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從貴人到格格

第二十一章 從貴人到格格

「沒想到太子也在這裡。」

身後傳來的柔弱聲音及時為兩姐妹解圍。

佳欣看清楚來人之後,忍不住和佳妍對視一眼。

是良嬪。竟然是她。柔弱哀怨的女子,怎麼看都不會是故意出來窺探,而只是湊巧而已。

「良嬪。」有兒子的宮妃,恐怕才真正當得起庶母這個稱呼。胤礽貴為太子,亦不能飛揚跋扈。

「太子可是在此等太子妃呢?剛好,裡面人散了。」良嬪輕輕回頭。果然一群群侍立在外的宮女正上前迎候自己主子。

「是啊。她身子有些不爽。」胤礽權衡片刻,放棄了繼續找佳欣姐妹麻煩,緩步進前去。

佳欣舒下一口氣來。

再抬眼時,就看見良嬪那副晶瑩幽怨的眸子正望住自己。

「貴人妹妹獨自居住在慈寧宮后,獨往獨來,可會覺得寂寞?」良嬪輕輕問。

佳欣回想起那日在良嬪宮中,她告訴自己擇婿定要選個平凡的好人,那番令人感動的好意。

只可惜,佳欣辜負了她,選了徹底相反的道路。

「這世上誰不是獨來獨去,生時無人陪,死時也是孤零零一個而已。」佳欣順著她的話作答。

感覺到佳妍看住自己背影的目光。佳欣忽略這目光,並沒有回頭。

「既不同路,那姐姐我就先走一步了。妹妹一路上多多小心。」良嬪臨走,還留下一個善意的眼神。

佳欣聽到背後的佳妍幽幽嘆了一聲。

她亦裝作沒有聽到,只是站在那裡,若有所思。

「那我也先走了。」

佳妍終於放棄了想繼續說些什麼的努力,心情複雜地離去。

人全走光了,佳欣才覺得似乎鬆了一大口氣。

現在終於知道什麼叫做「他人即地獄」。從前學薩特,總也不明白為何他人的目光竟然成為隔阻人本真存在的障礙。現在算是深有體會。來古代半年多,算起來倒是有一多半的日子,是在煉獄之中掙扎難耐。

「她們都先走了,我卻還沒走呢。不知道趙姐姐能不能賞面去我新居,指點指點小妹宮中的規矩行儀?」

要是換個人來說這句話,說不定會聽起來囂張刺耳。

但是現在這個嬌柔的聲音,卻……唉。地獄又來了。

佳欣轉身直面慕容十八。「宮中的行儀自然會有德高望重的嬤嬤們來教導。我很累,就不去叨擾了。下回再說吧。」

不待慕容回話,佳欣已經飛步去找自己那兩位大牌侍女去了。

慕容玩味地看著她的背影。

身邊極丑的一個僕婦忽然開口,「此人無甚可懼,你別放在心上。」

「嗯。」慕容點點頭。「她長得實在是很好看。——不過之前打點之時,那位總管居然說她是中人之姿,真是奇怪了。」

「像是瞎了眼了。不過她好歹是二十幾歲的人了,青春芳華不能和你相比。現在我們要做的事就是,儘快設法侍寢。」

「我總覺得……皇上未必有那方面的心思。」慕容垂下眼睛,又是幽怨地一嘆。

佳欣逃回自己房間之時,卻看見金風竹已經在那裡。

「見到慕容十八了?」金風竹今日是正常的尼姑打扮,比起那日男裝俊俏來,失色了許多。

「見了。——她究竟有什麼問題?我不認為憑她這樣的美貌,就能蠱惑到皇上。」

「有沒有見到她身邊的嬤嬤?」

「嬤嬤?」誰會有個大美人在面前不看,去看她身邊的醜八怪老女人?

「應該是……見到了吧。只記得很醜,別的毫無印象了。她的嬤嬤怎麼了?」

「是葛茹。」

佳欣嚇得差點自己絆倒自己。「那麼丑,還什麼艷名遠播?」

金風竹冷冷看她一眼。「你要是有興趣的話,我也可以把你變得那麼丑。」

「啊,是易容術?!」

「看來以前那些都是白教你了。」金風竹很不滿意地站起來。

「哎……別,別生氣啊……」佳欣趕忙賠笑臉。「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將功折罪,明日就替您去鍾粹宮裡轉轉怎麼樣?要不,領她來大佛堂禮佛?」

「轉轉可以,禮佛就算了。你以為葛茹不知道我在這兒么?」

佳欣電光火石間反應過來。「原來……原來那日,你故意受傷,就是做給葛茹看的?」

「還算聰明。」

「那,難道,丙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金風竹略微抬起唇角。「真正的聰明人,是把每一件計算之外的事情,在發生的那一剎那納入自己的計算。明白么?」

「哦……」說得高深,意思其實簡單。「對哦,那後來那個老丙怎麼樣了?」

「皇上親自出面安撫了他。還有,我已經遣小樓小築知會了四爺十三爺,由我在宮中應付,叫他們不要再管天地會之事。」金風竹輕嘆,「整件事情里的唯一敗筆,就是沒有和他們說好,弄得你的身份敗露。不過說起來,你那天竟然會去御花園遊玩,又好巧不巧遇見德妃,實在也是天意弄人,無可奈何。」

佳欣苦笑。「我最後悔的是,那日遇見聖上,沒有另捏造一個假名字。不然的話四阿哥也不一定能認出我來。一切也不會到今日這個地步。」

「你很不滿意么?」金風竹語帶譏嘲。「聽說你侍寢侍得頗為賣力啊。」

佳欣跳起來。「皇上連這個,也對你說?!」

「怎麼啦。做得出來,就不要怕人說。」

佳欣細細一想,明白過來。「被你騙了。你只是聽我那兩個宮女說的,對不對——說起來,她們究竟是什麼人啊?一個兩個都和冰山一樣,我那,就被她們看管得囚犯一樣,再下去說不準要凍死還是悶死了。」

「她們一個叫小榭,一個叫小亭,你想不出來么?」

「小謝小婷小蘭小紅小芳什麼的,有什麼特別的么?」

「想不出來就算了。」金風竹向來只給她認為到此為止最合適的提示。

佳欣也無奈攤攤手。

第二日,佳欣奉命做細作去,一大早就遣那位「小榭」前去通報,欲拜會慕容十八。

誰知小榭回來,沒好氣地告訴她,還是打消主意為好。

「那邊人山人海的,各宮主子都在巴結,這境況,比您這兒可是熱鬧太多啦!」

廢話,她以格格的面貌占著貴人的位置,又一個人住在偌大的慈寧宮花園內,是人就明白這是皇家之恥了,在康熙有專寵她的跡象之前,估計是沒人會斗膽過來拜會。

「唉。」佳欣嘆口氣。「是啊,我還以為封了貴人,至少玉枕兒會來看看我呢。」

「玉枕兒?是和嬪么?」

「是啊,怎麼了?」

小榭作了個噤聲的手勢。「說個八卦給貴人主子聽吧。」

「什麼八卦?」佳欣眼睛一亮——雖然滄海桑田,不過女人喜歡八卦的天性卻是天地難移。

「我那日湊巧看見在永和宮外,她歡天喜地親手拿著一盆山茶花,回頭跟宮女說話,然後便撞到了捧著塊假山石的四阿哥!」

「哎?……山茶花?假山石?」

「然後呢,茶花跌爛了,山石摔裂了,和嬪娘娘呀,哭了。」

「哭了?」

「是啊,跟個小孩子一樣,說那盆茶花是她費了多少功夫才跟德妃娘娘要來的。結果四阿哥也怒了,說自己捧的這塊假山石更是費了多少功夫才運到京城準備來送給德妃的。結果兩位主子就在永和宮門前吵了起來。」

「後來呢?」

「不知道。不過聽說後來和嬪收到了一盆樣子差不多的茶花,宮裡都猜是四阿哥送的。」

「啊?宮裡都傳遍啦?」

「是啊。」佳欣怎麼聽,都怎麼覺得似乎有姦情的苗頭啊……

不然為什麼康熙過世之後,放著惠宜榮德資格那麼老的四妃不升,偏偏把年輕輕的和妃升級成了貴太妃么?——哦,忘記了,德妃自然是躍身太后,這個不算。

難道胤礽和那個不存在的鄭春華沒事,反而是胤禛和玉枕兒有事?

……算了,這些有的沒有的,對胤祥的未來都沒有什麼幫助。

如果自己能夠得寵,進而為胤祥奪嫡推波助瀾,那麼,一切的歷史,都會落空。

胤祥會是個好皇帝。

胤禛會好好輔佐。

胤禩還是會做他的太平皇子,胤禟也是,守著他們各自心愛的人兒,平安度過一世。

胤禵呢,總也是會想通的。這世上好女孩多多少少,他再喜歡佳妍,也抵不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對,就是這樣。

沒想到,佳欣不去,慕容十八卻來了。

新貴人穿著華麗的艷紅坎肩配鑲深紅邊的大紅旗袍,梳著兩把頭,戴了整套紅瑪瑙釵鳳步搖等各種首飾,鬢邊簪了一朵紅牡丹,蹬著一雙紅錦上綉著雙鴛鴦的花盆底鞋,戴著紅珊瑚的項鏈和手串,如一團紅雲一樣飄入來。

她扔下一大票各宮貴主,卻專程跑來佳欣這從無賓客上門,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的破落寢宮。——與其說寢宮,不如說是一間房間比較正確。因為穿過一條短短的迴廊院子對面就是大佛堂和金風竹的居處,連小榭和小亭,也是住在了金風竹那一塊。

「姐姐這裡好簡陋啊!」慕容小美女嬌呼出聲。

是啊是啊,以前佛堂里有小群尼姑的時候,這間房不過是值班用的而已,不簡陋才怪。

「妹妹見笑了。」佳欣擠出笑容,熱絡地親自動手沏茶招待貴客。「哎,妹妹一個人來的啊?」

「是啊……哦,你說下人么?」真是可悲,不管帶了多少下人,只要沒有別的主子,便還是只能算「一個人」。「不想惹人注意,所以只帶了兩個小太監,要他們在院門外守候了。」

那便是說,可疑的嬤嬤沒有來。佳欣心中有些失望,臉上卻一點也不表現出來。「是啊,說真的,有人來我這裡拜訪,這還是頭一遭呢。」

慕容掩嘴笑。「皇上呢?皇上一定常來陪姐姐下棋解悶吧?」

「怎可能?」佳欣自嘲地笑。「每次都是我去乾清宮啊,皇上哪裡會到這兒來。」

「哦,姐姐常去乾清宮伴駕么?」

搞半天,是來打聽這個?佳欣不介意唬唬人。「也不常去,只有晚上會去。皇上從不跟我說正經事。」

果然,慕容小妹妹的臉上浮起艷羨之色。

「能得皇上雨露榮寵,姐姐真是好福氣啊!」

「難道從前皇上與你唱和應酬,每每都是下棋解悶,不做別的么?」

看錶情就知道佳欣說得全中。

又閑聊了片刻,慕容十八終於露出崢嶸。「對了,我聽人說這兒有個佛堂,還有位佛法高深的師太住持在此。姐姐也知道,妹妹我也是個向佛之人,那夜廣化寺……」她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什麼甜蜜浪漫之事一般,「不知道姐姐可否替我引見?」

「我不知道啊!」佳欣開始裝大頭傻。

「啊?」

「我雖然住在這裡,可是從來沒見過這裡的住持師太。不過妹妹若想要拜佛的話,我倒是可以領你去。很近的哦!」佳欣甜甜微笑。

露餡了吧?

宮中知道金風竹存在的妃嬪一共也沒幾個。自從太后搬到寧壽宮居住,在那邊另闢佛堂,足不出寧壽宮花園之後,眾妃嬪要拜佛便也改去那裡。慈寧宮的大佛堂只有重要年節才會開門迎客,那些時候也是會專門延請外面的名僧高尼,沒金風竹什麼事兒。

你慕容貴人進宮剛才一日,便打聽到了鮮為人知之事,說你不是天地會的,佳欣自己也不相信。

不過唯一的問題是,明知道她們是天地會逆黨,隨時會對皇帝不利,康熙和金風竹還這麼悠哉游哉,任憑美女核彈進宮?

這又是為了什麼呢?放長線釣大魚?挖出整個組織?

不管如何,佳欣仍然配合金風竹的除逆行動——誰滿誰漢誰清誰明她不知道,但是至少現在康熙不能死。康熙若是現在死了,胤礽便會即位。而胤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個好皇帝。

「妹妹怎麼不喝茶?」佳欣笑眯眯地給慕容斟茶。

「不敢不敢……有勞姐姐了。對了,姐姐這裡難道沒有伺候的人手?」

「有啊,不過不多,剛剛去辛者庫催我那些洗了好幾日也沒拿回來的衣裳去了。所以暫時就……啊!」

佳欣一面說話,一面一不小心,成功地沒有注意到茶杯已經倒滿,一壺半熱的水順利地澆在了慕容十八的衣裙上。

「對不起對不起啊!燙不燙?」

「沒事沒事。」

「衣裳都濕了……換一件吧?我拿我的給你……」

「不用了,濕了一點點而已……真的不用了……」

「不行不行,一定要換,否則就是你不原諒愚姐了……」

「我自己回宮去換就好了……」

「濕著衣裳走路,被風吹了,可是要鬧風寒的……」

「不會的,都四月里的天了,哪還那麼嬌弱……」

兩個人推搪了十幾個會合,慕容十八終於被半強迫地拉到了佳欣的帳子里,羞答答地解開衣襟,換上佳欣的一套嶄新褻衣,和一件粉色綉銀線的袍子。

換完衣裳沒多久,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嗑了半日,互相恭維了一堆對方的美貌和美德,慕容十八便匆匆地告辭了。

她一告辭,神出鬼沒的金風竹便神出鬼沒地出現在窗下。

「怎麼,看清沒有?」她頗為急切地問。

「沒有,大腿上根本沒有什麼三顆紅痣——我說,究竟是你想知道還是皇上想知道?要是皇上想知道的話,直接召她侍寢不就行了?何必這麼麻煩呢?」

「要是能叫她侍寢,還要你來作什麼?——真的沒有痣么?你可看清楚了?」

「看了,不僅你說的右腿,連左腿也看了,雪白白的一片,哪裡來的紅痣。」

「難道說……我們都想錯了?」金風竹喃喃踱步。

「什麼錯了?」

「不該問的,就別問。」她冷冷把問題推了回去。「不行,要再探。」

「怎麼探?要不然下次你打暈她,直接剝光了看個乾淨?」

「葛茹就在附近,你以為我能完全避開她的注意得手?」金風竹冷笑。

「那個葛茹,這麼厲害?」

「跟我在伯仲之間。」

那就是很厲害很厲害了。佳欣吐了吐舌頭。「那要怎麼辦?」

「設法再看一次。」

「啊?還要再看?我潑一次水是正常,潑兩次水,當別人是傻子啊?」

「……不但要看,還要摸。」金風竹未理會佳欣的抱怨,繼續沉思中。

佳欣有點抓狂,」你叫我摸她?怎麼可能?你知道的,你說的那個位置雖然算是大腿,可是再上去一點點就是……就是女孩子最**的地方了,我去摸別人會以為我喜歡女人的!」

金風竹不屑地無視了她的抱怨。「……而且最好是在有水的地方——葛茹既然做好了讓她侍寢的準備,那便應該有替她易容遮住紅痣。不過如果在水中用手摸的話,以你的底子,應該能夠判斷出來是否易容。」

「有水?你是說要我和她一起洗澡?可是那也要有機會呀,這裡又不是山東,宮中又沒有溫泉……」

「不是只有山東才有溫泉的。」金風竹一揮手,「你提醒了我。我這就去面聖。賜浴丰台溫泉營——順道視察永定河水利,這樣一來,朝中應該無話。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三日之後便能啟程!」

丰台?

難道那裡真的有香湯溫泉?

啊……

要去郊遊了。

事實上,一切並不順利。

三日是沒走得了,大概七日之後康熙才帶著兩位新貴人動身。

原因只有一個:丰台溫泉年久失修,需要時間整理。

大清天子可不如明皇浪漫多情,賜浴溫泉這種可傳為佳話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做。

在賜浴之前的數日里,康熙又召過一次佳欣侍寢。算起來,頻率抵得上普通夫妻關係了。不過今次康熙沒有在她身體里做完,而是待她攀上高峰之後便離榻靜坐,閉目深呼吸了片刻,身體便慢慢平靜下來。

佳欣忍不住問了一句,「這可是傳說中的采陰補陽?」

康熙回了一句「你膽子可真大,什麼都敢問」,這便沒有了下文。

佳欣想想便也覺得釋然。快要五十歲的人了,幾乎天天翻宮人牌子,若是每日縱慾的話,康熙又如何能再活上二十來年?

「皇上真厲害。」她訕訕然。「每次都能令臣妾滿足。」

她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恭維頌聖。

康熙理都懶得理她。

有了上次跟隨康熙出巡的經驗,佳欣這回和慕容十八同車有點駕輕就熟的味道,引領著慕容行車喝茶,更衣解手,一副大姐姐的樣子。有時候慕容在顛簸中睡著,不知不覺把頭靠在了佳欣肩上,佳欣垂首看看她年輕粉嫩的臉頰,似一個乖巧可憐的小娃娃,又似一個精緻純潔的小妹妹——妹妹。想到這個名詞,忽然覺得有點酸楚,佳欣趕緊拂去腦中的紛雜**頭。

好在丰台很近。其實跟潭柘寺差不了多少。慕容才睡著片刻,便被推醒——地頭到了。

其實如果不是車駕龐大的話,大概兩個時辰就能到。但是天子儀仗驚人,一群人慢悠悠地,要開路,要歇息,餓了要吃渴了要喝,生生從一早折騰到了大中午才到溫泉行宮。

調配住處,安置主奴又是一陣喧囂。

佳欣沒所謂地看著下人們把住的用的一箱一箱從馬車上卸下來,漸熱的天里揮汗如雨地勞作著,自己卻還覺得有點陰冷。

「趙姑娘。」老者緩緩踱到佳欣旁邊。

「啊,方先生!」佳欣驚喜地屈膝見禮。「好多日沒見了……」

「是啊,前些日子奉旨去了一趟承德。」

「您這麼大年紀了還四處奔波,實在是辛苦了。」

「以國為家而已。趙姑娘……現在應該叫貴人娘娘了?」

佳欣苦笑。「方先生不要嘲諷我了。我是個什麼貴人?寒磣貴人,作孽貴人就差不多。」

有個總管經過,方德明與佳欣雙雙踱開些許避嫌,隔了些會才又說上話。

「雜疑病解續看得如何了?」先生考問功課。

「卷十八劇毒雜解還沒看。之前的都大概明了了。不過……」佳欣苦笑,「我全是紙上功夫,身邊除了能迷昏人的紫紺羅香和能令人麻痹的金房香之外,什麼原料也無,就算記得再熟,又有什麼用處呢?」

「紫紺羅和金房是給你防身之用。雜疑病解,重在『解』之一字。天醫門下正宗,只有救人之法,絕不以毒理傳傷人之術。」

「我知道的。」佳欣點頭。「不過學得最好的還是婦科雜症。宮裡有個送水的嬤嬤,剛好遇上更年不調,我照法子指點了她用按摩加食療,沒幾日就來謝我啦!」她真心流露出能夠幫到人的喜悅。

「呵呵。」方德明頗為欣慰地分享她的喜悅。「我天醫門跟別人家最為不同之處,便是重婦科,重幼科。若能讓天下女子都順利生產,便是天大的功德。那其他的那些功夫呢?」

「嗯,最近在看紫微……對了,方先生,太陰太陽合在夫妻宮,究竟該如何解法?」

「太陰太陽合於夫妻宮?這是誰的命盤?」

「我自己的。」

方德明看了看佳欣,呵呵一笑。「紫微看的不是一宮一命,而是大局。你閑暇無聊,可以拿老朽或者金師太的八字去看,不過莫要再看你自己的了。」

「是因為自己不能看自己的命么?」

「你說呢?」

佳欣苦笑笑。算了,自己的命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命盤也排得無比之凌亂,這些就算了吧。

差不多下午一兩點鐘才安頓妥當。

佳欣餓得要命,如狼似虎地消滅了一大鍋野菜鮮蘑面和一整隻清燉小雞。吃完抹抹嘴,雙手放在膝上坐好,等待接受金師太金老闆金女俠的訓誡。

「你早知道我來了?」金風竹抿嘴一笑。

「開始吃雞的時候就知道了。」佳欣老實答。

「葛茹來了。」

「看到了,我還是覺得她又丑又佝僂,實在不明白。」

「好好學學她易容術的境界。」金風竹感慨了一聲。「陳火方也來了。」

「陳火方?是誰?」

「葛茹的養父,南少林的叛徒,天地會的創立人。」

……呃,這個,也姓陳,和陳近南有什麼關係?

「他來作什麼?……你又如何知道?」

很久沒有聽見回答,佳欣一抬頭,竟看見金風竹的眸子里盛滿憂鬱。「你見了方先生吧?他在承德推卦之時,推出了一口心頭之血。修道之人如他,怕是已經知道自己命不長久了。」

「什麼?」

方德明明明精神矍鑠啊!

「以我與方先生二人之力,或可破今日之局。慕容十八這招棋,實在是陰狠至極啊!」

佳欣還是很茫然。

「還有,今夜就賜浴了,你作好準備。太子他們明日一早過來。」

「不是說就我們和皇上么?」佳欣大驚。「怎麼太子也來?」

「不止。三爺,四爺,八爺,十三爺,還有幾位上書房行走都會來。唉——」她悠悠嘆息。「裕王爺也要來。」

「……不是都來洗澡吧?」裕王爺福全,便是追逐了金風竹一生的那個男人?

「方先生推算出,今年永定河春汛,將有大難。連黃河,估計……也是保不住了。決口潰堤算是好的,怕的是……黃河……要改道啊。」一個縱橫俠氣的女子,說起這幾句來,竟然如此遲疑凝澀,似有塊壘堵於胸中一般。

佳欣就算來自時空之外,卻仍舊是中華兒女。她清楚知道黃河改道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意味著什麼樣的災難。所以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來。

金風竹轉身,望向窗外。「你看,」她指著日頭下波光粼粼的河面。「這便是永定河。你可知道,它從前叫什麼?」

「……叫什麼?」

「無定河。」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深閨夢裡人?」佳欣喃喃**出來。

「無錯。此河源於山西管涔,喜好改道,世人稱之為『小黃河』。而唐朝之時,西北多戰亂,邊境之上,無定河邊,留下了無數男兒征戰屍骨。所以陳陶才會有此悲愴之句。——到了本朝,皇上親自為此河改了『永定』這個名字,只望它能永不決潰,為害蒼生。也期望天下山水,能海清河晏,天下黔首,能共享太平。」

佳欣仍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語言接腔。

生活不是言情小說。

宮廷鬥爭之外,這個世界還承負了多少沉重的話題。

金風竹不經意地繼續接道,「你看河上蘆葦搖曳,布滿河道,多麼漂亮。這裡的百姓也管永定河的這一段叫作蘆溝。再向西一些有座漢白玉的石橋,就叫做蘆溝橋。十多年前就是因為洪水而沖毀,康熙三十八年剛剛重建。入夜之後我們可以去橋上走走,下觀蘆花似夢上賞明月無瑕,也算是京都一景。」

佳欣瞪大眼睛看著金風竹。

原來……

原來蘆溝橋就在這裡么?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

蘆溝月明。

無邊無際的歷史,將佳欣衝擊得微微暈眩。

事實上,佳欣並沒有時間去橋上走走。

因為剛剛入夜,康熙就迫不及待地賜旨——沐浴溫泉營了。

此處的溫泉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做「雙魚兒」。佳欣不禁想,自己那個雙魚座的妹妹佳妍,若是來了說不定會很歡喜——打住,如何又去想不該想的事了?

北京畢竟是北京。所謂的泉湯不過是小小小小的一片地方。如果說德州的泉湯堪比游泳池的話,那麼這裡的泉湯就是進游泳池前那一小片一小片消毒池而已。一共有六口泉湯,一口鑄龍首,稍大一圈,乃是專攻皇帝使用。其餘五口都鑄鳳首,以俟後宮。在金風竹的刻意安排下,原本完全可以各佔一池的佳欣與慕容十八,雙雙在最靠近龍泉的那一口泉湯入浴。

佳欣沒上妝,卻不得不按品穿了貴人朝服,和盛妝的慕容十八一起,雙雙在冒著蒸氣的池邊跪接聖旨。然後一共出動了十八名太監和大群宮女,放下紗簾,層層更衣,做得似儀式一般,還有兩名樂師在旁咿咿呀呀奏樂。

「好羞人啊。」慕容十八褪盡羅衫,雙手抱著酥胸,下身風光卻一覽無遺。現代人的眼光看來,也許她的身材並不算好,不但削肩膀,還有微微的小腹,腿也不夠筆直——不過這一點關係也沒有。清朝人不穿比基尼也不穿熱褲。佳欣低頭看了看自己,堅挺的胸,線條可以殺死任何一個男人的腰腿——又有什麼用呢?

「沒什麼可羞的……都是女兒家。」佳欣安慰地拍拍慕容的腰,觸手一片膩滑,柔若無骨。

慕容也不算太過抗拒,只是輕咬著下唇,當先走向泉水。她伸出腳尖輕輕試水,卻被燙得縮了回來,只好蹲在池畔,用手撩些水潑在自己身上。

佳欣回頭看看。半透明的紗羅之外侍立著四名背對著她們的侍女。「要不要叫人來加些冷水?」

「不用啦。」慕容坐在池畔,慢慢一點一點地,滑下水去。

佳欣站在上面,俯瞰著如小鹿一樣驚惶嬌羞的慕容,唇邊扯出一絲勉強的笑意。

「慕容妹妹小心,我也要下來啦!」

她撲通一聲,直接跳了下去。

「啊……」果然好燙……佳欣努力把聲量控制在不驚動紗幕外侍女的程度。

「姐姐怎麼了?」

慕容果然過來攙扶。

佳欣一把撲在她的身上,「跳下來的時候腳震了一下,好疼。」

慕容十八扶她在池水裡靠著池邊的石凳坐下。「怎麼樣?要不要叫御醫?……姐姐怎麼如此莽撞?」

「我……貪玩……」佳欣裝作腳步不穩之際,已然在慕容身上大吃了一頓豆腐。自然,按照金風竹的要求,以特殊手法試驗了慕容右腿根部的皮膚。「現在沒事啦,謝謝妹妹。」

兩人浸泡了片刻,外面就有宮女奏聞,鮮花到,皂莢到,浴鹽到等等。兩人一面好奇,一面好好享用了一番。令佳欣驚奇的是,原來清朝人比現代人更懂得使用浴鹽,洗到一半有專門的太監抬進來兩張鋪著細竹的軟榻伺候,讓兩人好好享受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浴鹽+花瓣的搓澡和推拿,簡直就是做SPA嘛!

兩人一邊沐浴,一邊趁著太監換人的空隙聊天。

「姐姐,聽說皇上常常寵幸你……妹妹我很是羨慕……」慕容紅著臉兒求教。

「你進宮到現在,都還未侍過寢么?」

「是啊……姐姐有什麼秘法?」

有也不會告訴你。「妹妹如此年輕美貌,何必妄自擔憂?皇上今日賜浴,說不定這一兩日就……呵呵。」

洗完身子,有專門幫洗頭的太監進來侍侯,過一會則是專門做面膜的,再過一會竟然是專門負責把兩人的長發用一種奇特的布帽子弄乾的專家。原來十八名太監不是僅僅為了站在外面管紗簾充門面的,而是真正的擁有各種拿手絕活。佳欣心中不禁喟嘆:說什麼現代有飛機電話空調抽水馬桶,在古代只要你是人上之人,一應享受,絕對不會輸給現代。

沐浴完畢之後,兩人穿上嶄新的袍子,再次跪謝聖恩,便各自送回行宮住處了。

佳欣的房間里,早已等待著的自然是金風竹。

「如何?」

「你猜的沒錯。」佳欣做了個佩服的手勢。」那一片皮膚,摸起來凹凸不平,應該是被燒灼過再用藥祛除痕迹,下水前敷以鉛粉,然後洗完上岸的時候,隱約可見一片三角形瘢痕,顏色極淡。」

「摸出來是幾顆么?」

「你預先說了是三顆,所以我摸起來的確像是三顆。不過我不敢打包票的。——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究竟裡面有什麼蹊蹺?」

金風竹冷笑。

「好,也該告訴你了。十六年前,葛茹曾為皇上生下一名小格格,身上唯一的特徵,便是腿根的三枚紅痣。」

「葛……茹?天地會葛大娘,為皇上生……生下的……格格?……難道就是……慕容?!」佳欣震住了。」那……慕容貴人……和皇上……」

「若皇上召幸了她,便是悖亂人倫!」

「這便是……便是她們的目的?」佳欣跌坐在床上。

自己這個格格是假的,被康熙收納,還帶來自己心理上的無限尷尬和羞憤。

慕容卻是個真格格……這……這怎麼可以?

「一來損天家之德,二來,待木已成舟之後,點穿事實,亂皇上心志。」

「可是慕容十八她……她明知道……怎麼能……」

「她並不知道。她一心以為自己是天地會揀來的孤女,一心想要順天行道反清復明,犧牲色相圖謀弒君而已。她只是一顆棋子。」

「卑鄙!」

「不錯,的確卑鄙。而且慕容在她們手中,更是一重人質的意思。我們之所以如此煞費苦心,就是為了在揭穿她們圖謀的同時儘可能地保護慕容——所以,我們更需要證據。」

「那三顆痣……那現在就去告訴慕容,叫她不要做傻事……」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金風竹聲音森冷。

「什麼?」

「當年葛茹抱走小格格之時,小格格身染沉痾。加上她千里逃亡,未必有能力真將女兒留下來,撫養長大。所以,慕容十八也可能是一個障眼法,故意讓我們相信她就是小格格,利用這個身份令我們失去提防,再向皇上發起致命一擊。」

「我想問一個問題。」佳欣下意識地舉手,舉了一半趕緊放下。「既然這些女人這麼厲害,又能接近皇上,為何不幹脆動手,卻要搞那麼多花樣呢?」

金風竹應聲而笑。「你問到了無論是反賊還是皇家都知道,卻沒有人會直接說出來的事情。」

佳欣好奇地睜大眼睛,等待聆聽。

「所謂真龍天子,並非凡夫自封。」金風竹忽然毫無預兆地出劍,清澈龍吟之聲把佳欣嚇了一個激靈。「看這把劍,你可看到了劍靈?」

「劍靈?」

「就是鑄劍者的神魂,持劍者的決心,以及死在劍下之人的怨氣,所交織而成的精靈。它肉眼不能見,卻存於劍上,以血為食,滋生不息。」

「你在……說什麼?」

「鬼神。」金風竹斬釘截鐵地答她。「不問蒼生問鬼神的,鬼神。」

「你別告訴我有鬼神日夜保護……保護著皇上。」

「正是如此。」

「騙人!」佳欣從椅子上跳起來。「你說過你不信命的!」

「無錯。我不信命,因為我清楚知道,這個世間存在著無數你看不到,摸不著,也無法理解的東西。這些東西各有自己的力量,亦各有自己的限度。記不記得我問你,永遠不會變的是什麼?不是心,而是,是你這一刻的存在;以及你的存在,在天地之間的位置。在這一刻,只在這一刻。你是天地的一部分,是世間萬物的一鏈,是不死不朽的東西,你明白么?」

佳欣明白。

事實上,她大學四年,大部分時間,在學的,就是這個。

她是哲學系學生。

她不明白的是,為何這樣高深的哲學,會從三百年前的一個女子的口中,說了出來?

「你說這些,是為了告訴我什麼?」

「皇上是真命天子,有鬼神之力衛護左右。如非皇上自己心神渙亂,任何人,都也傷不了他。」

「……荒謬……」

「信也好,不信也罷。四方上下曰宇,古今往來曰宙,宇宙之中,你未知之事如恆河沙數,千萬莫以私心度量天心,以已知臧否未知。否則,你始終不過是凡夫俗子,跳不出所謂宿命之中。」

佳欣生生一激靈。

金風竹究竟是誰?柏拉圖靈魂轉世么?

還是說,劇情從現在開始,正式改走……玄幻路線?

她怔怔看著自己衣服上的花紋。那花紋,似一個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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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欲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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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從貴人到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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