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煙樹參差曉寒深

第九章 煙樹參差曉寒深

他沉默無語,從去年起,新任的參知政事連番上書訴說舊政積弊,言辭極為懇切。官家本就不是個墨守成規的人,聽后深為所動,有心施行新政,但潘太后一脈在朝中與地方都影響極大,這兩黨之爭便如燎原星火般越燃越烈。

潘太后見他低着頭不說話,便又加重了語氣:「先前我身子還硬朗的時候,官家就為新政之事屢次與我言語不和。這番我卧床不起,太醫告知藥劑中必須要有朔方丹參,端王本來自願前往河間,臨走前官家卻忽然將他換下,讓你趕去邢州。這安的是什麼心?我當時神志不清,若是知道了,定是不允!」

她越說越怒,不由猛烈地咳嗽起來。九郎心中不是滋味,急忙一按座椅扶手站起來:「嬢嬢請息怒,臣以為嬢嬢的病還是因過於勞心而得。官家縱然在新政上與嬢嬢意見相違,但在臣出發去邢州前,他也叮囑臣要小心謹慎,及時趕回。」

潘太后抿緊薄唇,過了許久,才冷冷道:「你說那為首的劫匪是陰差陽錯才搶了丹參,我卻不信。若不是有心謀划,誰又能在馬軍手中輕易搶去東西?」

九郎雖也覺得此事頗為蹊蹺,但見太後言語中已對官家起了疑心,只能俯首道:「嬢嬢,那群馬軍是一時大意,加上對方身手了得,才會……」

「身手了得?」潘太后緊盯着他,「當真是一般的劫匪?」

他想到雙澄,微微晃了晃神,臉色仍從容:「只是其中有一人較為厲害,尋常馬軍不是她的對手。」

「可曾審問清楚,到底是什麼來歷?」潘太后不由扶著床榻直起身來。

九郎緩緩垂下眼帘,平靜道:「江湖人而已,浪跡四海,並無什麼背景。」

潘太后蹙起雙眉:「將此人押解至汴梁,再行拷問。」

他微一抬眸,望着潘太后道:「丹參正是因她才失而復得,臣念在她年幼無知,已將她放走。」

「什麼?!」潘太后臉色一變,攥著扶欄厲聲呵斥,「九哥,你怎能如此率意妄為?!」

他似是早有此預料,當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地:「臣只是覺得她功過相抵,並不是有意作惡,無需再押解入京。」

坐在榻上的潘太後面如寒霜,她素來覺得在諸多皇孫中,九郎最為識大體明是非,加之幼年遭遇坎坷,令她時常抱以憐惜珍愛之心。但她未曾料到這一次,九郎竟如此草率行事。

「為何其他劫匪還關在邢州,唯獨這最為厲害的人卻被你放走?!我常誇讚你聰穎懂事,但你這次怎會變得這樣糊塗?!」她一徑斥責,九郎再無辯解,只是低頭跪在榻前。

此時水晶簾外有人小心翼翼地道:「啟稟太后,端王得知太后病情有所好轉,特來問安。」

潘太后按捺了怒氣,冷聲道:「就說我現在乏累,讓他明日再來。」

簾外的內侍不敢多言,應諾而去。潘太後轉身又看着還跪在冰冷地上的九郎,禁不住憐怨交加。「跪着做什麼?起來回話。」

他卻緊抿了唇,視線落在榻前鏤花踏板上,過了許久才道:「嬢嬢,若那人真是奸惡之徒,臣絕不會為其所惑,更不會心慈手軟。可臣在此之前經過再三考量,相信她只是空負武功卻被人利用,並不涉及官場朝政。其餘的劫匪之中,有一名叫做田二的更為可疑,臣已讓邢州知府對此人嚴加看管,只等官家再派人去審問。臣亦深知此番自作主張乃是有罪,嬢嬢要如何責罰,臣甘願領受。」

潘太后撐著几案,本想再嚴加訓斥,可見他跪着已顯吃力,終將滿心鬱結化為一聲長嘆。「阿容,你可知我為何特別疼惜於你?」

九郎聽她忽而喚起自己幼名,心間浮起薄薄惆悵。可臉上卻不能顯出,只垂眉斂目道:「因臣的生母是嬢嬢外甥女,又故去得太早,留下臣成了無母之人。再者……」他的聲音低了幾分,神情還算平靜,「臣行走不便,比不得其他兄弟,讓嬢嬢尤其憐憫。」

潘太后聽他這樣平靜無波地說着,心頭酸楚非常,藉著側身之際,悄然拭去眼角淚痕,哀傷道:「不僅如此,我始終對你有悔。當初不該聽那道士言說,將你……」

「嬢嬢,那些事情已經過去許久,如今宮中也再無人提起,您又何必記在心裏?」九郎直起身子,望着她認真地道。

潘太后閉上眼睛,緩緩道:「阿容,你當真不曾怨恨?」

他眼中清冷,搖了搖頭:「那時年幼,許多事情,臣已經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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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憐惜甚於氣惱,潘太后捨不得讓九郎再跪下去,便令他重又站了起來。見他拿過椅邊拐杖撐立而起,不由多看了幾眼,繼而皺眉道:「我怎瞧著這杖子不是我先前賜予你的那支了?」

他低聲道:「路上不慎弄丟了,只得差人重新購置,雖千挑萬選,但始終比不上嬢嬢專請工匠為臣打造的精巧。」

潘太后更是不滿,本想責備幾句,可看他眉眼間溢滿郁色,只得道:「阿容,以後你不要再出大內了,我看你在宮中還算太平,怎一旦出去了就連連犯錯!」說罷,又以食指按壓眉心,疲倦道,「你先回去罷,稍後少不得也要叩見官家去。要小心行事,免得又觸怒了他。」

九郎見太后神情不佳,知道再留下去也無益,便躬身告退。出了寢宮,交代寶慈宮內侍,請他們多加留意,若是太后還感不適就要立即傳喚太醫前來。待得吩咐完畢,他便帶着馮勉出了寶慈宮,才剛走下長階,便聽斜側里有人笑了一笑道:「九哥,果然是你在陪着嬢嬢。」

他聞聲回身,硃紅色的宮牆下站了一人,身穿月白交領長袍,衣襟袖口皆以雲華素紋滾邊,頭戴玉冠,腰束錦帶,正朝着自己微笑示意。

「五哥?」九郎見到他,略有意外,「適才聽內侍傳報,以為你已經走了。」

端王慢慢踱來,道:「嬢嬢說自己乏累,但我看到門口停著乘輿,就想到是不是你已經迴轉,故此留下來看看。」

「我才回來。」九郎一邊與他說着,一邊走向乘輿,「嬢嬢也確實乏累,因此我待了沒多久便告退出來了。不過嬢嬢已經能夠坐起談話,比先前好了不少,這還虧得五哥當時想到河間府離朔方較近,可以加急送來丹參。」

端王不由笑道:「可最終還是你去了邢州。你多年來始終不曾離開東京,這次出去,可有領略別樣風景?」

「來去匆忙,哪裏有心去看什麼別樣風景?」

「其實九哥已近弱冠之年,若不是嬢嬢總不捨得,你早該離開這大內了。前日裏范大學士還在朝堂上提出此事,希望官家早擇吉日讓你出閣開府。」端王陪着他走到乘輿前,見他要登上去,便很自然地扶了他一把。

九郎坐好之後,側過臉道:「爹爹怎麼回應?」

「他自然說早在考慮之中,只是太后憐愛你,須得等太后病癒后再商量此事。」端王頓了頓,又道,「范大學士還說,既然太后對九哥格外疼愛,官家更應儘早為九哥指婚,好讓病中的太后增添欣悅。」

九郎本待吩咐馮勉啟程,聽得此話,不由怫然道:「范大學士怎提起此事?」

「你我都曾蒙受他教誨課業,尤其是你的策論最為他喜愛,他見你年紀漸長,自然也是着急。」端王洒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頭。

九郎看看他,垂下眼睫,不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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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離開后,九郎在前去崇政殿的途中始終沉默,馮勉在寶慈宮時隱約聽到太后在厲聲斥責,只不知所為何事。他悄悄窺視,見九郎眉間籠著淡淡憂悒,便柔和道:「九哥兒,昨日裏沈娘子與幾位公主去宴春閣賞梅,因問起荊國公主婚配之事,荊國公主也與您一樣,忸怩著不肯開口。」

九郎抬手扶額:「她素來不拘小節,怎也有害羞時候?」

馮勉笑了笑,道:「沈娘子也是這樣說的,還特意問她前些時候躲在集英殿後,可曾窺探到哪位俊俏的新晉進士。她卻揚起臉來,說那些人見了官家誠惶誠恐,哪有九哥大方溫文?」

九郎知道他是有意使自己不那麼沉悶,只是自從回宮后所見所聞都壓在心頭,而今又要趕往崇政殿叩見父親。一想到此,便如巨石橫亘,心頭滯礙。

馮勉見他還懷着心事,便也不強行勸慰,只在途中間或說起一些宮中趣事,好讓九郎略微舒展眉頭。

待得乘輿行至崇政殿,方知皇帝下朝後便直接去了殿後的長春閣。馮勉前去長春閣外詢問,迴轉嘆道:「官家正與諸位大臣商議政事,只怕殿下得等了。」

九郎未覺意外,對於他來說,今上就是今上,是新宋的天子,眾人的官家。雖則私下也如民間一般稱今上為「爹爹」,可「爹爹」的真正涵義,他卻是始終不曾了解。

既然見不著,那就等罷。

皇子在他人面前再尊貴,到了官家面前也只是為人臣屬。他下乘輿,馮勉要攙扶,卻被謝絕。

於是九郎獨自沿丹陛一側緩緩上行,他右腿使不出力,邁上台階遠比尋常人困難,但身姿挺拔,仍不減丰儀。玄黑長袍上的滾金鑲邊浮動細瑣的光,搖搖耀耀,像水底的亮紋。

雲層輕移,遮蔽了日光。長春閣位於兩座廣殿之間,四通八達的寒風在閣前肆意穿梭,九郎端端正正垂首站在門口,與那些禁衛、內侍無甚區別。時間流逝極慢,半個時辰之後,他的右腿早已沒了知覺,握著杖的手露在袖外,也被凍得骨節發僵。馮勉在旁見了不忍,便躬身低語:「殿下,要不請這裏的殿頭進去通報一聲,也許官家能准您進去等候。」

「官家不喜在議事時被打攪……」他話音未落,閣內忽然響起怒喝聲,與此同時,有人將茶杯重重地砸在了青石地上,那一記脆響,驚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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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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