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愛」是什麼？
只是隱隱有了那樣的一種感覺：彷彿生命突然變得有所期待；彷彿已可以無條件地深信，有一個人是自己可以依賴的；彷彿想到那個人的時候，即不自禁莫名地現出微笑，同時感到維持對方的幸福是很重要的事情。
於是落原本清冷的宅院中，從此時常會有那個人來拜訪。也許只是在門口淺淺道一聲早安，也許是閑暇之餘，兩人在後庭的沽酌對弈，促膝暢談。
往往落撫琴一曲。
園中的清流叮叮咚咚地擊打在青石上，將落的琴音點染得愈發鏗鏘。與宇文拓的琴聲不同——宇文拓的琴聲平和中透著大地一樣遼闊的意境，那份傲意常讓落悠然神往——而落的琴聲中總蘊涵着一種輕靈和空明，宛若遠山之巔的淡然紫煙。
有時宇文拓與寧珂會在這裏不期而遇，似乎是很意外的驚喜呢。落總喜歡負手旁立，莞爾看着寧珂與宇文拓的對弈——平日和落對局總是針鋒相對、凌厲無比的寧珂，在與宇文拓對局時卻表現出極差的棋藝，然後撒嬌著悔棋或叫對方讓子；或是落斜倚在長廊的風鈴下倦倦地看書，聽着宇文拓和
寧珂給池塘里的魚兒餵食的輕輕談笑由風輕送到耳邊……氣氛總是在笑聲中和諧到讓落感到珍惜的心痛.
的確值得小心翼翼地去保護啊……與她不同，那兩個人除了這裏的三人世界，已再無任何場所可以依靠。
除夕，夜涼如水。
馬蹄聲漣漪般在靜靜的夜中蕩漾開來，復又靜靜地止於某個角落，平息。
落側坐在馬上，在宇文拓牽着韁繩的雙臂間。她抬起頭，向上凝望。遼遠的晚空，雖只有一彎幾不可望即的淡淡的月的痕迹，卻是漫天的星辰，疏密相間地綴在深藍色的夜幕中，邃然如若欲將人的魂魄吸引。
微微降低視線，觸到他的眸，在潮水般的暗與爍然的曜曜星光中，默默與夜色融在一起。
落微笑。
很奇怪——淡淡的新月下，竟會突然想起這一年的中秋。
當日**及宇文太師在此佳節一人獨處，心血來潮間提筆寫下請柬時，大概根本沒有想到這位孤獨的太師還有一位「義父」——儘管似乎已不稱職到讓人忘記了他的存在。
直至今日，宇文拓回請她共度除夕，她才略有些窘然地察覺到楊義臣的存在。
「中秋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應該與義臣伯伯一起度過呢？」
很突然的問題使宇文拓不禁怔了怔。他亦微笑道：「落，此言差矣。其實無論義父還是我，總是壓在繁重的公務之下，難得如今天般聚在一起過節的。」
落有些懷疑地沉默，暗暗忖度這究竟是實情還是安慰自己的話。不過她即刻浮起了招牌似的詭黠的笑。
「那麼說，那天你也是放下了手頭很『繁重』的公務，來赴我的邀請吧……唉，落還是給太師添了不少麻煩哪。」
「落，你多心了。」宇文拓微微苦笑。以他嚴肅認真的個性，遇到落這樣的女孩，本就如秀才遇見了兵，即便有理也是講不清的。
況且這件事，若正如落所說的一樣，他又有何理可講呢？
「其實你……是怕我一個人感到孤獨嗎？」落試探性的問。看到宇文拓的表情的細微的變化，她知道自己猜對了，倒不由一愣，然後微笑着搖搖頭。
愛往往會導致笑料。落是為了消弭宇文拓的寂寞而發出邀請，不約而同的，宇文拓也卻正是出於相似的目的而赴邀。那麼，那次中秋的賞月，月下的最終意圖究竟是什麼呢？只能說，是那種相互關心的深厚情誼吧——好在兩個人的目的，似乎都已達到了，不是嗎？
落只是有些遺憾，如果寧珂沒有她的「家人」的話，也許三個人就可以共享彼時的月光或此刻美好的夜了。
「落，為什麼總是我去拜訪你，而你從來不到太師府來呢？」宇文拓突然想到這件事，有些好奇地問。
「嗯……老實說，我不大喜歡你的太師府，光是門口就安插兩個全副武裝的守衛。今天他們凶霸霸地盯着落，害得落感覺到別人說我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的話都像是恭維而已。又不禁想，事實上看到落也許是讓人很不愉快的事情呢。」落嘆氣，眼裏卻蘊著笑意。「下次你來的時候，我找兩個女孩子
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盯着你看，卻一臉不以為然地試一試，你就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了。」
宇文拓不禁笑起來。「即使是敷衍我，難道你就不能說出一個像樣點的理由嗎？」
「為什麼我對你說真話的時候，你總是不相信呢……」落輕笑，低下頭。
風中帶着寒意，落卻並沒有很確切地感覺到。雖然沒有碰觸到他的身體，卻能夠感覺到一種洋洋的暖，很熟悉的，屬於他的溫暖——或者說，是因為某種感應而生的溫暖。
兩人就在這種氛圍中，靜靜欣賞著夜的顏色，一路無語。
「到這裏就可以了。」
馬停在落的家不遠處。落跳下馬，親熱地拍拍馬兒的頭，仰頭笑着看宇文拓。「謝謝你送我回來。晚安。」
「晚安。」宇文拓寧靜地微笑。
落轉過身，邁開第一步，同時聽見馬蹄聲向歸途傳去，漸漸悄遠。她沒有回頭再看他，同時感覺到他亦然。
沒有眷戀，沒有不舍。只是彼此會心地笑笑，轉身各自離開。這樣很好，落想。
一直以來，落似乎有點擔心自己是否會對宇文拓產生所謂的「愛情」，而在這個夜晚已可以確定答案。雖然心情有些類似，可是那並非愛情，而是一種更為廣闊與深遠感情，也許可以稱之為單純的「愛」吧，一點親情，一點戀愛的心境，但更接近友情的相互尊重與珍惜。
落的崇尚自由，宇文拓的驕傲和隱隱背負着的使命感……大概兩個人都是不適合愛情這種感情的。
當然，什麼樣的感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知道彼此對自己的珍貴就已足夠了。
落對着漫天的星光，淡淡而釋然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