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舊歡如夢

第二十二章 舊歡如夢

溫泉之夜,康熙,終於在午夜之前,傳召慕容十八前去侍寢。

此時金風竹已經從佳欣房內離開。

所以慕容羞答答地過來問佳欣自己身上的素縐白綢裙子好不好看的時候,佳欣輕輕摸了摸她泛著興奮和喜悅的臉龐。

不管這興奮,和這喜悅,是因為什麼。

不管因為什麼,她一定想不到,即將要面對的,絕非她能想象到的。

月上中天。

就快十五了,月明如水。

佳欣躺在床上半日,忽然跳起來,穿好衣裳。

「我要去橋上賞月。」她大聲嚷嚷。

屋子裡沒有別人,但是當她走出去的時候,小榭和小亭已經如她意料穿好宮女衣裳等在行宮門前。

佳欣走出去幾步,陡然回頭。「你們兩個的名字,是不是水榭的榭,亭子的亭?」

「是啊。」小榭無辜地點頭。「你才知道?」

「呵……那是不是還有什麼,小橋,小閣,小屋,小苑的?」

「小橋有,後面三個沒有。」小榭沒好氣地答。「我們八個的名字你記好了——踏月小築搖暗影,樓上有人吹歌笙。水榭亭亭薔花繞,蘭橋盡處小芳汀。窗下愁容愁映景,景中閑愁如何傾。但借雅軒消一日,醉死浮生不願醒。」她搖頭晃腦地吟了首詩出來。

佳欣抓得精準。「小築小樓,小榭小亭。小橋小汀,小窗……小窗什麼?」

「自己想啊。」

「小景?」

兩女格格笑,佳欣知道自己猜對了。「最後兩句是說……雅軒姑娘吧……」她有點不敢提及。

「是啊。」兩女亦顏色一黯。「我們原本就是侍侯公子的八婢而已。」

她們晉風會的人總把金雅軒當作男人來稱呼。佳欣不禁想,雅軒雖然也是酷酷的,卻比她母親要好相處太多了。

金風竹……簡直就是個謎。佳欣覺得,世上除了康熙,再也沒有人能看透這個女人了。

不知道那個堪為敵手的葛茹葛大娘,又是如何品貌呢?

蘆溝橋的確不遠,走幾步就到。

佳欣靠在冰涼的石獅扶手上,抬頭看時,發現月色已經西沉,進入她的後半夜。朦朧月光之中,所謂的蘆葦叢里暗影縱橫,風一吹來,就好似一塊破席子一樣呼啦啦地響動。

「你們說,在這些蘆葦裡面,藏上幾十號人也沒問題吧?」

「我看不止。」小榭張望了一下。「這麼多,這麼長,真要藏人,上百都可以。」

「那……」佳欣正笑著想說什麼,忽然心中咯噔一下,笑容僵在臉上。

小榭小亭亦同時反應過來。

「不好,要速速回報老闆……」小榭跺跺腳。

「我去。」平素寡言的小亭身形卻快得不可思議。「你保護貴人。」

夜空中陡然響起一聲凄厲的鳥叫。

「小亭——」小榭瞠目欲裂。

「怎麼回事?」佳欣急問。

下一刻,佳欣便知道答案。

一個佝僂著背的奇醜老嫗,肩頭停著一隻比她更丑更猙獰的禿鷹。手裡提著似一個血娃娃般被攔腰折為兩段的人形……

「小亭?……」佳欣的聲音顫得厲害。

「葛茹,我和你拼了!」小榭唰地從袖中滑落一對匕首,瘋狂地向著那老嫗衝過去。

「不要……」佳欣下意識地想要拉住她,伸出手去,卻只觸到最後一點點衣料的餘溫。

在下一刻,伶牙俐齒的小榭,成為第二個血娃娃,仆倒在那老嫗的腳下。

佳欣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顆毛孔都發出了恐怖的尖叫。

但是她的喉嚨凝滯,偏偏連叫,也叫不出來。

剎那間那老嫗肩頭鷹翼一閃。

佳欣幾乎以為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象——蘆葦叢中,亮起來無數雪亮的刃尖,如四月里的雪花一般,沁得人心中冰涼。

再一陣風,刃尖又魔術般消失在蘆葦叢中。

佳欣慢慢滑坐在地上。

老嫗忽然挺直身子。那一刻,屬於一個人的老或者年青的氣場,屬於一個人卑賤或者高貴的氣質,屬於一個人丑或者美的氣韻,忽然全部倒轉。

雖然還是那張臉。

佳欣卻感覺到了——驚艷。

「你就是幻生的兒子看上的女人?」葛茹真正的聲音很特別,低沉,有點金屬的冷漠,在現代人的標準來說算是性感而好聽。而她的語調十分平淡,而且務實,透出精明和冷酷的氣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佳欣努力抑制自己聲音里的顫抖。

「我原本想讓幻生的兒子娶我女兒的——不過現在這樣似乎更好,不是么?貴人格格,格格貴人?」

佳欣閉起眼睛。

因為葛茹正在靠近她。

那張放大了的醜陋臉龐俯向她,對著她,令她有種被掏空了的恐懼。

「我還是不明白你說的東西……一點也不明白。」佳欣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聲音,竟然能抖到這樣的程度。

「沒有關係。你會明白的。我已經答應太子,他繼位之後,要將你交給他。我想,他會樂意告訴你。」

葛茹伸出皮膚如樹皮糾結的手,慢慢伸向佳欣的臉,最後觸到佳欣的耳朵。

佳欣幾乎想要大聲尖叫,來抒發心中的緊張和恐懼。

淚水不知不覺流下來,流了一整張臉。

她卻不敢動一動,擦一擦。

「現在似乎太早了……還有兩個多時辰天才會亮呢。」

佳欣聽到什麼東西被撕下來的聲音。

「別怕。你可以看看我。」葛茹的聲音居高臨下地傳下來。

佳欣緊緊閉著眼睛,搖頭。

「怎麼……不聽話么?」

簡單的一句話,佳欣卻混身一震,趕緊柔順地抬起眼睛。

葛茹撕下來她面上的偽裝。

佳欣知道,這是徹底改變面貌的最好的易容術——傳說中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葛茹看起來十分地蒼白。

一張奇怪的臉。

「我好看么?」她問。

很好看。非常好看。

慕容十八的母親,本來便應該這麼好看。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張臉看起來很假,很死。

五官似乎僵硬得不會變動一寸位置一般。

就像是……像是一張長在自己血肉上的,人皮面具。

「好看。」佳欣吐出兩個字,隨即又垂下頭。

「皇上也說我好看——他先認識我的,然後才是章幻生,再然後才是金風竹那個不要臉的婊子。但是,後來,他卻不要我了。他趕我走。他趕我走的時候,金風竹在我臉上劃了一刀,我花了八年功夫才完全消掉傷痕。」

佳欣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了她一眼。「……我……看不出來。」

「當然了。這八年裡面,我不可以笑,不可以皺眉,也不可以有任何錶情,否則,又怎麼能夠徹底將『素劍』造成的疤痕完全消去?」

八年?

八年不笑,不皺眉,沒有任何錶情?

佳欣想一想,都覺得要吐。

但是這個女人……做到了?

「……你好厲害。」佳欣用輕不可聞的聲音,試著恭維眼前這個踩著兩個血娃娃走過來的女人。

「當然,連皇上也誇我厲害……我生十八的時候是難產,她們不給我穩婆,也不給我水,不給我吃的喝的。我自己把她生下來,從頭到尾,沒有叫過一聲。」

佳欣打了個寒戰。

「她們……為何要這樣對你?」

「因為我是天地會的人啊。」葛茹輕巧地解釋。「我答應了皇上,只要讓我將女兒生下來,我可以為他剷除天地會,為他去殺掉我師父,可是他不信。他要殺我,又礙著我肚裡的,所以把我關在冷宮,什麼也不給我,想要讓我自生自滅……等我把十八生下來,她們又想要搶走她。尤其是金風竹那個婊子,她趁著章幻生也要生產,就在皇上面前狐媚邀功,將我重傷……可還是阻止不了我把自己的女兒搶回來。呵——倒是她的女兒,在泰山的時候,被我親手殺了,我終於贏了她,你說是不是?」

「原……原來在泰山……是你……原來太子……真的……和你們勾結?」

葛茹輕輕笑了兩聲。

佳欣只聽到她的笑聲,在她五官精緻的臉孔上,卻看不到一點笑意。

「我們殺不了康熙,也殺不了愛新覺羅家的男人。但是我們可以帶走康熙,讓太子繼位。十年前我在秦淮開業,收了幾個可憐的妹妹。沒想到,我最漂亮的那個妹妹,走了和我一樣的路。」

唐綰。佳欣知道她說的是唐綰。

一樣派去敵人身邊做妾。

一樣珠胎暗結,愛上敵人,無怨無悔。

一樣被敵人無情傷害,棄如敝履。

「所以,」葛茹繼續,「我就讓她們繼續代表那個傳說中的天地會,而我,就搖身一變,化身為可以襄助太子一面抵擋天地會暗箭,一面抵擋諸兄弟明槍的,所謂的前輩高手。可笑愛新覺羅家英才輩出,身為太子的,卻是一個無心無腦的廢物。我們若是扶起廢物登位,則清廷國祚,自行消耗,百年之內,天災**。再去東北尋到滿清龍脈予以破壞,就能真正順天行道,成就反清復明的偉業。——如此大事可期。這個計劃如何?」

葛茹湊近,近在佳欣耳邊問。

「……為什麼?」佳欣喃喃。「但是……為什麼……要跟我說呢?」她茫然受驚,「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呢?為什麼?」

「因為你是讓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失德悖倫的一員功臣啊。那拉含笑,趙佳欣,趙佳妍,郭絡羅霃瑾,納蘭炎楓,瓜爾佳玉枕,富察若罕,鈕鈷祿月華芳……」葛茹扳著手指數,她的手上沾著兩個死去少女的鮮血,將凝未凝。「這些,都是神靈占卜出來的名字,你信么?這些女人,能夠讓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們自相殘殺,耗盡真龍王氣,你——知道么?」葛茹將手上的血,輕輕地擦在了佳欣的臉上。

鮮血接觸到她皮膚的時候,佳欣終於喊了一聲。

然後無助地抱著橋柱,崩潰地哭了起來。

月夜下的葛茹,彷彿一個為恐怖祭祀的巫女。

而佳欣自己,便是巫女祭台上的羔羊。

天色一點一點亮了。

葛茹如提小雞一樣將佳欣提起來。

「走吧,我們去看看,看看我的老相好,你的新男人……說起來,我們倒還有共侍一夫之份哩……」葛茹忽然又佝僂下來,不知何時已然恢復了奇醜老嫗的模樣,聲音也如乾柴樣難聽。

她肩上的禿鷹鳴了一聲,停留在小榭小亭的屍身上,利眼不耐煩地催促人快快離去,它好獨自享用一頓美餐。

佳欣在速度的提升當中昏了過去。

她似乎又回到了剛來這個時代的那個晚上。

見了那麼多血。

遭受了那麼多驚嚇。

難以忍受地,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色敞亮。

佳欣揉揉眼睛,坐起身來,摸摸後腦勺上脹痛的地方,發現起了一個大包。

看看周圍,發現是間陌生的房間,布置上看是下人住處,然而卻可肯定是屬於行宮範圍無疑。窗外飄來硫磺的味道,她遠遠望去,看見昨夜沐浴的溫泉。

……這個視野……

難道是皇上的寢宮?

佳欣跳起來,沖了出去。

外面是一大隊人。

真的是一大隊。

亂糟糟的,什麼人都也有,大臣,侍衛,太監,宮女,每一個都無意義地走來走去,臉上掛著無比驚恐的神色。

「怎麼了?……」佳欣看看大廳兩端,一端通向虛掩著門的卧室,另一端則是大門。

她想了想,往門外走去。

兩把劍唰地不知從何處伸出來,架在她的面前。

「奉軍令,觀蘆閣許進不許出,違者殺無赦!」

「許進,不許出?」

難怪這麼多人在大廳裡面轉悠。

「若你身有令牌,有另當別論。」

「我沒有。」佳欣苦笑,老實地轉身回去。

剩下只有卧室一條路了。

「讓一讓……」佳欣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那卧室門口。

反正門虛掩著,她便也施施然走了進去。

門內還有一重屏風阻隔,不過屏風纖薄,倒也不阻礙視線。

佳欣凝神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一個中年男子,長得和康熙有八分相似,他怒氣沖沖,正在做一件佳欣絕想不到有人敢做的事情。

他劈手,打了金風竹一個耳光。

——她是金風竹哎。

絕對能在三劍內殺掉你,除非你是葛茹。

但是金風竹沒有什麼反應,甚至沒有動怒。

不僅沒有動怒,還很是消沉沮喪的樣子。

然後那個中年男子就指著她的鼻子罵——

「你說一個時辰之內定有結果的,結果在哪裡?這麼大的事情,我們所有人的腦袋都系在你身上,你究竟還要擅專獨斷到什麼時候?你不過是個婊子而已,別以為你能頂了天去!」

「王爺請冷靜。」金風竹淡淡地說。似乎被摑了一掌的並不是她而是別的什麼人一樣。

「冷靜?你叫我怎麼冷靜?一屋子的親王阿哥,現在都被你關在這麼個破屋子裡!皇上到現在也沒有消息,我告訴你,要是萬一……萬一……」

一屋子的王爺阿哥?

佳欣這才發現,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都散坐在周圍,一個個神色沉重之極。

「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自然會永遠消失在你面前,不用你動手。」

「你……你敢……你敢再消失一次看看?」

「王爺請自重。」金風竹冷冰冰地轉身,看住屏風。」是趙貴人么?請進來。」

佳欣緩緩走了出去。

胤祥猛地抬頭看她,喉頭蠕動,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嘆了一聲,低下頭去。佳欣看見他的眼裡滿是血絲,神色憔悴。

她掃了一遍眾人。胤禩同她微微點頭算是招呼,胤禛閉目不理,佯作不見。三阿哥胤祉的眼中卻射出一縷凶光。

佳欣陡然一驚,想起了那拉氏說過,眼前的三阿哥,是個多疑而殘虐的人,為了懷疑一個小女孩是胤禛派去的姦細,所以拷虐她至死。

「趙貴人,這位是裕王爺。」金風竹淡淡地伸手引見。」這幾位是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和十三阿哥。」

佳欣對著眾人,深深行了一禮。

「趙貴人!」裕親王福全有些咄咄逼人地問,」你遇見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

「昨……夜?」佳欣茫然求助似地看著金風竹。

「先讓她歇口氣,緩一緩,明白現在的情況再說。」金風竹看到佳欣眼裡的茫然和恐懼。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說完,福全便跳起來,暴躁地吼。」這裡究竟你是王爺,還是我是王爺?究竟聽我的,還是聽你的?若是她不說,就吊起來拷問!」

金風竹無奈地嘆口氣。」——別鬧了好不好?」那口氣,就像在哄個吃不到糖的小孩。

「你……」裕親王衝過來就要打人的樣子。

「二伯……」胤禩離得最近,一把抱住他。」二伯你莫要衝動。佳……趙貴人不會和賊人有什麼勾結的。二伯您就讓金老闆處理這些事吧……來,坐,喝口茶。」

「皇上被賊人擄走了。」金風竹根本懶得理福全嘟嘟囔囔,小孩子似的抱怨。

佳欣耳中轟然炸響。」什……什麼?」

「我說,皇上被賊人擄走了。」金風竹重複一遍,聲音里也帶了些許煩躁。

「葛茹……真的擄走了……皇上?」

裕親王好不容易被胤禩按在椅子上,聞言卻又跳起來。

「什麼?是葛茹擄走了皇上?!」

「坐下!」金風竹終於忍不住出聲呵斥。」這裡除了你還有誰不知道么?你除了添亂還會做什麼?若還想你的弟弟,你的皇上回來的話,就乖乖坐在那裡,不許亂說亂動!」

佳欣看得目瞪口呆。

一個堂堂萬人之上的王爺,就被金風竹訓得一聲不吭,竟然真的乖乖坐回椅子上喘粗氣。

「皇上……怎麼會被擄去的?」佳欣無比清晰地想起來葛茹的話:擄走康熙,令無德無能的太子繼位,自然清運不久……還有那蘆葦叢中萬點寒光。

「說來話長。總而言之,慕容貴人昨夜歿了。而皇上不慎被賊人擄走。四大侍衛已經追去——現在,我們需要你的情報。將你昨夜的所見所聞說出來。」

金風竹抿了抿乾裂的嘴唇。

「怎麼會這樣?你呢?你不是在皇上身邊的么?」佳欣不知道自己為何也和眾人一樣,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

難道自己浸淫太久,已經真的真的,以君王為天了?

「我被陳火方拖住了……」金風竹輕罵了一句髒話。」我假意傷在老丙手下,就是想要誘敵大意,孤身深入,不向陳火方求援。沒料到他們居然真敢傾巢而出。不過若是今次能夠抓到他們,也算是一網打盡了。具體的情形晚點我再告訴你,你先將昨夜之事說出來。」

事至如今,她依然在冷靜計算。

佳欣理了理思路,將昨夜如何出門賞月,如何發現蘆葦叢中似有埋伏,小榭小亭如何被慘殺,葛茹如何威脅說要擄走康熙等等說了一遍。

至於太子失德,女子**等事,她可不敢多說。

說完一遍,幾人忽然交換眼神。

胤祉忽然發難。」趙貴人,並非我懷疑你。實在是——為何這葛茹殺了你的兩個侍女,卻留下你的性命,還專門帶你過來,扔進寢宮之中?」

「我不知道。」佳欣老實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胤祉瞟了胤祥一眼,得意一笑,又要發難之時,胤禛忽然睜開眼睛,冷冷截在前面。」三哥,趙貴人與此事毫無關係,你不用鑽牛角尖了。」

「怎麼沒關係,怎麼鑽牛角尖了?老八,你說——」

「四哥說得對。趙貴人和這些事情,並沒有什麼關係。」

胤祉未料到胤禩也幫著胤禛一邊,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胤禛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

「金老闆,二伯說得並不是全無道理。已經一個多時辰過去,還是毫無父皇蹤跡。金老闆或可交權給我們,放手一試?」

金風竹垂下眼帘。」既然四爺如此說,妾身自應從命。不過……」她看了看窗外天色。」可否再等一刻?一刻鐘之內,我的人應該有所回報了。」

「好。」胤禛從懷中摸出一塊懷錶,看了一看,便坐回椅子上假寐。

「十三爺有什麼意見么?」金風竹越過胤禩,直接向著胤祥提問。

本來,負責特勤工作的,便是胤禛和胤祥。胤祉胤禩對於這些江湖事務,實在是有心而無力,插不上手。

胤祥臉部肌肉**數下,然後平平地道,」你們定吧。」

他狠狠看了一眼佳欣。

又看了看窗外的某個方向。

佳欣心中忽然一跳。

她明白過來……她明白!

胤祥已經在計劃,如果康熙真的回不來,要如何與胤礽爭鬥奪位之事了!

……該說他冷血動物好呢,還是狼子野心?

一刻鐘很快就過去。

福全似被烤在鍋里的魚一般,過一會就煩躁地起來亂走一氣。

胤祉斜著眼睛一直看著胤禛,抖著腳,已經談不上什麼儒雅儀態。

胤禛坐在那裡閉目**經,經文斷斷續續,誰也不知道他在**的是哪一段。

胤禩無助地看著四周,然後又在重重的嘆息聲中垂下頭。

胤祥懶洋洋地在屋子裡走動,經過佳欣身邊時,悄悄伸手,捏一下佳欣的手。

唯一始終安若泰山的,竟然是金風竹。

她靠在窗上,一直眺望著遠方的某個地方。

「一刻鐘到了。」胤禛忽然睜開眼睛。

各人都是精神一振。

金風竹緩緩轉過身來。「如果妾身猜得不錯的話,四爺派在天地會的卧底,想是許九娘身邊的侍女瀟湘吧?」

胤禛眉毛微跳。「——我不否認。許佩名義上是控制著綉景樓、棋盤院等產業,半黑不白的京城女商人,與天地會所屬的迎春閣互為對頭,實際上卻是他們派在京城的一枚棋子。我們的人混入她的身邊,費了三年功夫才得到信任,成為她的貼身婢女。我認為我們應該立即聯繫瀟湘,或可探知皇阿瑪現今身在何處。」

金風竹微微笑了笑。「三年,不短的功夫了。」

「金老闆有什麼話講,但請直言。」胤禛皺起眉頭。

「上回拿到慕容十八情詩,致使宮中亂成一團的,也是這位瀟湘姑娘吧?」

胤禛微微別過臉去。「許佩名義上還是迎春閣的對頭,消息不能夠精準,也是自然。」

金風竹搖頭,無奈地一笑。「四爺,還不明白么?——瀟湘是她們的人。」

「你的意思是……瀟湘已經投敵?」胤禛抿緊薄唇。

「不。她一開始就是天地會的人。不過故意投靠四爺,再由四爺派回她自己本主處卧底罷了。」

佳欣聽得連眨眼睛。——無間道?

「瀟湘在我門下已有十年!」胤禛話中有怒氣。

「十年不算什麼的。他們處心積慮,這點時間,還耗費得起。」

「你又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這一句已經不是憤怒,而是嘲諷。

金風竹直視他不悅眼神。「只有一個原因,四爺。許佩,是我們的人。」她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

「……什,什麼?」

「許佩原名金拂曉,是我的師妹。」金風竹淡淡地解釋。「她十歲那年,被先師派去天地會卧底,至今已有二十年。此事,裕親王爺該是知道的。」

——乖乖,才說無間道,就真有對應精準的情節出現。

福全聽見叫他名字,趕緊跳過來,下意識地伸手護住金風竹。「金拂曉?記得記得,她過去以後不久,阿竹便接掌了晉風會,還給我寫過密信專門說這事。」

胤禛雙手握拳。「既然如此,你們……你們為何不早說?三會八門之事由我主持也已經五年之久了,為何我對這些內情一無所知?」他厲聲斥問,也已經顧不得和福全之間的長幼。

金風竹巧妙地擋開福全,直面胤禛。「四爺還請息怒。此事和你無關,裕王爺當時已將一切卷檔封存,直接由我向皇上負責——所以,現在,我們還是繼續等待許佩那裡的消息比較好。」

胤禛猛擊桌子一掌,怒氣沖沖地背過身去。

佳欣不禁有點替金風竹擔心——看樣子,她算是得罪了那位正史中的嗣君——不過,金風竹這種人,根本也不在乎吧?除了康熙,她面對任何人都是這個樣子,居高臨下,咄咄逼人,直似女皇一般。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胤祥忽然無所謂地笑了一聲,走過來插入兩人之間。「四哥,我們應該信皇阿瑪信的人。」他低聲拉開了胤禛,回頭朝著裕親王使了個眼色。

福全接到侄子鼓勵,提起勇氣將手搭到了金風竹肩上。「阿竹,先前我們都太心急了,你別在意,我們聽你的,只要能救回皇上……」

金風竹卻冷冷答他,「人皆有生老病死,皇上也是一樣。我未必能救他回來。」

福全一愣,怒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大逆不道!」

「妾身自會儘力。若是有什麼,王爺但可治我大逆不道之罪,妾身絕無二話。」她厭倦地從福全手臂裡面閃身脫了出來。

好熟悉的感覺——那日那拉氏怎麼說來著的?「不愛就是不愛」。

感覺,真的是沒有辦法強迫的一件事。

佳欣看到裕親王的眼睛里,有一而再,重重疊疊的傷。

如果自己是他,早就絕望了吧?

一聲清脆之極的鳥鳴。

金風竹剎那掠出窗去,身形之快,令人咋舌。片刻之後,她原路躍了回來,手上停著一隻翠羽小鳥。

「葛大黑鷹,許九青鳥?」胤禛已經喃喃**出那鳥的名字。

「好見識!這便是許佩隨身的傳訊青鳥。」

「訊息在何處?」眾宗室都是慣于飛鴿傳訊之人,此刻見到小鳥腳上毫無一物,周身亦無異樣,不禁奇怪。

「在它腹中。」金風竹向後掃了一眼。「小心。」

下一刻,她運掌如刀,小鳥只來得及發出半聲哀鳴,便被生生剖為兩半。青色羽毛沾著鮮血,飛了一地。佳欣這才知道她說小心的意思,原來是叫眾人小心退避,不要讓衣服濺上鳥血。

金風竹伸手粗暴地扯開鳥的食管,取出一顆小小金珠。掌力一吐,金珠碎成金屑,小小字紙終於出現在眾人面前。

如果每個訊息都要以一隻無辜小鳥的性命作為代價——也難怪天地會是當時的邪教了。

佳欣擠不進去,只在外面看。

卻自然有人讀給她聽:

「龍-脈?怎麼就兩個字?龍脈?」福全第一個開始吵吵嚷嚷。

「難道她們脅皇阿瑪去了關外?……」胤禩喃喃道。

「是了。他們要反清復明,所以威逼皇阿瑪說出我大清龍脈位置,前去破壞,企圖敗我國運,削我國祚!」胤祉跳起來尖利地喊。

「皇阿瑪不會說出來的。」胤禛咬牙。「必須找到皇阿瑪,必須找他回來!群龍不可無首,這事瞞不了三兩日去!」

「沒這麼簡單,」胤祥插嘴,「賊人就算不知道具體方位,也肯定知道在關外。他們向關外而去,我們必須調關防,調兵的話就必得要天子印或太子印,那就不是三兩日的問題,連半日,我們也瞞不過去!」

「都別吵了。」金風竹低沉的聲音卻穿透每個人的耳膜。「各位王爺貝勒阿哥,」她一次掃遍所有人,「事關龍脈,便是大清至高機密。從這刻開始,一切由你們定奪,我不再插手。」

她說做便做,十分乾脆,「你們慢慢商議。非愛新覺羅族人絕不可留在此地,」一手抓過佳欣,「所以我們先迴避了!」

不待阿哥們反應,下一刻,佳欣已經被金風竹帶到了窗外半里開外。

佳欣正要開口,金風竹已然扶著她的雙手,誠懇直視她眼睛。

「替我做件事情。」

「……請說。」佳欣被她凝視得熱血上涌。

「我寫一封信,替我交給一個人。」

金風竹唰地撕下身上長衣一幅棉布,拇指指甲在食指一劃,割出鮮血來,便洋洋洒洒地開寫。龍飛鳳舞,佳欣只能認得少許。

「好了。」金風竹將布幅在風中一揚,血跡瞬間凝固。

「交給誰?」佳欣拿著折得整整齊齊的血書,心跳加快。

「許佩許九娘。——我知道你能想法子找到她。——我相信你。」

「餓不餓?」

佳欣站在那裡,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滿心歡喜地回頭,卻窒在那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

聽錯了……錯把另一個人的聲音,聽成了他的。

「四阿哥……」她福了一福,」心裡亂,不覺得餓。」她幽幽答。

「我也是。可是飯卻不得不吃。」胤禛灼灼地看著她。」金風竹到哪裡去了?請她一起來吃點東西吧。」

「金姨她……把我放下,然後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佳欣搖搖頭。

「哦……那就算了。我們去吧。」

「四阿哥,」佳欣微掙了一下,發現掙不開,於是放棄。」你們弟兄之間吃飯,我去,好么?」

「非常時節,沒那麼多禮數好講。一起去吧,可以一同商量商量。」

兩人轉身,看見遠遠地,大廳正門那裡,人潮慢慢湧出來。

「……裡面散了?」

「是,散了。」

「是個什麼計較?」

「原來不放人出入是為了封鎖消息,不過這會兒已經用不到了。」胤禛苦笑了下。

「怎麼?」

「四大侍衛追去,中了天地會埋伏,老甲受傷潛至丰台大營求救。現今此事朝中盡知的了。大哥二哥他們正快馬加鞭趕來,下午就到。——原本皇阿瑪傳二哥跟我們一塊兒來的,二哥卻托稱什麼身體不適,擺明不想趟渾水。這會一聽消息,卻比誰都撲得快。」胤禛神情憎惡。

佳欣輕哦了一聲。

人算不如天算。

封鎖消息,也不過是為了儲君爭鬥做準備。現今正牌太子,怕是欣喜欲狂了。

佳欣忍不住四處掃了一眼,不知道胤祥現在卻在何方?

「你找十三弟么?」胤禛何其敏感,聲音一下子冷下來。

佳欣牽牽嘴角。」四爺想聽我承認,還是否認?」

胤禛哼了一聲,只是緊緊抓了佳欣的手。過了半晌,才說話,」十三弟回京去了。」

「哦?」佳欣眉毛一挑。」別人往這裡趕,他卻回京去?」

「說了你又要心疼。」胤禛挑釁地看著佳欣。」片刻之前,他剛剛割了手腕和我歃血為盟,進退與共。我不能離開這裡,所以,他便不得不回去做些必要的準備。」

「怎麼,你們可是都認定了,皇上回不來了?」佳欣忽然替康熙覺得心寒。

不過是被女子擄去,鬼神並未離棄,金風竹也兢兢業業,卻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們,已經巴不得他龍馭賓天,好讓出位置了。

「總要做好所有準備。我是盼著皇阿瑪平安無事的,畢竟,現今……還不是時候。」胤禛倒也坦白。

對於無論是胤禛還是胤祥來說,現在還太早,太早太早。太子仍是太子,勝算便是他們的數倍。這也是為何年少的胤祥會迅速向胤禛效忠的原因:自己勝算更小,不如捆綁起來放手一搏。其實他們思路正確:數年之後,太子的確不再是太子,只可惜,胤禛是得了便宜,胤祥卻徹底退出這場遊戲。

聽聞胤祥已經離開,佳欣才安然讓胤禛牽著自己的手,去了康熙在行宮的書房用膳兼商議。

一進門便看見胤祉在那裡拉著裕親王喋喋不休,福全卻相當地不耐煩他,一見佳欣,便跳起來問,」人呢?」

眾人自然都知道他反反覆復心心****的」人」是誰。

佳欣攤攤手。」金姨來去如風,我怎麼看得住她?」

福全失望地坐下來。

胤禩柔聲安慰了他幾句。

胤禩的好在這個時候顯現出來——他是真的溫柔,心地好,比起迫不及待的胤祉和喜怒無常的胤禛來,難怪福全喜歡老八。

佳欣偷窺了一眼胤禛的眼神。

如冰似潭,深不可測。

佳欣忍不住在心底微嘆一聲:至少到目前為止,老八還是他們手中一枚棋子,一枚對付太子的棋子。

——康熙不能現在出事。現在出事,一切鋪陳,便全落了空。一旦胤礽名正言順地繼位,在座的所有兄弟,恐怕都逃不出一條生路。

「對了,四爺,慕容貴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死了?」

胤禛看了一眼虎視眈眈的胤祉,從大桌上隨便拿了兩個包子,拉著佳欣到角落裡一張小桌子面前坐下。

「昨夜發生的事……我也是聽說的。」他壓低聲音。」說是慕容貴人知道了她是皇上的女兒,一時接受不了,拔劍欲要自盡。皇阿瑪阻止她之時,不慎為劍所傷——又說是她鐵了心假裝自盡,誘皇上近身而後刺殺——總之,金風竹隨後現身,殺了慕容十八。」

「是金姨殺了她?」

佳欣不禁想起葛茹所說。

如今,葛茹殺了金風竹的女兒,金風竹終於也親手殺了葛茹的女兒。

「是啊。後來葛茹便忽然出現,金風竹與其纏鬥。一群天地會賊眾纏住了四大侍衛,後來才知道,賊首陳火方就藏在眾人之間。本來金老闆可將葛茹拿下,卻不料陳火方已經練成了什麼什麼神功,四大侍衛都為其所傷,皇阿瑪更是危在旦夕。金風竹只得纏住陳火方,而葛茹在四大侍衛負傷之際,趁亂擄走了皇阿瑪。」

「那,那個陳火方呢?」

「他的功力在眾人之上。眼看禁衛聚集,大軍橫攔,便長笑三聲而遠遁,追之不及。」

佳欣長長嘆了口氣。

「照這樣來說,這次就算躲過去也沒用。皇上只要出宮巡行,身邊沒有軍隊,那陳火方便可隨時下手,宮中根本沒有人能與之抗衡,是不是這樣?」

胤禛將咬了一口的包子狠狠扔在桌面上,」所以,這樣的人,絕對不能留在世上。非殺之不可!既然事情都已捅破,我已經下了手諭,叫京城的三支火槍隊立即到這裡集中待命。我就不信,他再厲害,能厲害得過火槍齊發?再不行,便用火炮!」

佳欣啄米似地點頭。

無錯,冷兵器時代已經向著火器時代轉化。

什麼神功之類的,奏效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

「喂!」

有人一拍檯子,佳欣嚇了一跳,才看見胤祉不懷好意地站在面前。

「三哥你做什麼?」胤禛皺起眉頭。

「你們兩個,一個阿哥,一個貴人,真當皇阿瑪不在了么?同坐一席,分食一物?」

佳欣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竟將胤禛扔在桌面的包子拿起來剝著一點一點地吃起來。被胤祉一嚇,趕緊扔下地。

胤禛站起來,冷冰冰地看著胤祉。」我在詢問趙貴人昨夜與賊人之事。事急從權,我們女真兒郎,又不是漢人酸腐,這些小節不必計較了吧?」

「呵,不必計較,好,好。」胤祉譏笑道,」那麼,現在,我們兄弟來談談龍脈之事吧。怎麼,要讓趙貴人也一起聽聽,出出主意么?」

先前金風竹已經說了,非愛新覺羅之人,斷不可聽聞龍脈之事。胤祉如此,分明就是趕人。佳欣不至於那麼不識趣,站起來說道,」那我先出去……」

「不必。」胤禛一把把她拽了回來。

「怎麼?」胤祉眯起眼睛。

「我們不會談論龍脈之事。三哥,先前不是說好了么?一切等太子到了再做定奪。難道你想要擅專?」

胤祉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那邊胤禩有些擔心地看著這邊情況,知道胤祉離去,才微微笑了出來。

佳欣朝他點點頭示意。

然後轉頭看到胤禛一臉的不愉。

佳欣吐吐舌頭。

你要吃醋,拜託也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立場。她很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不過還是壓了下去。

胤禛對她的態度,已經讓她很不舒服。

好似被他強暴過,自己就一定是他可以信任的人一樣。

不過目前,佳欣還不打算和胤禛翻臉,所以趕忙乖巧地去大桌子那邊給胤禛重拿了個包子,還盛了兩碗湯過來。

下人侍女一律被遣得遠遠,現今伺候用膳這種事,也只剩下佳欣能做了。

裕親王福全忽然站起來。」你們慢慢吃,慢慢商議。我出去一會。」

「二伯要去哪裡?」胤禩緊張地跟過去。

「我……我去找找看阿竹。」

「二伯,怕是……您怕是找不著她的……」

「是啊。」福全抬頭吁嘆,鬢邊白髮斑斑。」我找了她已經快……一輩子了。」

福全搖搖頭,仍是固執地走了出去。

胤禩嘆了口氣,知道勸無可勸,沮喪地坐回原地。

「四爺。」佳欣看著胤禛喝湯喝得很香。」四爺,消息既已傳開,我看,我還是回京去,好不好?」

「怎麼?」胤禛嗆咳了一聲,」你就那麼想要見他?」

他這句話也沒有避人。

眾人也都知道,誰是這個」他」。

「四爺你想岔了。」佳欣不慌不忙。」皇上既然出事,後宮必定震動,卻又不能私自出宮探聽。我若是回去,自可設法安撫貴妃以下眾位主子,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瞞,還有慕容貴人的屍身……總也要早日安葬。」她凝視著胤禛的眼睛,」很多十三爺不便做的事情,我可以做。」

胤禛一震。

無錯。

要登基奪位,除了兵權,朝臣的支持之外,還有一樣東西必不可少。

後宮。

他深深看著佳欣。

然後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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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欲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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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舊歡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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