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入皇都意惶然

第十章 初入皇都意惶然

隔着厚重木門,猶能聽到裏面的激烈爭執,官家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來人!來人!」

奉御內侍與禁衛急切推開大門,閣中央一名年老臣子正全身匍匐,前額不住地撞擊地面,顫聲道:「祖宗之法不可改!臣今日情願以死相諫,也好過尸位素餐!」

另外的六七名大臣面面相覷,誰都不敢上前勸阻,只剩得一身龍袍的官家站在那老臣面前,氣得臉色煞白。「你想青史留名,朕偏不遂你的意!」他振袖怒斥,「看你鬚髮皆白,想必早已頭腦昏聵!從今日起,留在府邸靜思過錯,再不用上朝!」

他話語剛落,那老臣竟猛地起身,頭也不抬地朝着近旁朱漆大柱撞去。兩旁的大臣驚呼出聲,幸得最近一人將其攔腰抱住,這時禁衛已沖入大門,將那老臣生生拖出,任由他嘶聲叫喊,一直拽下了丹陛。

閣中眾臣背脊發冷,官家強忍怒意在鴉雀無聲的房中來回踱步,忽一回頭,瞥到了站在門外的九郎。

馮勉連忙弓腰道:「聖上,九殿下已在閣外等候多時。」

官家經此變故已然沒了議政的心思,心灰意冷屏退了眾臣,獨自回到了几案之後。九郎待等眾人離去,才拖着麻木的右腿進了閣子。

官家本是鳳眼長眉的好面相,但先前的爭執使他臉上猶帶慍怒,看着九郎頗為吃力地行跪禮,眉頭不禁又是一皺。

「何時回來的?」官家雖是問着他,眼神卻落在別處。九郎答道:「一早入了大內,先去拜見了嬢嬢,隨後便來拜見爹爹。」

官家應了一聲,因問道:「你與太后說了什麼?」

他將之前的言談簡述一遍,官家臉容含霜:「我原想派人去接應能更快一些,卻不料竟出了此等事端。」

九郎道:「除了被放走的那名劫匪外,其餘涉事之人都關在邢州大牢。服毒自盡的那些人的屍首也保存在邢州義莊,因臣做不得主,還請爹爹再指派官員詳加審問。」

官家頷首,並未立即宣召其他官員入閣聽命,倒是問及太后得知此事後有無其他問話。九郎搖頭:「嬢嬢被臣氣到了,後來就咳嗽起來,臣只得退出了寶慈宮。」

官家靠着椅背,用審度的眼光看着他:「你可知我當初為何將端王換下,讓你去了邢州?」

「因大理寺有重案急呈,審問時必須要有皇子在旁督查,爹爹便只能讓臣代替五哥去邢州一趟。」他低頭回答。

官家冷哂一聲,緩緩道:「你嬢嬢在病前多次要我給你封王,我倒不是不情願。但先前其他皇子開府封王前,都是參議了朝政,或是去地方上任了重職再迴轉。我體恤你素有腿疾,便想藉著這次機會讓你一盡孝心二顯得力,之後給你個封號也不算敷衍。算來你被封廣寧郡王至今已有十二年之餘,除了太後為你說過幾次之外,你自己倒像是絲毫不將開府封王的事放在心上。」

「多謝爹爹挂念,臣深知資質有限,能有個廣寧郡王的封號已是足夠。丹參之事,臣辦得不夠妥帖,定當反省。」他不卑不亢,可在皇帝看來,這個兒子卻太過溫文,在恭敬之中更含了深深的疏遠。

尤其那雙眼睛,垂着眼睫時都含着莫名的清高,微微一挑,又藏着堅冷的針。

——與故去的吳皇后當真相像!

官家一想到此,心情就大為不悅。草草問了一些事務,便喚來內侍準備擺駕離開。九郎卻道:「臣這次去邢州,聽聞鄉間百姓為賦稅所苦,甚至要賣掉兒女來抵債,爹爹可有耳聞?」

官家走過他身邊,冷冷道:「自然知曉,那些臣子卻還對新政施行百般推阻,當真是冥頑不靈。」九郎還待說,官家已到了門口,回頭道:「你並未參政,這些事不需多考量。」他頓了頓,又道,「朕怎覺得你今日行動更為不便了?」

九郎本想起身,聽得官家這樣問了,便依舊跪在門內道:「天寒之時向來如此,過後就會好的,謝爹爹關懷。」

官家就如沒聽到一般,跨出門檻后才沉聲道:「以後若是走得艱難,就不必過來。此處官員每日來往,你言行舉止盡在他人眼中,沒得失了風儀,也有損皇家顏面。」

九郎眉睫寂靜,未曾及時回話。馮勉擔憂地朝他望去,官家卻沒有絲毫等待之意,顧自大袖颯沓地步下丹陛。

「臣遵旨。」過了片刻,九郎才低聲說了這樣一句。而此時,官家已在內侍的攙扶下踏上鑾駕,金銀傘蓋墜着重重流蘇,繁複龍袍裳裾生輝,但留在九郎眼中的,只有一個不甚清晰的背影。

******

這樣的背影其實已是最為常見的景象,九郎在很小的時候就想過,為何自己的爹爹總是如何繁忙,忙到自己想要見他一面,都得等上十幾天甚至更久。

他亦曾問過近侍,那高高宮牆之外,天地究竟有多廣大。外面是否也有一株株顧自開花顧自凋謝的梅樹?是否也會有近百條倏忽聚攏又瞬間散去的紅鯉?又或者,是否也有這一道道與天相連的赭紅高牆,如同一個巨大的繭,將所有人圈在其中?

許多事情他只能耳聞,即便偶然得知外面的情景,也是支離破碎。他的生母吳皇后乃是江南轉運使的掌上明珠,更是潘太后嫡親的外甥女,本就出身尊貴,加之婚後多年才誕下這唯一的兒子,更是視為珍寶。他就好似被千萬雙手捧在青雲里的無瑕碧玉,也是皇后心頭萬分篤定,眾人眼中無可取代的未來東宮太子。

說來好笑,那時候的他真正是烈火烹油、春花著錦。這大內上萬人之中,無一人見了他不百般示好千般溫柔,唯恐他哭了惱了,招來皇后苛刻責罰。就連其他嬪妃的皇子皇女,看到他也只能躬身微笑,只要他說一句「喜歡」,別人的稀奇玩物便會到了他手中。

那時他還小,成日在乳母與母後跟前玩鬧。只是爹爹卻很少出現在面前,即便是到了坤寧宮,也不愛說話,偶爾抱一抱他,很快就會放下。

那為數不多的輕輕抱起,在他後來遭遇變故,一落千丈的歲月里,便如靜靜沉下水底的珠粒,閃著潔白的浮光,讓他不忍觸摸,生怕驚碎了記憶。

遠離大內,孤獨度日的那段時光中,他看了許多史書。前代、再前代,都有太子被廢,甚至最終被生父生母所殺的史實。那些與他命運相似的人,也曾華彩非凡春風得意,最終卻潦草收場甚或於身首異處。千百年來,帝皇家不過為權為名,骨肉親情僅為點綴,誰能當得了真?於是,合上書冊的時候,他會望着窗外的梅枝,心道:原來我還不是最為可憐的人。

懷着這樣的慰藉,體會著雲泥差別,從萬人之上的未來儲君到平凡不過的廣寧郡王。官家至今也未曾確立太子,他的各個兄弟各自使勁,唯獨他這個曾經只差一步之遙就能榮封太子的人,如今卻成了大內里最尷尬的一員。

——這一跤,跌得當真狠。

可又能怪誰?誰都怪不得。只當是做了一場夢,好在夢醒時,他只不過七歲有餘。他向來會寬解自己,即便是直至十一歲才重又被接回汴梁,面對太后的哭泣,他只是抬起手,替她拭去淚水,輕聲道:「嬢嬢,阿容回來了,你再不用為我擔心。」

生而姓趙,太后親自賜名為令嘉,盼的是他一世嘉儀。可惜,卻是讓她失望了。

*****

鞭炮聲中新春已至,乾祐四年的頭幾天又是大雪來襲,亂舞紛飛后,倒是晴空無雲的好天氣。官道的積雪為來往頻繁的車馬所碾碎,漸漸失去了純白,一腳踩上去,咯吱作響,一不小心就弄濕了鞋面。

化雪的時候格外陰冷,雙澄坐在緩緩行駛的牛車后,穿着短靴的腳兒懸在半空晃啊晃,直起腰身,抬眼便望到了金輝爍爍的太陽。

九郎走後,她曾向驛館的人打聽過這少年究竟是何等人物,但那些人不知為何都言辭含糊,似是有意不說給她聽。她自覺無趣,再加上自己本是眾人眼中的劫匪,雖然九郎不追究,可終是尷尬。故此她只在驛館待了兩三天,便撐着他留下的拐杖悄悄離去。

她時常分不清東南西北,離開邢州后又行動艱難,好不容易才找到願意帶她入京的好心商販,便乘着牛車上了路。本以為邢州已算是大城,但眼看着這官道上絡繹不絕的車馬皆是華貴非凡,才知自己原來見識太淺。商販看她一路充滿好奇,因笑道:「娘子要是進了東京,才算真正開了眼。那些吃的玩的,只怕是咱們幾輩子都不夠看。」

「當真?」雙澄不由欣悅,可一想到自己先前犯下的事情,又掩起遮風的面紗,懨懨低下了頭。

在她手邊有個厚厚包裹,另有一物,狹而細長,用粗布紮起,靜靜背在肩后。商販見她始終帶着這東西,忍不住問起裏面究竟是何物。雙澄赧然,不肯細說,只說是要去汴梁還給某人。

「東京可大得驚人,你記得清楚那人住在哪裏?」商販善意提醒。

雙澄聽牛車吱吱嘎嘎作響,一時間有些晃神,輕聲道:「他……說過大致的方位,我多找找,總能遇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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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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