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從格格到貴人

第二十章 從格格到貴人

「你們先退下。」

華服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佳欣身後,替她斥退了兩個宮女。

佳欣驀然回頭。

然後又不出意料地低頭笑笑。

能夠用這麼不容置疑這麼爺們兒的口氣幫她踢飛擾人下女的,也就是他了。

「見過九阿哥。」

三月的天,胤禟卻耍帥在手裡玩著把扇子。他扇子一張,「趙貴人好。」

「九阿哥好。」

佳欣和他對視了幾秒鐘,忍不住噗哧一笑。

「趙貴人愁容滿面,滿面愁容之中,竟會因為看見我而破顏微笑,胤禟榮幸。」

「九阿哥這樣同你的妃母說話,不怕閑言碎語么?」佳欣故意斜眼看他。

「什麼兄妹,什麼母子。我們女真人在東北的時候,薩滿神之下可是男男女女混雜而居,每至春暖花開,女子便群出追逐男子,林邊水泗,無處不可男歡女愛;誕下男孩,則群女共撫養之,共使用之。眾人只認其母而不認其父,父為兄,母為妻之事亦是神靈默許……」

佳欣聽得呆住。

不是吧,滿族人從前是母系社會?還是原始社會?

這一下子就進入了封建文明的頂峰?匪夷所思。

胤禟夸夸其談了半日,看看佳欣反應,哈哈笑出聲來。

「嚇著了?」

「沒……沒有。」

「其實就算入關以來,這些個漢人的禮教我們打心眼裡也是不喜歡的。只是禮教之事,治理起黎民蒼生來分外地好用,所以不得不屈從一下。——你說就算是血親之間**不可,那空有名分而無實際的男女輩分,要之何用?所以我們滿清不同於明朝,宮中女子未受寵幸的,到了二十五歲盡皆放出宮去自行婚配。那些嫁到蒙古的公主,也常常父死從子——自然不是漢人的那種意思。」

「我明白的。」不就是王昭君嫁了老子嫁兒子的事兒么。佳欣了解游牧民族把女性視為財產,可以在父子兄弟之間繼承。

「所以就算你今日是貴人,也不必垂頭喪氣。」胤禟嘿嘿一笑,「將來怎樣,誰也說不準。」

「不要胡說……我的心,早已經死了。」佳欣不自覺間,流露出真心情態。

胤禟好在和佳欣之間沒有發生過真正的情感糾葛。他站得遠,所以說話的立場反而寬。佳欣也能和他在這夜月星空下,坦誠相談。

「人未死,就永遠不要心死。」胤禟若有所指地說。「想一想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活下去。想一想什麼是你永不會被人掠奪,被人毀壞,被人強迫,被人嬗變的。」

佳欣一驚。

類似於金風竹的說話,又一次出現了!

有人往這裡過來。

佳欣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

胤禟知她此刻脆弱,也不多說,凝視著她眼睛對她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不管胤禟說的意思是什麼,能和人坦誠交談一番,令得佳欣心中好受了不少。

正要走回去,就看見急急迎來的竟然是霃瑾。

她故意沒帶侍女,明顯是專門為了佳欣而來。

佳欣躲在陰影里,伸手截住她——霃瑾嚇了一跳,連忙歡喜地也縮進牆角。

「擔心死我了,」她伸手環抱住佳欣。「大家都猜你一定沒死在火里,不過那天聽炎楓說起來我還半信半疑——今天看見你簡直是太意外了!」

「意外什麼?」佳欣苦笑,「輩分錯了不是嗎?本來是夢回大清的,現在變成寂寞空庭了。」

「哎?你也看這兩本啊?」

「看了一點點而已……現在後悔沒有多看看。」

「看那些不搭調的作什麼,我有好東西給你看。」霃瑾從袖子里拿出一捲紙。「我替你查的資料,沒有印表機,我手抄了好幾天呢。這是從今年一直到康熙四十七年一廢太子的大事年表——太簡單了點,可能沒什麼用。不過這裡還有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的嬪妃目錄,還有幾個主要皇子的妻妾名單……」

「康熙雍正倒也算了,你查乾隆的作什麼?」佳欣駭笑。

「順便嘛。我原來不想去窺探這些個,看了資料才知道原來老四家那個月華芳以後會那麼出息,唉。」

「我早知道啦。」佳欣掩嘴輕笑,一時心情歡快。「對了,既然有妃嬪名錄,那上面有沒有我?」

霃瑾搖搖頭。「我剛剛才找了一遍,沒有找到趙貴人或者趙佳、兆佳氏之類的名字。也許是資料不全吧。」

「總之謝謝了。」佳欣握住霃瑾的手,戰友的情感油然升華。「……你最近好么?」

「不是很好。」霃瑾輕嘆。「老四不知道搞什麼,現在胤禩被鼓動著出來挑頭做好事了。他每籠絡一個官員,我就心驚膽跳一分。歷史似乎是越來越近了……炎楓失去小孩之後,老九似乎同太子疏遠了不少,近日倒是常常過來我們家。還有平常不太走動的老十,竟然也……我頭痛至死,又不知道怎麼說,怎麼管。」

佳欣慘然一笑。「原來歷史就是要等我過來,才會走向日後的方向。——霃瑾,若是我們刻意要去改變歷史,你說會不會有成功的機會?」

「至少,妃嬪名錄里沒有你,這已經是第一條改變了。而且歷史的真相誰也說不清楚,誰知道是不是史書被篡改了,或是沒有寫清楚呢?」霃瑾揉著太陽穴。「你……情緒還好吧?」

「不是很好,不過還過得去。」佳欣老實回答。

霃瑾忽然緊擁了她一下。「不用多想什麼,你就當是被強姦了好了,要是在現代,你會不會因為被強姦而意志消沉,自暴自棄呢?」

佳欣精神一振。「不會。」

「那不就好了。你如果真心喜歡胤祥,就去喜歡,喜歡是你一個人的事,誰也強迫不到。」

佳欣點頭。「謝謝你——只可惜,如果在現代的話我一定會把強姦犯送進監獄,但是在這裡,我不但無能為力去制裁他們,我甚至連恨,也恨不起來。」

「那是因為對於在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這並不算是種真正的傷害——皇上並不是故意想要傷害你,只是在這個時空,他真的有這樣做的權利。所以這應該和過失殺人差不多吧,不能算是有目的的犯罪。」

「你真行,分析得頭頭是道。」

「我可是輔修法律的。」霃瑾得意地昂起頭。「不能多說了,出來太久會招人懷疑,你快點先回去吧。我們遲點設法再聯絡。」

「好。」佳欣將那幾頁資料小心藏好。「對了,法海先生怎麼樣了?」

「他……他的壽命也不長久了。看吧,他最近苦研宇宙物理和地球神話學,試圖為了返回家鄉做最後的努力。」

「他還在努力……而我們,早已經放棄了。」佳欣暗嘆。

回到席間,發現已經酒過三巡,不少體弱嬪妃內眷都借故離席。

佳妍也不在了,估計已經送去新房。

佳欣舒了一口氣,看看兩個侍女面色不善,趕忙賠笑,讓她們侍候自己回去了。

現在的宮女可跟從前不同了。

從自己隻身出宮去雍府之後,回來便有了這對跟屁蟲。兩個宮女來頭不善,算是金風竹派出來監視佳欣的心腹。

雖然匆匆忙忙封了貴人,可是在康熙的特別指示下,佳欣不行冊封之禮,也不另指宮閣居住,仍舊住在大佛堂旁邊的兩間屋子裡。給指派了兩名宮女兩名太監,賜了衣裳首飾,其他待遇則全無,連吃的也跟從前一樣,天天跟著金風竹吃素。

回到自己屋裡,佳欣覺得萬**起伏,有很多事情在胸中堆積,要好好思量清楚,於是早早梳洗之後睡下了——只有在床上,才可以不對著那兩個宮女的撲克牌臉。

「這麼早便睡了?」

宮女不來,來了竹無師太。

不過今夜師太還俗,沒有穿那身僧尼法衣,而是改回了一身俊俏男裝,坐在月色下的窗台上,頗為悠然自得。

「別嚇唬我。——哎,你居然有頭髮?」佳欣驚訝地看著金風竹身後垂下的辮子。

「頭髮這種東西,我想它有,就會有,想它無,就會無。有即是無,無即是有,不動真際為諸法立處,立處即真。」

「聽不懂。」佳欣放棄。「不過我知道了,你連容貌都能改換,區區頭髮,自然可以作假。」

「看來你情緒不錯。」

「是啊,很失望么?還是希望看到我痛不欲生?」

金風竹對佳欣夾槍帶棒的口氣毫不在意,「其實是皇上要我來看看你,既然你一切都好,那我便走了。」

「哎——」佳欣從床上跳下來。「別走啊。」

「想跟我聊天未必只有讓我留下來別走這一個辦法,是不是?」

金風竹這句話說的拗口。但是佳欣理解得很明白。

「三四月的天,還是有些冷哦。」她搓了搓手。

她們現在在屋頂上。

不是什麼剽悍的太和殿中和殿屋頂,而是低低矮矮的絳雪軒屋頂。

金風竹帶佳欣過來偷窺人家新婚之夜。

這算不算鬧洞房的一種?佳欣笑也笑不出來。

可是還是忍不住從瓦片的縫隙朝下看。

婢女太監們已經斥退。佳妍脫掉了笨重的衣裳,換了輕便的紅色系帶子的長褻衣,頭髮只是挽在那裡,什麼裝飾也無,正坐在床邊跟胤祥說話。

胤祥弔兒郎當地隨便披著那件新郎官吉服,面色微紅,似乎有些微醺。

說了兩句,忽然佳妍激動起來,眼中帶了淚珠,抬頭看著胤祥。

胤祥一把摟她在懷裡,俯首親了下去。

「聽不清楚?」金風竹忽然問。

「嗯。」佳欣的確是豎起耳朵在聽了,實在聽不清楚,也沒有辦法。這才知道影視劇裡面隨便就能聽到些陰謀詭計的,實在是胡說八道。絳雪軒在古代已經不算是很高的建築了,卻也有至少五六米的層高,再加上外面風聲、喧鬧聲還不絕於耳,聽得清楚才怪。

「剛才他們在說關於你的事情。」金風竹躺在屋脊上用手支著後腦,很是愜意的樣子。」十三爺說他也不知道為何你會出現在此,然後安慰你妹妹,說什麼人各有志,皇上也是個出色的男人,等等。」

「那小妍說了什麼?」

「她抱怨你為何不找她,與她相認。然後的事情——」金風竹指指下面,」你也看到了。」

佳欣再低頭去看,卻看到胤祥已經把佳妍壓在牙床之上,開始動手解她的褻衣,不由得面色緋紅,抬頭不敢再看。心裡撲通撲通跳得又急又快,卻不似是純粹偷窺帶來的緊張,更有酸澀莫名的情懷,溶於其中。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好容易平緩過來,佳欣忿忿地質問。

「給你個機會。」金風竹有種貓在戲弄耗子的眼神。」這裡不算高,摔下去也不一定會摔傷。你可以選擇從這裡落下去,攪了他們新婚的局。」

「我絕對,絕對不會這麼做。」佳欣想也不想,斬釘截鐵,一口回絕。

「她愛他,但是他不愛她,不是么?」

「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佳欣抱住自己膝蓋,在夜風裡蜷縮了下。」總之我不會這麼做的。」

「你知不知道,皇上為何要收了你?」金風竹忽然問。

「因為皇上跟我一樣,也認為我和胤祥,不合適。」佳欣老實說出她認為的答案。

「為何皇上與你,就合適了呢?」

佳欣一時語塞。

金風竹忽然坐起來,從佳欣的身後伸手攬住她,捏了捏佳欣翹翹的下巴。」所謂我見猶憐啊——紀素,」她叫她的另一個名字,」你本無心迷惑誰,但是你的眼眸當中卻似乎藏了無數關於前程後事的秘密,讓人忍不住想去探索。」

「……這算什麼理由?」

「所謂紅顏禍水,並不一定是那位紅顏一定有多麼驚人的美麗。比如敏妃,雖然艷麗驚人,卻不過是紫禁城裡一抹錦上之花。而你,並沒有她那麼漂亮,卻比她危險太多,太多。」

「你是說我太聰明?」很多人說起過這個問題了。

「不止如此。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你在控制之外。就算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你卻總是遊離在外。皇上認為,也許只有他以九五之尊親自降服,才能消除你身上的危險。而若是胤祥得到你,一切循規蹈矩的,都會天翻地覆;一切安守本分的,都會大鬧天宮,不是么?」

佳欣趕緊把眸子轉過去。

——為什麼?

為什麼康熙會知道,自己早已經暗自打定的主意?

她一定會在康熙四十七年勸阻胤祥,拖住胤祥,絕不讓他去赴木蘭之會。

就在擁著胤祥入睡的那一夜。佳欣已經下定了決心。

決心要用自己的力量和歷史對著干。

要扶胤祥繼位做皇帝。

不讓他被捲入廢立的漩渦,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也要保他護他無礙無恙。

從表面上看來,是因為了自己的存在,歷史才一步一步走向預定的方向。

然而,在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的心靈深處,佳欣早已經想好要破壞這個歷史,要改變九王奪嫡的進程和結果——然後,康熙卻又為何會知道?為何似乎是代表著歷史的正統力量,來粉碎她的陰謀?

就僅僅因為,所謂的奇妙感覺?

佳欣很勉強地笑。

這對所有人都好。康熙不必遭受禍起蕭牆之痛,清朝也可以迎來下一個英明神武的君主。而後面的一系列都會改變,月華芳的兒子不再會繼位,佳妍的孩子才會。最後不會到光緒,到同治,到那個老妖婆慈禧。中國的整個近代史都會被改變——

不許嗎?

為什麼?

就是不讓胤祥繼位?

就是要通過佳欣來讓父子反目成仇?

佳欣深深藏下心事。」金姨,你的意思是說,像你這樣無怨無悔陪在皇上身邊,為他出生入死,為他的兒子們操心,為他的後宮們誦佛,這樣就算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了么?我雖然不貞不順,然而現在的我,不過是宮中一個貴人,我是趙紀素而非趙佳欣,一切不是已經解決了么,你還想要我怎樣?皇上又還想要我怎樣?」

金風竹淺淺一笑。」別激動,小心驚擾到下面的鴛鴦——呵,你不去攪他們的婚事,自有人攪。看看,誰來了?」

佳欣應聲看下去。

果然,屋子的門被人撞開。

一個人的身子整個地滾了進來,葫蘆一般。

酒氣衝天,連屋脊上的佳欣也幾可聞見——

胤——禵?

佳欣張大嘴巴,差點坐不穩掉了下去。

金風竹伸手拉住她,幽幽嘆了一聲。

佳欣咬著下唇,看到下面的胤祥和佳妍被胤禵驚得分開,然後胤禵搖搖晃晃從地上站起來,,指著胤祥說了什麼。

佳妍在旁邊,用薄被蓋緊身子,驚惶得哭泣出聲。

然後胤祥一個巴掌打在胤禵臉上。

胤禵不甘示弱地抱住胤祥,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個樣子?」佳欣轉向金風竹,」怎麼辦?」

「怎麼辦都不干我們的事。」金風竹抓著佳欣,忽然騰越起來,遠離了這一片屋脊。

回到大佛堂,佳欣怔怔坐在那裡,金風竹叫來宮女,要了一桌子夜宵過來。

今日胤祥大婚,御膳房存貨相當豐盛,明明只說要**和素春卷,硬是多送了八碟素菜過來。

「宮中的素火腿每次都做得十分可心。」金風竹從壁櫥里拿出一小壺酒,自斟自飲起來。

佳欣瞟她一眼。」師太雖然戒葷,怎麼卻不戒酒?」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金風竹對著微笑,」真是傻孩子啊,何苦這麼執著?有酒便醉,有菜就食,改日山高水遠,窘迫潦倒之時,想吃還吃不到呢。」

佳欣只是垂著頭。」他們……他們打起來了。」

如歷史上的一般。

打起來了。

從現在開始。

她想改變,又如何改變?命運如此剽悍!

「我從小看著十三爺和十四爺長大。」金風竹卻仍是那麼冷靜。」他們今次不打起來,以後也會為了別的什麼事打起來。」

「哦?」佳欣抬頭,望著這名睿智女子。

她的眼角遮不住密密細紋,但是她的眼眉中冷靜而深邃的光芒卻始終令她優雅如女神。

「紀素,我心中一直把你當作弟子看待。」她忽然真情流露。」你心裡總是有你自己的主張,我知道,說什麼,你也未必會聽,未必會懂。但是我還是想要告訴你,不要想得那麼雜,那麼多。把你的聰明智慧集中在一個地方,你才能夠解脫出來。——可明白?」

佳欣茫然搖頭。

金風竹嘆了一聲。

「那日給你防身的東西可有隨時帶在身邊么?」

「有。」佳欣連忙點頭。」除了紫紺羅煙我那日交給了小月之外,其他的,都是隨身攜帶。」

「自保的醫術,也跟方先生學得差不多了吧?」

「……主要是沒有實踐的機會。不過《千金婦人方》上的內容已經記得純熟,現在如果有婦人生產,想來我也可以替她接生。《雜疑病解》就差些。至於《天醫養氣》……我看我這輩子是沒有能力學會的了。」

金風竹的師門貌似和天醫宗有十分友好的關係,佳欣所學雖然是天醫宗秘術,金風竹卻也從旁指導,居功至偉。

「成年人打坐找不到氣頭,也是正常,我和方先生都沒指望過你能練出紫金氣來。《雜疑病解》要好好熟習,尤其是解毒部分。」金風竹沉吟片刻,」稍後我那裡的《九宮易卷》也傳給你罷。」

「……怎麼……忽然說這個?」佳欣奇怪。就算前幾日自己和金風竹慪氣,也不至於今日似交待遺言一般。

「四月初一,慕容貴人就要進宮了。」金風竹長身而立,眼中射出不可轉移的堅定光芒。

佳欣心臟重重一振。」果然……果然是她?」

除夕夜,康熙除了自己,遇見的便是那位慕容十八了!

現在,兩個,都成了他的貴人。

那麼,天地會的細作,便是那位慕容十八無疑。

佳欣霍然站起。」既然你知道,那皇上必定也知道,那為何還要讓她入宮?」

金風竹冷冷看佳欣一眼。」你懂什麼。」

佳欣被她噎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理順思緒時候才發現金風竹已然飄然離去,留下一桌子剩菜要堂堂趙貴人動手收拾。

「——跟她比起來,胤禛實在是有愧於『喜怒無常』之評。」佳欣一邊收拾桌子,一邊喃喃抱怨。

佳欣知道,大婚頭三日,佳妍作為新娘子是斷斷抽不出時間來做其他事情的。所以,第四日一早,佳欣便申請到一輛馬車,載著自己出宮去京郊傳說中的潭柘寺上香。

上香,真是古代女眷最最靈光的外出借口。原本佳欣作為貴人並沒有獨自出門的權力,但是她這位貴人實在是與眾不同——康熙不管她,佟佳氏自從知道有佳欣存在的那一日起便也沒有管過她。宮中諸人都以為是康熙先認義女,然後又戀上佳欣美色所以來個金蟬脫殼借火重生改名換姓封為妃子,誰也不敢對此事有所多言,所以誰也不管她。現在連管得到她的金風竹也忙得懶得管她,佳欣拿著金風竹給的「如朕親臨」要出宮,又有誰敢阻攔呢?

潭柘寺以龍潭古柘名聞天下,所謂「先有潭柘寺,後有幽州城」,盛名之下,確實不虛。春日裡的山寺五彩斑斕,生機勃勃,卻蟲禽各安其份,予人云淡風情之感。寺廟僧人各處洒掃,雖人跡不絕,卻斷無人間煙火,清涼幽靜,令得佳欣嘆為觀止。

「你們回去吧,我自己四處走走。」佳欣站在山門仰頭欣賞片刻寶珠峰上美景,便轉頭吩咐跟在身後的宮女。

「請貴人先入大雄寶殿進香。」

「怎麼?」

「侍衛已經快馬過來通報過了,方丈正在大殿相待,貴人還是先去上香吧,上完了早點回去。」佳欣從前常常欺負自己的侍女,現在終於嘗到被自己的侍女欺負的滋味。這兩人都是金風竹派過來的侍女,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歷,會武功,又囂張,說話又沖,每次都能把佳欣噎死。

瞪了侍女一眼,佳欣緩步拾階而上。

兩旁僧人見了她,俱都雙手合什,躬身為禮。

彆扭的感覺……如果能夠自己隨意走走,一定會很舒服。佳欣邊感慨地邊走向大雄寶殿。

並沒有看到想象中白眉長須的老和尚。殿門外迎候的那位身披七寶袈裟迎候的僧人,竟然十分年輕,容貌清雋,眼角和嘴角微微下垂,看起來有些憂鬱。

「貧僧慎若,見過新貴人。」他聲音緩慢,帶著僧人特有的凝滯,語調平緩而無起伏。

「法師您好。」佳欣朝他微微躬身。

「貴人這邊請。」慎若沒什麼多話,直接就引領佳欣去到佛前。

佳欣抬頭凝望高高的釋迦牟尼金身,忽然回憶起在後海廣化寺的那夜——若不是那夜,自己現今還被胤祥金屋藏嬌。今日佳妍過門,不知道自己又將如何自處?……很多事情在當時人並不能知道是禍,還是福,卻只能被動地去接受。

「後宮的主子們,可是常來這裡?」

「太后從前常來,這些年腰腿不好,來得少了。德主兒每年必會過來,連同四阿哥十四阿哥也經常來山裡,有時小住幾日。良嬪和嬪兩位,也是常來的。」

呵——現在佳欣已經知道了,良嬪很快會被冊為良妃,然後就會死。而和嬪,伶俐的玉枕兒,雖然一生終無所出,卻活了八十六歲高齡,累進尊號,康熙死前被封為和妃,雍正尊為貴太妃,乾隆尊為皇貴太妃,位號甚至列在佟佳氏之前。

霃瑾的那些資料說實話並無大用,尤其是對於一心想要改變歷史讓胤祥得以繼位的佳欣來說。

「嗯?有人在進香?」

佳欣驀然發覺本該無人的大殿裡面,竟然有一個披著大紅風氅的身影跪在蒲團之上。

先前這人正在深深埋頭叩拜,衣裳又與朱紅的地面撞色,佳欣竟然不慎將他忽略。

一剎那,心靈里似乎有什麼預感,令得佳欣轉身欲逃。

返身處,那位慎若大師卻不知道何時已遁去無蹤。

「姐。」紅風氅站起來,亭亭玉立在佳欣面前。

一聲呼喚,多少幽怨,佳欣心中似有潮水翻攪,再也不得清凈。

她不好再避走,只得回頭直面。

佳妍雪白肌膚,映在紅衣紅帽之中,柔弱美麗得令人幾要窒息。

——也有可能,窒息這種感受,只是佳欣獨有吧?旁人只是會沉醉於這份令人艷羨的嬌美而已。

「姐!」佳妍把持不住,帶著哭音嬌呼一聲,飛投到佳欣懷裡。「……快四個月了,十二月初四絳雪軒著火,一直到今日是三月十九,整整一百多天了!姐,我天天都在想你,每天都夢到你!你為什麼不來找我?他們都說你死了,我怎樣也不肯相信……」她嗚嗚哭出聲來。

不知道為什麼,佳欣覺得佳妍的話竟然激不起她任何的悲哀或者傷痛的情緒來。

她只是機械地環著佳妍,輕撫著她的背,眼中有機械的淚水汩汩而出。

「姐,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跟你說,我也有好多好多疑惑想要問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佳欣忽然把她推開了少許。

佳妍一怔。「我去宮中找你,他們說你來了潭柘寺,所以我就命馬夫快馬加鞭,趕到你的前頭來了——姐,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沒……沒有什麼。」佳欣避開她的眼神。

終於知道自己為何不想見到佳妍。

感情,淡了。

頭一次,對於這個曾經生死與共是她唯一慰藉的妹妹,竟然產生了一種厭煩的情緒。

「姐,原來你的真命天子竟然是皇上……從前是我不對,我不該不理你……現在我好幸福,姐,你呢?你還好嗎?覺得幸福嗎?」

厭煩變成了厭惡。佳欣覺得佳妍變的陌生,說話幼稚,有如瓊瑤大嬸。幸福?幸福么?這是什麼東西?和自己有任何的關係么?她以為自己會和她爭胤祥所以就討厭自己,現在發現威脅解除了,就如此姐妹情深起來?

怎麼會這樣?

佳欣緊急剎車。自己怎麼會這樣想?

以惡意去揣測自己的親妹妹?

剎那間,佳欣已經明白過來。自己和佳妍,已經落入了世界的兩個層面。無法溝通,無法交流,甚至無法再交換曾經血脈相連的情感。

幸福。

一個詞語將天地割裂,一邊是黑白的,一邊是彩色的。

佳欣很奇怪地問自己——不是一直希望,就給佳妍這樣的生活么?不是希望她無憂無慮「幸福」地度過一生么?為什麼現在開始冷眼旁觀,開始不屑,開始冷漠,開始——嫉妒?

是嫉妒?

佳欣咬住嘴唇,抱住佳妍,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來掩飾自己的神態。

「小妍……能夠看見你幸福,便已經是我最大的幸福了。」她言不由衷,終於對自己唯一的親人也開始逢場作戲。

「那就太好了!」佳妍雀躍地拉著佳欣的手,就如同從前一樣。「我命方丈備好了靜室,我們好好聊聊吧……姐,」她附在佳欣耳邊,「我和胤祥……我有好多好羞人的東西要問你呢!」

佳欣麻木地和佳妍去靜室。

聽她說著一切,如何穿耳洞,如何學女紅,如何在婚宴上看見自己,如何與胤祥合而為一。

佳欣盯著室內的木頭棋盤上兩道黑線之間一個又一個的交錯點,盯著盯著,直到目標漸虛。佳欣覺得自己似乎一分為二了,兩個自己一個浮在水面,一個卻已經在水底窒息。一個自己在溫柔地聽,溫柔地說;另一個自己卻神遊天外,心中滿滿都是胤祥的深情,胤祥的憤怒……

胤祥那一夜伏在她身上入眠的深情。

胤祥那一夜爆發出驚天恨意的震怒。

還有胤祥曾經對她對她說過的話——

……因為皇阿瑪要我娶一個單純的妻室。

……只可惜,你已經不是處子,否則的話,我倒是想要你。

……也許你嫁過人,也許你愛過某個男子,但是至少在這裡,你是獨身一人。佳欣我喜歡你。

——佳欣我喜歡你。

胤祥曾經在那個午後,對佳欣說了那樣的話。

佳欣,我,喜歡你。

胤祥,喜歡,趙佳欣。

躲佳妍躲到潭柘寺都沒有躲開。

佳欣回到宮中,只覺得自己似乎生了一場大病,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不敢去想她和佳妍的關係——她開始討厭佳妍,但是更討厭她自己。

佳欣終於看清楚,自己絕對不是什麼好姐姐,不是什麼冰雪聰明的女聖人。她的道德,她的高尚,她的堅持,統統都是一個笑話。

她是一個女人。逃不脫女人的命運。

曾經交過很多個男朋友。也曾經和男子親密相觸。

但是沒有愛過。

令自己也覺得討厭的自己,原來只是如同世上無數的痴男怨女,如同最最濫俗的小說中的角色一樣,陷入了愛里。

愛是自私,愛是佔有,愛是盲目,愛是令一個人從他所有賴以立身的美德中腐壞的沼澤。

她已經陷下去。

沒什麼理由,說不清楚的。比他堅忍,比他豪雄,比他英明神武,比他善解人意的有許許多多,但是愛,真的說不清楚一點點道理。

也許就是愛他少年美貌。

也許是愛他那雙桃花眼,笑盈盈。

也許是愛他若有若無的陰謀,不幹不脆的狠辣。

也許只是愛他眼睛里曾經倒映出來的一片星空,那無限的星芒,向著他的瞳仁爆炸,回歸。

乘風去,御風來。

回來的第二夜,四月二十晚上,康熙翻了佳欣的牌子。

敬事房總管哈得祿過來佛堂後殿這裡宣旨,給佳欣一個時辰梳妝。一個時辰裡面,佳欣洗完澡,把自己裹在一襲藍色絲綢裡面,頭髮用絲帶系起來,然後便坐在那裡不肯再打扮。被男人召去**的感覺實在不那麼好,就好比一隻自己走進屠宰場冷庫大門的豬一樣,毫無尊嚴。時辰到后,便有特製的小轎,把佳欣從慈寧宮花園抬出去,一直抬到乾清宮。

佳欣是唯一不住在東西六宮的妃嬪,小轎過處,不少太監侍衛都用奇怪的目光注視。佳欣坐在裡面,眼睛看著自己鼻尖,然後伸手輕輕按住自己因為絲綢摩擦而有些疼痛的**。

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樂聲。

紫禁城今夜素淡似仙境。佳欣被太監引到上次那間房的門口,然後便脫了鞋子,自己走進去。

地上是厚厚的波斯地毯,踏足無聲。

佳欣慢慢走近坐在床邊正把玩一個玩具的康熙——那是一個類似於魔方的東西,想必是西洋進貢之物。康熙正在努力安排最後的幾片顏色,幾個旋轉之後,顏色顯得更亂了;而又幾個旋轉之後,卻神奇地拼出了六整面完全相同的顏色。

「皇上手真巧。」佳欣緩緩開口。

康熙轉頭看著她。

佳欣鬆手,在肩頭一抽,整幅絲綢便輕輕掉落下來,掉落在了地毯上。

她潔白修長,線條有力的身體便呈現在康熙面前。

康熙眼睛里露出了讚賞的神色。

佳欣走過去,閉上眼睛,主動伸出手去。

康熙抓住她的手,站起來,把她摟入懷裡,親吻。

應該沒有人可以抗拒的吧。

佳欣想。

她並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誘惑男人——但是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和天賦。

藍色的絲綢,和藍色的月光。

她想要康熙的寵愛。

不管是為了什麼。

激情過後,今次佳欣較能適應康熙的節奏,而且明顯感覺到他的一些為了延長時間而做的小動作,於是便悄悄裝作無意去打亂他的計劃。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佳欣起身,用絲絹擦拭自己的身體,再主動問康熙要冰片吃。

康熙倒也不惱,安然靠在那裡,看佳欣的表演。

「皇上為何今夜忽然想起臣妾?」佳欣努努嘴,帶著撒嬌的口氣問。

康熙有點忍俊不禁的樣子。」你扮妖姬還頗有神韻。」

「是么……」佳欣吐吐舌頭,躺回床上休息。

「四月初一慕容十八入宮,你已經知道了吧?」康熙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事。

「嗯。金姨告訴我了。——皇上真是厲害。那位慕容小姐姿色出眾,臣妾自愧不如。」

「你和她不同。」康熙頓了頓。」朕不過是常常過去她那裡聽個曲子罷了,並沒有什麼的。」

佳欣聳聳肩。」人都要進宮了,皇上和她有什麼沒有什麼,又有什麼關係。」

康熙露出有點惱怒的神色。「你剛才那個動作不雅,以後不要再做了。」

佳欣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才醒悟康熙指的是她聳肩——這在現代無疑是個最正常不過的動作,不過在這裡,的確沒有見到女子這樣做過。

佳欣悠悠嘆氣。「臣妾遵命——不過臣妾還是想打聽,我和慕容貴人究竟有何不同?不都是侍候皇上的女子么?」

康熙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佳欣。「你知道葛茹這個人么?」

葛茹?

聽過,一定聽過。

佳欣想了好半天。「啊,是天地會的葛大娘?我聽丙侍衛說過。對哦,他與金姨……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就是他們對峙動手的那夜,佳欣被康熙帶回乾清宮,命運軌跡徹底轉向。

「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緣遇合。」康熙今夜看起來親切慈祥。「關於慕容的事,你還是回去問阿竹吧。朕有些乏了。」

佳欣看出來他的意思似乎是想睡在這裡,叫自己讓床。

「那……臣妾告退了。」她站在地毯上,撿起來那塊絲綢。

「穿這個。」康熙拍拍她的手,指指掛在旁邊衣架上的風氅。

「這怎麼使得?這是皇上的衣物……」

「雖然是三四月里,總也不好太過貪涼。外面夜深露重,還是披上吧。朕也不賞你其他東西了。」

「那……謝皇上賜衣。」佳欣乖巧地過去,踮腳把薄薄的風氅拿下來,披在自己身上才發現又長又大,幾乎可以把整個身體裹起來兩遍。

她伸手攏了攏散亂的頭髮,也懶得束起,走到門口趿著鞋子出去,鑽入還停在那裡的小轎。太監一聲陰沉的「起轎」,紫禁城中又一個香玉滿懷的夜晚就這樣歸於沉寂。

四月初一。

慕容十八進宮的排場和佳欣不可同日而語。

各項禮數周足,宮內又是小忙碌了一把。佳欣雖然擁有特權,大部分時候可以不去參與那些擾人的,卻也是很多寂寞後宮津津樂道的熱鬧儀式,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去看了一場戲和一場煙花——令人好笑的是,慕容十八進宮日子緊隨胤祥大婚之後,很多東西宮中偷懶,就用了胤祥用剩下的。晚間宮人齊聚在坤寧宮旁的東暖殿,由新貴人行正式參拜貴妃之禮,再一一見過六宮主子,最後被指派到榮妃鍾粹宮右配殿內居住。佳欣不管什麼禮數,抓起從前的宮女服色穿上,湊在人群里看個新鮮熱鬧。從什麼讚頌之文中知道,原來小慕容才十六虛歲,也就是十五周歲年紀,實在是個小孩。而慕容今日作了老氣橫秋的貴族妝扮,濃妝遮住了少女的晶瑩肌膚,又謹守儀規,神情無味,讓原本準備讓眼睛好好吃吃豆腐的佳欣失卻有幾分失望,看了一半再次溜走。

「姐。」新晉十三福晉佳妍適才便在福晉群中端坐著,一看佳欣溜出來便也跟了出來。

「宮中不要這樣叫我。」佳欣語氣中隱含抗拒。

「知道了。」佳妍一副委屈的樣子。」我知道姐你心情肯定不好。皇上才剛有了你,卻又……不過這裡就是這樣子的,姐你想開些。昨兒個胤祥也去寵信了瓜爾佳氏了……唉。女人就是命苦。」

佳欣看看佳妍。

還是覺得沒話可說。

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這種感覺吧。

「喲,真是一對麗人啊!」一聽便給人刻薄寡恩印象的聲音傳過來。

佳欣和佳妍雙雙變色。

熟悉的……絕對是記憶里熟悉的聲音。

「奴婢參見太子。」

「佳妍見過二哥。」

兩人雙雙躬身。

「十三弟妹不必多禮——這位卻是錯了,貴人見太子,何必稱奴道婢?」

胤礽語氣當中充滿嘲諷,和,怨恨。

佳欣心中發涼,緩緩抬頭。「新貴人入宮之禮,應是後宮女眷之事。太子不在毓慶宮,到這裡來做什麼?」

「太子妃身體不適,本宮過來看看她,不行么?倒是你們這對姐妹花,在這裡議論些什麼呢?」胤礽獰笑著,盯住佳欣不放。

「二哥口誤了。」佳妍挺身而出,「我是你的弟妹,趙貴人論份是你庶母,怎麼會稱得上姐妹花呢?」

佳欣對佳妍也不禁刮目相看起來。

原來不在自己保護下生存的她,聰明手段,一點也不遜色——不,不是遜色,是比她出色太多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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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欲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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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從格格到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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