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第十一節

雷夏澤。

小橋流水,茅檐凈掃。

孤鴻越過,飛向遠方浮雲,蹁躚中舞出謐然的心曠神怡。

「義臣伯伯。」落微笑,彬彬行禮。

「落郡主多禮了。」垂釣老叟靜靜凝視釣線,並沒有因這不速之客的到來露出任何驚異。

「伯伯為何又以朝職相稱?」落笑,「那一晚不是說好,只直呼侄女名諱即可?」

「那一晚的事……似乎已太遙遠了吧。」楊義臣長嘆。

落亦不禁唏噓。距離那個除夕的把盞言歡以來,發生了多少變遷?而人心的變遷,更是令人無力。

通天塔高聳入雲,雁門郡血光猶存。落的耳邊,還隱約迴響着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者的哀啼和怒吼——那種聲音,即便是事外的落,也不禁感到良知上的痛。

而他宇文太師,又焉能聽若不聞?

「落,你現在可還時常和拓兒在一起?」楊義臣躊躇一下,還是問起。

畢竟父子之情總難以輕易割捨——身為「不肖子」的父母,尤為辛酸。

落默然,她理解義臣先生的心情。

「不瞞伯伯,落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這樣也好。」楊義臣嘆道,「若非如此,我也要勸你離開。唉……老夫仕宦多年,自認為看慣了人心反覆,朝夕不一。只是老夫萬萬沒有想到,連自己一手養大的殷殷稚子竟也如此。」言下甚是心灰意冷。

「伯伯的意思,宇文拓原本並非是這樣的人?」落的眼睛似乎一亮。

「落,不要抱有任何希望。」楊義臣苦笑,「人是會變的,變了以後就誰也認不出來,你看看當今皇上就是如此。我們也許只能說其人本性中即隱藏着這種因素,而我們素未了解。只是我至今仍想不到,究竟對拓兒的教導哪裏出現了差錯?況拓兒生來異像,顯有大才,怎會淪落到與小人同屬之

地?」

片刻的沉默。

「義臣伯伯。」落靜靜地問,「為什麼作為他最親近,最愛戴的人的您,都不能去相信他呢?」

「自欺欺人是沒用的。」楊義臣冷冷地說,再度把目光集中到魚線上。「如果你能找出任何一個借口讓他做出這種事,我又為何不能相信他?」

「……伯伯。」落默然半晌,抬起頭,看着楊義臣,堅定地微笑。「您應該還記得那個晚上您對我說的話。」

「落,難道你……」楊義臣聞言一驚。

「您當時私下對我說,他因相貌奇特,自幼即被人們疏遠排斥,整日惟讀書習武,不喜言語,幾乎沒有任何朋友——而我則是少數能與之深交者之一。」落輕笑,「我當即明白了您的意思,於是向您許下了一個承諾,即一生守護他的心,對嗎?」

「傻孩子,你難道不懂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拓兒既至如此,當時的誓言,如今已全無意義。」楊義臣嘆道。

「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因為那亦是我對自己許下的承諾。」落有些疲憊地笑。她的笑容卻又迅速明朗起來,笑對楊義臣。

「雖然您已不願再相信他,但我還不想放棄。一個承諾,本是不該因任何事而變化的——況且,他是我的朋友,無論如何,我想試着去相信。」

天邊,一道妖異的紅色印記,深亘著。

落望着那道印記。那妖星出現已很久了,現在更是明顯到白晝間也清晰可見,而將天空染上絲絲的暗紅,令人心裏隱隱不安。

山雨欲來風滿樓。尤在這萬物惶惶的時刻,它的出現,竟連落的笑也似乎籠上了陰雲。

落突然發現,自己離開朝廷,來到江湖已有一段時日。

也即是說,自己離開那雙異色的雙瞳已很久了。不知他可會像此刻的自己一樣思**起曾經的摯友。

落笑嘆,輕輕敲擊自己的額。如此發獃,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不若找個地方調節一下心情。

她真的很會找地方——仙界的輕煙淡藹,似乎何時都不會受到凡間的絲毫影響。

「仙界的茶,居然都是這麼淡的。」落開心地對着青衣的書生。「難怪你會養成這種奇怪的個性。」

「小姑娘,話不能這麼說。」何然笑眯眯地在一旁道。「他的性格千年前就是如此怪異了,和茶可沒有任何關係。否則以你的說法,老夫不是也要變得同樣奇怪。」

「小姑娘……」落笑,「愛扮老也不算奇怪?再叫我一聲小姑娘,我可要回你三句『老頭子』了——這稱呼似乎還沒有小姑娘好聽呢,你覺得?」

古月淡淡微笑,似乎絲毫沒有勸架的意思。

「落,你一向喜歡在長輩面前扮乖的。怎麼在老夫面前就如此沒大沒小?」何然無奈嘆息,不過好歹已把稱呼改了。他大概真的不喜歡老頭子這個詞。

「我不想認何然你做長輩嘛。」落悠然道,「如果把你做長輩供起來,我們做不成朋友且不說,我和古月的關係該怎麼算?他和你平輩,則同樣成為我的長輩;他和我平輩,你就成了他的長輩——你說我該選擇哪種?」

一串話如繞口令般說出,古月也不禁莞爾。何然更是頭大如斗,暗自嘀咕:「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都如此不好惹?」

「落,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那麼很遺憾,恕我無法出手了。」古月淡淡道。

「好無情啊。」落笑,「我只是來消遣一下,喝個仙茶而已的,這就要把我掃地出門嗎?」

「不用掩飾了。你常自稱是神州最懶之人,怎麼可能無緣無故跑到這裏來?」古月安然自若,「不過若是與凡間無關的事,我會盡量幫你的。」

落露出為難之色,沉吟不語。

「古月,就別難為小……落了。」何然硬生生把那個詞吞到肚子裏。「她畢竟是你的朋友。況且我不是也時常勸你,當初你救人並沒有錯,那個孩子修成惡果,也是他和他殺害的人的孽,和你救人沒有關係。你這個樣子,反而會耽誤了許多該救的人的性命,造成更大的遺憾啊。」

「謝謝你為我求情,老……何然。」落笑吟吟地說,「不過正因為我和古月是朋友,所以我不想害他為我破例。那麼……只問幾個問題可以嗎?」

「你說。」古月靜靜地搖著摺扇。

落啜了口茶。「神州的天邊出現了一顆妖星。」

古月搖扇的手頓了一下,何然也放下了茶盅。落看見兩個人有些警覺,卻很平靜地對視了一下。

「落,這我也知道,不過並沒有什麼大礙。」古月道,「凡亂世末歲,總有一些異樣的徵兆。你長於朝中,應該知道下界的統治已趨於混亂,新的朝代不遠即會到來,也就沒有什麼可驚異的了。」

「不想告訴我實情?」落笑。「也罷,這件事對我來說也並沒有那麼重要,只是有些好奇而已。那麼我再說另一件事。」

——「我愛上了一個人。」落微笑。

何然嗆了一口茶,古月倒平靜得很,只是略微有些驚訝。

「早在我遇見你那年,你對於怎麼愛一個人就已研究得十分透徹了,還有什麼需要請教?」

「我的這個朋友,現在是隋朝的太師。他曾是一個絕對善良清廉的人,可是現在卻一反常態,大修高塔,屠害百姓,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這有什麼奇怪,人是會變的。」何然的觀點和楊義臣一模一樣。

「嗯……可是他好像處於很大的痛苦中,並且從那時起便準備將我們從前的情誼一筆勾銷,像是怕連累了我似的。」落若有所思,繼而笑笑。「對了,忘了告訴你們。他是上古神器崑崙鏡的轉世。」

面前的兩個人這次是真正的嚴肅起來。古月思索片刻,靜靜地看落。

「你知道上古神器的用途嗎?」

落搖頭。「只是從書上得知它們是從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擁有神秘的力量而已。」

「我本以為你和你的第一個問題沒有什麼關係的,看來事與願違。」古月嘆道,「罷了。我雖然暫且不想幫你什麼,不過也可以為你指點一下方向。」

他轉向何然,「請少時用御劍之術送落到東萊附近。接下來的事情她自己就可以處理了。」

「這樣好嗎?」何然的眼裏有一絲憂色。

「該來的,總是逃不掉。而且我們兩個似乎也即將難以置身事外了。」古月淡淡地說。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落,我仍並不了解你的朋友為何會做下如此有悖常理的事情。即使如此,你還願意維持你們的友誼嗎?」

落一直在旁微笑着靜靜聽古月與何然的交談,好像事不關己。聽了這話,突然甜甜地笑了,很是開心的樣子。

「這要謝謝你們啊。」她的眼裏閃動着光芒,「我本來只打算要相信他,但沒有任何把握,老實說心下也不禁惴惴。不過聽了你們適才的話,我已決定必須相信他了。」

仿在意料之中,古月淡然微笑。

「咦?那不是上次在龍舟上幫了我們的郡主姐姐嗎?」白髮的女孩一手掩住嘴,一邊指向落。

「死狐狸,原來所謂的方向就是……」落不禁苦笑,以指扣額。「不過也罷,反正我目前無家可歸。」

那一天,落加入了三個孩子的旅行,充當起一個照顧著弟弟妹妹們的姐姐的角色,每每想來,總覺得啼笑皆非,像是被自己的狐狸朋友耍了一樣。

而每個夜星繁繁的靜謐夜晚,溫暖的篝火劈啪作響時,耳聽着三個人輕輕的細語聲,落總會靜靜微笑。

因為她發現,似曾相識的溫馨到來的時候,總有一雙蕩漾著溫暖的妖瞳,亦遠亦近地牽動着自己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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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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