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宣德樓前雪未融

第十一章 宣德樓前雪未融

黃昏時分,這一輛牛車載着雙澄與滿箱貨物來到了汴梁最北端。

偌大城上鐫著「封丘門」三字,清水似的磚壘成通天城牆,身披甲胄的衛兵在寒風中站成鐵塑,兩排明燈懸在城樓之上,將昏黃的暮色映出華光。一大群商隊趕在城門關閉前進入,雙澄背着重重行李,被喧囂商隊擠著擠著就入了城。

那商販忙着要去送貨,雙澄便與之道別。站在城門下抬頭望去,但見一條青石大道直貫南北,兩旁立有半人高的朱漆護欄,也不知盡頭究竟在何處。另有若干街道四通八達,行人車馬熙熙攘攘,滿街燈籠高照,笑語不絕。

雙澄置身於這般繁華景象,震愕驚喜忐忑之情縈繞心頭,竟一時不知自己該往何方。

想到商販先前所言,她記起自己所在之處才只是汴梁外城,而官宦貴戚府邸盡建在內城。眼見天色漸暗,她便想先找個落腳之處,向道邊小販打聽之下,才知此地離內城還有許多距離。

「這皇都外城就有十二城門,內城略小些,也有八扇城門。看娘子不像是富貴出身,只怕進了內城也住不起那些好客棧……」皇都里的尋常小販都能一眼看出她必定來自偏遠之地,便在她面前故作高深。雙澄本就是初次來到如此繁盛的地方,被他大說特說一通,更是如墜雲里。打探了大致路線后,便匆忙而去。

一路前行,數不盡道路縱橫,望不斷屋舍相連。她背着重物疾行許久,果然望見遠處又有巍巍城樓佇立,問了路人,才知那便是內城北門景龍門。

「那宣德門又在哪裏?」她想着若是不遠,便索性先找到九郎再尋客棧。那路人覷着眼打量她幾下,見她穿着寒酸,便道:「小娘子,你打聽宣德門有什麼用?進又進不得,瞧你這打扮,就算靠近了也要被盤問!」

她愕然,因之前誤信了田二險些被害,自從九郎離開后,她便謹慎言行,不敢輕信陌生人。故此這一路來,只是打聽汴梁位置,卻也未曾細問過宣德門究竟是何等樣的地方。

「為什麼進不得?是不是那裏面住的都是達官貴人?」

那路人連連搖頭:「豈止是達官貴人?你難道不曉得平民百姓都住在外城,內城裏的都是有錢人家,可內城之中更有皇城!宣德門就是皇城大內的南正門,尋常人哪能進得去!」

雙澄不知如何是好,路人已顧自離去,剩她一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望着遠處的巍峨城樓發怔。

******

彤雲拖曳,華燈初上,夜色中的汴梁城浮彌著笙歌笑語。因身上的盤纏已經所剩無幾,雙澄背着重重的行囊在大街小巷踟躕往返,只為尋得便宜的客棧落腳。

明日便是上元節,街上人人衣着光鮮。她依舊穿着肩頭打了補丁的青色夾襖,在這就連空氣都暈著馨香的皇城之中,渺小得如一葉草芥。

雖已入夜,汴梁城卻沒有宵禁。街道邊商鋪林立,緋紅橘黃燈球花團錦簇,遠處更有笑聲喧天,她知道那便是商販曾提起的「瓦子」。據說瓦子中有各色雜耍戲曲,進了裏面便不想出來。可她無心亦無錢,只拖着疲憊的身子在繁華中穿行,握著包裹的手很快被凍得發紅。

臨近深夜時分,才在外城南薰門附近找到一家便宜的客棧。但她又不能與男人們擠在通鋪,無奈之下,老闆便讓她在柴房住上一宿,算上一半的房錢。

柴房裏沒有燈火,她窩在草堆邊取暖。打開那個沉重的包裹,裏面就是當初九郎擲給她的氈毯。想要拿出蓋着,可望望身下的泥地,卻又默默收回了手。

——若是能找到他,不知他還會不會要這條被她蓋過的氈毯?

本以為找到九郎並非難事,等將氈毯與拐杖還與他之後,自己再想辦法打探父親下落,可而今……

她垂著頭,進汴梁前的激動之心變得有些沮喪。

******

次日清早,雙澄付掉房錢后已只剩十幾文,顧不得多想以後生計,背起行囊又匆匆忙忙趕往內城。饒是雪后清寒,街道上又已開始了早市,她為了省錢,連兩文錢一枚的胡餅都捨不得買,就這樣餓著肚子進了內城南邊的朱雀門。

內城建築果然更為雄偉堂皇,晨曦之下烏瓦融金,朱窗精巧。每家每戶的門前都懸掛着華燈,大紅穗子在微風中輕拂。比起喧鬧沸騰的外城,此處更好似瑤台瓊樓,就連街上過客亦多數風度不凡,時有高抬大轎肅穆而過。

正中間的還是那條青石寬闊大道,昨夜她已從客棧老闆那裏得知,這便是汴梁御街。雖則現在可供常人行走,但官家與皇族若有重大典禮出入皇城,便是要從這御街經過。到那時,道路兩側的朱漆圍欄將御街完全封閉,百姓是無緣親見皇家威儀的。

呵氣成冰的天氣,雙澄走了半晌,手腳被凍得發木。沿着街道兩側都有人在搭建木架,那些木架高可及樓,上面綴有鮮艷織錦,而遠處灑金鋪銀似的天光下,又出現了一座更為巍峨華麗的城樓。

左右兩闕宮門,正中更有宮門五道,皆緊閉不開。城上高閣流朱,飛檐翹翠,一長橫絳色宮燈輕靈懸於檐下,好似雲中飄下的芳菲。

果然是朱紅金釘門,黛綠琉璃瓦。

她抬起頭,迎著陽光,才望到了鐫刻在青灰色城牆之上的三個大字。

宣德門。

鐵畫銀鈎,睥睨眾生。

在那城樓前,亦建有偌大露台,上搭著華彩簾幔,正有許多人在露台四周忙碌不停,來來回回遞送著各色花燈。

雙澄緊握著肩后包裹,目不斜視地朝着城門走了過去。

「站住!閑雜人等不得接近皇城!」城門兩側的禁衛遠遠望到了她,便齊齊將長戟交錯,橫亘在門前。一張張肅穆的臉容在甲胄下尤顯冷峻,令人望之生寒。

雙澄停在了原處,城樓巨大的陰影鋪天蓋地傾壓下來,將她整個籠在其間。她怔了怔,道:「我想找一個人……」

「腰牌。」為首的禁衛面無表情,眼神里含着藐視,似乎知道她根本拿不出什麼腰牌。她果然微感局促,「勞煩您了,請問這皇城裏有沒有一位叫做容寧的年輕人?我有東西想還給他……」

禁衛就像沒聽到她的問話一樣,將明晃晃的長戟橫斜在她身前:「哪裏來的鄉下丫頭,莫非把此處當成認親地方?休要再啰嗦,還不速速離去!」

「可是他說住在宣德門內……」雙澄還未來得及將話說完,兩名禁衛已不耐煩起來,堅冷長戟交錯著格住她的腰,大力一推,便將她抵出老遠。

「再胡言亂語,休怪我們依律責罰!」禁衛厲聲呵斥,轉身便又回到了緊閉的城門前。

雙澄抿緊了唇,在陰影處站了許久,轉過身慢慢離去。

******

她在內城裏找人打聽關於九郎的事情,可連着尋了幾個行人,不是搖頭表示從未聽說過,就是連正眼都不瞧她。到最後,她只得提着包裹又回到了外城的那個小客棧。

老闆見她悶悶不樂,便問起她今日遭遇。雙澄怕別人笑話,便只得含混說道:「本想去找一個遠親,可他住在宣德門內,我連進都進不去。」

老闆訝然失笑:「娘子的親戚難道是朝中官員?那也不該是住在宣德門內,最多是每日上朝啊!」

果然別人聽她這樣說了都會覺得不可思議,雙澄也沒法解釋,只好道:「因為是遠親,所以並不清楚他的身份。可問了好多人,都說沒聽過他的姓名,如今我是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老闆倒是熱心,問起雙澄要找的人究竟姓甚名誰,以及樣貌年紀。雙澄講述一遍,老闆想了又想,道:「容寧?倒是沒聽過這名字。依我看,你那位遠親十有□□是大內侍衛,難怪說是住在皇城裏了!」

雙澄呆了呆:「可我看他文質彬彬的,不像是什麼侍衛……」

「這樣么?」老闆捻著鬍鬚,尷尬地看看她,壓低聲音,「那應該就是宮裏的中貴人了吧?」

「中貴人?」雙澄一愣,繼而想起自己以前下山時曾聽人說過,自古以來,皇宮大內里就有許多被閹割的宦官,這些人擱在本朝便被稱為中貴人。她沒來由地紅了臉,連連擺手,「不……不會是那樣……」

「那就不知道啦……」老闆也頗為失望。雙澄又向他打聽起自己所要尋的父親訊息,可自己從未見過生父,加之從師傅那得到的描述也是語焉不詳,因此問了半晌也沒個頭緒。老闆安慰了她幾句,回身見又有客人進門,便忙着招呼去了。

雙澄垂頭喪氣回到了那間柴房,坐在地上解開長長包裹,望着氈毯與拐杖出神。

午間時分,客棧里熱鬧起來。店小二端著水盆走過柴房門前,見她還獨自坐着,便好奇道:「今日是上元節,娘子不出去買些花兒粉兒?我看店裏的客人們都換上了新衣裳,就等著夜間去宣德樓前觀燈呢!」

她一個激靈,連忙起身道:「宣德樓觀燈?」

「是啊!」店小二興緻勃勃道,「每年上元節夜晚,宣德樓前都有漫天漫地的花燈,就連宮中的官家和諸位后妃、皇子公主都會登上城樓,與汴梁城的百姓一同觀賞。你也算趕了巧,平時單身娘子出去不大方便,今夜卻是難得機會,保管你看得眼睛都花了!」

雙澄詫異道:「那豈不是人人都能見到官家了?」

店小二高高抬起手來比劃着:「宣德樓那麼高,官家在城樓上,咱們百姓最多只能望到個身影。不過也是天恩,這聖顏怎麼能讓咱們看個一清二楚呢?」

說話間,前面有客人大聲召喚,小二忙收聲離去。雙澄抱着氈毯,站在窗前好一陣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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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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