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試探
太廟大戟門東面一箭之地有條巷子，落得都是無根的手藝人。大多是上了年歲的老者，偶有栩栩如生的泥人或是甜到粘牙的糖畫，稚童三五成群，嬉鬧推搡著去，視如珍寶的捧回了家。易安曾陪著洛央去過一回，巷子口有個做木雕的婆婆，比起宮裡的匠師自然是差上不少。他不曉得大人為何有興趣，車駕在巷子口停了兩個時辰一直瞧到那老婦收攤回家。繞到木器店尋了一塊上好的樟木，轉過天來就雕出了一個人形，如今已開了臉，是個窈窕的姑娘。
洛央專心致志地瞧著手裡的木塊，就聽易安道：「馮氏和龐氏都沒了，龐妃在宮裡頭髮了好大一通火，說是等皇后回宮定要教她好看；第二日上頭就宣了龐釗進宮，兄妹倆捉摸著郭協同太子是指望不上了，商量著如何明哲保身。皇后昨兒著了平祥回太子府，料理馮氏後事去了。」
「嗯，本官打從今日不見客！」
「是。」易安領了命，抬頭躑躅了一會才諾諾地道，「皇后那處……說是，說是今兒晚上……要同大人敘話。」
洛央抬頭瞧了他一眼，易安一凜，跪下請罪，「奴才該死，大人政事纏身，自是不可打擾。」
太廟清凈，到了時辰便有祝頌祈禱的經文傳來，傳大魏先帝福音保天下蒼生安穩，國泰民安。如今入了更，更漏沉下一層，當日里最後一次頌禱遠遠地傳來，平靜祥和，散盡世間疾苦。他沒有一顆慈悲的心，這等福祉自然消受不起，他低低地道：「我同她再無半點干係。」帶著噬骨的恨，一瞬解脫。從地獄里逃出的惡，觸到世間唯一的暖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樹上落下一根枯舊的松針，斜斜地打在鬆軟的地上，折斷了腰身，半截入土。連著去了三條命，領了皇后命來的平祥，說是娘娘怕殿下沾惹了晦氣，成日里做法事。這頭哭那頭誦經，嗚嗚嚷嚷地吵吵個不停；還有悲悲切切的妃妾，虛情假意的一通乾嚎，尖著個嗓子也沒淚珠子砸地上聽個響，各回各院不照樣上妝簪花笑語晏晏，不過是在外人面子裝面子撐場子罷了。
馮氏娘家來了人，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嫡女德妃在宮裡只知道吃齋念佛，不受寵，哪還有底氣同太子理論，吃個啞巴虧，平祥說什麼做什麼，連個起氣都不敢出。那頭罪人龐氏被一卷破席本是要扔到城外亂墳堆里受盡苦難才可著人去領，龐家不顧書香氣度皇家臉面，一天三回鬧上門。郭鄴是個軟脾氣，說是死者為上，早早地叫人領走了。
馮氏的頭七已過，昨兒郭鄴在靈堂相陪整晚，如今立在樹下已然搖搖欲墜，靜默不語。下人不敢相擾，只求了幾個妃妾，衛良媛打頭，哭哭啼啼求殿下保重身子也沒瞧著郭鄴搭理一聲。直到棺槨入了陵寢，這段悲傷瀰漫的日子才算翻了個篇。
秭姜回院子換了身衣服，那頭就有人通傳殿下人在後花園裡候著。
這幾日妻離子亡，饒是心緒再好的人斷然熬不過去。郭鄴站在石橋下，瞧著池子里成雙的紅金魚，一語不發，瞧著她過來才勉勉強強地招呼了一聲：「姜兒。」
她慢慢走下了橋，一小塊一小塊的青磚，雕著吉祥平安的花紋。在這儲君的府邸，哪處都少不得如意吉祥的意味，或許是皇家福薄，也就只能靠著這些面子上的擺設聊以安慰罷了。她不曉得該如何同他說話，這幾日憔悴的少年太子，卻有了几絲閱盡滄桑的意味。
秭姜在離他三步遠處駐了足，頷首行禮，「見過殿下。」幾日場面上的文章做慣了，也懶得改回來。
郭鄴伸出的手便僵在了那處，受盡了冷風才木訥地攥緊縮回了袖子里，苦笑道：「原以為你待我是不同的，無須這些繁文縟節……如今，你也要同我生分了么？」說罷卻又搖了搖頭，「都走了……」
「太子哥哥節哀！」
郭鄴苦笑，「沒什麼打緊的，憶起來，你和妙施同仲媛極是熟稔，她是何樣的女子許是比我這個做郎君的知之甚深。」仲媛是龐氏的小字。
秭姜點頭，又聽郭鄴道：「是我對不起她，原先龐釗暗中同七叔往來我也是曉得的。在朝為官，世事多舛，朝不保夕，哪個不為家族考慮再三，我不怪他。可是母后的脾性你也知曉，眼裡容不得沙子，要給他一個好看。可後宮不得干政，她只好從仲媛下手警告龐家，好教他們一心一意。府里的嬤嬤都是母后精心選過來伺候，要是給仲媛下藥易如反掌。她肚子里的孩子去了，我也只能聽之任之。」他轉頭看她，滿臉的愧疚，「是我這個做郎君和父親的無能，到了這個年歲還要依靠著母親的庇佑，做不了主……甚至，連她們的性命……」
「龐二姐姐自幼傾慕太子哥哥，曉得你這些難處，她定然是不會怪你的。」
郭鄴冷笑，「是的，她的性子柔軟，事事為我考量，不忍我有半分為難。連沒了孩子也只會忍氣吞聲，甚至還來安慰於我。可我呢……」他所有的忍耐與怒火烈烈的在眼中燃，攥緊了手，不教一絲情緒洶湧而出，「明明曉得這事決計不會這麼簡單，當著那起子人的面我卻不能維護她。」
說起來的都是傷心事，一家不比一家的少，哪座高門大戶里沒有妄喪的命。更深露重莫要往外頭走，少不了厲鬼索命冤魂纏身。天一亮大被一蓋，究竟有沒有福氣享受人間煙火都要看造化。
「太子哥哥如此……便是二姐姐去了也不安心。她只為保太子哥哥一片安泰，需要好生的過日子才是。」她不曉得怎麼安慰他，半大的姑娘裝起了老成，學著宮裡的老人怎麼去勸慰那些沒了子嗣的娘娘們的話。
「我若不能擁有這天下，決計是不得有一片安泰的。」
秭姜聞言，心頭大跳。洛央說，天下的男人可擋美色，可擋銀錢，單單這權勢任由是誰都無力阻擋的。廟宇中的僧人，道觀中道士，倒是跳出三界外的方外之人，可哪個又不在紅塵之中，為了那方丈或是觀主，勾心鬥角亦不在話下。
更遑論這天下。
從午門而入，一路向北，勤政殿是帝王同朝臣議政之處，俯瞰天下；乾清殿是帝王居所，恢弘大氣，陳設無不精美華貴。單是這兩處間，縱橫寬廣的御道，往來成群的宮人，此起彼伏的跪拜。一跪一立，帝王與臣民的區別，權勢與平庸不過一念，人生在世豈能免俗？他們自小在權勢的渦旋里長大，反倒能體會出那種潤物細無聲的熏陶，連她這般小小的女子立在那處都不經心潮起伏。宮中皇室的鬥爭沒有一刻能夠停下；當然，除非死去，成王敗寇，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道理。蠻橫霸道，卻人人遵守。
如今，郭鄴也便抵不住誘惑了么？還是這些年來，他一直被誘惑所牽引，只是掩飾的好些，韜光養晦只待君臨天下么？也對，他是太子，理所應當！
郭鄴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姜兒……姜兒，你我自小親厚，你是會助我的，是不是，是不是？」他眼裡的狂熱和希望，前所未有的強盛；可惜只是一瞬，潑在灰燼上的滾油，猩紅的火苗跳脫而過再燃不起餘興。他搖頭苦笑，「嚇著你了不是？是我的不對，一時意氣。」
秭姜道：「太子哥哥不必憂心，你是這大魏的儲君，何嘗不曾能有君臨天下的一日。那時候為龐二姐姐陳訴冤情，我倒要瞧瞧何人敢說個不是？」
郭鄴笑，「都說我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沒半點氣性的傀儡，也只有你看重於我。只是——」他轉頭看她，極是認真，「若是有朝一日……我同洛大人有了嫌隙……姜兒，你到底會助誰？」
秭姜偏過頭去，笑道：「太子哥哥多慮了，洛大人他對大魏盡心儘力，對太子哥哥一心一意。若是有非議也不過是小人作祟而已，哪裡來得嫌隙？」
郭鄴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我不過一說罷了……若當真是有那麼一日，還望姜兒莫要置身其中才好！」
人心隔著一層皮囊，十分心事揣在腹中七分，心中藏了兩分，餘下的到了嗓子眼打了轉換了副臉面從嘴裡說出來，留著一分可當的真？
秭姜用過了晚膳坐在廊下，旁邊那隻碧色的鸚鵡鼓著光亮亮的圓肚皮站在架子上望著她瞧，也不同往日嘰嘰喳喳的鬧。她低頭逗它，伸個細細地樹枝去絆它的爪子，它銜過樹枝同她扯，氣性大得很。
玉鉤一腳踏了進來，塌了半邊天似的驚慌，「姑娘，宮裡頭出了事。皇後娘家意圖造反，罪證確鑿，暫被壓起來了連聖上都被驚動了。太子不許咱們出府，說是都好生在此處呆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