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章 世事難料(上)

第七七章 世事難料(上)

尉遲敬德在日出之時下山,把引勾的首級移交至益州官署、並向益州牧官做了一番不可缺少的陳情才為白雲觀開脫罪責,再之後,雖馬不停蹄趕回青城山,仍然來遲了一會兒。

裴承秀並不知曉尉遲敬德為白雲觀所做出的一切,偷摸打量他,他的目光深邃凌厲,神色冷峻嚴肅,加之身材偉岸,即使沉默不語也散發出不怒自威的攝人氣勢。

她心中一陣慚愧一陣忐忑,猶疑斟酌著如何開場,尉遲敬德開門見山道:「聽李淳風轉述,你打算死遁?」

他說話時英眉緊蹙,她以為他問罪來了,臉色頓時變得很窘迫,訥訥地答非所問:「你若不同意,我……」

「就按照你的想法辦吧。」他攔住她的訴說,「秦王欲與太子齊王爭一個高低,你若在此時返回長安,不但不能與我完婚,還免不得夾在二王之間左右為難。遠離長安,遠離紛爭,實屬上上之策。」

沒有料到尉遲敬德如此為她考慮,裴承秀懵懵地看著他,事先準備好的解釋全部生生地咽回肚子里,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尉遲敬德再道:「我只有一個顧慮,其它地方都好,為什麼偏要選擇去靜州?靜州遠不如益州,乃窮山惡水之地,你若覺得受縛於一紙婚約,今日即可解除婚約,誠不必避開我,更不必對我敬而遠之。」他的每一句話皆是肺腑之言,實不忍心見她前半生風光無限、後半生流離失所。

裴承秀聽完頗受感動,蟄伏在心底的愧疚也悄然俱增,她下意識地想回答「我沒有避開你」,話至嘴邊,又很慚愧地憋住。

她一直在避開他。

自從被他當面撞破她與李淳風的.情.事,她就沒有勇氣再單獨見他,不是刻意逃避,而是無意識的避開任何一個可能與他在白雲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機會——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眸子里隱隱流轉的衰頹,令她無地自容。

她越想越羞愧,心似針扎,如實相告道:「李淳風打算去靜州住一段日子,我沒有多想,也就決定隨他一起去了。」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一眼尉遲敬德,旋即尷尬的垂下臉,「尉遲大哥,我不是故意避開你,我,我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你。」

隱藏在男人內心之中無法啟齒的抑塞,再度因為她最後一句不經意的傾訴而積累在胸腔里,他彎唇,苦笑一下。

相顧無言之時,一個金漆錦盒遞到了她的手中。「有一份東西,希望你能收下。」

打開錦盒,一張寫滿字跡的金箔映入眼帘,僅匆匆一瞥,裴承秀一雙眼眸越瞪越大,越瞪越大,幾乎奪眶而出!

長安城及洛陽城的田產地契、征戰多年賞賜下來的黃金白銀、不計其數的藍田美玉、享之不盡的樓蘭瑪瑙……雖不能稱之富可敵國,但也真真是一輩子富貴榮華。

裴承秀很震驚,很震撼。

尉遲敬德迎著她錯愕的目光,緩緩道:「你曾經叮囑我,讓我仔細準備三媒六聘。原打算登門正式提親之時獻上這一份薄禮,但是,考慮到你我已無緣結成夫妻,這份薄禮且當我為你準備的踐行之禮。」

「靜州遠不如益州,更不如長安,你一介女子,身旁多留一點財物也算是有依靠。」

裴承秀不可思議地看著尉遲敬德,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往事。

與他訂下婚約之時,她曾經口無遮攔要求他好好準備聘禮,否則,萬一被父親大人嫌棄禮薄,她說悔婚也就悔婚。

一句戲言,沒料到,竟一語成讖。

裴承秀心裡沉甸甸的,胸口被難受的情緒堵得一口氣提不上來,眼眶驀地泛紅:「我不過隨口一說,你怎麼可以當真。」

尉遲敬德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半晌,聲音低沉嘶啞:「秀秀,我知道你是戲言,但是,你所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會怠慢。」

「秀秀」,如此親昵的稱呼,早就不再被他一個人獨佔。她很難過,也很自責,眼眸里晶瑩的淚光一點一點地漫上來:「敬德,我對不起你。」

剎那,她的眼淚撲簌而下,把錦盒還給他,他不肯接,她偏要還,拉拉扯扯數次,她與錦盒一起被他緊緊地攬入懷中。

她呆住。

他低下頭,挨著她的側臉。

「秀秀,收下吧。」他呢喃她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我只認你為我的妻子,除了你,我不會再娶。」

她愣了很久很久,猛地伸手摟住他的肩膀,失聲痛哭,一番傾訴支離破碎:「不要說這種話,我很過意不去了……答應我,回到長安之後,一定要娶一位各方面都勝過我的賢良女子為妻。」

他沒有做出承諾,也不可能做出承諾,反而把她抱得更緊。他捨不得放開她,捨不得讓她離去,可是,再多的捨不得,到了今時今日,也只能捨得。

她不愛他。這一個理由就足以使他斬斷對她的種種痴纏。

然而,人心都是肉長的。

他不是生來就一副鐵石心腸,他有血有肉,他也付出過最真誠的感情,臨到最後,他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妻子,獨自承受著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剪不斷理更亂的痛苦。這一種痛苦,他不可說,只可淡忘。

是不是隨著時光流逝,總有一日,他能夠淡忘掉這種痛苦,她也淡忘了他,彷彿,她和他從未相遇,從未相識?

忍不住一腔苦楚,尉遲敬德問:「裴承秀,我能再吻你一回么?」

稱謂的改變使得裴承秀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麼,淚眼朦朧地亦是很驚訝地看著尉遲敬德。拒絕,太傷害男人的自尊;不拒絕,又對不住李淳風。

「裴承秀,你我再比試一次劍術。若我贏,你由我處置。」

裴承秀還來不及說「不」,尉遲敬德已準備拔劍,她不敢應戰,慌慌張張地掙脫開他的懷抱,向後退,她的身後是亭柱,退無可退之時聽見尉遲敬德很驚訝的道,「李淳風?」

裴承秀驚慌地回眸,在她全然放鬆警惕的一瞬間,瘦尖的下巴被尉遲敬德突然地握住。視野里一陣迴轉,明亮清澈的杏眸就對上了一雙流露出複雜深意的眸子。

尉遲敬德閉上眼,吻住那一瓣嫣紅的唇。

這是一個不同於以往的親吻,如狂風,如驟雨,飽含了痴纏、絕望、痛苦、無可奈何種種複雜情緒的訣別之吻。

他的舌頭碾過她香甜小口裡的每一處,積累在他心中的疼痛卻沒有隨之減少一分,他甚至失去控制咬破她的唇瓣,血瀰漫在唇齒之間,他情不禁地收緊手臂,強勁的臂膀緊貼著她的身體,百般不願意放過她,依然吮著她,輕咬她,含住她。

直到兩個人都快要不能呼吸之際,他慢慢地放開她紅腫的唇。

她雙腿顫顫,差點站不穩。

他扶她一把,沒有為他的失態向她致歉,反而探手摘下她的發冠,言簡意賅:「珍重,裴承秀。」鶡冠子贈他,終不辜負他與她一場相遇相識。

轉過身,不允許她看見他眸子里的悔恨,他邁步就走。

「尉遲敬德,」苦澀的呼喚在身後響起,「我,我有一事相求……」

他適時地踟躕了腳步,既沒有回頭看她,也沒有問她所求何事,僅僅沉默片刻,接下去,向她許下一個莊重的承諾:「裴承秀,即使你我無緣結成夫妻,我還是會竭盡所能關照你的父親。」

擲地有聲的這一刻,他踏上了屬於他自己的孤單歸程,一步一步走遠,一步一步背離她。儘管,她又一次急切地喚出他的名字——

「尉遲敬德!」

回頭嗎?很想回頭,卻不能回頭。

竭盡所能剋制住把她擄回長安的衝動,若在此刻回頭凝視她的容顏,他一定會前功盡棄,一定會告訴她,他根本不願意放她去靜州,根本不願意解除婚約。

如果能夠重來,他絕對不會在長沙郡府與她別離,也絕對不會交待李淳風好好照看她。

悔嗎?

恨嗎?

……

再悔再恨,到了最後,並不是一則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笑話,他愛過她,她也曾經屬於他——

一場空,

亦是一場歡喜。

花開花敗之時,尉遲敬德抵達長安,並從程咬金的嘴裡得知了李淳風已經向秦王殿下辭去官職的事實。

程咬金牢騷滿腹,尉遲敬德蹙著眉頭,說出一則噩耗。

【裴氏女,病逝於益州。】

噩耗,震驚朝野。

那一日,魏國公暨尚書右僕射裴寂暈死過去,復清醒,捶床痛哭。

那一日,長孫無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隱忍多時,終於,可以圖謀天下。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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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太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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