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驅舊疾知何物,夢入神機應有緣

第6章 暗驅舊疾知何物,夢入神機應有緣

日沉西山,霞褪殘紅,只餘一線天光欲散還濃地盤桓在天際。

林中光線昏暝,尚可視物,左景年踏芒草枯葉而行,四下顧盼不止,口中高聲呼喚:「阿墨!阿墨!」

頭頂驀地傳來一聲輕微的嬉笑。

左景年面露喜色,張開雙臂仰頭叫:「阿墨!」

一道紅影從濃密樹冠中躍下,正落入他懷中。

原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朱衣雪膚,寬大的袖口和衣擺上金線刺繡纏枝藤蔓,烏黑長發用一頂鏤雕雲雀銜尾金冠束得齊整,露出光潔如玉的前額,與眉心一豎傷痕似的淡淡紅印。

「今兒來得真早啊,小左。」被喚作阿墨的少年笑嘻嘻說道。

左景年將鼻子湊到他頸窩處深吸口氣,「因為想早點告訴你件好事。」

「什麼好事?」

「三年隱傷,一朝不藥而癒,算不算好事?」

「你何時受傷,傷在何處?」

左景年下意識地伸手,隔著衣裳摸到後背肌理平滑如緞,這才醒悟過來,此身在夢中。

這個夢玄妙至極,且整整做了十五年。

十五年前,他還是個十齡稚童。家中遭逢巨變,衝天火光中只逃出他一人,懷中緊捂著父親臨終前交付的祖傳之物,在漫天飛雪中趔趄而行,最後倒在一座破敗荒廢的山神廟中。

他饑寒交迫,縮在神龕后力竭而睡,忽然推門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紅衣少年,拉起他的手笑道:「走,咱們找個暖和的地方吃飯去。」

「你是誰?」他記得父母的叮囑,甩開對方的手,一臉戒備地問。

「我叫阿墨。你懷中包裹里是什麼?」

左景年緊抱包裹,手指死死扣在木盒上,惡狠狠瞪他:「關你什麼事!你走開!」

少年仍笑語吟吟:「問問而已,這麼凶幹嘛,你放心,我這人一拿起書就犯困,對那幾本舊書半點興趣也無,你就留著自己讀吧。不過,最好過十年八年再讀。」

「為什麼?」

「因為如今你還是個小孩子。小孩嘛,吃吃玩玩才是天性,讀什麼書。」

左景年不覺慢慢放鬆了警惕,「你這人說話真奇怪……你剛才說要請我吃飯?」

「是啊,不過這兒太冷,我們去暖和點的地方。」阿墨朝他伸出一隻手,「把手給我。」

「你又不認識我,為什麼要請我吃飯?」

「怎麼不認識,你姓左……問這麼多做什麼,我最討厭裝老成的小孩了,快點把手給我!」阿墨有點不耐煩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左景年只覺眼前一陣光影扭曲,四周空氣彷彿水波般蕩漾起來。他受驚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發現身處夜林中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旁邊,不遠處還有一座青竹搭建、茅草覆頂的小屋。

「烤野兔肉,骨頭剔下來熬雜菇湯?」阿墨手裡拎著一對兔耳朵,興緻勃勃地問。

左景年咽了一大口唾沫,用力點頭。

飽餐一頓后,他枕著圓木躺在草地上打嗝。阿墨伸指彈了一下他的腦門:「今夜差不多了,第一次不要待太久,明晚再來。」

「你在說什麼?」左景年不解地問。

阿墨笑道:「你要是再不醒,可就永遠醒不來了!記著我的話,出了山神廟往東走,不出三里地你會看見一戶人家,夫婦倆都是山中獵戶,品性純良身手也不錯,你就認他們做義父義母,安心住下吧。這包裹最好不要再隨身帶著,你在山神廟附近找個隱蔽之處埋好,等十年後再將它挖出來。」

見他還在發愣,阿墨在他肩頭推了一把,輕聲喝道:「咄。」

左景年猝然驚醒,發現自己仍蜷在神龕後面的爛草堆上,原來是做了個夢。

奇怪的是,夢醒后腹中飽暖,身上也有了氣力,托著小腦袋想了一會兒后,他決定聽從夢中少年的勸告,在廟后一棵大槐樹下挖了個深坑,將隨身包裹埋進去,重新填土踩實,盡量把痕迹清理乾淨,然後頂著朔風吹雪隻身向東走,果然見到一戶亮著燈火的山裡人家。

那對無兒無女的獵戶夫婦很熱心地收留了他。從此以後,他白天讀書習武,或是跟隨義父母上山打獵,夜裡一入睡,便在夢境中與那朱衣少年見面。

阿墨既不教他讀書,也不指點他武學,只管帶他四處嬉戲,做各種玩耍。

他會將他帶到深潭瀑布下,叫他踩著突出水面的苔石跳過去,然後看著他掉進水裡成落湯雞,自己笑得樂不可支。或是挑唆他徒手攀爬陡峭崖壁,去採摘岩縫中的草果。或是在他腳踝綁上沙袋,叫他在密林中追逐捕捉一頭小鹿作晚餐,而後將袋中沙子換成鉛珠,最後換成鐵塊。諸如此類的把戲讓左景年吃了不少苦頭,卻又不乏新奇有趣。

有時他覺得阿墨根本就是以捉弄他為樂。譬如阿墨曾在深更半夜帶他去一片漆黑荒野,隨手指了個小土丘,命他用鋤頭刨,結果挖出一堆腐爛的骷髏。他嚇出一身冷汗,阿墨卻在旁拍手嘲笑他膽小,丟下一捲鋪蓋讓他獨自在亂葬崗過夜,自己則摸走了骨頭堆里的一柄秦陽古劍,還胡亂拱手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如遺贈後人、物盡其用,回頭我叫小左給大將軍你多燒幾柱高香。」弄得左景年哭笑不得。

唯一能令阿墨正容相授的,也只有每晚一個時辰的打坐了。

這打坐卻不是普通的跌伽盤坐、運轉內力,阿墨稱之為「坐忘」。

「什麼是坐忘?」這一年左景年十二歲,容貌身量已參差是個健壯少年的模樣。

「《南華真經》中有云: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此謂坐忘。」

「……聽不懂。」

阿墨嘆口氣,盤腿坐下,「好吧,我盡量說得簡單些。道家《南華經》,也就是《莊子》中有這麼一段:

某日顏回對孔子說:『我精進了。』孔子問:『有何收穫?』顏回道:『我忘卻仁義了。』孔子道:『可以,但還不夠。』

隔數日,顏回又去拜見孔子:『我精進了。』孔子又問:『有何收穫?』顏回答:『我忘卻禮樂了。』孔子道:『可以,但還不夠。』

又過了一陣子,顏回再次來拜見孔子:『我精進了。』孔子再問:『有何收穫?』顏回道:『我達到坐忘的境界了。』」孔子驚慚而問:『什麼是坐忘?』顏回便回答了上面那句話。孔子感嘆弟子賢於師,願從其後。」

「坐忘……」左景年琢磨著這兩個字,不解道:「忘什麼?」

「忘物、忘天、忘己。」

「……你說得再簡單些。」

阿墨微微一笑,「好吧,我問你,你自幼習武,打坐運功自不在話下,瞑目跌伽而內力未動之時,看見什麼?聽到什麼?所思所想又是什麼?」

左景年臉色沉了下來,咬牙道:「我看見衝天火光,生廝長廝之地在大火中化為灰燼;聽到家人在火中哀嚎慘呼。我看見父親望著爐火愁眉不展,徹夜難眠;聽到他長吁短嘆:『事不可為!又不得不為,如何是好!』我更窺見一夥鬼鬼祟祟的蒙面人潛入家中與父親密談,其中一人曾拉起衣袖,顯露手臂上血色刺青;聽到他們威脅父親:『事若有泄,滿門皆斬!』我所思所想唯有四字:報仇雪恨而已!」他狠狠抽了口氣,猛地打住話頭。

阿墨靜靜看他:「忘掉這些。」

左景年眼中恨意涌動,「殺父滅門之仇不共戴天,如何能忘!」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並不是讓你在這十年中被仇恨纏困,迷失本心。在時機尚未到來之前,你必須學會忘卻。忘卻仇恨、忘卻思慮、忘卻一切世俗機巧;忘卻外物、忘卻天地,乃至於忘卻自身。只有物我兩忘,內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整個身心進入一種虛靜空明、纖塵不染的狀態,才能達到由外而內的自我純化,自然渾同於大道,這便是坐忘的真諦。」

「……坐忘之後呢?」

「之後,你便可以在空明渾然的狀態中安神守竅,也就是意守丹田,學習如何煉精化氣,這便是丹道中的築基。」

「築基……左景年喃喃道,「我似乎在哪兒聽過這個詞……築基之後呢?」

阿墨哂笑起來,「急什麼。《道樞》云:『坐忘者,長生之基也。』從坐忘到煉精化氣,只是最基本的一步,稱為小築基,如今你最多只能參悟到坐忘境界,煉精化氣就先不用想了。」

「為什麼?我資質很差嗎?」

「倒不是資質的問題,是你眼下有精可煉么?」阿墨戲謔地瞥了一眼他的胯下,「剛開始煉精化氣時,最好在一陽生的狀態下進行,小朋友,你可知何為『一陽生』?」

左景年隨著他的目光望了一眼胯下,似懂非懂地漲紅了臉:「我已經十二歲,不小了!」

阿墨大笑,捉空在他雙腿間摸了一把:「小不小,等你毛長齊了再說吧!」

左景年狼狽地一閃,沒躲開,不甘心之下反過來也去掏他下身,兩人笑鬧著滾成一團。

喘息平定后,左景年枕著雙臂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慢慢說道:「父親留給我的包裹里,是幾卷祖傳丹書,但他從不讓我修習,說是『老不習武,少不煉丹。』所以你才叫我成年之後再取出來讀,對嗎?阿墨,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我覺得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朱衣少年將腦袋枕在他肚子上,用夢囈般的聲音懶懶道:「我是小左的阿墨——你只需明白這一點就夠了。」

時光遷移,歲月迢遞,夢中的左景年逐漸從孩童長成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阿墨卻始終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

左景年覺得有些奇怪,又一想,夢中之事自然是虛幻。但若說阿墨也是虛幻,他卻斷然不信,一言一笑栩栩如此,怎會是虛幻!他深信,世上某處地方一定存在著一個朱衣金冠、貌若天人的少年,在因緣際會之下,與他夢中相見。

「你走神了,在想什麼?」阿墨輕拍勒在腰身上的胳膊,示意身材高大的青年將他放下來。

左景年恍然回神,笑著鬆手,「沒什麼,想起你當初教我坐忘的情景了。」

「而今能坐忘否?」阿墨笑問。

左景年汗顏,「打坐時可入無物無我之境,但離與道冥一、萬慮皆遺似乎還有距離……不過,一陽生倒是時常能做到。」

阿墨撇了撇嘴:「你那是慾火起而陽勃,哪是靜心凝神時自發自動的一陽生!」

左景年有些尷尬地自嘲:「看來我要麼資質太差,要麼就是與道無緣。」

「證道途徑千千萬萬,不獨坐忘這一條。」阿墨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我看你在武學上頗有天賦,若能修鍊到巔峰,未嘗不能以武入道。」

「等我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再說吧,好在如今體內餘毒除盡,功力恢復如初似乎還有所精進……不說這個了,今日我們做什麼?」

阿墨一臉神秘,低聲道:「盜寶。」

「盜什麼寶?如何盜?」

「不急,等時機到了再告訴你。我肚子餓了,走,先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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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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