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妖斗（1）

「看，你自己，獨一無二的你。」無論高貴還是卑微的人，一生當中總會有一刻產生這樣的想法。

陸方睜開眼，平生第一次也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此前，他坐在黑暗中修鍊內丹，感覺著身體內某處微弱的火，小心翼翼地看護它，讓它一點點極緩慢地成長，時不時秘法當中的幾句話會突然進入腦子裡，打斷靜修，斷斷續續地修鍊了不知多少時間，他倒頭進入無夢的睡眠。

被鳥鳴吵醒，他站起身，整個身體無比舒暢，廟內的灰塵看上去如此親切，角落裡新添了一張蛛網。

深吸一口廟外進來的清新空氣，陸方檢查體內的狀況：自己的內丹像巨大的火堆一樣蓬勃燃燒，師父輸送的仙氣也異常旺盛，手腳忍不住都想動。

我一夜之間已經修鍊到這種程度么？他驚喜異常，是標記的功勞？他掀起右手衣袖，看著上面的黑色記號，師父給自己的仙氣就是從這裡進入，現在看上去毫無變化，「我以為你是個醜陋的東西，沒想到卻是我唯一特殊的地方。」

秘術的文字一瞬間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歷歷在目，不，他想，它沒有什麼變化，我記得每一個字，似乎也懂得每一句話，可是仍然摸不著頭腦，甚至無從修鍊。

陸方拿起劍，壓抑不住興奮，拔劍出鞘，暗紅色的劍脊在陽光下更顯陰沉，雪白的劍刃光芒耀眼，仔細凝視，所有小缺口無比清晰。

他把劍鞘放在供桌上，自言自語：

「沒錯，我要下山，修鍊秘術，超越古今所有修行者。但是，在這之前，我要認真試試這把劍。」

「嗤」，陸方一劍刺出，猛烈的破空之聲，在意料之中。他不停地擊刺，不管什麼招式，腳步盡量跟上，越舞越快，步伐也越來越大。

「噗」，劍又刺入廟內的柱子，瞬時又被拔出。

陸方想，為什麼還要守在廟內，我已經不用再懼怕任何妖物，於是走出廟門，來到院內。這裡雖然不大，也比廟內寬暢得多，腳下的輕柔的落葉更增加了精力。

右手邊的一段牆腳下，有新培起的土包，陸方走到近前，說：「馬如嘯，我留下你的劍，也記得我的諾言，三天來我知道了許多事情，你在這裡死去，我卻在這裡獲得新生，我很抱歉用一聲『嗯』來接受你的囑託，如果你的魂魄還沒有走遠，我願意鄭重對你說，我會把你的劍交給那個人，如果可能，我願意為你的復仇出一份力。」

院里的兩株大樹相隔有十幾步，從院門到廟門之間露出一段石砌的甬路，茂盛的樹冠幾乎遮蔽了整個院落，只在中間的甬路上留出空隙，早晨清冷的陽光輕快地在上面跳躍。

他忽然產生一個問題：仙人應該會飛，怎麼也應該御風而行吧。

陸方輕輕跳了一下，比平時的確高一些，而且力量充沛，落地時幾乎無聲，又用力一跳，離地不過幾尺，雖然更高一點，但不要說飛，就是徒手觸碰樹冠也比較勉強。

這麼說，我是不會飛嘍？他想，還有許許多多的仙術自己沒有學到，比如變成鳥一類的，劍術、丹術、秘術，有兩樣我感覺一夜之間已經大有成效，如果師父在這裡，我應該求他教授更多的仙術。

他站在兩株樹的中間，自創招勢，胡亂舞劍，記得師父的話，一心求快，劍風所及，地上的腐葉也一層層颳起。

毫無目標地擊刺了一百多下，他覺得體內的力量越來越強，僅僅是憑空舞劍已經無法渲瀉，於是開始尋找目標，擊刺飄浮的樹葉，有從地面帶起來的，也有樹上偶爾落下來的。

開始力量過大，劍未碰到葉子，激起的風就將它吹走，陸方調整體內氣息，控制收放的力度，劍更加快，破空之聲卻小了許多，慢慢能擊中許多樹葉。

原來不僅僅是使用力量，控制力量也是宣洩的一種方法，他想。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樹葉越刺越多，陸方一一驗證所學的劍術內容。

他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不再用眼光追隨目標，但是他知道每一片葉子在空中的位置，知道它們在下一下瞬間在移動到哪裡，甚至來不及判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手裡的劍已經刺中目標。

就像在陰暗的房屋當中待了很長時間之後，突然來到陽光充足的室外，第一眼看到的景物會無比精細，陸方猛然間「又能看到」周圍的一切，但是一切都已不同。

十一歲的時候，他很少出門，總是閉門苦讀，有一天，他無端端地心生煩悶，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書上的文字一個個面目陌生，全不像已經讀過很多遍，於是他合上書卷，就像二十四歲在山上舞劍時一樣，沒有任何想法產生，身體就已行動：站起身，走了幾步，緩解腿腳的麻木和驟然站立時的心臟狂跳，推開門，院子里的一株梨樹舉著一團白茫茫地花朵，一下子就佔據了他全部視線，這株樹一直種在自家的院子里，他看過無數次，只有這一次給他無比深刻的印象，那時春日的陽光與和煦的風，以及雞鴨的鳴叫、吐綠的青草，所有景物都成為一樹梨花的一部分，而不再單獨存在，這樹除了自身的特性，還同時有光的溫暖、風的輕柔、草的淡香、聲的清脆。

就是這樣，那一幕讓他一直銘記，他曾經努力想複製這種感覺，但無論怎樣再看梨樹，都沒有特別的感受，直到二十四歲的時候，站在從未來過的荒涼小廟的院中，同一種感覺不期而至，所以，雖然他看到的一切應該讓他驚訝，但他的第一個想法卻是：啊，我等你很久了。

他看到的不會是梨樹，也不是任何一株樹木，他看到樹葉在空中飄蕩的路徑，風吹過時的痕迹，地氣上升時無窮無盡的運動……他看到：自己站在無法說出其巨大的力量之上，四周的一切，動與不動，生與不生，都是一股股的力量，有大有小，五顏六色，無一不是光芒四射，初時如亂麻，逐漸清晰如白紙。

他停止舞劍，驚訝之情還是產生，又逐漸成為敬畏與感動，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看到的新鮮事物當中，生怕十一歲時的感受突然來到又突然離去。

我來到了仙境，還是我已成仙？這是仙人眼中的世界么？原來無色無欲這樣簡單，我現在看著這株大樹向上流動的力量，又向外揮散，哪裡還會在意它粗糙的外皮，看著它們又如何能夠再忍受塵世間的虛偽。

這想法只存在了一剎那，他又完全被看到的全新景象吸引，不需要移動腳步，只要心裡想，目光就會跟上，他觀察腳下的土地和整個山神廟，灰塵、落葉、木架、磚瓦、昆蟲……每一個都需要仔細觀看，但不能看得更遠，陸方稍有遺憾，不過僅僅只是這座小小的廟宇就已呈現出無比複雜多樣的力量，他也沒有辦法再接受更多的景物。

*******

他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完全忘卻修行的事情，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個獃獃的書生，提著劍茫然無措，站在落葉覆蓋的院子里，還帶有點顛狂的意思。

紅衣女子從空中跌落時，看到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嚇了一跳，但是身上的傷口疼痛難忍，否則她一定要提劍先刺中怪人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