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喪考妣

第22章 如喪考妣

初夏的晨露撒在地上,凌韶吾踩著晨露先到了丹心院外,一問,果然凌尤勝出門了;於是又向自己個的外書房去,進了書房院子,便瞧見鄔音生偷拿了他的書躲在窗子下搖頭晃腦。

「少爺——」鄔音生忙將書藏在背後。

凌韶吾不以為然地說:「送你就是,左右我不愛讀書。」

鄔音生訕訕地謝恩,心裡恨不得凌雅崢跟凌韶吾一樣忠厚,忙上前問:「少爺一大早過來,是要忙著抄書交給老太爺?」

凌韶吾悻悻地搖頭,問道:「那呂三一大早來,帶著父親出門了,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呂三……鄔音生略略思量,對凌韶吾說:「這呂三,實際上,是謝莞顏的人。」

「什麼?」凌韶吾大吃一驚,還當謝莞顏那小門小戶出來的,除了齊清讓一家拿捏不住旁人呢。

「只怕,呂三是帶著三老爺去弗如庵里見謝莞顏呢。」鄔音生抿唇一笑,終於等到將凌雅嶸的身世告訴凌韶吾的時候了。

「見謝莞顏?」凌韶吾眼皮子一跳,立時吩咐說:「走,去把三老爺追回來!」還敢再見那賤、人,真是豈有此理了。

「是。」鄔音生藏著笑,立時吩咐德卿去指派人備馬,不驚動凌詠年等人地隨著凌韶吾騎馬出了致遠侯府。

路上,凌韶吾臉色鐵青,鄔音生神態閑散,追到了弗如庵山門前,凌韶吾要立時進去,鄔音生忙攔住他,勸說道:「少爺,只怕老爺不敢從前門進。」

「後門?」凌韶吾一蹙眉,便果斷地帶著鄔音生騎馬上山,穿過密林繞到弗如庵後門。

此時已經日上三竿,後門被竹林掩映,尚埋在一片陰霾中。

凌韶吾下了馬,將韁繩丟給鄔音生叫他將馬拴在樹上,便過去敲門,一連敲了四五下,才有個小尼姑過來開門。

「施主……」

小尼姑才開口,就被凌韶吾推搡開,凌韶吾進了後門,手裡緊緊地攥著鞭子,問那小尼姑,「凌家三老爺呢?」

「三老爺?」小尼姑一頭霧水地不解眼前少年問這個做什麼。

「說,三老爺哪去了?」凌韶吾又逼問了一聲。

鄔音生忍不住搖了搖頭,將在凌韶吾書房內翻找到的碎銀子拿出一角伸到小尼姑面前,「謝莞顏呢?」

「施主是說三貞?」小尼姑看著鄔音生手上的銀子,眼前一亮,忙說,「三貞在那邊呢。」手一指,指向離著後門很近的低矮屋子。

「怎麼會在那邊?」鄔音生又拿了一角碎銀子。

小尼姑笑道:「凌家老夫人說要把三貞關進柴房裡,我們庵主怕得罪三老爺,特特叫人收拾出一間偏僻、乾淨的小屋子給三貞住。」

「勞煩你去走一遭,就說,凌家的小姐來探望三貞,請三貞出來說話。」鄔音生說著,拉著凌韶吾退出後門。

小尼姑訕訕地一笑,鄔音生立時指著唇紅齒白的凌韶吾,笑嘻嘻地說:「我們少爺只想跟三貞說幾句話,事辦成了,我們少爺,還有話要跟你說呢。」伸手就在小尼姑手上一揉。

小尼姑臉上一紅,脈脈地瞅了凌韶吾一眼,嬌聲哎了一聲,就忙去那小屋子裡喊人。

凌韶吾瞅著小尼姑去了,忍不住埋怨鄔音生自作主張,「知道咱們比父親先來了,就去路上堵著他就是,何必冒充姑娘家去見那賤、人,況且,調戲個出家人,算是個什麼事?」

鄔音生伸出手擋在嘴前噓了一聲,「少爺忘了小的是怎麼出主意叫少爺應付胡不歸那老東西的?」

「雖是如此……」凌韶吾重重地抓向手邊只手可握的翠竹,又勤學好問地問:「你怎麼知道,那小尼姑可以調戲?」

鄔音生笑道:「少爺沒聞見那小尼姑身上的胭脂味?」說著話,又拉著凌韶吾向竹林中躲去,覷見兩匹馬遠遠地拴著,就帶著凌韶吾向一叢濃密的蓬草走去。

凌韶吾疑惑地問:「咱們心安理得,躲個什麼?」

「萬一那小尼姑以為咱們不是正經人,帶了老尼姑出來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鄔音生哄著凌韶吾。

凌韶吾一默,冷不防聽見一陣腳步聲,不自覺地隨著鄔音生矮下身子躲在蓬草之後,遠遠地瞧見個光頭的清麗尼姑走了出來,待要出聲痛罵,忽地被鄔音生捂住了嘴。

「嶸兒,是你嗎?」謝莞顏穿著一身衲衣,焦急地看著樹林,四處尋不到人,不由地心一墜,忽地在蟲鳴鳥叫聲中聽見一聲響鼻,腳步一頓,就忙要轉回庵堂。

凌韶吾身子一動,就被鄔音生按住。

鄔音生從蓬草後走了出來,望著急著回去的謝莞顏,喊了一聲夫人。

謝莞顏停住腳,轉過身來,認出是鄔音生,輕輕地吁出一口氣,「你怎麼來了?九小姐呢?」

「夫人,九小姐的事,只怕泄露了。」鄔音生蹙著眉,搖頭一嘆。

凌韶吾一怔,凌雅嶸的事,有什麼可泄露的?

「什麼?」謝莞顏如遭雷擊,「怎麼會……」又看向蓬草后,不再見人出來,踉蹌兩步扶著一棵松樹站住,「是誰泄露了嶸兒的身世?是只泄露了嶸兒的身世,還是,那姓柳的難產的事,也泄露了出來?」

「……呂三。」鄔音生輕輕開口,反正謝莞顏還沒見過凌尤勝,由著他怎麼說。

「他?」謝莞顏緊緊咬住口中晶瑩貝齒,不由地落下淚來,又疑惑地問:「你怎麼會來?勝哥怎麼會用上你?」

「老爺被老太爺禁足,無人可用,恰瞧著我進後院給五少爺送書,便求了我的來傳話;老爺說,現如今只有老太爺、老夫人知曉,與其等著老太爺、老夫人滅口,不如請夫人,先行一步。」鄔音生重重地向地上跪去。

「口說無憑!」謝莞顏微微眯了眯眼睛,螻蟻尚且偷生,三言兩語就想要她求死?

鄔音生從袖子里摸出一張泛黃的舊紙張,「夫人可還認得,這藥方?」

謝莞顏一顫,脫口道:「你爹將當初給柳如眉下藥的方子留下了?」

「是,我爹心細如髮,十年前當著夫人面燒掉的藥方,是另外抄謄的一張。這一張,是我娘改嫁前,留給我安身立命用的。」

下藥——凌韶吾癱坐在蓬草后,聽懂了謝莞顏的話,不由地渾身發冷。

謝莞顏劈手將那藥方搶在手上,揉做一團攥在手上,冷笑道:「姓古的老婆子還想殺我滅口?若不是她幫著遮掩,怎會沒人看得出姓柳的肚子里的孩子壓根沒出來?敢滅我的口,當我們柳家搬出雁州府的人死了?」

「你們柳家人,離著死,不遠了。」凌韶吾攥著拳頭,從蓬草後走了出來,臉色蒼白地看向謝莞顏,「我母親肚子里的孩子沒出來,那嶸兒究竟是誰的種?」

謝莞顏瞅著凌韶吾出來,嚇得背靠著松樹也站不定,怨毒地望著鄔音生,忙說道:「嶸兒不是先夫人的,又是誰的?先夫人懷的是雙生子……」

「究竟是誰的?」凌韶吾手上鞭子用力地抽去,湖絲馬鞭抽在那粉嫩的臉頰上,立時留下一道紅紅的鞭痕。

「少爺——」

凌韶吾轉身又一鞭,向鄔音生抽去。

鄔音生跪在地上,挺直胸膛承受那帶起腥風的鞭子,覷見謝莞顏要跑,立時撲到她身上,將她用力地摁在地上,單薄的眼皮激動得越發薄透,「少爺,小的一直想跟五少爺一五一十地交代,又怕五少爺不信。只能引著少爺眼見為實。」

「捆著她,去見祖父、祖母——不,去找外祖父主持公道。」凌韶吾發狠地說。

「少爺,不可!」鄔音生摁住謝莞顏的頭,見她要喊,伸手抓了一把腐爛的樹葉塞在她嘴裡。

「殺人償命,有什麼不可?」凌韶吾陰狠地瞪向謝莞顏手上的藥方。

「還請五少爺權衡利弊得失。」

「利弊得失?」凌韶吾蒼涼地一笑,先前凌尤勝對柳如眉的羞辱,比起眼前所見,根本不值一提。

「少爺,人心難測,世上的罪千千萬萬,其中就有一半,叫人不恨有罪的,只恨揭發罪狀的。少爺若叫柳老將軍知道,雖解了一時的氣,但叫凌、柳兩家反目成仇,最上頭的紆國公見左膀右臂生出嫌隙,恨誰?恨少爺;致遠侯府聲敗名列,老太爺恨誰?恨少爺;大少爺、二少爺因這事親事有礙,恨誰?也是恨少爺。」

謝莞顏狼狽地趴在地上,忍不住連連點頭附和。

「這麼說來,我母親的大仇,不能報了?」凌韶吾無處發泄心中怨恨,舉起鞭子便向身邊松樹抽去,力道大得鞭子上的湖絲斷開恍若柳絮般飛舞。

「少爺叫老爺跟這女人的算計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跟八小姐活得好好的,不就是替夫人報仇了嗎?少爺若是執意將這事宣揚開,八小姐的處境也艱難了——老夫人做錯了事,不揭發,她心裡是愧疚;揭發了,她心裡就是怨恨。」

「這就是人心?」

「這就是人心。」

凌韶吾睜大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淚水,滿是少年朝氣的眸子徹底沉靜下來,寒涼得彷彿幽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不敢揭穿,謝莞顏吐出口中的腐葉,歡喜得也流出了眼淚。

「八妹妹知道嗎?」凌韶吾閉了閉眼。

「八小姐知道,但一直苦於口說無憑,不能告知五少爺——若貿貿然說了,只怕五少爺還會恨她嫉妒小妹污衊小妹。」鄔音生微微挑眉,等著聽凌韶吾怎麼教訓謝莞顏。

「難怪她叫我收留你,難怪她有意不叫我見嶸兒。」凌韶吾眼睛忽然睜大,「嶸兒知道嗎?」

謝莞顏趴在地上連連搖頭。

鄔音生趕著說:「九小姐早知道了,就十少爺不知道。」

「那就叫老十一直不知道吧。」凌韶吾冷笑一聲,年少的無知無畏全沒了,只剩下徹骨的涼意。

鄔音生從謝莞顏身上起來。

凌韶吾將手上的湖絲馬鞭遞到鄔音生面前。

「這是……」鄔音生心思一轉,待見謝莞顏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向弗如庵跑,忙握著鞭子兜住她纖細的脖頸,用力地拉扯。

謝莞顏嘴裡唔唔出聲,奮力地掙紮起來,眼見要掙脫開,凌韶吾也伸出手用力地勒住。

謝莞顏蹬著腿,忍不住翻起白眼,手無力地向面前抓去,掌心裡握著的藥方滾在地上,埋沒在一片枯葉中,片刻之後,謝莞顏便渾身軟了下來。

鄔音生手一撒,將謝莞顏丟在地上,「少爺,咱們快走。」

「此事不可說給八小姐聽,免得她害怕。」親人,只剩下凌雅崢一個了。凌韶吾撿起鞭子,用力地抽向地上蓬草,聽見馬兒嘶叫,便向自己的馬走去。

鄔音生抓起地上腐葉撒在謝莞顏身上,聽她咳嗽一聲見她猛然睜大眼睛,先嚇了一跳,隨即想也不想地抓了手邊石塊隔著樹葉向她面上砸去,砸了兩下,見她沒了聲息,忙丟下石塊,想了想,拿著樹枝在邊上留下「盪、婦淫、娃」四個大字,便去追趕凌韶吾。

弗如庵後門上,一直等著謝莞顏回來的小尼姑久久等不到,開了後門一邊偷偷地向唇上塗抹顏色淺薄的胭脂,一邊出了後門向林子走來。

「三貞師妹?三貞師妹?」小尼姑嘴裡喊著,忽地瞧見黑黃的地上,有一片鮮紅,走近了,見是一堆落葉被鮮血洇濕,好奇地伸手撥開落葉,摸到謝莞顏一隻手,嚇得啊——地一聲大叫,跌跌撞撞地就向弗如庵跑。

「殺人了!三貞死了!」小尼姑慌慌張張地向前跑,一邊跑一邊喊著「三貞叫人殺了!」最後進了正宣經的後殿上,推開人後滿臉鼻涕眼淚地跪在地上,「三貞叫人殺了!」喊了一聲后,瞅著後殿上的人,愣愣地呆住。

只見鼻青臉腫的凌尤勝穿著一身褐色袍子,正滿臉怒容地瞪著凌古氏、一隻手還抓著凌雅崢臂膀;凌古氏嫉恨交加地瞅著穆老姨娘,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了;穆老姨娘低著頭,由著尷尬不已的莫寧氏一頭霧水地勸說凌尤勝。

「誰死了?」凌古氏呆住。

凌尤勝也立時呆若木雞,良久,才醒悟到三貞就是謝莞顏。

凌雅崢、秦舒異口同聲地問:「可瞧見兇手了。」

「兇手……」小尼姑哆哆嗦嗦地,正要說出,冷不丁摸到身上藏著的銀子,忙搖頭,結結巴巴地說,「三貞說後門外有人找她說話,她就出去了。」

「莞顏、莞顏——」凌尤勝嚎叫一聲,快走兩步抓了那小尼姑在手上,「莞顏在哪,快帶著我去。」

「是、是。」小尼姑腿軟了,卻不得不領著凌尤勝走,被抓疼了也不敢吱聲。

有這麼個兒子,真丟人。穆老姨娘老實謙恭地去攙扶凌古氏。

凌古氏甩開穆老姨娘的手,冷笑一聲,忙親自去看。

凌雅崢緊緊地跟著凌古氏,凌雅嶸頭皮不住地發麻,滿臉獃滯地跟著走。

穆老姨娘瞧著凌雅峨要回禪院,就給凌雅文遞眼色,叫凌雅文也回去。

「舒兒,別去。」莫寧氏捂著胸口連聲念叨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見女兒要去,就伸手拉住莫紫馨。

「我去瞧瞧就回來。」秦舒快步地跟上去,狐疑地想:莫非是致遠侯府為了臉面要除了謝莞顏?再看凌古氏、凌尤勝神色,又覺不像。

凌雅嫻猶豫了一下,緊跟著上去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後門,走進林子里,便見兩三隻烏鴉一隻野狗聞著血腥味圍在一個被枯葉遮住的人形邊。

「莞顏、莞顏。」凌尤勝癲狂地抓了石頭趕走烏鴉、野狗,如喪考妣地跪在地上,顫著手將枯葉拂開,望見謝莞顏臉上血肉模糊,嚇得向後跌去,隨後又撲在謝莞顏身上嚎啕起來。

「報官吧。」凌古氏坦蕩地吩咐。

「咦,這邊有幾個字,」凌雅嫻不敢去看屍體,瞅見一片平地上有字,就走過去看,「盪……」念了一個字,再念不下去。

「盪、婦淫、娃?」秦舒走了過來。

正哭得渾渾噩噩的凌尤勝渾身一僵,踉蹌著站起身來,抬腳踢著樹葉抹平那四個字,忽然喊道:「是程九一!無冤無仇,這樣辱罵莞顏的,只有程九一!」

聽凌尤勝污衊起自家家臣,秦舒忙說道:「凌三老爺,沒有憑據,還是小心些說話吧。」

「是他,就是他!他對莞顏求而不得,一直懷恨在心。」凌尤勝咬牙切齒地說。

「程先生可是娶妻生子的人了。」秦舒一蹙眉。

「天底下再沒有比得上莞顏的人了,姓程的若放得下,怎會給她取個三貞這樣的法號?再錯不了了,就是他!」凌尤勝淚流滿面地又跪在謝莞顏身邊。

「嶸兒……」凌古氏推了推強忍著淚水竟咬得嘴裡一道殷紅從嘴角流出的凌雅嶸,又看向神色晦暗莫名的凌雅崢,「崢兒,帶著嶸兒回去吧。」

「是。」凌雅崢滿心唏噓,拉扯著凌雅嶸向回走。

「虧得早休了,不然小姐們還要守孝呢。」袁氏滿臉慶幸,拿著帕子給凌雅嶸擦嘴角,隨口就來了一句真心實意的話。

這該死的婆子!凌雅嶸記恨地閉上眼睛,忍住了淚水,卻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

「那小尼姑跑了!」冷不丁,又有人喊了一聲,便見一堆婆子媳婦隨著老尼姑們向樹林里追去。

「瞧著像是畏罪潛逃。」袁氏吧唧了一下嘴。

「姐姐……」凌雅嶸獃獃地看向凌雅崢,巴望著在凌雅崢臉上看出破綻揪出兇手,一無所獲后,試探地問:「程九一是誰?」

「市井出身的紆國公家臣之一,深得紆國公信賴。」凌雅崢嘲諷地望著凌雅嶸,「是不是一聽這話,立時就覺不是程九一下的毒手?」

凌雅嶸被猜到心思,臉上火辣辣地燙起來:娘親,別怪她,待她進了紆國公府,自能為母親尋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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償我平生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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