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秘密

55 秘密

徐中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用力握著男人的手,十指交扣在一起,是一種給予安全感的姿勢。而他掌心裡的那隻手冰涼,甚至在發抖。

「跟我走。」徐中說完,轉頭看了徐母一眼,徐母嘆氣,瞭然地點點頭,徐中便拉著盧淵往街邊巷子里走,很快離開人群,遠離了嘈雜的議論聲,談笑聲。

盧淵心不在焉,他很少有這樣的時刻,頭腦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任何事。所以當有人幫他做決定,牽著他走時,他也很自然地跟著對方。

在一種渾渾噩噩的情況下,他和徐中穿過兩條街,來到安靜而狹小的巷弄深處。

大概這裡太過偏僻,完全被負責布置的人們忽略了。檐下沒有掛白燈籠,屋瓦也是青幽幽的,像一列列青黑色魚背,反射著冰冷蒼白的月光。

盧淵扯了下衣領。他身上穿的粗布外袍做工低劣,很不合身,是徐母剛剛同相熟的兵士借來,暫時給他和徐中禦寒用的。

但這樣一件衣服,似乎已擋不住深秋的夜風。

徐中搓了搓手,目光卻始終沒從盧淵身上轉開。他看見盧淵靜立片刻,就坐向牆根下那片能被月光照亮一角的台階,閉著眼,深深吐出口氣,好像終於能夠呼吸一樣。

徐中心裡一疼,喚道:「媳……盧淵。」

習慣性的稱呼剛一出口,就被他改了個音。盧淵不喜歡聽人那麼叫他,為此已不知說過徐中多少次,軟硬兼施,徐中卻對這聲「媳婦兒」情有獨鍾,一直不樂意改口。

但今晚不一樣……

徐中揉了揉凍紅的鼻尖,難得老實地站在盧淵旁邊,恨不得事事都順著他,只要他能高興一點。

但過了許久,周圍仍是凝固般的安靜。徐中忍不住彎腰看了看他,盧淵的表情卻隱在大片樹影下,看不分明。

徐中猶豫了一下,雙手一拽褲腿,在他面前蹲下來,低聲道:「你想哭就哭吧,我不笑話你。要不然還是……我陪你說會兒話?」說這話的時候,他伸手摸在了盧淵後頸上,安慰地揉了揉。

盧淵肩膀一僵,卻反常地沒有反抗。

徐中深吸口氣,道:「我娘常跟我說,生老病死都是有定數的。人從『別的地方』到人間來,就跟咱們離家遊玩一樣,時候到了總要回家,還回到『那個地方』去。」

他低下脖子,想湊過去瞧瞧盧淵的情形,盧淵卻一言不發,在他靠近的時候撇開了頭。

徐中沒有了辦法,索性也挨在他身邊坐下,搭著他肩膀使勁摟了摟,故意換上輕鬆的口吻道:「難過什麼啊,回『那個地方』是去享福的,說不準還能碰見我爹。他都在那邊享了十來年福了,我跟我娘倒是飢一頓飽一頓地受苦。」

徐中話頭挑起,便專撿些自家的有趣事兒說給他聽,講自己小時候如何如何調皮,三天兩頭地上房拆瓦,又講他娘如何如何潑辣,曾追著上門鬧事的小寡婦罵了四條街。

直說到口渴,盧淵也不睬他,徐中便覺得說不下去,拿牙尖颳了刮嘴唇,撐著腦袋干坐著,四周又陷入磨人的寂靜。

發生這樣的事,徐中心裡也不是滋味兒。

上次誤闖禁宮,他眼看老皇帝病得厲害,但總以為還能撐上一年半載。命小太監送自己出宮的時候,老皇帝投來的眼神充滿了熱切,彷彿把賭注都押在他這個陌生人的身上。那目光,徐中到現在都還記得,卻沒想到竟是最後一眼。

被囚在那種地方,好好的人也捱不住,興許這下子才是脫離苦海,往生極樂。但願他下輩子別再托生帝王家,過些平常日子,省得總被溫白陸這樣的惡人惦記。

徐中這麼一想,堵在心裡的那團陰霾便散了些。

他現在更擔心盧淵把自己憋悶出病來,這人事事都愛強忍,高興忍,難過也忍。表面看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心裡是怎樣的難受法,卻只有他自己曉得。

徐中見他低頭坐著,也不知在想什麼。頭頂上月大如盤,耳邊只有零星秋蟲鳴叫與細細的風聲,徐中一時覺得心底空落落的,隨手撿起片樹葉,放在嘴邊吹響,不知不覺竟拐到了幼時常哼的曲調。

——月亮彎彎照明堂,栚子開花打梗長,荷葉開花水中央。

記憶里孩童的歌聲起起伏伏,男孩子像陣風一樣,唱著歌從城郊的山坡飛跑而下。騎在他肩頭的弟弟歡笑不停,白胖小手裡攥著草編的蚱蜢……

徐中丟下樹葉,出了會兒神。人吶,怎麼總有這麼多分分合合。

天色更沉,秋風又寒一重,他仰頭看月亮,做好了這樣靜坐一夜的準備。半晌,盧淵卻突然低笑了一聲,笑聲裡帶著揮之不去的苦澀。

「我真應該恨他。」盧淵向後靠了靠,也抬頭看著天,月光映亮他發白的臉。

不知是不是錯覺,徐中看到他眼睛濕潤,眼角泛著微紅,聞言又想起老皇帝曾說的話:這麼多年,我都沒見過他了……他恨我呀……

徐中拉緊了衣服,偏頭望著他道:「你家裡有錢有勢,不像窮老百姓似的搶房子分家產,爺倆還能鬧什麼矛盾啊,他對你不好?」

盧淵聽出他話里的羨慕之意,看了他一眼,問:「你很想像我這樣?」

徐中挑挑眉毛,一縮脖子:「想也沒用。」

「皇帝的兒子不是那麼好當的。」盧淵道,「他既是父,也是君,隨口一句話便是聖旨,能令人平步青雲,亦可教人生不如死。」

徐中正琢磨這話是什麼意思,盧淵忽然道:「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何會做那樣的風箏?」他頓了頓,道,「我是為了逃跑。」

徐中大惑不解,半張著嘴巴:「當皇子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大把銀子花不完,傻子才跑。」

「起初的確是這樣……」盧淵眯了眼,後背抵住冰冷的矮牆。在這天幕沉沉繁星點點的夜晚,他忽然產生傾訴的*,「母妃正當盛寵之時,宋妃還只是小小的美人,但她性子乖巧,常來宮中問安,又愛送些精細物件討母妃歡心。」

徐中聽了開頭,就大概猜到七八分,嘖嘖兩聲道:「這種事兒在尋常人家也是不稀奇了,小老婆討好大老婆,能懷什麼好心,怕是要害你們。」

盧淵點點頭,道:「的確,宋妃在母妃的舉薦下得到寵幸,後來又誕下盧泓,步步高升。誰知她嫉妒心起,竟而忘恩負義,一再構陷母妃,致使父皇大發雷霆,將我母子二人遣至西北貧瘠之地遷興。」

徐中大吃一驚,道:「窮山惡水出刁民,那地方哪待得住人,更別說你們這種金枝玉葉了。」

「那時我尚年幼,下臣欺我母子勢弱,常有意刁難。加之魯兵猖獗,頻頻襲擾邊城,幾乎將遷興當做他們自己的國土。有一次,魯皇微服圍獵路過遷興,恰遇母妃入寺祈福,一見之下竟起色心。那狗賊揮師攻城,霸佔了母妃,我也淪為他掌中傀儡,無計可施。」

盧淵雙拳緊捏,抿起的嘴角刻滿恨意。

徐中狠狠一拍大腿,罵道:「豈有此理!老婆孩子被人欺負,你爹還不出兵打那魯國狗皇帝?」

盧淵愴然一笑,道:「天高皇帝遠,他怎會過問這芝麻大的遷興?將我母子逐出上雍之時,他便是要我們自生自滅了,何況此事若傳出,母妃失節便只有死之一途,我隱瞞還來不及,豈會向朝廷奏報?」

徐中眉頭皺成一團,又是氣憤又是同情:「那就沒辦法了?你手下的大小官員呢,平時拿著銀子,吃著米糧,這會兒就都不頂事了?」

「他們?一個個貪生怕死,不落井下石便是好的。」盧淵眼帘微動,深如寒潭的雙目中翻湧波濤,「那魯賊駐兵城中,每隔一段時間,便來遷興作惡享樂。他一面用母妃之事脅迫我聽命於他,一面又以我的性命要挾母妃委身屈從。可笑我年幼天真,幾次三番遭他羞辱毒打后,便只想著做個大風箏,從高牆飛出這地獄牢籠。」

「什麼?他打你?!」徐中一下子站起來,氣得來回走了好幾趟,憋得臉紅脖子粗,「媽的魯國老雜毛,他敢打我媳婦兒!我都不捨得碰一碰,他敢打你!」

盧淵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徐中才撓撓頭,重新坐下來,穩了穩語調道:「要不是他死得早,我非把他揪出來綁在街上,讓來來往往的人挨個兒揍他一頓,吐他吐沫,放上三天再咔嚓了他,給你們出這口惡氣。」

盧淵見了他激憤之態,擱在平常免不得要說上幾句,教他遇事沉穩些。但今日聽他一番痛罵,卻覺十分受用,彷彿真把那大仇人捆在街頭,如此炮製了一般。

徐中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你逃跑三次不成,還摔斷了腿,那肯定又落在老雜毛手裡,他沒為難你罷?」

盧淵道:「他沒再打我。」

徐中鬆了口氣道:「那就好。」

卻聽盧淵又接著說:「第三次被抓回之後,他勃然大怒,下令把我鎖進木箱內,兩天兩夜不許放人,更不準給我飯吃。等重見天日,我卻得上了一種怪病,從此無法在漆黑的房間獨處,否則就會胸悶恐慌,產生幻覺,甚至不省人事。」

徐中睜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

他終於解開一直以來的疑團,知道了盧淵必須點著燈睡覺的原因,但即使有過無數種猜測,他也萬萬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

徐中喉嚨里發堵,狠狠吞咽兩下,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你那時候才多大,他還……還算是個人嗎?」

「如非拜他所賜,我又怎會是今日之我?」盧淵目含譏誚,話音陡然轉冷,「是他教我明白,人若不站上權力巔峰,就唯有任人欺凌。」

徐中心頭一突,眼前的男人坐在月光下,周身都散發出冷厲的氣息,方才那個沉浸於悲傷的人,已完全消失無蹤。

盧淵忽然轉過頭來,傾身向前,單手按住徐中身側的條石。兩人的距離因此拉近,盧淵的姿勢充滿壓迫性,表情卻出奇柔和。

「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就表示我已對你全然信賴,毫無保留。」盧淵望著他,眼中是深不見底的墨色,沉靜,凝定,難以捉摸,「徐中,你絕不可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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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落魄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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