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長相廝守

第八十章 長相廝守

秋意漸濃之時,皇太子李世民登基稱帝,改年號為「貞觀」。

武德,已成為過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隱太子李建成以及剌王李元吉的心腹幾乎全被流放,天策府的舊部全被論功行賞。

長孫無忌被封為趙國公兼尚書右僕射,賜金輅,賜釆邑一千三百戶;尉遲敬德被封為吳國公,同樣賜釆邑一千三百戶。

李世民為了嘉獎尉遲敬德射殺李元吉的功勞,特別授意把齊王府的金銀財帛都賜給尉遲敬德。

尉遲敬德不肯接受齊王府的財物,反而呈上一道奏章,以表其心意——【臣懷舊,請陛下念在臣與裴氏女有一紙婚約之情分,免除岳丈裴寂流放之重刑。】

李世民龍顏不悅,扣住此道奏章,不予答覆。

奏章的內容終究被尚書省知曉,尚書右僕射長孫無忌在朝堂之上與尉遲敬德厲言爭辯,尉遲敬德被迫就奏章中的「岳丈」二字當庭謝罪,再之後,尉遲敬德被李世民調離京師長安,出任地方官。

貞觀元年註定是一個多事之秋。幾日之後,突厥頡利可汗率領二十萬大軍強渡渭水橋,李世民被迫親率群臣及玄甲軍將士隔著渭水與頡利可汗對話。頡利可汗既聞李世民許突厥以金帛財物,又見李世民向突厥臣服,這才領兵退至關外。

史官把這一段歷史記載為「渭水之盟」,不痛不癢的一個「盟」字,宣告李唐王朝開始了一段暫時屈服於外侮的不光彩日子。

遠在天邊的靜州百姓們,既不知尉遲敬德的遭遇,也不知長安的變故,日復一日過著毫無起伏變化的生活。

若說唯一的變化,那便是很早地迎來了深秋的第一場冰雹。

裴承秀的肚子也漸漸明顯了起來。

幸虧李淳風同意與她分房而睡,加之天寒地凍衣裳越穿越多,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暗暗慶幸李淳風沒有發現她的身體變化。

但是,懷孕這種事,豈能被輕易地隱瞞?

很多細節並不需要說破,李淳風稍稍留意,一切皆明了。

起初,李淳風注意到裴承秀遲遲沒有使用月事布,本想陪她一起求醫,奈何被玄武門之變分了心神,耽誤了時日。等到他察覺到她害喜嚴重,哪怕再怎麼旁敲側擊詢問問她,她也總是閃爍其詞,不肯挑明事實。

如此一來,他也只能假裝不知情、不去戳破她的偽裝。

不過,李淳風會交待廚房為裴承秀每日準備一碗荷葉粥以消除她害喜時的不適癥狀;也會推遲開設學堂之類的繁瑣事、陪裴承秀散步說話以安撫她起伏多變的情緒;甚至,他還會在裴承秀做噩夢之時悄悄地來到她的屋子,輕手輕腳地鑽入衾被,小心翼翼地摟住身量纖纖的她,等到她呼吸變得均勻,另一隻手則大膽地撫摸微微隆起的腹部。

奇妙的觸感,陌生的感動,無法形容的激動……李淳風往往在這一剎那思緒萬千,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考慮到應該耐心等待裴承秀親口告訴他腹中骨肉之事,否則,他真把她喚醒,與她一同分享為人父母的喜悅。

李淳風不明白,好事一樁,為何裴承秀一再的隱瞞不報?莫非,她恥於未婚先有身孕?

直至一日,他發現她頻繁地拜佛、頻繁地為明相如來須菩提捐造了一座又一座的金身塑像。

李淳風入道多年,不諳佛門之事,委實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打聽到了關於裴承秀的陳年往事。

時逢舊隋大業年間,裴夫人中年得女,幾次出現滑胎的先兆。裴夫人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遂頻繁地前往佛廟燒香祈福,前前後後花費萬兩黃金捐造了釋迦牟尼佛祖坐下十大弟子的金身佛像。

最終,裴承秀平平安安地出世。

裴承秀足月之後,裴夫人又為她取了一個法名小字「須菩提」,連裴承秀脖子佩戴的玉佛,也是須菩提的法相——玉佛在,人在。以佛法加持之力,庇護裴承秀一輩子無妄無災。

李淳風一下子全明白了。

裴承秀隱瞞有孕之事實,不是恥於未婚先有孕,而是因為他和她的孩子……

留不住。

第二場冰雹再度降臨之時,也是裴寂即將抵達靜州之日。

李淳風逆著風雨推開門扉,進入內室,屋子裡一鼎炭火燃勢正旺,燒得暖暖的空氣摻合著盎然的鮮花香氣,絲絲芬芳,清淡美好,他的一顆心也隨之變得溫暖而柔軟。

裴承秀正對著一面銅鏡描眉。

乍聽聞響動,她抬眸朝著鏡子里的李淳風莞爾淺笑,手中眉筆不停,輕描淡掃,遠山黛眉一蹴而成,煞是好看。

不願讓李淳風等待太久,她略施胭脂,披了一領蓮蓬衣就欲出門。

李淳風提醒道:「髮釵。」

裴承秀抬手摸向髮髻,光禿禿的竟然什麼都沒有,她很驚訝的「咦」了一聲,一陣小旋風似的坐回梳妝銅鏡前,匆匆地拿起一支珠釵,李淳風鳳目微眯,修長的指拈來一支色彩斑斕的芙蓉石桃花簪,斜斜地插入流雲似的髻鬟。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一番仔仔細細端視,李淳風由衷地讚歎。

她穿著霓裳月色裙,系著白緞掐銀絲蓮蓬衣,一張小臉白凈無暇,髮髻上一支芙蓉石桃花簪成為了萬物蕭索的深秋時節里唯一一抹明艷的色彩,赤地千里的靜州城也似乎只剩下她這麼一點點的嬌艷,讓他捨不得流轉目光,恨不能接下去所有的歲月都只為她停留。

「後主陳叔寶的亡國之詩……靡靡艷音,你居然用來形容我?」裴承秀的訴說藏著幾許淡淡的羞澀,「還好你不是帝王。」

「得你一人,猶勝帝王後宮三千。」李淳風語氣篤定,伸手攬住裴承秀的腰將她打橫抱起,下了樓梯,走出家宅。

一頂丈寬的轎輦,早已等候多時。

裴承秀的背剛挨上軟綿綿的靠墊,轎子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

轎子里同樣燃著暖爐,裴承秀深呼吸一口,臉色變得嚴肅,十指交合放在膝關節,維持著端端正正的坐姿,沒有因為武德改元為貞觀而失去了與生俱來的大氣沉靜。

李淳風的大手覆上去,與裴承秀髮涼的小手親密地相握。

行了許久的山路,轎輦停住。

李淳風先下轎,還未來得及撐開紙傘,裴承秀一手提著蓮蓬衣擺一手掀開轎帘子面無表情的走了出來,徑直登上一處高地,俯瞰整條狹窄的茶馬道。

約莫半盞茶功夫,一匹瘦馬牽引著一輛刑車緩慢而遲鈍地駛來。

裴承秀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闊別多時的老父親。

刑不上大夫的緣故,父親裴寂憔悴蒼老的臉龐並沒有累累傷痕,然而,父親被李世民判了「長流三千里」的最高流刑,他的雙肩多了長五尺闊一尺六的枷鎖,整個人被幾十斤的重力壓得直不起腰,更不忍細看父親渾身上下粗布麻衣,塵滿面,鬢如霜,風燭殘年,只剩一口氣息。

裴承秀呼吸一滯,身子瑟瑟地晃動,宛如被寒風肆虐搖搖欲墜的枯葉,幸虧李淳風及時扶住她。

她眸子里無淚,惟余深沉的痛苦。

她是「已死之人」,父親卻是戴罪之身,她與父親無法復見,只能登高望遠、默默地遙望身縛枷鎖畫地為牢的至親。

她苦笑,伸手拔去固定髮髻的釵簪,烏黑的長發如瀑布垂落於腦後,扶著肚子慢慢地跪下來,叩首,再叩首,以一個不孝女的身份向老父親遠去的背影一次次的肅拜、一次次的請罪。

烏髮很快地被不斷澆淋的雨水打濕,一滴滴的寒雨沿著發梢垂落,把衣衫浸成透薄而透明,濕漉漉地綳在她的身上。

她眼眶泛紅,眼眸含淚,一張嬌艷的容顏被凍得慘白,渾身止不住哆嗦,口中仍是一聲又一聲的喃喃呼喚:「父親,女兒來見你了。」

李淳風薄唇抿得直直的,甩開袍子就把裴承秀從冰冷的地上抱起,不容置喙地把她按在轎輦的軟墊。

他臉色凝重,眉頭深深地蹙起,沒有了以往的冷靜自持,幾乎是非常急迫地剝掉她的濕衣衫,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想法,然而,她一面拚死護住衣衽一面拚命往後閃躲,就是不願意讓他見到她的肚子。

臨到最後,她的衣衫還是在拉拉扯扯之間被大力撕破。

只餘一件貼身褻衣的她被密密實實地覆上他的衣袍,他緊緊地擁住她,結實的男性身軀包圍著她發涼發顫的身子,雙手在她僵直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拍撫,無聲的安慰她。

聽見她喉嚨深處發出的嗚咽,他俯唇在她濕潤的眼睫上輕吻,一點一點的吻去她的淚光。

心漸漸的暖了起來,身體也漸漸的暖了起來,肌膚相貼的每一處都是溫暖的,令裴承秀再也受不住悲歡離合,把臉埋在李淳風的胸膛,眼淚洶湧,放聲大哭。

李淳風長嘆:「秀秀,不要哭了,我會難過。」孩子,也會難過。

裴承秀的指死死地攥著李淳風雪白的中衣,脆弱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傾落在他的胸口,她哭得愈發悲慘,宣洩著隱忍了很久很久的悲傷。

不是眷戀位極人臣之時享受過釆邑一千五百戶、鑄幣、三餐御賜膳食等等恩寵。

而是覺得人生如夢。父親早年與太上皇交好,后參與策劃晉陽起兵,奠定了李唐王朝的根基。李世民用一個『庸』字來評價父親一輩子的功勞……士可殺,不可辱,何況垂暮老者,何況她出生入死守衛晉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普天之下,全是李世民一個人的王土。

從今以後,她無家可歸,她的至親也無家可歸。她只能遠遠地看一眼行將就木的父親,不敢認,不能認。

這就是所謂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李淳風不再勸,沉默地摟住裴承秀,極有耐心的拍撫她的後背,為她順氣。

情緒崩潰的裴承秀又哭了好一會兒,勉強止住眼淚。

依偎在李淳風的懷抱之中,汲取著來自於李淳風的溫暖,她懵懵地凝視著被寒風時不時掀起的車簾。起起伏伏的重山,彎彎曲曲的流水,放眼望去皆是千篇一律的枯黃,恰恰符合她此時此刻的心境——

衰敗,蕭索。

突然撞入視野里的一大片極有衝擊力的色彩,居然是醉仙居宅院里一排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

裴承秀眸子里黯淡的神色瞬息散去,她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驚愕的目光匆匆瞥過家宅每一處的紅燈籠、紅色同心結……以及,每一個明晃晃的「囍」字。

從來不曾奢望過的喜慶色彩,以一種不可預料的方式陡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本想等到鳳冠霞帔制好、再挑一個春暖花開的良辰吉日向你求婚,但是,如今改變主意了,我只想成為你名正言順的夫君、和你一輩子長相廝守。」李淳風溫柔醇厚的聲線響起。

「裴承秀,嫁給我為妻,好不好?」遮住太陽的月亮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遮住太陽的月亮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遮住太陽的月亮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十章 長相廝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