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落在喝酒。

在傾盆大雨里。

飛雨落花中,飛花片片輕輕點入池塘。

池塘上,蕩蕩然映出一庭凄清。

酒是冷的,雨亦然,而落則像是完全沒有感覺到。她的臉上沒有哀傷,卻有一絲笑意,依舊是帶着三分譏誚的淡淡笑意,似乎前一天的事情完全沒有影響到她。

但落知道,說完全不介懷當然是不可能的。否則她又何苦在大雨中木然地喝酒呢?

也有另外一個原因——當胸腹間的悶痛再度發作時,她只能靠冰冷的酒和雨水來抵禦。因為她現在沒有體力去外面做任何妥善處理。

簡直像只受了傷躲在洞穴深處的野獸呢……落笑着,一盅微傾,再度乾涸。

「落,你在嗎?」

伴隨着輕柔的聲音,一個身影靜靜推開了門。儘管已被雨淋透,顯出微微的狼狽,卻仍如清水芙蓉,不掩清傲之色。

落溫暖地微笑:拓有的時候就是不那麼細心,否則很容易就能看出會下雨的。又何致在外出途中被大雨截住,還得到附近的自己家裏來躲雨。

此時宇文拓也已看見了大雨中自酌自飲的落,不由一怔,笑道:「想不到郡主竟有此等雅興。」

「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落以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喃喃道,帶點自嘲的神色。

若在平時,落大概會狡黠地笑着,說出一大堆道理讓宇文拓來陪她貫徹這種「雅興」。而此刻,她只是凝視着他,明眸中露出種很奇怪的神色。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些受害的無辜女孩——該說她們是因為誰而受累呢?真正的源頭是寧珂,還是他宇文拓?

「讓太師見笑了。」落笑笑,站起來迎接他,腳下忽地一軟,若非及時扶住了身邊的石桌,只怕就要跌倒。

宇文拓搶上扶住她,失聲道:「你受了傷?」

「還傷得不輕呢。」落漫不經心地說。悠閑地笑,彷彿與自己完全無關。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宇文拓沉聲問。

你讓我怎麼告訴你呢?

落抬起頭,看着他,一臉天真的微笑,天真到邪氣。

落有時很喜歡看宇文拓生氣,他生氣的時候,好像個孩子,一臉認真和倔強。那種可愛是需要靜靜欣賞的,像她現在所做的一樣。

而就在她悠然欣賞著的時候,猝不及防地,身子突然騰空,然後已被宇文拓橫抱在雙臂間。

「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至於嚴重到要這麼糟蹋自己的身體吧。」宇文拓埋怨著,臉上帶着微微的惱色,卻是很小心地抱着落往屋裏走去。

落輕扣自己的額頭,苦笑。她也並非要故意糟蹋的,只是不靠這種方法減輕疼痛的等死是會很難受的。

她能夠感受到他的體溫,溫暖著自己冰涼的軀體。

也許還有深處的什麼。

笑了笑,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

不得不承認——很溫馨……摯友在身邊的感覺。尤其是在心裏有傷痕的時候更加如此吧。

落在心裏記住了這種感覺。她暗自微笑。

禮尚往來是傳統美德。若有一天,你宇文拓也在心裏有了傷痕的時候,我也會讓你嘗嘗這感覺。

不過,落轉瞬笑着想,這一刻當然還是永遠不要到來比較好。

宇文拓把着落的脈,沉吟不語,臉上帶着深深的優色。

落有些好笑地望着他。「莫非我一柱香之內將赴黃泉?宇文神醫未免對病人太殘酷了些吧。」

落並不十分清楚自己此刻是個什麼鬼樣子。

——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襯出一枕清寒,映着落的臉色,竟呈現出刺目的慘白,令人不敢逼視。偏偏她還是在淘氣地微笑着,無憂無慮,似乎渾不知愁的樣子。

對比中,形成了種詭異的,也是異常脆弱的美,彷彿只需稍一碰觸,便即破碎。

宇文拓異色的眸中閃過一絲難以形容的神色,放開落的腕,站起。

「你的脈象微弱而紊亂,不像是因單純的外傷而造成的。我這就去請一個醫生過來。」

「麻煩你了。」落的聲音軟軟的柔順,「如果要找醫生,請幫我找來仁心堂的賀伯伯好嗎?」

宇文拓顯然不懂這一特指究竟有何用意,不過還是點點頭,轉身向門外走去。

「拓。」身後傳來淡淡的呼喚聲。

落的笑容裏帶着明顯的釁意,悠悠閑閑的。「乾衣服在東廂房紫色的箱子裏,傘放在門邊。」

看着宇文拓略略愕然的表情,落得意地笑笑,得意得就像抓住了什麼把柄。

一字一頓。「如果你不把自己弄乾了再出去,我,立刻,下床。」

無法描述宇文拓這一瞬間的心情。他怔了怔,淡淡道:「那就下來啊。」

「多謝成全。」落興高采烈,「落等的就是這一句話。畢竟那酒還有半壺呢,浪費掉實在可惜。」

她剛費力地支起身體,又被宇文拓按下去。

「好了,別再胡鬧了。」

做了落的朋友,除了嘆氣,還有別的什麼選擇呢?

「我的郡主大小姐啊,你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一向疼愛落的老名醫連連嗟嘆。

「讓賀伯伯擔心了,落真是過意不去。」落秉持着一種「在長輩面前扮乖」的奇怪個性,溫順地回答。

簾幕已垂下。隱約可見宇文拓在外廳踱步的身影。

「昨天本該是你到我那裏拿葯的日子,我等了一天,也沒有見到你的影子。可真是把我急壞了。」古道熱腸的賀伯伯重重嘆了口氣,吹起了幾寸花白的鬍子。

「伯伯小點聲。」落靜靜笑了,「別讓外面聽見。」

「宇文太師不知道嗎?」賀伯伯怔了怔。

其實賀伯伯您也並非知道真相呢。落暗笑。您只知道我有宿疾在身,每年的這個時候必須到您那裏拿葯緩解,但卻從未了解我的病到底是什麼啊。

「好好。」賀伯伯匆匆檢查了落的傷,「我馬上去抓藥。」

「要小心哦,伯伯。」落此時表現得像一個純粹的大戶的任性嬌小姐。「如果讓他知道了我的宿疾,我就……我就……」

賀伯伯的心都要吊起來了。當下只聽到落明顯玩笑的口吻。

「我就再也不去您的店關照生意了哦。」

…………

宇文拓看着藥方,費解地皺起眉。

「老先生,為何除了外傷的藥材,還有這幾味奇怪的配方?」

落帶笑輕輕咳了幾聲。

「哦。」賀伯伯好生尷尬,「這個……落郡主受了些風寒,這幾味偏方對於滋補身體異常管用。太師不必掛懷,在下確保萬無一失。」

的確萬無一失啊……落淡淡望向外面的雨,很乾凈的聲音。

今年似乎度過得異常驚險呢,不過總算又安安寧寧地度過了一年,不是嗎?

裊裊的煙絲,說不出的安寧感,似在證明落的想法。

纏綿的雨,其勢已小了一些,卻還是在輕輕敲打着窗子。綺窗之外,是曳曳生姿的芭蕉丁香。

屋子裏卻是溫暖的。醇醇的葯香溢滿了居室。在文火上熬著的葯發出汩汩的輕響,蘊於雨點在窗上輕輕的敲打聲中,愈發顯得恬靜。

落靜靜地躺在床上。

床邊不遠處,宇文拓坐在檀木椅上,靜靜地看著書。

落靜靜地看着宇文拓,心裏有淡淡的感激。如果不是宇文拓陰差陽錯地剛好來躲雨,自己恐怕會在家裏默默消逝自己的生命,而不為人所知。

坦白地說,雖然不是特別在意生死,落其實還是想繼續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

那也恰恰是因為有自己摯愛的人的緣故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一生,乃至幾世的等待,只有到結果顯露之時,才能明白其真正的意義。

愛與生命,亦是如此。

這早在那遙遠的過去,就已為落所預見到,也正是如此,落才得以生存到了現在吧。

沉思間,葯已熬好。

宇文拓將葯端到病榻之前。

「啊。」乍觸到滾燙的碗,落不由縮了一下手。

「我來。」宇文拓端著碗,細心地喂落喝掉。一藍一黑的雙眼的倒影,被暗色的液體染上了深遠的顏色,瀲灧在漣漪的蕩漾間。

「說起來,拓今天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落看着他。

宇文拓溫和地笑笑,習慣性地去摸她的頭髮。「沒關係,我在這裏陪你,否則還有誰願意來照顧你這個小惡魔呢?先睡一下吧。」

「又給你添了麻煩啊。」小惡魔調笑着,卻聽話地閉上眼睛。

感受着宇文拓溫暖的手撫摩著自己的髮絲,夢囈般地輕吟。「許多時候,感覺你很像是我的兄長呢。」

宇文拓並沒有說話,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這一刻真的把落當成了一個需要照顧的妹妹。

落的嘴角漾起一絲笑意,淡淡的,在漸漸到來的沉沉睡意中雋永成一抹縹緲的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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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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