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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莫教散入滄溟去

雙澄的手不由自主地震顫了一下,隨後抬頭望著他。他的唇微微下拗,眼眸黑沉如墨,目光所在之處,竟讓雙澄無法對視。

她緩緩地以單膝跪在地上,靜默片刻后道:「我……不能再留在你身邊了。」

她說完這一句話之後甚至都沒敢看他一眼,扶著他腿側的手心中亦冒出了冷汗。

然而九郎就那樣坐著不動,什麼都沒說。

她不由攥緊了九郎的衣袍,正待開口解釋,卻忽聽他以極低的聲音問道:「為了什麼?是他們強迫你……還是,你自己不想再留下?」

雙澄聽到他的問話,心間更是酸楚,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強撐著精神道:「……就算他們沒有要求,我也沒法再留下……我不知應該再怎樣面對你……也不知應該怎樣面對死去的家人……」

「然後呢?」他抬頭望著雙澄,「就這樣跟著他們遠走高飛?去一個讓我找不到的地方?還是,另有所圖?」

他的話好似給了雙澄猛然一擊,使得她的眼神越加慌亂。

「我不知道……」她變了臉色,忽而站起身來。九郎卻一把將她的手腕拉住,盯著她道:「如果只是想離開,為什麼他們還會將我引上船來?不是應該默不作聲地帶著你消失在人海間嗎?」

「只是我捨不得就這樣走了!」她強忍著眼淚,嘴唇亦在發抖,「我不忍心連一聲道別都沒有,就這樣再也見不到你!」

「那為什麼不能留下來?!」他一撐座位猛地站起,搖晃著身子將她用力摟住。雙澄小小的身體在他的臂膀間顯得格外輕飄,本是僵硬著彷彿冰石,繼而卻又柔軟如雲,只是無力地伏在他肩前。

他捧著雙澄的臉頰,讓她正視著自己,悲聲道:「雙澄,你是怪罪我爹爹與嬢嬢所做的事情是嗎?可那一切我又怎會知曉?那個時候,你剛剛出生,我也只是不經事的幼童!」

「可死去的那麼多人,全是我的至親……」她絕望地看著九郎,淚水再度瀰漫,「九哥,如果換了是你,你還能就當什麼都沒聽到過,還是像以前那樣,歡歡喜喜地與我在一起嗎?這些天來,無論白天黑夜,我只要一想到你,腦海里便又總會浮現那一排靈位,還有上面真真切切的名字。我不會恨你,可是你要我忘記了所知道的一切,又怎能做到?!」

九郎的身子一陣陣發冷,儘管雙澄還在他的懷抱中,可是他分明感覺到自己與她之間已經相隔甚遠。

雙澄抬手覆上他的臉頰,「小時候我在太清宮不辭而別,令你難過了很多年。可幸運的是,我後來終於又找回了你……這些日子以來,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裡……」

他再難抑制心頭的悲傷,將雙澄緊緊擁住,想要阻止她再說下去,可才喚了一聲「雙澄」,卻已哽咽地無法再往下說。

雙澄抬起頭來,抵住他的眉心,亦能感知到他強忍許久卻終於落下的淚。

「以後……要為了自己好好地活著。」她攬著他的頸,以溫熱的唇舌度上去,和著微鹹的眼淚,縈繞在他的唇間。

他只覺心痛如死,用盡全力地抱住雙澄,不想讓她遠離一分。她的呼吸越發沉緩,每一次親吻,都伴隨著眼淚的流淌。

「九哥,親親我。」雙澄將他抵在船篷一側,顫抖著眼睫,祈求道。

九郎望了她一眼,隨後閉上雙目噙住了她的唇,一次復一次的不忍離去。可就在最為難捨之時,卻覺後腦處一陣刺痛,他驚愕地睜開雙眼,卻被雙澄緊緊擁著腰背而無法動彈。

「雙澄,你幹什麼?」他抓著她的肩膀,吃力問道。

她含著眼淚吻了他的唇,哀傷道:「從今以後,再不要認出我。」

九郎心頭一驚,還待追問,可隨之而來的暈眩使他很快無力地跌坐了下去。在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他只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雙澄再一次用力地抱住他。

隨後,船艙門口的帘子忽而掀起,刺目的陽光斜斜射進。

河面上的風卷襲而來,雙澄起身走到那一方白亮之間,回過頭最後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滿是悲傷。

帘子復而重重垂下,船艙內又是一片昏暗。

******

那一場夢漫長而又壓抑。

他離著雙澄永遠只隔著一道透明的紗簾,可任由他在那一端如何呼喚,她只是站在蒼茫的白霧間,好似從未聽到他的聲音。

船隻在碧綠的水草中航行,傾天的水浪無聲湧來,雙澄的背影時遠時近,有好幾次都險些被浪潮捲走。而他卻只能躺在陰暗的船艙中,朝著她拚命呼喊。

終於,他蘇醒了過來。

醒來的第一刻,便覺手心好似有一物擱著。

其時他的神智還有些混沌,只是憑著直覺攥緊了手中的東西,然後慢慢地望去。

那一雙墨線銀絲綉出的小燕還在柳枝間凝眸對望,碧青朱紅鵝黃深紫,四色鮮艷流蘇簌簌落落地垂了下來。

她將雙燕荷包還給了他。

九郎的呼吸為之一停,繼而徹底清醒過來。他竟不及持起手杖,就已撐著船篷里側跌跌撞撞地奔出了船艙。

穿透水霧的白光映入眼帘,空餘他一人的船隻已不知漂流到了何處,眼前只是渺茫河水,汩汩滔滔。

遠處飛鳥掠過低雲,發出一聲尖利而又繚繞的啼鳴,漸漸消失不見。

他艱難地往前走了兩步,已到了船頭頂端,再無處可去。

手中還緊握著她留下的荷包,心卻好似成了空白。

不知何處傳來了遙遠的呼喊聲,「九殿下!九殿下……」是馮勉帶著眾人循跡追來,正神色慌張地在對岸拚命奔跑。

然而九郎卻只怔然望著不斷流逝的河水,沒有絲毫回應。

******

當馮勉等人好不容易止住了船隻的行速,將九郎接上岸去之後,見他還是木然無語,便知大事不好。

礙於周圍還有人在,馮勉只是嚴詞命令手下內侍們皆不準將今日所遇之事泄露半分。那些內侍們之前被人用刀劍架在脖子上,後來出了荒廟又不見了九郎,早已是嚇得魂飛天外,就算馮勉不說,也自然不會將此事告訴他人。於是一個個紛紛應諾,只恨不能即刻插翅飛回大內。

馮勉將九郎送回了大內,回到凝和宮后,他本想著此時周圍無人,應該能問出些端倪。可九郎卻還是怔怔坐在窗前,竟依舊不發一言,只是手中緊攥著荷包。

馮勉又連問了幾遍,見他神情木然,不禁嚇得跪在地上哀求道:「九哥,您到底是遇到了什麼驚嚇?好歹回個話……再這樣下去,奴婢只能去找太醫來救命了!」

說罷,又連連叩首,轉而起身要往外走。

「回來……」九郎這才啞聲開口。馮勉驚喜萬分,奔回他身邊哀聲道:「九哥有什麼心事就與奴婢說說吧,這樣悶在心裡可怎麼辦才好?」

他眼神空茫,過了許久,才道:「雙澄走了。」

「走了?」馮勉一怔,「您難道在那船上見到了她?她不是被人抓走了嗎?」

九郎疲憊不堪地搖了搖頭,不願再說起自己的遭遇。馮勉見他這樣,亦不忍再追問下去,便扶著他勸他先躺下休息片刻。可九郎才站起身,卻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望向門外。

「我要去問問嬢嬢。」他好似抓住了最後一絲希望,掙開馮勉的攙扶,自己往外走去。

******

然而這一次他竟沒能見到潘太后。

寶慈宮的新任殿頭匆匆出來回報,說是太后早上起來后便感氣喘不已,在床榻上躺了許久亦不見好轉。官家下朝後已讓太醫趕來救治,這會兒正在診斷,任何人不能打攪。

九郎只能跟著殿頭進了寶慈宮側殿,失魂落魄地在那裡等待。過不多時,其他妃嬪皇子公主亦聞訊趕來,這些人平日雖與太后都關係淡漠,然而到了這危急之時也不得不循例來候。

偏殿內肅靜異常,九郎獨坐在一角,只覺日光一寸寸地在腳下輕移,心頭如壓了千斤巨石般沉重。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外面傳來內侍的聲音,說是太后雖然蘇醒過來,但仍是十分虛弱。申王等人依次跟隨內侍前往探望,九郎因在皇子中最為年少,亦不想跟他們一起湧入,便留了下來。

殿中只剩下他與荊國公主兩人,荊國公主自從來到之後亦一直沉默,此時見眾人已走,便低著頭走到他近前,悲傷道:「九哥……」

九郎勉強定了定心神,答道:「多日沒見,允姣可還安好?」

荊國公主淚眼朦朧,聲音喑啞:「怎會安好?五哥離開了汴梁,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可北遼那邊卻又傳來急信,催著爹爹要將我送去和親。先前爹爹還安慰我說不會真的讓他們如願以償,可我現在心裡很是不安,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被迫遠離,再也見不到九哥了。」

她甚少這樣悲切無助,九郎見荊國公主眼中含淚,不由又想到了雙澄的模樣。

他不知為何這些事情都會交織在一起忽然爆發,好似註定了似的,要將他,將整個大內攪亂不堪。

「爹爹先前不是已經想好了辦法嗎?」他只能這樣安慰著她,話音剛落,卻聽殿門一響,有人舉步邁入。

淮南王身姿卓然,冠簪整齊,硃色蔽膝兩側垂掛的玉飾琮瑢生聲。荊國公主低頭後退,行禮道:「皇叔……」

「我還在想,怎麼九哥與十一姐不在內室。」淮南王目光一掃,隨即道,「申王他們剛剛退下,十一姐可趁著這時候去問候一下,免得皇兄責怪。」

荊國公主垂眉應答,又道:「九哥可與我一同進去?」

九郎正要回答,淮南王卻抬手道:「我與九哥還有些話要說,十一姐先去即可。」

荊國公主怔了怔,但也沒多問什麼,隨即離開了偏殿。九郎望著淮南王,微微蹙眉,「不知皇叔有什麼話要囑咐侄兒?」

淮南王打量了他一下,淡然問道:「你今日一早又自己離開了大內,卻是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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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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