臉，喝了水，拿起餅，說道：「謝謝你，希望有機會我可以報答你。」

醜陋的矮人雙手托盤，帶著絲巾和水杯，沉默地轉身走了。

李孤仙比前兩夜來得都早些，陸方沒有提起白天的幻覺，李孤仙也沒有問。

「找到你自己的內丹了？」

「嗯。」

「慢慢地，你的內丹會一天天壯大，最後，你要把借來的仙氣全部清除。」

「什麼時候？」

「你會知道的，或者說你的內丹會知道的，從一開始它就知道體內還有借來的仙氣，當它強大以後，自會告訴你時候已到。徒弟，你比我估計得還要好，你會是一個偉大的修行者。但是還有一種法術，是我要傳授給你的。無論你的劍術與內丹修鍊到什麼程度，都不能和這種法術相提並論。」

「師父。」陸方臉上露出熱切的表情，「我能學么？」

「能，或許只有你能，仙人標記，多麼罕見的事情。你附耳過來。」

陸方聽李孤仙在耳邊輕輕地說出一篇文字，每個字都像用刀斧一樣刻在石壁上，陸方覺得很難受，但意外地發現似乎每一句話都能理解。

很快，李孤仙說完了文字，意味深長地看著陸方，陸方甚至不需要再背一遍，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牢牢記在心裡，不可能忘卻。

「無論修行者多麼苦練，他可以激發人最大的潛能，但不能超過它，更大更多的力量需要從外界而來，風雨雷電、木石金土，天上地下的神鬼，修行者都可以利用，但這些力量並不屬於他。而我傳授給你的是真正的仙家秘法，超越人的潛能，創造屬於自己的偉大力量，比所有借來的力量都強大。」

李孤仙微笑看著陸方，自己的徒弟用不可思議的眼光表達驚喜，伸出雙手似乎已經練成了秘術。

「徒弟，劍術與內丹有速成的法門，這套秘法卻沒有，不要奢望很快就能練成，時刻想著它，但不要執著。」

「是，師父，弟子明白。」

李孤仙用期許的目光看著陸方，「你知道么，發現你是我的運氣，不知道多少億萬人當中才會有一個仙家標記。傳你仙術是我的職責。但是我要離去了，你將自己修行。」

「什麼！師父，我不能陪在你的身邊么？」

「我的道號是孤道人，帶著徒弟不習慣。我自有安排，雞公山再往南，過了縣城，有一個大普恩寺，你知道么？」

「弟子知道，那是朝庭的護國寺，京城內外最大的寺院，但是我沒有去過。」

「這裡不是久留之地，你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修行。去大普恩寺，找監寺僧寶德禪師，他是我多年至交，出家前與我師兄弟相稱，你可以稱他師叔。我已經和他交待過，寺里院宇眾多，可以為你安排一處極佳的修行場所。他出家之前，學得也是道家仙術，你有疑難盡可以問他。」

「師父，弟子得蒙大恩，未能報得一絲一毫，卻要就此分別么？」

「修行之人不講報恩，一切自有機緣。有一件事你要記得，我傳你的秘法，無論成與不成，絕不可再向第三人提起，仙家世界也並非全是清靜無為，小心為上。」

「是，弟子謹遵。」

李孤仙想了一想，道：「你還有一個師兄，姓鄭，號通玄，或者也在京師，有緣的話，你會見到他。我送你一號，名通陽，行走江湖，若有人問起，你也可報下門戶。」

「弟子陸通陽謝師父賜號。」

李孤仙望著廟外的黑夜，沉吟一會，「此山附近有妖物，我給這座廟施了法，不受妖物注意，明天太陽落山，法術就會消失，所以你在天黑前要下山。」

「是，師父，那妖物就是在虎頭庄為患的么？」

「嗯，不必理它，小小妖物，自有人收拾。」

李孤仙沉默了一陣沒有說話，陸方問道：

「師父還有什麼指示？」

李孤仙看著陸方，「機緣，一切自有機緣。」一甩袖，供桌上的神谷燈消失，廟裡一片黑暗，「徒弟，修行路上千難萬險，江湖之中風波難測，一切都要自己小心。」

「師父。」

陸方叫了一聲，突然的黑暗讓他什麼也看不見，知道李孤仙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