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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心事一春猶未見
九郎原先還紛亂的心在一瞬間沉定下來。「皇叔怎會知曉此事?」
淮南王神態自若道:「令嘉總該知道沒有官家的允許不好輕易出宮,你帶著內侍們離開了大內,可守城的官員自然也得向上稟告……」他審度著九郎,見他雖然看起來憔悴,可並未露出驚慌之意,便又淡淡地道,「不過當時皇兄正在與其他大臣們議事,守城官員便將此事先稟告給了我。」
九郎垂下眼帘,答道:「是因為聽聞民間有良醫能治氣喘心悶之病,但我又怕稟告了爹爹得不到允許,便想著自己先出去探訪一番,以驗證是否屬實。」
淮南王嘆了一聲:「那倒是能看出你對太后的一片孝心了。可惜這種草野郎中就算有些本事,也是入不了皇宮大內……看你眉間郁色濃重,是為了太后的病情而擔心?」
九郎低首,道:「嬢嬢的病越發嚴重,侄兒自然擔憂。再加上剛才允姣說起的婚事,也令我心中不安。」
「近來確實事情繁多,我來汴梁之前也未曾料到。」淮南王面露無奈,又問道,「說來端王離京已有不少日子,你可有他的消息?」
九郎一怔,隨即答道:「五哥是奉了爹爹的命令離開的汴梁,他去做些什麼,皇叔在朝堂上應該比侄兒知曉得更多。」
正說話間,又有內侍趕來門前,說是奉命傳召九殿下前去探視太后。九郎就此與淮南王道別,轉身之際,忽聽他在殿內不經意地問道:「許久沒見到雙澄,不知她是否還一切安好?」
九郎已邁出了門檻,聽得此話腳步一頓。
回首望去,淮南王站在大殿門內,朱袍赫赫,面含微笑,像是只是想起了一個普通朋友因而才問及一句。
「還與以前一樣。」九郎的神情出乎尋常的平靜。
「那就好。」淮南王帶著淺淡的笑意頷首道,「當初亳州茶肆一見,我便覺得雙澄不同尋常。令嘉能有她相伴,必定是一件賞心樂事。」
「但願能如皇叔所言。」九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揖別之後便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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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入寢宮之時,荊國公主剛剛退下,官家見九郎到來,亦只看了看他,便先行離去。
躺在病榻上的潘太后臉色焦黃,聽得外面腳步聲又起,不由得緊蹙了雙眉。近旁的內侍低聲說是九郎到來,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九哥……」她甫一開口,便止不住地咳嗽了起來。九郎連忙跪在床前道:「嬢嬢還是安心休養為好,臣進來看一看就走。」
潘太后卻搖著頭,「官家方才還說大宴照常準備,老身卻怕自己已經等不到那天了……」
九郎抬頭望著太后,見她氣色果然不佳,想起以往太后對他的關懷,心中不由沉重萬分。
「嬢嬢不要說這樣的話。」他伏在床前叩首,認真道,「適才太醫們商議之後已開出方子,嬢嬢只管好好休養,等到大壽之時一定已經恢復了精神。」
潘太后的唇邊浮現一絲苦笑,繼而無力地揮手示意內侍退下。內侍們見她這樣虛弱,都不敢離去,潘太后蹙緊雙眉道:「怎麼?如今見我病倒,竟連你們都不願聽命了嗎?」
「奴婢們不敢。」眾內侍急忙躬身告退。潘太后閉上眼睛又休息了一陣,等到室內徹底安靜下來,這才緩緩睜目望著九郎,低聲道:「交予你的信件,可曾收到了?」
他的眉間不由一蹙,低聲回道:「清早已收到……」
其實九郎心中有無數疑惑,那信件是從寶慈宮傳出,他按照上面所寫的尋到了那裡,果然見到了雙澄。雖然此後的事情發展完全出於意料之外,但顯而易見,太后是知道雙澄會在那裡出現的。
只是如今見太后連呼吸都艱難,他竟一時不知應該如何開口詢問此事。可潘太后雖精神不濟,卻也看得出九郎神情有異,不由啞著嗓子問道:「怎麼,在那裡一無所獲不成?」
他攥了攥手掌,過了片刻,才道:「嬢嬢為何會知曉雙澄所在?」
「還覺得是老身派人抓走了她?」潘太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隨即轉過臉去。
「不是。」九郎想起雙澄所說的一切,心中起伏不定,卻終究沒將事實講出。「臣只是不明白,既然此事與嬢嬢無關……那嬢嬢的訊息又是從何而來?」
潘太后閉著雙目,聲音中也帶著疲憊。「你不必多問……這件事已讓我煩憂太久,九哥,你亦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雖然你現在或許還是聽不進我的勸告,但我還是不得不多說幾句:本與你不是一路的人,又何必強牽住不放?到頭來無非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白白損折了自己,才是後悔莫及。」
九郎聽著她的話語,心間陰霾越發濃郁。
不知何故,以往太后厲聲斥責都未能使他有所畏懼,可而今他處於這樣的境地,聽著這樣的誡告,竟不由有一種虛空浩蕩的沉重感。
然而他還是深深地呼吸了幾下,認真地叩首道:「多謝嬢嬢訓導。可是臣覺得,只要是自己真正喜歡過的人或事,即便用盡全力亦無法追逐擁有,那也不會留下任何悔恨。」
言畢,他挺身跪在床前,目光沉靜,沒有悲戚,亦沒有怨恨。
潘太后緊閉著雙眼,眉宇間有難以掩藏的愁緒,卻再沒說什麼,只是長長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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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郎離開寶慈宮的時候,暮色已經悄然襲上天際。馮勉在宮外大概是等了許久,見到九郎出來,便忙不迭地迎上去攙扶他登上坐輦。
華蓋升起,坐輦緩緩朝著凝和宮方向前行。
薄暮暝暝,硃色宮牆那端的花枝已有凋零之態,晚風還帶著餘溫,落花卻已簌簌飄飛遠去。
遠處宮闕檐角的銅鈴發出清越之聲,細碎如泉濺。他坐在漸漸黯淡下來的光色中,一天的所見之景如同飛快劃過的畫卷,連續不斷地在眼前翻卷。
縱然想讓自己定下心來,卻又談何容易!
頭痛欲裂的感覺一直持續到九郎回到凝和宮還未停歇。馮勉攙扶著他的時候,明顯覺得九郎腳步沉重。
「九哥想來是累了,奴婢這就叫他們送飯菜上來。」他殷勤地說著,轉身便又吩咐其他內侍。九郎跨進書房便坐在了窗前,再也不想多說一句話。
馮勉頗為貼心地在離去時將書房門悄悄帶上,於是這一室寂靜便留給了九郎。
可是他的心還是一刻都靜不下來。
暮色滿庭,樹影婆娑,可是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因為他都不知雙澄此時此刻去了哪裡,又在做著什麼。
她曾是如雲朵一般柔軟的人,他也以為她是這世上最為簡單的少女,可是直至今日聽得她所說的一切,才讓他知曉了那麼多不堪聆聽的往事。
寶慈宮內,當他再度看到太后與官家的時候,他便無法控制地想到了雙澄說的事情。
關於懷思太子,關於傅澤山一家,關於那場令新宋慘敗的征戰。
官家與太后依舊坐享尊貴,可是許多人在那場浩劫中無辜死去,直至今日都不得昭雪。
然而他卻無法當著他們的面質問,甚至沒有辦法提及一句。
只要他一旦提及,換來的只會是斬盡殺絕,不留痕迹。
——可是雙澄這樣離去,為的難道就只是所謂的無法面對?
九郎乏力地撐著前額,沒法再往下想。
房門被輕輕推開,馮勉帶著兩名黃門探身進來,將飯菜放在了桌上。「九哥,您奔波了一天,快些用餐吧。」
他睜開眼睛,望著冒著熱氣的飯菜,不由又想到了雙澄曾為他所做的一切。心中一陣酸澀難忍,不由側過臉去。
馮勉屏退了其他人,不無憂慮地望著他道:「太後娘娘的病情還不知到底會怎麼樣,您可要千萬保重自己。」
「我知道……」他低聲說了一句,又道,「今日外出所遇到的事情,絕對不能被官家知道,你可明白?」
「奴婢自然明白。」馮勉更是惶恐不安,「本來九哥擅自出去就是不妥的,再加上九哥還險些被歹人害了,奴婢們要是膽敢泄露一句,那也是給自己找死路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惴惴不安地窺視著九郎的神色,過了片刻,又道:「可是九哥之前說……雙澄不見了?那以後還能將她找回來嗎?」
九郎抿緊了唇搖了搖頭,不知是覺得不能還是無法回答。
馮勉還待開口,九郎卻忽而道:「近來嬢嬢可曾派人出去過?」
他愣了愣,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但寶慈宮內幾個品階高的內侍都一直呆在大內,倒是沒出去過。太后這段時間精神也不太好,很少出寢宮,只有淮南王去探望過幾次,聽說言談甚好。」
九郎緩緩地轉過雙目,望著馮勉不語。
「九哥在想什麼事?」馮勉忐忑地問道。
他卻只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這個夜間,九郎依舊如同昨夜一樣,只是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手中的雙燕荷包微微發涼,簌簌落落的流蘇被他攥在掌心,然而那個曾經愛之不釋手的小小姑娘,卻已如不知去向的燕,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他沒法入睡。
與她相識以來的一幕幕場景鮮明鐫刻在心間,叫人不忍回顧亦不能遺忘。
可是,就在這紛繁繚亂的場景劃過腦海之際,他卻好似隱約想到了什麼。
那個在汴梁城外出現的淡妝女子,初時便覺似曾相識,可是後來他卻因見到了雙澄而被驚擾了心思,完全沒有想起究竟是在何時何地見過她。
如今卻在這凌亂紛雜的記憶碎片中,倏忽閃現了一張臉孔,與船頭的女子悄然相合。
亳州。茶肆。琵琶女。
九郎的心猛地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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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剛剛發白之時,他沒有等馮勉進來侍候,便自己整束衣裝,推開了房門。
尚在庭院洒掃的小黃門詫異地望著九郎。
「早朝可曾開始?」九郎沉聲問道。
小黃門結結巴巴地道:「應該剛剛開始,殿下,是要過去?」
他卻道:「叫馮勉去崇政殿外候著,早朝一罷,便請淮南王來一趟凝和宮。」
馮勉在得到此傳話后也是頗為意外,但還是依照九郎的命令去了那裡等待。
朝陽緩緩升起,金芒灑滿宮闕高牆,凝和宮中卻還是寂靜。
九郎獨自坐在偏殿一室,望著窗上光影斑斑駁駁,似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隨後,門扉輕輕打開,馮勉恭謹道:「九哥,淮南王已到。」
九郎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朝著門口的方向深揖。「恭迎皇叔。」
「令嘉怎會忽然請我到此?」淮南王一笑和悅,舉步而入,「難道是要與我飲酒不成?」
「今日暫時無酒。」他淡淡說著,示意馮勉退下。
房門再度關閉,淮南王打量了他一下還未及開口,卻見九郎上前一步,迫視著他道:「皇叔,雙澄現在在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