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第十五節

天涼好個秋。

可夏日炎炎的此時,卻也不知為什麼點上了「秋」特有的涼涼的味道。

落默立在隋營門口。此起彼伏的蟲鳴聲,襯得四下無比幽靜。

輕嘆一聲。落靜靜叩著額,在莫名的蕭索中。

眺望遠方的連綿。平蕪盡處是青山,斜陽更在青山外……此刻隔在兩人心間的,又豈是無盡的距離所能比擬的?

「落郡主,太師有請。」一名士兵躬身為禮,打斷了落的遐思。

「謝謝。」落粲然一笑,返身入營。

士兵將落引至一帳前。「郡主稍侯,太師即刻便至。」語氣甚是恭敬。

——與寧珂同作為皇室的姊妹花的落,從不以身份、美貌自居,對每個人都和善如親,本已搏得了幾乎每個人的好感。更兼與太師交好,更是令大家敬愛三分。

只是若知道自己此行是與太師為敵的,這人又會怎麼想呢?落想着,不禁有些好笑。

信步走進帳篷。帳內的擺設一如落所熟識,簡易之中透著隱隱的浩然之氣。

唯一有些奢侈的,只有帳角所置的一把古琴。光滑的琴身流過瑩然的光,似有神韻蘊藏弦柱之間。

落笑,輕輕喟嘆。宇文拓的琴,甚至帶有他的氣息的一切,竟都似不自覺帶上了種睨視天下的傲氣……處在這帳內,落感覺到熟悉的溫暖。

淡淡地笑——她其實從不知道,「傲然」這種感情也是可以帶給人溫暖的。

整頓衣裳,坐於琴前。試探般撥動一根弦,小心得有如碰觸著一顆心靈。清泠的聲音隨之而起,漠漠擴散到四周的空氣中,消融。

很好,落笑了。正如自己所料,儘管帶着孤獨的涼意,卻始終沒有染上任何血腥那溫潤而曖昧的粘稠。

玉脂般的素手輕輕奏起一貫的輕靈,落的歌聲如深潭般深邃而靜謐,又如星光懸然九天之上,靜靜俯瞰世間。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本是描繪凝重家國之恨的詞曲,卻被落染上了新的色彩——淡淡的憂傷,彷彿伯牙於子期墓前,傷悼知音的遠逝;卻又帶有隱隱的決絕之意,似做下了一個決定:哪怕孑然一身,也勢必將在修遠的漫漫長路上,不斷求索下去。

「鏗」的一聲,弦斷音絕。

落沉默,繼而微笑抬頭。

不知何時,宇文拓已默默立於帳口,彷彿被魔法定在那裏。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一雙妖瞳凝視着落,蘊涵着無法描述的複雜感情——似有些震撼,亦幾許迷惑;往事的迷惘,流景的傷逝;愛、恨、喜、憂、溫暖、凄寒……

一時間,兩人只是這樣靜靜對望。

像是無聲間傾訴了千言萬語,又像在彼此的目光間消弭了所有的思緒。

良久,落打破僵局。她瀟灑地笑,站起身來,微施一禮。

「對不起,擅自動用太師雅器,又挑斷了弦。」揶揄地笑笑,「落最近不知怎麼搞的,總是弄斷東西呢。」

好個睚眥必報的落,敢情還在記恨前幾日的斷劍之恥。

宇文拓的目光亦平靜下來,淡淡道:「郡主無須如此多禮。粗如椽木也終會斷折,細如琴弦,更本是易斷之物。」

落瞭然微笑,她已聽出太師的話外之意。

「落聽說,當聽琴者心有共鳴之時,弦亦會因而震斷。太師可是在琴中聽出了同於己心的戚戚之意?」

「郡主閑談風月,難道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太師眉宇微蹙,似已不願再談下去。

落輕笑叩額。「落實在糊塗,讓太師心煩了。兩樣神器已放置在營門處,交由貴營兵士看管,太師可去確認一下。」

在宇文拓轉過身的一剎那,落低聲輕語:「『懷質抱情,獨無匹兮。』太師當真是這麼想的嗎?」宇文拓一震,卻沒有回頭。

落笑嘆,跟隨着走出營帳。

「郡主,本座心裏有幾個疑問,能否為我解答?」

烈日炙考,足以龜裂一切的乾燥。地上的塵土在兩人的腳下輕揚。

落笑了笑。

「太師可還是要用那天的方法逼問么?似乎不是很有效呢。」

宇文拓停住腳步,轉過身。

「……你的身體,怎麼樣?」

「這算是太師的第一個疑問?」落好整以暇地笑。「那麼請太師先回答落一個問題:那一天,若我說一個『不』字,你會否真的殺掉我?」

宇文拓沉默,長嘆一聲,點點頭。

「感謝太師如實回答。」落微笑,「至於落的身體,正如太師今日所見,沒有任何不適。勞太師關心了。」

宇文拓突然捉住落的手腕。

他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落的脈象,抬起頭,藍黑的雙瞳盯住落。

冷冷的聲音。「郡主又為何不肯對本座說實話呢?」

「太師既已決定清除眼前一切的阻礙,又何必關心落的身體?」落的笑裏帶上了鋒芒,看着宇文拓,一字一字地道,「願望與實際往往無法融合。太師若真的可以毫無顧慮,軒轅劍刃又何以會在落的胸前停滯住?」

宇文拓變色。

「當時一直想告訴你把劍拿開的。」落的目光中有着淡淡的哀傷,卻是輕柔地笑着,「你難道感覺不到,當劍尖抵住落的胸口時,自己的心有多痛嗎?」

宇文拓一凜,轉過頭。他平靜地轉換開話題,似沒有聽到落剛才的話——但落已聽出他的聲音隱藏着感情之潮的激蕩。

「郡主那日是故意讓本座知道你與兩樣神器的下落有關的吧。」

「我本是想藉機到隋營里小住幾天,把落和太師之間的一些事情弄清楚的,」落並不否認,「可是並沒料到太師會對落的意圖有所防備。」

「現在說明也是一樣。」宇文拓淡淡地道,「那麼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楊碩的靈柩運回之時,臉上竟帶有一絲笑意,敢問郡主可曾對他說過什麼?」

落啞然失笑。「太師的這個問題,實在是不倫不類至極。既不屬公,亦不似私事範圍,委實令落好生奇怪。」

太師輕嘆一聲。「郡主若不願說也罷。」

「太師想知道嗎?」落眼睛發亮地看着他,笑。「那天碩哥哥死志已決,因此落並沒有做無謂的阻止。落只是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碩哥哥,任何人做錯了事,都必須要付出代價的……即使是他也一樣。但是請放心,落一定會盡出自己的一切努力。

「因為落知道,太師會這麼做出如此違背自己的內心的事,必然有難言的苦衷——而最終受到傷害的,卻只能是太師自己。」落悠然凝視着宇文拓有些震動的神情,

「也許世人不會理解,但是你難道認為落也不會理解嗎?」

靜靜地笑。「拓,你未免太小看自己的朋友了。」

宇文拓默然,良久,忽長嘆一聲。

「我早該知道的。在這世上,能聞我弦歌而知我之意者,唯落一人矣。」

「其實你早已知道了吧。之所以對我隱瞞一切,並非不信任我,只是想保護我,不讓我為此事牽連而受到傷害,對嗎?」落狡黠地笑,「現在落已通過別的方式卷了進來,太師可還想繼續拒人於千里之外?」

宇文拓嘆氣,像是終於做出了一個選擇,伸出手,撫摩落的髮絲,並輕輕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上。

「答應我,無論如何,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他異色的雙眸沉靜地看她。

「如果你笑一笑,我就答應你。」落悠然道。

太師一怔,表情頗為無奈。他亦知落是在為自己擔心,但以他一直以來的憂鬱心情,本是很難輕鬆得下來。

「算了,不強迫你。」落洒然一笑,抬起素手,兩指在太師的頭上輕輕打了個爆栗。「放心,我會認真考慮的。我當然不會隨便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整個神州,只怕也只有你敢對我有如此舉動吧。宇文拓撫著頭,微微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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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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