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老何餛飩
吹彈可破的皮膚還帶著些許被水汽蒸騰出的紅暈,微濕的長發在陽光下被小心地梳理,然後盤桓成髻。纖細的手指一一撫過紅木托盤上放著的發簪,最終停留在那碧玉纏枝並蒂蓮花長簪上。
趙長宜跪坐在妝台前的茵蓐上,看著鏡中被打扮一新的自己,微微一笑。
這些胭脂水粉,綺羅朱釵,自己有多久不曾觸碰過了?
真是叫人懷念。
待得一切妥帖,趙長宜緩緩站起身來,耳畔明珠輕晃,像是誰在絮絮低語。趙長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粒明珠,然後緩步走到門前。
門扉無聲推開,宋安正站在外面,他一見到趙長宜,眼中也有些失神。如此明艷照人的趙長宜,似乎還是在去歲長公主府上見過。入宮后再未見她如此妝扮過。
「宋總管,現在總可以帶我去見陛下了吧?」趙長宜笑盈盈地問道。她剛剛洗了個澡,換了一件松花色的長裙,此刻她的心情好極了。
宋安怔了一怔,然後吞吞吐吐地說道:「這個……咳,趙姑娘,陛下臨時有事,讓趙姑娘先去用膳。等事情處理完了,陛下再來找趙姑娘。」
笑意最先從趙長宜的眼睛里消退,然後是她的嘴角,然後,是她整個人。
「知道了。」趙長宜乾巴巴地說道。她沒有問宋安秦桓有什麼事要處理。她不是不想知道秦桓在做什麼,她只是怕從宋安嘴裡聽到,秦桓在陪伴另一個女人的消息。
宋安道:「午膳已經在蘅蕪齋擺好,趙姑娘隨我來吧。」
趙長宜沒動,她站在門口,身後一屋錦繡,但卻莫名覺得空曠起來。那些東西,終究塞不滿心。
趙長宜對宋安道:「我不想吃。宋總管不必忙了。」
宋安聽后也不怎麼奇怪,甚至還流露出同情的目光。後宮這麼多人,可陛下只有一個。
看見宋安的神色,趙長宜心裡更是難過。自己不願聽宋安說,可腦子裡卻忍不住想。
宋安對趙長宜說道:「既然如此,倒也罷了。只是趙姑娘這身打扮,留在行宮裡,倒是有些不妥。這樣吧,行宮外不遠就是德元鎮,不如姑娘去那裡逛逛。」
德元鎮離行宮也就二三十里路,坐馬車不過幾刻鐘的功夫。起初那裡只是一個小村子,後來因為修建行宮,就遷來了許多人口。等行宮修建完后,許多供給也是從德元鎮那裡來。
如今盛夏時節,皇室來到行宮避暑,德元鎮更是熱鬧了起來。
趙長宜心緒不佳,雖有機會外出,但興緻並不高昂,「多謝宋總管想得這麼周到。」
宋安笑了笑,說道:「哪裡。那咱們這就走吧。」
「好。」
宋安領著趙長宜從小路離開了瑤光閣,左拐右拐來到外圍宮牆處的一個小偏門。門外的大槐樹下停著一輛雙輪馬車。那馬車看上去有些陳舊,拉車的馬也沒精打采地在樹蔭下刨著蹄子。大槐樹上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在樹蔭之外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石板路上,卻顯得格外安靜。
這正是中午用膳的時辰,沒人會在路上閑逛,何況還有這麼大的太陽。
趙長宜心道,也只有自己這樣一個格格不入的人,才會在這時候坐馬車去德元鎮吧。
「趙姑娘,請上馬車吧。」
趙長宜踩著小凳登上了馬車,剛一掀開那靛青色的薄簾,光線順著自己的胳膊投進車廂里,一雙含笑的狹長鳳目便立刻對了上來。
趙長宜愣在了那裡。
秦桓笑著道:「怎麼不進來?」
趙長宜看了看坐在車廂內的秦桓,又回頭看了看站在馬車旁的宋安。一時臉上竟不知作何表情好。
宋安見把戲拆穿,連忙說道:「這都是陛下吩咐的,還請趙姑娘勿要怪罪老奴。」這般說著,但宋安臉上笑嘻嘻的,卻著實不怎麼害怕趙長宜會怪罪他。
趙長宜雙唇微張,似乎正要說些什麼,卻不妨馬車裡的人伸手一下子就把她拉了進去。
那單薄的車簾倏然落下,隔絕了車外的陣陣蟬鳴,也隔絕了車內的一聲輕呼。
秦桓將趙長宜圈在懷中,心滿意足地笑著說道:「美人在懷,夫復何求。」
在見到秦桓的那一刻,趙長宜心裡又驚又喜,方才回過神來,秦桓哪裡是有事要忙,分明是和著宋安騙了自己一回。
趙長宜瞪著秦桓,似真似假的惱怒,「陛下怎麼會在這裡,陛下不是有事要處理嗎?」
秦桓看著趙長宜,說道:「本來是有些事情要處理了,但想一想,都不及你重要。」
趙長宜再也綳不住,抿著嘴笑了起來。
江山社稷,家國天下。哪一樣不比趙長宜重要?但這些話本就是用來聽的,不必信。連趙長宜自己也不信。
秦桓扣了扣車廂,馬車便緩緩起行。趙長宜掙扎了一下,秦桓拗她不過,只得放開她,兩人並排坐在一處。
「這是要去哪?」
「怎麼,宋安沒告訴你嗎?去德元鎮。」
趙長宜皺了皺眉,她挑開車窗帘子往外看了看,馬車周圍並無護衛。趙長宜目中憂色盡顯,朱雀大街的刺殺,彷彿只是昨日之事。
趙長宜側首看向秦桓,她還未開口,秦桓便已明了。
秦桓說道:「難道因為幾條瘋狗,朕就要一生困在宮裡?」
「可是……」
「想殺朕的人很多,他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朕不會因為這些人,就自己畫地為牢。」
微揚的嘴角,難掩眼中的桀驁和不屑。
趙長宜在這狹小的車廂內,望著近在咫尺的秦桓。心中雖有隱憂,但又忍不住要為秦桓的這番話喝彩。
秦桓看著趙長宜光華流轉的眼眸,輕輕握住她的手,笑著說道:「放心。」
彷彿是有魔力一般,趙長宜的心竟被這兩個字安撫得妥帖。她回握住秦桓的手,展開了一個明媚的笑容。無論如何,此刻她和他在一起。
馬車進入德元鎮,周遭一下嘈雜起來。
車夫在秦桓的指點下拐進了一處小巷,秦桓和趙長宜下了馬車。秦桓命車夫去前面的泰園酒樓等候,自己領著趙長宜往小巷深處走去。
「你之前出來得這麼快,一定沒有吃東西。我帶你去吃餛飩。」
趙長宜沒有反駁秦桓的猜測,見他沒有帶自己去那什麼泰園酒樓,反而是帶著自己走進了這髒兮兮的小巷,不免對他所說的餛飩感到好奇。
「到了,就是這裡。」
趙長宜看見秦桓當先走進了那間滿是油煙的小店,靠近爐灶的那一面牆壁,已經被熏地發黑。桌凳看上去也是油得發亮,不知道放在那裡多久了。可是秦桓穿著一身錦緞,卻極為自然地在那裡坐了下來。
趙長宜也跟著坐了下來,不過在這之前她用手指輕輕地在板凳上劃了一下。
混沌店的老闆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他頭上的那些頭髮已經不多了,在頭頂只能挽成一個很小的髮髻。不過看上去還很精神。
「秦公子,你又來了。」老闆沒有離開灶台,只是看到秦桓后熟悉地打了個招呼。
趙長宜好奇地看著秦桓,但秦桓只笑不語。
老闆又問道:「還是老規矩嗎?」
秦桓點了點頭。
「好嘞。」老闆說著麻利地把數好的餛飩下進鍋里。
趙長宜伸著脖子看著那些餛飩在鍋里翻滾,地想象著它們的美味。
一定會很好吃吧,連秦桓都已經是這裡的老主顧了。能讓這個大燕帝王都覺得好吃的東西,一定錯不了。
不多時,兩碗熱騰騰的餛飩端了上來。趙長宜從筷筒里抽出兩雙筷子,遞了一雙給秦桓。
老闆笑著對秦桓說道:「今年這兩碗餛飩總算都有主了。」
秦桓對那老闆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老闆看了看趙長宜,然後又對秦桓瞧瞧豎了個大拇指。一個男人能找到趙長宜這樣的女人做老婆,的確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趙長宜早就餓了,沒有在意秦桓和那老闆說什麼,她先夾了個餛飩,然後吹了吹,就迫不及待地把還有些燙的餛飩放進了嘴裡。
嗯……好像也沒有特別好吃。
趙長宜仔細嘗了嘗,這就是一般得不能在一般的餛飩,可以入腹,但絕對算不上好吃。
就是這樣一碗平淡無奇的餛飩,秦桓怎麼會專門來吃?而且看情形他來這裡不止一次。
趙長宜咽下餛飩,抬起頭看著秦桓,她雖然沒有開口說話,但那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早已把自己的疑惑表達了出來。
秦桓也吃了一個餛飩,他吃得很慢,也未見他吃得如何香甜。那緩慢認真的樣子,彷彿是在做一件很鄭重的事情。
「老何的手藝還是沒什麼長進。」
老何自然就是這家店的老闆。
聽了秦桓對於餛飩的評價,趙長宜越發好奇了。
秦桓看著碗里的餛飩,用一種帶著回憶的語調說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先帝帶著眾人來到行宮避暑。有一天長兄和我一起偷跑了出來。我們聽說德元鎮有盛大的煙火會,想來看看。可我們運氣不好,來到德元鎮后,就下起了大雨,什麼也沒看到。還因為沒有帶銀子,連去茶館躲一躲雨都不行。最後是老何看我們可憐,讓我們在這裡避雨,吃了碗餛飩。」
長兄……秦桓的長兄不就是因結黨案被廢黜的太子秦昭嗎?趙長宜想不到他們兄弟還有這樣的往事。
「那天我覺得老何的餛飩做得可真好吃,吃了一碗都覺得不夠。那時候我還只有八歲。」秦桓看了看自己面前那滿滿一碗的餛飩,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根本吃不了一碗餛飩。那時候不知怎麼,竟還會覺得不夠。「雖然覺得不夠吃,但也不好意思再問老何要一碗。長兄就把自己碗里的餛飩撥了幾個給我。那天我吃得很飽,我問長兄吃飽了嗎,他說他也吃飽了。其實後來想想,我知道,他沒有吃飽。但那時候卻什麼也沒多想。等到雨停后我們謝過了老何,就趕回了行宮。」
趙長宜道:「你們偷跑出來,沒被發現嗎?」
秦桓笑道:「怎麼沒有。我們剛回去就被人抓住了。不僅被抓住了,還被打了板子。」才爬上秦桓眉間的笑意,被風一吹,又四散開去,只留下一抹伶俜氤氳於目中。
「不過都是長兄替我承受了。那時候父皇對長兄很是嚴苛,那頓板子並不是虛張聲勢。長兄為此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趙長宜看了看這個狹小的餛飩鋪子,明白過來,這餛飩的滋味原本不在這碗里,「這之後每年你都會來這裡吃餛飩嗎?」
秦桓道:「也不是每年,有機會的時候會來看看。不過再也沒有吃過像那天一樣好吃的餛飩了。」
秦桓放下筷子,在桌角留下六枚銅錢。他站起身來,對趙長宜道:「難得有機會出來,所以先來這裡看看。好了,我們走吧。」雍京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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