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草長鶯飛,金柳垂絛。

雖非江南水鄉的早春,卻也足以讓人心醉不已。況且落一向認為自己是懂得知足的人。

訪友不遇,落並沒有感到絲毫沮喪,而是一心沉醉在大興城郊的景色中。看慣了宮廷的烏煙瘴氣,此刻難能置身於鶯鶯燕燕柔軟的私語與草熏風暖的清香中。

「真是有再世為人的感動啊……」落愜意地想。

信步踏入湖邊一家頗有古意的茶坊,倚窗而坐。茶並不好,而落亦有醉翁之意,恬然之中也便品出了宮中極品所缺乏的一種澀然的清香。

落含笑,遠望窗外的湖光山色。

隱約中似有「過盡千帆皆不是」的等待之意,當然落並沒有在等待任何人出現,除非那湖邊的清颸頑皮地送來一個意外之客。

而那微微的清風,卻只是蕩漾起落的長發,使之略顯凌亂地散在凝脂似的頰邊。落沒有在意,而樓上的人都已不禁在偷偷向她窺視了。更有甚者以喝茶的姿勢掩飾住自己透過杯邊的目光,竟沒有意識到茶已飲盡。

「姑娘芳齡啊?有沒有興趣與公子我出去遊玩?」陰影蓋上落的桌子。衣着光鮮的紈絝子弟笑嘻嘻地看着落,身後是一大幫家丁。

落靜然一笑,那流轉的眼波足以攝住每個人的心魄。「多謝好意,只是我想一個人欣賞一下景色。實在抱歉得很。」

那公子愈發放肆起來,居然一把拉住了落的手。「相識即是緣分嘛。公子我家世顯赫,財富萬貫。跟了我去,保准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想要什麼,我也都可以給你。」

憤慨的議論聲在周圍響起,但聲音都很低。沒有人站出來。想來這公子確是這一帶的權貴之士吧。

落考慮了片刻,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小女子自不量力,想要奉勸公子一句話。」

「美人請講。」公子嬉笑着。

「公子似乎已這樣欺侮過不少的女孩子了吧。」落異常溫柔地笑。「公子應該記住,一般的民女也就罷了,即使受了侮辱也是有苦自知。不過若看來就是大家閨秀的,最好不要去惹,若是對方的靠山比自己大的話就麻煩了。更有甚者,」落的笑容里添加了頑皮的神色,「如果那女孩子還會一點

小小的絕技,說不定當場會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犯公子,若是公子因此受了點輕傷,我可是會心疼的哦。」

那公子的臉色已有些變了,只是將信將疑地,並不願即刻就放開那雙溫軟的柔荑。

然後他突然飛了出去。

不僅家丁和客人,落也是吃了一驚。接着她發現自己的身前出現了一個頎長的身影,古銅色的發,腰懸一把金色的巨劍。

兩個家丁撲過去,眨眼間又飛出了窗外。

「還有哪個不怕死的要上來?」宇文拓叱道。家丁們哪裏還敢停留,爭先恐後地向外跑去,身後傳來宇文拓冷峻的聲音。「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讓他好好管教其公子,下次再犯,絕不輕饒。」

他轉過身,柔聲問:「你沒事吧?」

落輕嘆一聲,暗忖若宇文拓晚來一步,那公子恐怕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她抬頭,微笑。「承蒙相救,小女子感激不盡。」

「落郡主?」宇文拓驚道。此時他才看清眼前女孩子特異的淡淡戲謔的風情。

「不想上次匆匆一晤,一別經月,太師還記得落的名字,實令落受寵若驚。」落甜甜地笑。「太師可是有要事在身?」

「本座只是處理些雜務,現已妥當,正回往京城。不料途經此處,恰好幫了郡主一個小忙。」

「妙極。」落笑道,「左右無事,不若讓落請太師小酌幾杯,以謝恩情。」

宇文拓忙道:「不勞郡主費心。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對我的相救之恩,太師就這麼不放在心上嗎?我懂了。」落似有些委屈。

「這……」太師怔住——雖已略略領教過這女孩的刁鑽,但要應付起來似乎仍有些手忙腳亂。

落不等他開口,忽又悠然道出驚人之句。

「既然太師不肯賞光,落只好懇請叔父幫我再次宴請太師嘍。」

長嘆一聲,百戰不殆的宇文太師終於敗下陣來。耳聽着落得意的聲音安排著雅間與茶點,一雙異色的瞳不禁露出了淡淡的啼笑皆非之色。

波上寒煙翠。偶有孤舟,漣漪過處,浩浩然搖碎一湖的寂寞。

雖是平凡、不為人知的小湖,當霧色鎖住煙柳,水色氤氳之時,迷茫中又曾與西子湖相差幾許?

那湖水上蕩蕩的,是誰的往昔?澹澹然發生,接着澹澹然消逝,也許便無人得知。惟有那一湖寒水,作為長久的見證,並將所有的故事隱藏於心。

延續著初次相遇尚尤未盡的意,宇文拓似已忘了自己是被迫留下來的。況這煙柳湖畔的小小茶坊,確比那金碧輝煌的宴廳更能消除隔閡。

在微笑與語言中流淌著的思緒,帶向兩人的,是彼此隱隱的「相見恨晚」之意。

「郡主委實不大像皇室的人。」宇文拓嘆道。

「怎麼說?」落奇道。

「如果是別人,大概只憑這一句話,已將本座告至御前了。」宇文拓笑了笑。

落恬然一笑。「也許是因為……我沒有皇室的血統吧。」

望着宇文拓驚異的表情,落露出俏俏的笑。「很難以置信是嗎?」

啜了口茶,落悠悠地回憶。「我的父親並非什麼朝廷命官,只是我家是個大家族,也便結識了一些權貴人物,其中即有當時的二皇子。在叔父沒有確立地位的時候,曾與我的父親有了一項共同的秘密。現今仍沒有第三人知道這個秘密,只是想來,無非是為了登基而耍的一些必要的手段。父親能夠

獨具眼力,在兩個皇子中選擇了叔父,實讓我不勝欽佩。」

「那你的父親……」

「很簡單,」落笑笑,「叔父登位后,有人想抓住把柄,於是去逼問父親。父親自然不肯說,換來的則是滅門之禍。我想,父親早就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也亦已抱定了一死的決心。他大概真的很喜歡年輕時候的叔父吧,傳聞中那是個很英明的青年呢。父親也許希望那二皇子能夠真正聖明地統治一

個盛世,甚至不惜一家人的生命……」落沉吟片刻,又浮起了那絲淡淡的譏笑「如果他知道現在的皇帝是個什麼樣子,他會有副怎樣的表情呢?」

宇文拓沉默著,等待着下文。

「父親臨終前只向皇帝提出了一個請求,亦是一直以來唯一的一個請求,那就是將我撫育長大。」落嘆了口氣。「叔父他自然大為感動與愧疚,於是也一直寵着我,把我當成真正的親人。而我只需偶爾學寧珂撒撒嬌,投合叔父的心性,還不致讓他厭煩到棄我於不顧。」

「郡主……」宇文拓面上露出哀矜之色,「抱歉。本座不該提起郡主的傷心事的。」

「太師無須為我憂傷。」落輕鬆地笑,「其實現在獨居的生活是我自己所選擇的。寧願如此,在天地間享受獨屬於我的星月輪轉,四季輪迴,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自由不受羈絆,甚至有超脫人世的快意。如我此種熱愛自由的本性,大概本並不該有什麼親情的。」

落輕柔的目光轉向宇文拓。「太師也是獨自生活吧。當然,太師的感受只怕不盡相同呢。」

像是觸動了宇文拓的傷心懷抱,他的臉上浮現了一絲悵然。

「世人皆認為本座乃特立獨行之人,甚至連師父和義父亦是如此,因而從未發覺本座對昔時歲月的懷**,本座也從未對人明言。日後當漸漸要依靠自己闖蕩,直至當上一國太師,才發現許多事情,再高的地位,再強的力量也是難以求全。眼下師父已故,義父整日忙於徵戰,本座亦須時刻保證朝野

安定,逝者如斯,不舍晝夜。過去的日子確已無可追溯。」宇文拓長嘆一聲,搖搖頭。「好在本座早已適應了一個人生活,即使有時感到孤獨也不會太過難耐。」

落凝視宇文拓。良久,她移開目光,拾起茶壺到窗邊添置熱水。

白霧裊裊升騰。

背對着宇文拓,落靜靜道:「敢問我與太師可否算傾蓋如故?」

宇文拓怔了怔,繼而深思地,微笑着點點頭。

雖看不到,落卻可憑藉自己的感覺察覺到宇文拓的動作。她的目光中亦有了同樣的深思,緩緩道:「自從相遇時,太師的孤獨,落便感同身受。落有時會想,像太師這樣的人,本是不該有如此孤獨的,除非這世界已是完全令人絕望,但我並不想這樣認為……所以,若太師肯視我為知己,可否偶

爾閑暇之時,會想起有落這麼一個人的存在?最重要的,想到我的時候,太師可否順帶想到——自己並不是獨自一人?」

「落郡主?」宇文拓訝然盯住落的背影。

「叫我『落』。」落轉過身,對着宇文拓的視線,淡淡微笑。笑容若曛曛春日的風,足以融化一切的溫暖。「也該出現一個人,讓你能夠擁有不用自稱『本座』來掩飾自己的時候,不是嗎?宇文……拓。」

那是落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也許也是很多年來第一次有人以朋友的語氣直呼他的姓名。

寂靜。

然後,有若藍天中的浮雲、夜空中的繁星般溫暖的笑意,浮現在宇文拓的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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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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