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蕭秋多事憂國運,群龍有首煮羹湯

第5章 蕭秋多事憂國運,群龍有首煮羹湯

這場深秋豪雨足足下了半個月,才稍呈停歇之勢。

印暄在這半個月內所批的奏摺有往常的三倍之多,且十有七八都不是什麼好事:山*沁河決堤;甜水原鬧蝗災顆粒無收;昶州、旭州一帶馬賊聚嘯,襲擊州縣、殺官奪糧;就連天子腳下珞陵城郊,也因山體滑坡,一整個村子被埋在泥石之下。

頭疼之事一件接着一件,彷彿伴隨着這場淫雨而來的不僅是殘冷秋殺,更是顥國百年不遇的巨大危機。

「多事之秋啊!」印暄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端起案角的青花瓷杯,觸到唇邊才發現茶水已冷。

隨侍的小太監剛從一陣短暫的站立盹中醒來,見狀滿面驚慌地下跪請罪。

「算了。」印暄無意與他計較,皺眉揮了揮手,「去換杯熱茶。人也換了吧。」

打發走小太監,他擱置硃筆,向後微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諸多消息中,只有幾封來自北疆、由鷹哨統領親書的密奏能令他略為寬懷。

據姚應泉所稟,道士微一帶領七名弟子,在震山關的城牆外面用紅硝繪製了一個巨大的陣圖。城牆乃是用花崗條石混合石灰調入糯米漿砌成,其堅逾鐵,即使是身懷絕技的外家高手,也很難單憑勁力擊破,這道士輕飄飄一拂衣袖,竟將一柄三尺長鬼頭大刀插入牆磚,深至沒柄。

而後的半個月,震山關外果然風平浪靜。據派出的暗哨打探,那些攻陷呈沖關的殭屍怪物群群集結在百里之外,似躊躇不敢前進。只可憐兩關之間的沃原肥野、阡陌村舍,短短數日內便成寸草不生的焦土廢墟。

微一紙鶴傳書,言此陣能引天罡之力震懾陰邪,卻只是治標之法,若要治本,須得尋找那個炮製兵煞殭屍的幕後黑手,殺之則邪祟必破。他未竟全功,不敢回京復命,因而留在北疆繼續追查。最後還不忘叮囑,地牢中那位高人身系天命,乃是解邊關之危的關鍵所在,聖上如有疑慮不妨多加垂詢云云。

印暄看得喜慍交加,心道也不知印雲墨許給這道士什麼好處,一場戲做得唱念俱佳,若不是邊陲急用,非狠狠治他個欺君之罪不可。

一念及此,他招來監守清曜殿的紫衣衛:「那人可有什麼異動?」

紫衣衛稟道:「回皇上,沒有異動。那人老實待在殿裏,足不出戶。只是向太醫討要了紅泥爐與青銅鼎,時常在園中水池邊釣魚摸蝦,熬煮吃食。」

「吃了十幾年牢飯餓昏頭了!盯緊他的一舉一動,別讓他有機會跟任何人聯絡。」

「遵旨。」

印暄揮手讓他回去。

踱出御書房見暮色垂臨,淡淡倦意湧上四肢百骸,年輕的天子伸了個懶腰,命內侍傳旨備膳,自身則走入殿後花園,沿着草木蔥蘢的迴廊信步。

方才走了小半時辰,忽然聽見不遠處的假山後面有人唧唧私語。

「怎麼辦,找了一整天都沒找到……」

「要不,先回去稟告娘娘?」

「我哪敢回去呀!娘娘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嗚嗚……」

「那我再幫你找找……哎呀寄奴姐,你就別哭了,哭得我這心都慌了!」

「我怕真找不着……上回榮嬪丟的貓不就沒找著,還有再上次春華宮丟了只叭兒狗,這陣子內宮裏的貓貓狗狗丟了不下七八隻了吧,一隻都沒聽說有找回來的。娘娘昨日剛說她的玉獅子金貴,不是那些個野貓野狗能比的,這話還沒涼呢貓就丟了,你說我要是找不着還敢回去,直接跳湖算了,至少死也死得頭面乾淨……」

「別別!寄奴姐,你可別真尋死!這不是才大半天么,不定跑哪兒捉老鼠去了,再找找,一準能找到!」

「你就別哄我了,娘娘的貓連煎魚都不吃,還能吃老鼠?沒聽人說嗎,半夜老聽到貓狗哀叫,叫得可慘了,白日裏卻一隻也見不著,這是鬧妖啊!說不定,那些丟了的貓狗都成了精……娘娘的玉獅子也成了精,這叫我去哪找!嗚嗚……」

印暄停下腳步,叫了聲:「魏吉祥。」

跟在後面的司禮太監顛顛地跑上來,「皇上有什麼吩咐?」

「最近宮裏丟了不少貓狗?」

「不日前確有聽宮人說起過,說是貴人們的寵物走丟了,奴婢覺著這種瑣事不值得拿來煩擾皇上,也就沒有及時稟報。」

「走丟一兩隻不足為怪,一連丟了七八隻,你覺得正常么?去查查這是怎麼回事兒,誰人如此大膽,連宮裏的貓狗都敢偷。另外,把假山後那兩人罰去浣衣局,宮女私會太監,不成體統。」

「奴婢這就去辦。」

印暄沒了散步的興緻,轉身正待回殿用膳,驀地又駐足露出古怪神色:「這陣子開始丟的……該不會……狗肉便罷了,貓肉也能入口?」

隨侍太監沒聽清這句低語,正猶豫着要不要叩問聖意,卻聽皇帝拂袖道:「去清曜殿!」

剛踏入殿門,一股煙火鼎食氣味撲鼻而來。印暄只覺濃郁鮮香中混雜一絲土腥氣,令人聞着飢腸轆轆,可聞多了又有些說不出的沁骨涼意,如同嚴冬里吸入霜氣一般。

他微微皺眉,大步走到庭下,果然見一個披着月白長袍的瘦長人影背對着他,專心致志地蹲在一口三足圓鼎旁添柴火,右手裏抱一隻雪團團的大白貓。

印暄一眼就認出,那隻肥碩的白貓正是慧妃養的滾雪玉獅子,當即喝道:「你在幹什麼?」

那人像是吃了一驚,猛地回過頭。

貓也吃了一驚,躥地從他懷中跳走,躲到附近的一棵梧桐樹后。

「原來是皇上,嚇我一大跳。」印雲墨看清來人,頓時換上一副笑臉,也不起身,仍蹲著說道:「來得正是時候,我剛熬好一鍋湯。眼見就要入冬了,正是進補時節,這湯行氣活血、滋陰壯陽,更兼驅風去濕,是難得的葯膳,皇上要不要來一碗?」

印暄斜着眼看他,覺得半月不見很是豐腴了幾分,終於有些人樣不再像糊了紙的骷髏,勉強能入目了,可惜心性行事還跟少年時一樣肆意荒唐,倒像這十五載流年在他身上了無痕迹似的。

「你這湯里熬的是什麼?」皇帝陰沉而不懷好意地問。

「帶骨肉。」印雲墨神秘兮兮地道。

「什麼肉?」

「龍肉。」

印暄怔住。

印雲墨大笑:「開玩笑而已,皇上當真了?」他用勺子在鼎中輕攪,撈起一截肉質潔白的去皮蛇段,「民間稱蛇為小龍,據說越毒的蛇,越是滋補,藥效也越好。這是我今早剛在樹叢抓的虺,也叫土錦,《爾雅》中提到的『蝮虺,博三寸,首大如擘』,說的便是此蛇。我在地牢裏待得太久,風濕入骨,就靠它祛風通絡、止痛解毒啦,不然怕是剛到而立之年就走不動路了。」

印暄面沉如水:「聽你這口氣,倒像是抱怨皇祖父當初不該囚罰於你?」

「非也非也,」印雲墨用食指敲了敲膝蓋,「就事論事而已。」

印暄冷哼一聲,「你這口鼎除了熬蛇,恐怕還熬過貓狗吧?」

印雲墨搖頭道:「狗肉性熱,嚴冬食用較佳,再說如今我虛不受補,吃不得那麼燥的東西。至於貓肉更是酸澀難以入口。不過,貓雖肉味不堪,卻有幾分靈性,你看那隻白貓,早早就嗅到了香氣,也不知從哪兒溜進來,好像就等著蛇肉出鍋似的,如此好口腹,難怪吃得肥大如犢。」

他說着拈起勺中那截蛇段,朝樹后一拋,白貓立刻撲出來接,可惜身勢笨拙沒有叼住,蛇段滾到地上,它也不嫌棄,用前爪壓着就大啃起來。

印暄看着也覺得這貓真是太肥了,也就慧妃還心疼它毛長肉少,一日五六頓地喂。

不過,說到好口腹之慾,面前此人也跟這貓差不多,都是嘴精舌刁的貨色,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怎麼也吃不胖。

他有點走神,冷不丁一隻陶碗遞到眼前,微腥的鮮香味迎面撲來。

「趁熱喝最好,涼了可就走味了。」

印暄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免了。」

印雲墨微微一笑,回手將湯喝得涓滴不剩,又拿個新碗舀了一勺遞過去:「皇上這下該放心了吧。」

氤氳熱香刺激著印暄空蕩蕩的腸胃,他遲疑了一下,問:「真是蛇湯?」

「當然。此湯名為『群龍有首』。」

「群龍?不是只有一條蝮虺么?」

「那條是『首』,『群龍』在這兒呢。」印雲墨用勺子在鼎底攪了攪,撈出數條小指粗細的灰白色長物。

印暄定睛看去,竟是幾條煮得綿軟的白頸大蚯蚓,頓時明了方才吸了滿腹的鮮香中土腥味從何而來,五內一陣翻湧,險些吐在當場。

「蚯蚓又名地龍,入葯有平肝通絡、祛風解毒之功效,《本經》、《綱目》等醫書中多有記載。這道湯若以葯論,小龍為君葯,地龍便是弼佐之臣葯,正合南老太醫整日掛在嘴邊的『君臣佐使』。皇上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太醫?」

印暄用拳頭堵著嘴,連連擺手:「此葯膳既如此神妙,你還是留着自個兒喝吧!」言罷喘了口氣,示意身後的小太監抱起白貓,二話不說便起駕回宮。

印雲墨拎着勺子在他背後叫:「皇上這便要走?偌大一鍋湯,一人如何喝得完……我看門口值崗的兩位小哥辛苦,要不請他們也喝點?」

皇帝頭也不回地揮了揮龍袖,也不知是准還是不準。印雲墨就當他恩准了,興緻勃勃地舀了兩碗,端到殿門口,對左右披甲執兵、岸然而立的衛士說道:「二位將軍,皇上見你們輪值辛苦,特賜一碗蛇湯,快趁熱喝。」

當值的是兩名紫衣衛校尉。與戒守禁宮的翊林衛不同,紫衣衛乃上率貼身親衛,專責掌執御刀以備君側,多從官宦子弟中挑選武藝高強、姿容端麗者充之,后也從民間補納驍勇機敏的良家兒郎。

紫衣校尉謝豫與左景年對視一眼,互相打了個商榷意味的眼風。他們監守殿門,不明內庭情況,只聽印雲墨高聲問詢,未聞天子應答之聲,御駕又來去匆匆,無從證實這碗來路不明的蛇湯是否真為聖命所賜,一時左右為難。

印雲墨氣定神閑地端著托盤等待,左景年心道:若真是御賜,不喝是死罪;若只是此人開的玩笑,喝了也無妨,難道他還敢當面下毒不成?

一念及此,他便伸手去拿托盤中離他較近的那一碗,不料手指堪堪觸到碗沿,卻被同僚搶了個先。

原來謝豫也一直在觀望盤算。這兩碗熱湯雖同樣鮮香撲鼻、引人垂涎,但他眼尖地發現,其中一碗湯麵上浮着些暗紅色碎末,昏暗天色中看不清楚,依稀是飛塵落蠓之類的臟物。他心念急轉,在左景年之前搶過另一碗乾淨的蛇湯,一仰脖喝個精光。

左景年微怔,隨即瞭然看了他一眼,端起有浮末的湯碗,面不改色地一飲而盡。

印雲墨嘴角掠過一絲不明其意的微笑,收回空碗道:「敢問二位將軍,滋味如何?」

謝豫咂了咂嘴,回味道:「鮮美無比。人道『秋風起兮三蛇肥』,果然有道理。」

左景年閉口不答,只覺一股熱流經喉而下后,忽然在腹中瀰漫出森森寒意,隨即又從寒意中迸發出一團熾熱烈焰。這一寒一熱,猶如吞冰咽炭般在體內交相碰撞,他立刻運功行氣,強忍住腹中不適,額上洇出了一層薄汗。

謝豫睨着他似笑非笑,「景年兄弟,你覺得呢?」

左景年淡淡道:「不錯。」

「各味入各口,各人各機緣……」印雲墨忽然朗聲大笑,一轉身回殿去了。

兩名紫衣校尉繼續守立殿門。謝豫在秋寒腹空時喝了碗熱湯,渾身暖融舒適;左景年卻牙根暗咬,冷汗漿出,腹中痛楚愈盛,幾乎站立不穩。

所幸很快到了換崗時間,交接完畢后,他迅速回到供宿衛休憩的側殿,摸進一間無人的廊廡,反手栓緊門閂,腳步踉蹌地跌在矮榻上,立刻打坐運功,試圖將腹中蛇湯逼出體外。誰知內力運行周天後仍毫無反應,那碗湯彷彿已溶入血脈骨髓,根本無法拔除。

如同被冰火交淬,極冷時身處冰天雪地而衣不蔽體,極熱時又如身卧釜鼎架柴焚燒,他痛不欲生地顫抖著,死死咬住痛呼之聲,齒間泛起了鐵鏽味。

又是一陣冷熱交替后,左景年驚覺渾身皮下似有異物遊走,劇痛難當。他猛地扯去身上衣物,駭然見一團高高腫起、拳頭大小的疙瘩正從胸口的肌理之下滑過。腫塊色呈黑紫,觀之如癰瘤,卻又似活物般形狀變換不定,令人觸目生怖。

震驚之下,他斷然拔出一把尖利短刃就要剖肉取物,卻見皮下又是一陣蠕動,彷彿無數暗紅色蟻群爬過,追趕着那團癰瘤,自左肩一直移向後背去。

他忍痛跳起來,衝到洗臉架旁,扭頭看銅鏡內的後背。

背上靠近右腰側的地方有處舊傷,疤痕歷歷、息肉糾結,像是曾被刀尖剜去過一塊皮肉。那團游弋的癰瘤被群蟻驅趕着,走投無路般擠到瘡口。

猛一下撕裂般劇痛,他耳邊聽得噗的一聲悶響,那道舊傷竟再度爆裂,黑紫色污血噴得滿牆滿地,空氣中霎時腥臭瀰漫。

左景年慢慢癱軟,赤身伏在冰冷的磚石地面上,精疲力竭地喘息著。

所有不適的感覺驟然從體內消失,後背舊創雖烈烈作痛,經脈間內力運行卻通暢無阻,他知道,自己這是因禍得福了。

三年前,他的後背曾中了一枝劇毒弩箭,命懸一線時被一名遊方郎中所救。人雖然僥倖被拉出鬼門關,餘毒卻化為暗疾盤桓在體內難以根除,連帶武功也打了六七分折扣。

如今體內積毒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排出,他不知是因為那碗古怪蛇湯的陰差陽錯,還是軟禁在清曜殿中那人的刻意所為?

若是後者,那人與他素昧平生,又為何要施恩於他?

他思忖半晌仍不得其解,按捺下滿腹疑竇,起身清洗傷口,尋了包金瘡葯敷在後背,用白紗帶纏好,重新穿上衣物,開門喚宮仆進來打掃。

起身時,他驀然發現,地面污血中裹着一塊指頭大小的硬物,冰棱似的散發出絲絲寒氣。好奇之下,他將那塊酷似漆黑石子的東西拾起,洗乾淨了用手巾包着揣進懷裏。

回到自身居住的房間,左景年又在床上打坐調息了半個時辰。感覺功力已基本恢復如初后,他和衣而卧,慢慢閉上雙眼,決定明日找個機會,向清曜殿中那個詔囚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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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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