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章 世事難料(下)

第七八章 世事難料(下)

秋時。

竹林里重新栽種了一大片青翠欲滴的竹子,秋風乍起,翠竹搖曳,枝葉婆娑,絲絲縷縷的涼意滲入到肌骨,袁天罡從時節更替變化之間品出一絲久違的淡淡的悵然,不知不覺,故人親手種下第一株竹苗的那一年,迄今已有整整二十三載。

再過了幾日,裴承秀與李淳風雙雙向袁天罡辭行。

裴承秀住在白雲觀的日子不算短,又是道觀里唯一的女子,性格開朗,頗有趣,知遠對她產生了依賴,臨別之時,小人兒緊緊扒著馬車一口一個央求「小師嫂不走不走,再住幾天吧」、哭得稀里嘩啦。

裴承秀見景生情,抱住知遠,撓撓他痒痒再好言好語地哄他:「小乖乖,不哭了啊,我去靜州住幾個月就回來陪你玩耍。」

知遠用肉乎乎的小胳膊拭去臉上的淚,伸出指,奶聲奶氣道:「拉勾勾,我等著你。」

裴承秀重重的喔了一聲,伸出指:「行,拉勾勾。」

承諾歸承諾,當馬車絕塵而去,知遠又哭得一塌糊塗。袁天罡揉揉小徒兒圓滾滾的腦袋,又好笑又忍不住嘆息。

「徒兒,往後的日子還很漫長,或許,你能與她再相見,又或許,你與她永不相見。」

知遠驀地止住哭,吸吸鼻子,仰起小腦袋看袁天罡,困惑不解:「師父何出此言?」

袁天罡牽起小徒兒的手,不徐不緩地往白雲觀回走,邊走邊告訴他。

「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男女.情.事.與天下大勢如出一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尚未抵達靜州之前,裴承秀以為靜州也是一個山清水秀政通人和之地。這種樸素的想法隨著翻過好幾座大山、渡過好幾條曲折的江河而漸漸地發生改變。尤其,馬車駛入盆地,來到了一個四面環山滿目荊榛的不毛之地,裴承秀驚訝得合不攏嘴,差點以為走錯方向了。

哪裡是「定居」靜州,分明是「逃難」來了……也不對,逃難逃難,應該逃到一個通天大邑,而非逃到窮鄉僻壤之地。

裴承秀遠眺四面深山,搖搖頭,默默地放下馬車車幃。

難怪益州謂之【益】,靜州謂之【靜】,此地,荒涼寂靜得連一隻鬼影都看不見啊。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裴承秀如斯安慰她自己。

馬車緩緩地前行,駛入城門。

靜州是一個西南縣城,總人口僅有幾萬餘,少數民族居多,尤以羌族列在首位,漢族人只佔總人口的十中之四。

歷經苗人一禍,裴承秀打從心底忌憚異族同胞,正忐忑不安,馬車居然停駐在一戶羌族人家的院子里。

但聞李淳風用嫻熟的羌語與對方交流,之後,她隨李淳風一同下了馬車,走進一座全用實木橫排壘蓋的三層高樓房。

這種建築稱之「木楞房」,全房既不用一顆釘子,也不用一片磚瓦,銜楔架構而成,乍看奇異,實則極為牢固。

木楞房三坊一照壁的外觀讓裴承秀覺得很新奇,實木散發出的清新氣味也讓她的心情變得歡欣雀躍,也不和李淳風招呼,一溜煙地步入屋內,正欲登樓梯,注意到樓梯踏步板的祥雲圖案乃精雕細琢而成,再瞧瞧扶欄,同樣雕刻著繁複的栩栩如生的花鳥紋案。就此一處,暫且不論木楞房其它角落,她遠在長安的閨房就這般被輕易地比了下去。

裴承秀很高興,興沖沖地入了卧房內室,被馬車顛簸好幾個日夜的小屁股剛挨著床榻,她整個人都覺得爽快多了,也不顧忌李淳風與她同處一室,速速蹬掉繡鞋,在被秋時陽光曬得軟綿蓬鬆的布衾上面滾了一圈又一圈,然後,身體橫陳,神色愜意。

李淳風鳳目含笑:「喜歡么?」

「喜歡。」裴承秀拍了拍床板,示意他坐過來,「我瞧出來了,你不是突發奇想決定來靜州,你是早有安排。」

李淳風不解釋,修長的指扯過衾被蓋住她的身體:「已是秋季,別著涼。」

裴承秀「哎呀」一聲,忙不迭去推身上厚實的被子:「不用不用,我還覺得熱,去開扇窗戶吧,讓我透透氣。」自從啟程,她很容易疲憊,也很怕熱,汗多,晨起之時犯噁心,想吐卻吐不出來,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

李淳風也不勉強,依言推開一扇窗。

遠處是連綿起伏的重山,微風拂過李淳風的面龐,他彷彿看到了並不遙遠的將來,心情霎時輕鬆而美好,微微一笑:「秀秀,此處即是你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嗯,我知道。」裴承秀揉了揉迷濛的眼睛。

「相信過不了多久,你會見到一個人,一個對你很重要的人。」

久不聞回答,李淳風回眸瞥向裴承秀。

她閉著眼眸,似已睡了過去。

如瀑的青絲由於她的側卧姿態而順勢散開,遮住了半張臉,卻難掩吹彈可破的肌膚與略微嘟起的朱唇。

李淳風原本打算喚醒她,被驚鴻一瞥的嬌媚晃花了眼,什麼都忘了說。

感受著僅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沉沉心跳,短暫的猶豫之後,李淳風走近床榻,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張睡顏,俯下臉,挨向兩瓣微微張開的粉唇。

「我說,你現在真是越來越放肆。」嘟噥抱怨從紅潤欲滴的嘴唇中吐露,本該熟睡之中的裴承秀驀地睜開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便是一掌襲向偷香竊玉的李淳風。

原以為他能機敏地避開,豈料她的動作比他的反應快了一拍,素手實實在在地挨上了俊逸出塵的臉龐。

一記響亮的掌摑聲!

裴承秀大驚,隨即心疼不已:「怎麼沒有躲開呢?」

李淳風捂住火辣辣的右頰,頎長的身形立起,往後倒退了一大步。好在他向來處變不驚,君子風度長存,薄唇緊抿,不置一詞。

裴承秀訕訕地縮回手,支起身體,笑笑:「過來,讓我仔細瞧一瞧。」

李淳風佇在原地,不動。

裴承秀「啊」了一聲:「生氣了?」

李淳風不置可否,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裴承秀圓溜溜的眼眸轉了兩轉,笑靨如花,插科打諢道:「君不肯紆尊降貴走過來,妾身只好不辭辛勞挪過去。」話音剛落,她推開堆在腰間的被子,作勢便要下床。

李淳風先一步按住她,臉頰猶掛五指山,卻不知悔改亦是親密無間地摟住她,當他與她的心臟跳動幾近混為同一個節拍之時,他心念大動,懲罰性地在她纖細的頸子咬了一口,留下一抹曖昧的艷紅。

她蹙眉,故意嚷嚷疼。

他也皺眉,勾起薄唇:「能不能放肆?」

這個嘛,好女不吃眼前虧,不能硬碰硬……裴承秀點頭如搗蒜,巴結討好:「君隨意,妾身深感榮幸。」

李淳風捏捏她的鼻尖,一雙溫柔的鳳目似笑非笑地凝著她:「既然如此,家中事務不分大小,悉數由你來做主。」

裴承秀愣住,片晌,歪了腦袋,杏圓的眼眸撲閃撲閃,很認真的問:「你是不是想說,我負責照顧你,你負責扶養我?」

李淳風的長指細緻地摩挲她的小臉,把她一縷散落的青絲挽到耳後,低頭,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個溫暖的吻。

「秀秀,我養你一輩子。」

「一輩子」三個字,宛如一記雞血注入到裴承秀的身體。

她幾乎是以十萬火急的速度「自學成才」。

柴米油鹽醬醋茶,琴棋書畫詩酒花,每一樣吃穿用度都是她親手包辦,在她看來,握過劍的手,還怕握不好家門鑰匙?

事實也確實如此。

剛開始,裴承秀覺得很為難、覺得很沒有頭緒,從高門閨秀到小家碧玉經歷了一陣「兵荒馬亂」的頭疼期,之後,當家理紀再也難不倒她,所有家務在她的打理下井然有序,而且,李淳風給了她一筆豐厚的家用,她大大方方地聘來幾位廚子,且不說一日三頓膳食絕不重複,宵夜之類的點心也是換著花樣端來。

哪怕她親自上陣,只會苦瓜炒蛋再簡單不過的菜肴,經她妙手擺盤,也能生生營造出翡翠白玉的效果——當然,此番誇讚之詞,出自於李淳風之口。

加之她自幼習武,又掌過兵權,所以又精挑細選地聘來幾位體格壯碩的羌族漢子,既做家僕,又做護院,確保家宅每一個角落都平平安安。

甚至,別出心裁地為她和李淳風的家取了一個雅名,醉仙居。

謹以靜州城裡的醉仙居,追憶長安城裡的醉仙居。

生活里的一切似乎都很理想,偏偏有一件事令裴承秀無所適從。

之前忙於為袁天罡補種翠竹,之後又把所有的精力全放在看家護院,竟不曾留意癸水久久不至這一件大事。

裴承秀有些慌神。

她和李淳風只行過一回周公之禮,莫非,真的有了?

她沒有立即告訴李淳風,一來,李淳風準備為靜州的窮苦孩子們開設學堂,瑣事纏身;二來,她想起李淳風的命格預言。

【刑妻,克子】

裴承秀不敢往下想,偷偷摸摸地求醫診脈。

診脈的結果,令裴承秀目瞪口呆如墜萬丈冰窟——她的身子受過奇毒侵襲,無法懷胎,即使勉強懷上,也一定會滑胎。

她和她腹中的骨肉,註定分離。

……

裴承秀渾渾噩噩地走出醫館,扶牆,幾乎崩潰。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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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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