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恕屬下駑鈍，但我仍認為此計過於兇險。」年輕氣盛的楊碩首先開口。
「諸位可均如此認為？」太師環視帳內。
上官震遠與斛律安對視一眼，彼此交換了同樣的意見。韓騰猶豫了一下，最終也搖了搖頭。
落微笑不語，仿若旁觀。
「好，提議暫且擱下，容本座再作斟酌。」太師長身而起，不知為何，竟似顯得有些煩躁。
北風卷地白草折。
邊塞的春比之大興，實是太過肅殺。想來大興此時也許仍春意濃郁，邊境地帶卻似正值寒冬。
距隋帝在雁門關困於突厥，復在各方救駕下安然返京已過半年。自那次起，宇文拓幾乎就沒有徹底停頓下來過，每次回到大興，不多時便又會被脾性日益乖戾的皇帝調去各地平復漸多的叛亂。
這一日，所面對的已是敵方最後一股較具規模的軍隊。此役結束，不多時即可收營南返。
山勢險峻，高聳入雲，即便衡陽雁去毫無留意，也須對此哀鳴而愁。宇文拓獨自佇立，仰視山巔。
一聲悠長的嘆息，隱入寒風之中。
「太師。」耳邊傳來輕輕的呼喚。宇文拓收回思緒，轉身。
落裹着雪白的貂皮裘，亭亭站在不遠處，仍舊帶着那幾分慵懶、幾分譏誚的風情。她溫潤如玉的肌膚與裘衣相映卻也毫不遜色，而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對比下更是令人眩目甚至迷惑。
此刻她正雙眼發亮地看着宇文拓。
「太師適才的一番分析，令落茅塞頓開。」落微笑，「落本以為此役只宜硬拼，而我軍憑藉人數與戰力的優勢，只要穩紮穩打即可獲勝，不料太師竟可提出如此方案，使我軍幾可在不損絲毫兵力的情況贏得勝利，落實感五體投地。」
「此計確然太險，楊碩他們的顧慮還是有道理的。」太師淡淡地道。
落輕輕搖頭。「看來確是自投羅網，且你所推測的敵軍屆時的反應亦似乎難以置信，但細想來卻不禁拍案叫絕。只要掌握好時機，這便是一場絕對完美的戰爭。」
「但想必你也看出來，若錯失了那短暫的時機，我軍確有被擊潰的危險。」太師嘆道，「而且四位將軍對我的提議均表示懷疑，這很容易導致作戰時的動搖，以致在猶豫中喪失機會，則反倒不若正常行軍，雖會有傷亡，但危險較小。」
「這很正常。比起推斷，人類往往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落笑，似乎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眼裏。
話題一轉，落嫣然道：「不過太師可知，主帥心緒不定時，同樣會影響軍心呢？」
一瞬間，宇文拓的氣質有些微的紊亂，又馬上恢復了先前的冷靜。
「你看得出來？」宇文拓靜靜地問。
「放心。」落笑，她明白宇文拓這句話真正想問的是什麼。「雖然有些異樣，除了我，別人不會懷疑的。」
她微微仰頭，直視宇文拓的眼睛，等待着一個答案。
太師沉吟不語。
寒風吹過，落的長發飄起，裘中嬌柔的身軀看來似乎不勝蕭瑟。
宇文拓終於嘆口氣，來到落身邊，隨手細細地為她整理那風后略微凌亂的髮絲，似一如從前。
溫柔的語氣。「趕快回到帳篷里吧。我們還要作戰，不要把自己弄病了。」
「果然……」落輕扣自己的額，幽然微笑。她迴轉身體，向帳篷走去，再沒回頭看宇文拓一眼。
太師靜靜凝視着落的背影，目光中有一絲淡淡的悵然。
沒有人知道落的笑容後面隱藏着的是什麼——只見她無論何時都是微微的笑着，卻感覺不到任何虛偽的成分。
好比此時，她正斜倚在溫暖的火盆旁的長椅里，帶着雅緻的微笑，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纖長的手指，輕輕劃過書的扉頁，宛若撫摩著愛人的臉頰。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落笑笑，放下書，直起身子，看着那雙熟悉的雙眸在掀開帘子后凝視着自己。
「我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宇文拓的表情亦靜若往昔。「晌午時，巡邏的士兵在附近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自稱是敵軍的一名將領。」
落沒有說話，揚起秀眉，靜靜等待下文。
「在我們的審問下，他最終投降了我方，並說出了他所知道的事情。果然和我早晨所推斷的相同。」
「恭喜了，拓。」落沉靜地點點頭，「這下四位將軍都該相信你了吧。」
「大部分人倒也罷了。有趣的是韓老將軍，執意懷疑那個人是落郡主你為了讓大家相信我，而找人改扮成敵軍故意說這些話的。」宇文拓靜靜地笑了笑。
一抹紅霞掠過落的臉。她尷尬地笑：「韓老將軍實在是多疑了。只要查明一下那人的身份，便可知真假。」
「所以韓老將軍最終也不得不接受了，因為反覆調查后發現那個人的確是敵營裏面的人。只是就連那個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忽然感覺到強烈的睏倦，而醒來后就來到了這邊。」太師銳利的目光直視落。
落嘆了口氣，笑。
「太師到底想說什麼？」
宇文拓坐到落的身邊。「首先，謝謝你的苦心。以真實來證明推斷，這是個很笨的方法，但同時也的確是最有效的辦法。你以此來堅定四位將軍對我的策略的信心，這場戰爭的勝利有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你。」
「可你曾經還是會責怪我偷偷跑到這裏。」落微笑。
——那是出征之前，宇文來向落辭行。落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對於宇文拓盡守太師職責表示不滿，但同時也無可奈何。待到隊伍已出關，太師卻驚愕地發現落早已混入隊伍，跟着一起到了這邊塞之境。
「那天你對我發了很大的脾氣呢。若太師知道落不會拖大家的後腿的話，就不會再那般責罵我了吧。」落知道「首先」過後的「其次」絕無好事，因此企圖拿話壓住對方。
「這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宇文拓正色道。他熠熠的雙目盯住落。
「你偷偷跟到戰場上，說實話，我到現在仍然很生氣。這本不是作為一個郡主，甚至只是作為一個女孩子應該來的地方。但既然你來了，我也無法讓你一個人再回去，所以我暫且隱忍。」太師肅然道，「可是你怎麼可以再隻身暗中到敵人的營地去呢？這嚴重違反了三軍之法紀，如果被他人得知，
紛紛效仿，全軍即會大亂。」
「落謹受太師教誨。」落「慚愧」地低下頭，抿嘴微笑，很乖很乖的笑容，乖到此時看來就像個諷刺一樣。
宇文拓知道落並沒有往心裏去，不由皺起眉頭。
他嘆口氣，再度習慣性地去撫摩落的頭。
「刀箭無眼，即便有再高的本領也有可能被傷。且焉知對方營中就沒有奇人異士呢？落，你實在太託大了一些。幸好沒有出什麼意外。」
「你很擔心嗎，拓？」落壞笑。
太師微微一凜，迅速轉開了視線，同時近乎不自然地放下了撫摩落的頭髮的那隻手。
他起身。「好好休息吧。不打擾你了。」
「那麼落不送了。」落淡淡微笑，重新拾起了書卷。
「黯然**者，唯別而已矣。」喃喃讀著，落笑。「的確有些悲哀呢……註定要告別什麼的心情。」
翌日。決定勝負之時。
宇文拓密切注視着敵軍的動向。
置身於戰氣瀰漫的場面的太師，總是散發出一種與平日安定生活中迥異氣質——那雙妖瞳在日光的赤焰下，輝映着軒轅劍的金芒，仿若一個戰神，無比的敏銳，可以洞察敵人的所有意圖。只是很奇怪的，愈是這種時刻，他似乎愈感覺不到自己身邊的危險。
落再度成為了旁觀者，淡淡笑着，注視宇文拓的嚴肅的側臉，看着他緩緩舉起手，然後果斷地揮下。
鼓聲震天中，隋軍已沖了出去。毫無防備的敵人慌亂中不及防備，更不用說反擊了。
戰爭結束在剎那。隋軍士兵高聲歡呼著，大概這麼痛快淋漓的戰爭也委實是少有的。
「我們可以回家了。」落輕笑道。
太師點點頭。儘管很平靜，臉上仍透出微微的喜悅。
驀的一騎紅塵。兩人皆聞聲愕然。
「皇上有旨，召太師即刻回宮，有要事相詢。不得有誤！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