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章 雲散泥沉

第七九章 雲散泥沉

裴承秀回到醉仙居的時候,李淳風也沒有回來,家僕在打掃庭院里的落葉,廚子在小廚房煲湯,大火燒沸,小火慢煨,陶胚的湯蓋在火上「咕嚕嚕」作響,桂圓紅棗烏雞的香氣四溢,一切種種都如此溫馨而閑適,惟有當裴承秀步入寢居,屋子裡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卻是一丁點的人氣都沒有。

哭過的眼睛顯得異常紅腫,濕帕子貼敷在眼瞼周圍也絲毫不能起到消除的作用。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頭,無法控制地又開始天馬行空胡思亂想,越想越難過,越想越自己嚇自己,長長的眼睫沾了點晶瑩的淚光,腹部竟出現一陣細微的抽痛,吸氣時,不適感陡增。

裴承秀不敢再哭,側卧在床榻,拉過錦被覆住肚子,也不敢亂動,更不敢亂想,唯恐一時不慎肚子里的孩子就被她折騰沒了。

就這麼僵硬地躺著,虛掩的門被不分輕重地推開,一陣涼風挾入,摻著絲縷秋寒。

是李淳風歸來了。

裴承秀急忙背過身,偷偷摸摸地拭了一下眼眶,與此同時燈燭被點燃,突如其來的光芒照應在牆壁,刺得她不得不閉上雙眸適用手背遮住小半張臉。

李淳風人未至床邊聲音先抵達:「秀秀,怎麼睡了?」

裴承秀平生第一回假寐。

柔軟的身體被結實的臂彎從後方摟住,他溫熱的呼吸摻著濃郁的酒香撲落她在脖頸,一聲聲輕喚貼在耳畔,「秀秀,秀秀。」

心事重重的緣故,她不想理會他,假裝沉沉地睡著了,他纏她纏得厲害,她只好轉過臉,睜開眼眸。目光,非常意外地對上他手中的一紙加蓋官印的公文告示。

她眸子里的神色變得極不可思議,直勾勾地盯著告示。

【即冊立秦王為皇太子,朕讓出軍政大權予秦王。】

【自今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然後聞奏於朕。】

裴承秀猝然坐了起來,難以置信地反反覆復地又看了好幾遍,臉色唰的一下子煞白。

不是不知秦王終有一日謀反,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倉促如此突然……心臟猛烈跳動幾乎要迸出嗓子眼,裴承秀雙手緊緊地扯住李淳風的衣袖,嗓聲發乾發澀:「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安在?」

李淳風今夜飲了許多酒,鳳目血絲鮮紅,彷彿下一瞬鮮血就能滴出來:」隱太子李建成、剌王李元吉已於本月初六日被射殺於玄武門,除此之外,李建成的五個子嗣、李元吉的五個子嗣一併被凌遲處死。」

裴承秀聽得心驚肉跳,難以用世間言語形容的震驚與悲痛噎在喉嚨深處,不願相信,又不得不信,皓齒幾乎咬碎:「陛下安在?」

李淳風薄唇緊緊地抿著:「陛下被軟禁於太極宮,已退位為太上皇。」

裴承秀驚得一身冷汗,太陽穴突突直跳的同時小腹的疼痛猝然加劇。她極難受的蜷起身子,手按住腹部,盡量讓大起大落的情緒恢復平靜,然而,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奪眶而出,越想冷靜,越不能冷靜。

不能哭……不可以傷到腹中的孩子……裴承秀深呼吸幾下,好不容易止住眼淚,語氣又酸又澀又苦:「我想不通,東宮得陛下偏愛,秦王如何能謀反成功?」

東宮與天策府的摩擦尚未愈演愈烈之前,陛下曾經對她的父親感慨,「世民此兒典兵既久,在外.專.制,在內心高,非復我昔日之子。」

這一句評價,成為了裴氏滿門忠心耿耿地追隨李建成之根本原因,良禽擇木而棲,何況人乎?

李淳風踟躕,猶豫,終究還是講出他所得知的始末:「你病逝之後,東宮與天策府已是一山二虎。沒過多久,尉遲敬德被陛下從天策府徵調入東宮,程咬金也被陛下封為康州刺史遠遷外地,甚至連長孫無忌一類的謀士也即將被逐出天策府,如此一來,秦王與長孫無忌密謀,決定先發制人。」

裴承秀皺眉,嘴裡雖然不說什麼,心裡很不是滋味。

「玄武門門長張士貴雖是太子親信,卻被李世民策反。初六日,李建成、李元吉受陛下召見前往太極宮,李建成與李元吉一入玄武門,玄武門被張士貴落鎖,二位皇子立即被天策府玄甲兵重重包圍。李建成被秦王一箭射中咽喉,李元吉也被尉遲敬德從背後一箭射透心臟。」

鮮血淋漓的一幕被李淳風以相當冷靜的語調描述出來,裴承秀不寒而慄,既後悔當初可憐張士貴出身寒門、循私向李建成舉薦他為玄武門門長,又震驚尉遲敬德誅殺齊王這一事實。

她思緒凌亂,有氣無力的道:「尉遲敬德親自射殺齊王,是為竭智盡忠。反觀張士貴不報李建成知遇之恩反而倒戈相向,簡直可恥可恨!至於我,我耽迷於.男.女.情.愛,明知李建成大廈將傾而毫無所作為,分明不忠不義。」

「不要如此非議自己。」李淳風安慰她,很想打消她的自責與愧疚,張口來一時語塞,只能長長地嘆息,感慨:「即使沒有張士貴,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被策反的卑鄙小人。即使你早做打算,你在明,秦王在暗,仍然抵不過秦王暗箭傷人。至於我,若不是得扶乩明示,也不免隨波逐流,根本無法明哲保身。」

裴承秀默默地依偎在李淳風的肩膀,想到身首異處的李建成,又想到腹中的骨肉,再度悲從中來,囁嚅:「扶乩有沒有告訴你,我何時會死?」

李淳風聽得心中震驚,故作淡然捏一捏她的臉頰,哄她:「話不要亂說。」

他豈能直白地告訴她,玄武門之變的第二日,太白金星於正午出現於天空正南方位,此是「變天」之象徵,亦是日蝕之前兆。

尤其,李建成被誅、晉陽邊鎮幕府行軍大總管一職空虛,突厥頡利可汗認定李唐王朝再無第三人與其抗衡,居然率領二十萬大軍捲土重來,一路深入,勢如破竹,直逼長安城外渭水便橋之北,僅距長安城四十里。

京師震動,百姓惶恐。

所有的預言一一被驗證,然而,批命者不批本身命,他如何能告訴她,他推算不出她的未來,不能為她洞悉禍福。

裴承秀並不知李淳風心中的痛苦,她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湊上去,撫摸他線條美好的下頷,再慢慢地往上游移撫摸柔軟的薄唇,然後觸碰他的眉眼。

「你長得這麼好看,我真想給你生一男半女,否則,蒼天無眼暴殄天物。」萬一她死了,還有個孩子是為念想。

柔軟的呢喃是最好的催化之物,李淳風低低的笑了,笑過之後卻是沉甸甸的酸楚壓在了心底。

他何曾不希望與她有個孩子?擁她入懷彷彿是這輩子最大的奢侈,與她長相廝守在靜州也似乎用盡了此生所有的好運,他不敢再暢想再多。

按捺不住的渴望正在暗潮湧動,拉下摩娑在他臉側的纖纖素手,他低啞的嘆,「試一試,我們生一個?」不待回應,他纏綿的吻烙在她的唇,釋放著找不到出路卻又滿滿漲漲的複雜心緒。

「嗯。」她悶悶的回答,愁緒起起伏伏,最終,沒有把真正應該說出來的真相告訴他。

人生苦短,活一日,盡一日之歡。

如果註定分離,就不要讓他得而復失去。

耳鬢廝磨,情到深處之時,他無比艱難地離開她的唇瓣,皺眉,自言自語:「等一等,不差這幾日。」話落,鳳目透露出一抹少見的求而不得的不痛快,就好像,明明快要落到到他嘴裡的肉,莫名不見了。

裴承秀很奇怪,卻聽到了讓她更錯愕更目瞪口呆的一句解釋。

「你的父親,即將流放至靜州。」

他一直沒有告訴她。

她的父親裴寂,魏國公暨尚書右僕射,曾參與修撰、采邑一千五百戶、本朝一等一之重臣,被家奴誣告,並被李世民免官削邑,流放至不毛之地靜州。

一個「庸」字,結束了裴氏在李唐武德年間長達十年的萬丈榮光。

所有的榮華富貴,轉眼,雲散泥沉。

天下,再無裴氏。

天下,惟有新晉之一等一寵臣——

長孫無忌。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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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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