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佳欣被猿嘯月抱著,蹭蹭地從高高的房樑上下來,落在了清水磚面的地上。
佳欣第一次看到故宮的全貌。
中和殿在太和殿和保和殿之間,小小的,方方的,前後空蕩蕩的。
前面的太和殿就是俗稱的金鑾殿了。月色下面的寬廣大殿,和春日裡寧靜卻暗潮洶湧的風聲,一同展示在佳欣眼前。暗沉沉的,看不清楚什麼顏色。然而那方正瑰麗的氣魄,森嚴奢華的威儀,就算只是匆匆一瞥,也讓人心驚魂動。
猿嘯月轉身,向著內宮而去。背後那間和太和殿樣子很像的便是保和殿。佳欣想起來自己學過的中國文化名勝與建築課程——別的已經依稀模糊,卻始終記得保和殿又名清寧宮,清,寧,多麼好聽的名字。康熙和順治幼年時候就住在那裡。幽幽宮殿,寂寂月色,颯踏衛士搜尋之聲從側面傳來,乾清門的守衛低沉的喝斥聲和交談流露出緊張的氣息。
猿嘯月身形如同鬼魅,攜著佳欣從后右門出,沒幾下就竄上慈寧宮的屋檐,避過又一隊侍衛的搜尋。
孝惠太后居於東面的寧壽宮中,閉門拜佛,不管宮中之事。順治的妃嬪也全部隨她移居偌大的寧壽宮花園各殿。所以,西面的整個慈寧宮群落,事實上並無後宮居住。慈寧宮之後便是金風竹所居的大佛堂,對面便是書簿庫、絹帕所、玩石齋等幾個用途比較詭異的機構,亦是屬於康熙一個人的秘密天地。
猿嘯月帶著佳欣從慈寧宮屋頂落下來。
宮中靜而無風。
猿嘯月將佳欣放在地上,捏了捏她的腕脈,爾後迅速在她身上疾點數下。佳欣覺得一陣神清氣爽,身體的控制權剎那間回到自己手中。
她扶在猿嘯月身上,想要說話,咳嗽了幾聲才找回自己聲音。
「是誰?」
一個聲音從正殿深處傳來。
佳欣和猿嘯月同時一驚。
猿嘯月看了看四周,竄到中間嚓地點亮了一盞小小的風燈。
佳欣借著燈光看過去。
看清楚時卻嚇了一跳,慌忙跪下來。「臣妾叩見皇——」
「不必了。」康熙坐在那裡,渾身的氣焰不放而收,凝若山石一般。他聲音清冷,幽幽從空殿中傳來,佳欣不禁打了個寒戰。
「皇上?」猿嘯月看了看佳欣,又看了看康熙。
佳欣捏住他的手。「你去大佛堂取紫紺羅煙,回去幫師太退敵,快去。」她輕聲囑咐。
猿嘯月重重點頭,張口想要問什麼,又看看康熙,將話咽了回去。他轉身向著康熙跪下,行了跪拜磕頭大禮,然後轉身如一陣煙般消失而去。
現今殿內之剩下兩個人。
佳欣站了起來,大著膽子走近兩步。「……皇上?」
康熙的眼光一直看著某個地方。
某個也許只有歷史才能達到的地方。而現實中的一切,卻永遠無能為力,不能到達。
「十六年前,」康熙緩緩開口,「太皇太后就是在這裡薨逝的。」
佳欣啊了一聲。
孝庄?那個著名的女人,強硬而絕情,一手挑起大清風雨的揚眉女子?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朕剛剛得了胤祥,喜悅之極。孰料太皇太后旋即染疾,每況愈下,朕,悲慟之極。」他說話一字一頓,擲地似有金石之聲,卻又瀰漫著淡淡凄涼憂鬱。
佳欣又點了點頭。
「生死之事,便是如此。」康熙站起來,高瘦的身材出乎意料地沒有被霸道華貴之氣圍繞,卻顯出些鰥寡孤獨的凄清味道。「朕為人君,雖能看透,卻總也不願放手。十六年來,每有心煩意躁之時,便來此處小坐。冥冥之中,似有得失前定;坐上一夜,終能找到一個令此心安詳的結果。」
他停頓下來,看著佳欣。
佳欣的下唇從細小的牙齒當中釋放出來。
「難道今夜,正是皇上心煩意躁的時候?」她問。
康熙沒有答,只是走了過來。
他走到佳欣面前,伸手,捏住佳欣的下巴。
「大愛,愛天下。私愛,愛子孫。」他喃喃,似乎並不是在佳欣說話。「……朕快要五十歲了。」
「皇上真龍之體,必當千秋萬歲。」佳欣開口,聲音因為下巴的受制而有些顫抖。
「……朕不是什麼真龍,朕是人。」康熙手上加力,「朕快要老了。大清江山,卻還栩栩如新。」
佳欣被捏得生疼,咬著牙,不敢叫出聲來。
「趙答應。」康熙忽然叫了一聲。
「臣妾在。」
「侍寢乾清宮。」康熙盯著佳欣的眼睛,簡短地說出來這五個字。
五個字如石頭一般,一下一下,砸入佳欣的心底。
她暈頭轉向,卻又心清若水。
康熙起駕。
慈寧宮門口看似無人,卻幽靈般閃出四名太監,提著宮燈,伴駕而行。
佳欣渾渾噩噩地跟了上去。
一路走到了乾清門。
侍衛躬身為這紫城中唯一主人開門。
胤禛氣喘吁吁,從裡面奔出來,見到康熙一驚,立刻摔袖而拜。
「兒子叩見皇阿瑪。」
「起來吧。這麼晚了,你不回府,在宮中作什麼?」康熙淡淡問。
「回稟皇阿瑪,宮中混入了刺客。」胤禛迅速回答。
「哦,刺客?抓到了么?」康熙仍舊是天威難測的平淡口氣。
「據說在中和殿附近,丙侍衛已經趕去,兒子正要去親自坐鎮。」
「那你去吧。」康熙甩手,繼續前行。
「皇阿瑪!」胤禛提高聲音,「請容兒臣護駕!」
「護駕?」康熙搖搖頭。「不必了。朕要帶趙答應回乾清宮侍侯。你跪安吧!」
胤禛聽到趙答應三字,重重地僵在那裡。
他無法控制自己地將眼光投向了跟在康熙身後一步之遠的佳欣。
佳欣低著頭。
月光灑在她的頭髮上。
染過燙過的髮絲已經長長被她剪掉,新長出來的頭髮柔軟烏黑,如雲樣纏綿美麗。
康熙冷哼一聲舉步。
走出三步外,佳欣終於急急跟上。
胤禛看著她的背影。
寬的肩膀,長的腿。
那麼美麗的,那麼美麗的頭髮。
那麼美麗的月色。
那麼美麗。
「兒臣恭送皇阿瑪。」他似負有千鈞一般跪下,肩頭起伏,似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貝勒爺……貝勒爺?」哈得祿好半天才從內右門繞出來,便看見胤禛跪在那裡如雕塑一般。
這個宮廷之內,能讓胤禛跪送的人,只有一個。
「哎喲媽呀,主子來過了?」
「回乾清宮了。」胤禛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傳令老甲老乙,繼續護駕,不得懈怠。」
「四阿哥,那兩個王八羔子醒了。據說來人是個尼姑。」
「尼姑?」胤禛一驚。
「是啊,還是個美貌尼姑。那個尼姑點倒他們,救下人犯,正要走時遇見丙爺。丙爺似乎認識她,兩人一言不合動起手來,那尼姑先跑了,丙爺緊追不捨而去。」
胤禛胸中暗嘆。
既然所謂的天地會女賊是佳欣。
那麼一切都狠明了了。
是個誤會。要人命的誤會。
「將那兩個太監殺掉。」胤禛緩緩下令。
哈得祿一愣。
「此事還有誰聽見,或是從旁查探的,統統由影衛秘密處死。今夜之事,就說是虛驚一場,誰也不許再提,否則格殺勿論。」胤禛看了一眼驚得面無人色的哈得祿。「放心,看在你是我鑲黃旗下世家子弟的份上,不會要你的性命。不過若是此事被流傳出去一分一毫,小心你全家的腦袋!」
胤禛揮揮手,煩悶地向東華門而去。
「可是,四阿哥……太和殿您不去了?」
「不去了。」
如果是她的話,她自然會料理好一切。
現在問題的關鍵是,那個被帶回了乾清宮侍寢的答應
趙宮人。趙答應。
胤禛心亂如麻。
「發生了什麼事情?」
胤禛看著正向自己走來的人影。
催人命的,要人半死不活的,逼人背負痛苦相思的,都說到就到。
「沒什麼。十三弟,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宮裡?」
「佳妍要我教她下棋,不知不覺就月上中天了。四哥你呢?你又在這兒作什麼?」
「影衛定期調動之事。你好好籌備你的大婚,這些瑣碎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胤禛勉強而笑。
「我本來就不操心這些。」胤祥似乎嗅到了什麼,面上還是笑嘻嘻的,眼光卻四處亂轉亂看。「不止是影衛啊,各營侍衛都在調動。四哥不是要逼宮奪位吧?」他打趣道。
「有些玩笑不可亂開。」胤禛冷冷頂了回去。「宮禁森嚴,十三弟快些出宮回去吧。再有七八日,佳人就是你懷中之物,何必急於一時呢?」
「倒也是。」胤祥口中答著,濃眉下一雙眼睛卻盯住強自按捺下複雜心情的胤禛,等他露出任何破綻。
胤禛卻不給他任何機會。「來人,備軟輦。去東華門。」
「這點路也要坐軟輦?」胤祥見打探不出什麼,只要訕訕然笑辭。「我先走啦。四哥辛苦,我明日再來宮中找你討論侍衛調度這些正事兒。」
「來不來都隨便你。」胤禛坐上滑竿模樣的軟輦,臉色如冰,並不回頭。「除了成親,你並沒有別的正事可以做。」
荒唐嗎?
不知道。
佳欣看著康熙,或者應該叫**新覺羅玄燁,披上衣服從她身邊走開。
他拿來水,給她喝。
她喝了一點,搖搖頭,於是玄燁把水拿開。
「我是不是應該走了?」沉默很久,佳欣終於問出來。
「你可以留在這裡過夜。」
快要五十歲的康熙,並不能算是個老人。他身材保養得極好,騎射武藝的練習令得身上並沒有一塊贅肉。技巧上來說,更是好過自己之前有過的所有男人——當然,也包括胤禛。
清宮版的楊玉環?先從子,后從父?
佳欣嘴角牽起苦笑。
凄風苦雨之中,也曾經祈禱事件能像穿越小說里那樣無風無浪地發展。
但是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連自己現代人的道德感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已經發生。不是臟不臟,或者有多少個性伴侶的問題。父子,她同時和一對父子發生了性關係。如果不計算她似乎柔順的姿態,那麼便是她先後被一對父子強姦,用權勢,用地位,用威嚴,強姦了個徹底。
「我還是回去吧,宿在這裡好似不合規矩。」佳欣掙扎著起身。
康熙不但很懂得技巧,還很厲害。
會讓所有男人羨慕的厲害。
她現在算是明白康熙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兒女——只是懷疑,自己一個有過兩年多性經驗的女孩子,還繳槍卸馬到這個程度,那些如粉嫩花苞一樣的十幾歲的女孩子,真的能夠承受這位千古一帝的雄偉和綿長么?
「真的不用。」康熙按住她,指指裡面。「那間才是朕的寢宮,朕後半夜去那裡獨宿即可。朕召妃嬪過來乾清宮,向來是留宿在這一進的。」
「哦。」佳欣聽話地睡下來,覺得腰肢酸痛——康熙喜歡各種匪夷所思的體位,開放程度,估計連AV藝人都會咋舌。不過中國武功在**之中的運用,卻是出乎佳欣意料的驚喜……驚喜?如果不考慮雙方身份的話,這場足足進行了近三個小時的,純粹為了彼此**快感而持續的**,倒是的確算是一個驚喜……在心理不能投入的情況下,玄燁硬是用技巧和耐心準確地尋找到了佳欣的敏感點,純技術性地讓她一而再地享受到人類本能的快感。
佳欣想起來生物老師說過,動物界只有人和海豚是真正喜歡性,享受性,而非只跟隨本能去傳宗接代的。
但是……為什麼呢?
「你知道朕為何召你侍寢么?」玄燁悠悠然坐在她的身邊,一點也不疲憊地問。
佳欣懷疑他有些類似雙修的秘法,從他的一些舉動和細節上判斷。然而她無論任何方面都太過軟弱,沒有餘力再去注意什麼。
「您是皇上。您在街上看見一個女子,喜歡了,就能召入宮中。入了宮,有了名分,自然可以隨時佔有。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這天下的女人,也全部都是您的奴婢,能夠侍寢,是一種福分。」
「不要跟朕賭氣。」玄燁伸手撫了撫佳欣的臉龐。
這張臉仍舊保持著易容之後的模樣,並沒有什麼驚人的美麗,看起來也不年輕。
佳欣嘆了一聲。
「好吧。」她投降。「是因為您太愛胤祥。您不能讓他迷戀上我,因為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有見地。為何沒有好處呢?」
「倒不是因為我的身份。」佳欣想到所謂的邋遢清稱號。「而是因為這種迷戀本身——您不會允許您期以重任的他,居然被某種外力所迷惑,所控制。不管這外力是什麼,您都會為他清楚。」
「不少人說你聰明。」康熙的眼中射出幽幽的光,似能射透佳欣心底。「朕看,你不僅聰明,還很坦誠。」
「臣妾只是識時務而已。」佳欣垂下眼睛。「可是皇上您有否想過,做皇帝所需要的無情無義,對於『他』來講,是否真的必須?」
「錯了。朕從來都不願意看到朕身邊的人無情無義。」康熙笑起來,笑得很淡,那麼微微一點點。「只是那情那義要順應天,要正而清柔,卻不能畸零,不能瘋狂。」
「現今您可以放心了。您的兒子,和我的妹妹,他們會順應天道,琴瑟和諧地成婚,不會有任何變故——臣妾只是疑惑,似我這樣的人,皇上為何不幹脆賜我一死,以絕後患?」
康熙沉默地看著佳欣。
忽然伸手,用她的頭髮遮住她的臉龐,只露出一雙眼睛。
「因為你長得美。」他亦坦誠至極。「朕不捨得殺你。你的眼睛很亮,尤其是在你盤算事情的時候,像只愚笨的小狐狸一般。朕很喜歡。」
佳欣嘆息了一聲。
愚笨的小狐狸。
真是自己的真實寫照。
「皇上您也是很吸引人的男子。」佳欣緩緩說出自己的感受。「——我也不捨得恨您。」
「吞了這個。」康熙從床頭一個小櫃里拿出一小包似冰糖一樣的東西,給了佳欣一片。「放心,是甜的。」
「是什麼?——難道是避免我有身孕的東西?」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事事不要看得太透,要學會裝傻,否則對你無益?」
「有。」佳欣認錯。「然而在皇上面前,裝傻又有什麼用?」
康熙勾起嘴角。
漫漫長夜。
康熙離開之後不久,佳欣就睡著了。
畢竟精力宣洩之後,會有一種極度空虛的累。
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躺在平常睡覺的地方——難道一切只是妄想,只是虛虛夢一場?
細細咀嚼片刻記憶,告訴自己,不是的。
一切都為真實。
起身,梳洗,出門找東西吃。
大佛堂的客堂裡面遠遠便可以看見金風竹獨自一人坐在那裡的身影。
「金姨。」佳欣走進去。「您沒事吧?昨晚小月過去找您……」
「沒事。他到的時候我已經點倒了老丙。」金風竹指指桌上的早飯。「一起吃。」
「好。」佳欣柔順地坐下來,給自己盛了一碗玉米粥。「您的傷勢……」
「不要緊的。我是故意做給人看。」
佳欣沒有問是做給誰看,又為什麼要向他示弱。
她決定按照康熙所說的那樣,裝傻。
裝了片刻卻實在管不住自己的嘴。「是否和那個寫了情詩的天地會反賊有關?」
金風竹笑了笑。「我六月走。你有近三個月的時間考慮下,要不要跟我回五台山。」
「也就是說,在六月之前,一切都會塵埃落定?——回五台山?我去。」
「還是慢慢考慮吧。」金風竹吃完站起來。「王慧福給了你十天假,你這些日子不用去書簿庫伺候了。還有,你的易容我已經替你去掉。」
佳欣遲鈍地找鏡子,發現太遠於是放棄,繼續喝她的粥。
易容又如何,不易又如何?美又如何,丑又如何?
自己又看不太到,還不都是為了他人忙忙擾擾。
「你不是想要出宮走走么?」金風竹繼續。「我在你卧房裡留下一塊令牌,你可以隨意出宮。不過要注意自己安全,每天入夜之前還是要及早回來。免得有人找你的時候找不著。」
「金風竹。」佳欣喝完一碗粥,忽然抬起頭來,很認真地叫那個女人的全名。
「什麼事?」金風竹看著她。
「你是皇上的一條狗。一條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說出來。
金風竹爽朗大笑。「那你還不如我。」
「是。我連狗也不如。」佳欣又盛了一碗粥,繼續喝。
她的心幾如死灰。
康熙撤掉她的易容,叫她出宮去走動。
無非就是怕她侍寢這件事情沒能順利傳到胤祥耳朵里而已。
要她去見胤禛,去見胤祥,讓所有人都重新認識一下這位趙紀素,趙答應。
胤禛胤祥費盡心機,又怎麼算得過康熙這條比狼還狠毒的老狐狸?
「趙佳欣。」金風竹還以顏色地叫她。
「我在聽。」她嘴裡都是食物,答地含糊不清。
「天比你強。人比你強。你不得不逆來順受,世人都是如此,就算皇上,也不能夠隨心所欲。——但是,你還是擁有一些天也管不到,人也管不到的東西。你知道那是什麼。」
「不。」佳欣搖頭。「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如果是昨天之前,我會以為,那是我的心。但是今日我已經知道,就算是自己深藏在心底里的東西,也會被天,被人,一點一點磨折掉。我根本什麼也沒有擁有過,什麼也沒有,包括我自己。」
「一樣的,還是給你三個月的時間慢慢想。」金風竹轉身而去。身姿瀟洒如行雲流水,根本一點也看不出來昨夜曾經受傷的痕迹。
佳欣對著明亮晶瑩的鏡子,仔仔細細地妝扮著自己。
瘦了。似乎從過來到現在,一直都不是安穩的日子,人人都瘦了。
自己的臉似乎還是滿適合消瘦的。眼睛顯得大了很多,尤其是看慣了易容之後的那雙顯得稍小一圈的眼睛之後。然而眼神……似乎混濁了些?近看,眼裡有淡淡血絲,沒睡夠。
染上艷紅艷紅的唇。塗了雪白雪白的粉。用描眉的黛色仔細勾了上下眼線。沒有睫毛膏,就自力更生拿一點點蜂蜜摻著黛色用小刷子仔細地刷到自己本來就纖長濃密的睫毛上——效果不明顯,放棄。用手指暈了翠色混上黛色塗眼影,一層一層,完成一個小煙熏。最後是亮亮的油膏,塗在額頭顴骨和下巴,和現代化妝方法一模一樣。
佳欣看到自己無比艷麗的樣子。
其實她的偏歐化的五官並不適合這樣子的藝妓妝,顯得太過艷烈濃重。但是她不管,她偏要。
穿上能夠找到的最漂亮的宮裝。白雪紅梅的花樣。三個月以來已經將梳頭髮的技藝練習純熟,用染了刨花水的梳子把頭髮梳得黑亮柔順,高高盤起來,戴上珍珠圍子。兩側伸出來垂滿華麗珍珠的燕翅——本來想配金首飾,可惜金風竹不愛金子,在她房裡兜了一圈也沒找見——忘記說明了,這些衣裳首飾,全部都是佳欣在金風竹的箱子里挑出來的貨色。既然要出宮,怎麼不好好打扮?金風竹也沒什麼意見,任憑佳欣在她房裡胡來。不過奇異的是,她已經削髮為尼,還隨身帶著一整箱艷麗服飾?佳欣恨恨地鄙視這個自己曾經尊重倚靠過的人,再恨恨地把箱子裡面最漂亮的珍珠項鏈拿出來戴在自己脖子上。
好了。
雪白的珍珠。雪白的衣裳。嫣紅的嘴唇。嫣紅的梅花。
夠漂亮了。
佳欣沒有使喚丫頭,於是施施然步行,踩著花盆底一直走到宮門口。
侍衛嚇了一跳。
做這般華貴打扮定是宮中主子,竟有全然不認識,沒有太監宮女護送,亦不坐轎輦的美貌小主出現?
佳欣翻腕亮出金風竹的令牌。
侍衛嚇得不輕。「吾皇萬歲萬萬歲!叩見欽差大人!」
佳欣奇怪地看看令牌上的字——也嚇了一跳。「如朕親臨」。呵,不知道康熙是害她還是寵她。
「去,」她趾高氣昂,「備轎,我要去四貝勒府!」
「請……請稍等片刻。」
侍衛們連稱呼也不會了。不知道是叫欽差好,還是叫什麼好。
看他們急匆匆地奔走,佳欣心中有一絲痛快。
凌駕別人之上的感覺真的不錯。
不知道去向胤禛胤祥奉旨暗示自己已經是康熙的女人,會不會更爽?
「佳欣姐姐?」
有個不可思議不敢相信的聲音一下子從她後面響起來。
佳欣有點尷尬地眨眨眼睛。
是好久不見的炎楓。
她旁邊是胤禟。兩個人大概是剛給母妃請過安出來,就在宮門口撞了個正著。
也罷,好歹要見人。
佳欣盈盈轉身,看見炎楓頗為憔悴,胤禟還是老樣子。
想起那時候胤禟那枚指環示警,心中還是有一絲感動。
「奴婢見過九阿哥及福晉。」她裊裊婷婷地拜下去。「奴婢趙紀素,是去年入宮的答應,在書簿庫伺候聖駕。」
炎楓尖叫一聲。「不可能,你是佳欣,你是蓬萊格格!」
「炎楓!」胤禟拉住乃妻,「蓬萊格格去歲歿於火中,你認錯人了。」
「怎麼可能?」炎楓甩開胤禟的手,「聲音也一模一樣!」
「小楓我知道你剛剛失去麟兒,心神恍惚……不過死人是不會復活的,蓬萊格格如此,我們的兒子也是如此……你要堅強點。」胤禟低頭親上炎楓的嘴唇,拖住她往他們的轎子走。
炎楓掙扎了兩下,便乖乖聽話了。
佳欣一直看住胤禟兩人的背影。
胤禟將妻子塞入轎子之後,回頭看了一眼。
佳欣遇到他的目光,無意識地一笑。
胤禟望著佳欣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便鑽入轎中。
「趙……趙宮人,」侍衛過來,拿不準稱呼地扭捏了半天。「轎備好了。」
「嗯。」佳欣答應一聲。
「趙宮人,您長得真的很像蓬萊格格。」侍衛大著膽子說。
「皇上也這麼說。」佳欣冷冷回答。
小轎一搖三晃。
短短的路程,容不得佳欣多想,便已經到了雍府。
雍和宮啊雍和宮。佳欣站在正門,天上有密密雲朵欲雨未雨,伸出手去接到一點點雨滴。
抬轎子的僕役幫她過去叩門,說明來意。
佳欣嘴角掛著一絲冷酷的笑。
不知道收到消息的會是胤禛還是誰——要不是那日被胤禛撞破了趙紀素這個名字,要不是胤禛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今日又何需興師動眾,痛下決心,來重創即將成親的胤祥,或者,加上佳妍?
「趙宮人?」耿湘雅疑惑地迎出來。
好熟悉的感受。
湘雅見到盛妝的佳欣,亦是叫了一聲,頓在那裡,不知所措。
佳欣無所謂地笑了。
「紀素求見四阿哥,煩請通報一聲。」
「四……四爺還沒回來……」
「哦,去哪裡了?」
「去了十三爺那兒……你……你……你是佳欣?」
佳欣垂眸喟嘆。「佳欣是誰,誰又是佳欣?」她不是問湘雅,只是問自己。「……四爺不在,就請通報四福晉吧。」
果然。胤禛是不會忍下來的……他終於還是去告訴胤祥了。
康熙的一切算計,都剛剛好。
這樣的君主,也會鬧出什麼禍起蕭牆?
湘雅如受驚的兔子一樣轉身跑走了。
片刻之後,她又回來。「福晉請趙宮人入內相見。」
——不愧是令胤禛得不到也不甘放手的那拉氏。
比起單純的炎楓和驚惶的湘雅,高了幾個段數。
湘雅把佳欣帶到了她從前小住過的那間屋子。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去年九月。
怎麼覺得已經過去幾萬年那麼冗長?
那拉氏很快趕來。
她容色仍然端柔平和,一副備位東宮的落落大方模樣,一點也看不出來在胤祥的小院之中她曾經蔓延瘋長的落寞和怨毒。
「趙……宮人?」
「趙紀素。」
佳欣同她對視片刻,也不見禮。
對於有些人來說,沒有任何必要隱瞞和偽裝。他們只認識事實,不接受強詞奪理。
「湘雅,月華芳,」她吩咐下人,「叫所有人都退下,不得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靠近這裡。出去的時候帶上門。」
佳欣看一眼月華芳。還是倔倔強強的小姑娘樣子,不知道要過多少年,她才會長大?
門掩上。
那拉氏親自給佳欣斟茶。
佳欣接過去。
兩個人的手指都是冰涼。
「佳欣妹妹。」那拉氏含笑開口,叫她原來的名字。
「叫我紀素吧。」佳欣還是拒絕了這兩個字。
「叫什麼都好——你現在在宮中侍奉?」她近乎抓到重點。
「是呵。」佳欣用指甲叩禁茶杯邊緣,覺不到燙。「去年除夕入宮,蒙皇上寵幸,封為答應。」
那拉氏反射地站起來,再慢慢坐下。
「你說,寵幸?」
「就是福晉想的那個意思。」——這件事情對於其他人來說還是比較好接受的。要是自己沒有跟任何一個阿哥發生過**或者精神關係的話,二十二歲的女孩子進宮伺候四十幾歲的皇帝,也不算什麼新鮮的事情。
現在的那拉氏就是。她看過來的眼神分明就是一句——「原來到了最後是皇上得了你」。
錯,你不喜歡不珍惜不要的老公,先行一步。
這事情連康熙也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可能就不會這樣做。
……也不一定。
唐皇楊妃,則天武后,一個女人跟了兩父子,誰先誰后都史有前例。皇帝們才不管那麼多。
「我明白了。」那拉氏沉吟片刻,明白過來。「四爺昨夜今晨,魂不守舍,想是在宮中見了你。」
「他在為十三爺擔心吧。」佳欣柔婉地握住那拉氏的手。「一會若是十三爺來,可否為我引見?」
「好。」那拉氏應承下來。
佳欣看到她的眸子里有一絲憐惜。
比起胤禛來,她對胤祥的感情倒是更深。佳欣很懷疑,那拉氏含笑如果毫不控制自己,是不是會真的愛上胤祥?
男人都愛佳欣。女人都愛胤祥。
聽起來真是白濫。
鼓樂喧天。
佳欣和炎楓坐在一起。
炎楓剛剛丟了她的第一個小孩,整個人憔悴而恍惚,很久也沒有緩和過來。
好在她不多管,不多問。胤禟告訴她佳欣是皇上新封的趙貴人,那麼她便接受了佳欣成了趙貴人。
佳欣發現四周圍的人都在看自己。
對面的德妃穿著綠衣裳。佟貴妃穿著紅衣裳。十四格格穿著綴著孔雀翎的旗袍。
再遠一點,看見一直擔心著朝自己看的霃瑾。
她和炎楓撞了色,都穿了藕荷色的裙子,一個配著深紫色的華麗坎肩,一個配了水紅色的褂子。
其實清朝人的衣服樣子也相當多變,不是么?
佳欣還是穿著那件金風竹那裡搶來的白雪紅梅,外面罩著康熙賞賜的金色坎肩,再如願以償地戴了滿頭的金箔做成的燦爛珠花。
佳欣知道自己很好看。
也不怕人看。
那天晚上見到胤祥之後的事情,她已經不願去想,也不想去記得。
親手傷害自己愛著的人。
然後,看著自己把他推進歷史的旋渦裡面——
佳欣這幾天幾乎天天從夢中驚醒,每次驚醒前對著自己的就是胤祥那雙眼睛。
充滿恨。
充滿充滿恨。
她渾身冰涼。
她知道胤祥恨的不是自己。
父子反目的前因已經埋下。等胤祥成了婚,慢慢地,再慢慢地去圖那個不忠不孝的名。
那夜雍府充滿殺氣。
胤祥身上殺意動天。
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他和佳欣共處在一個屋子裡面,卻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兩個人都是聰明到從眼神就能明白過來全部內情和細節的人。——這種天賦,是不是太可悲?連借口或者謊言也無從掩藏。
皇家的禮樂當中,胤祥已經換了第二身衣裳出來。
佳妍還沒出現。
估計胤祥還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她——或者,希望永遠瞞著她?
佳欣有片刻的怯懦,想要逃離,想要投入御花園的荷花池,去避免接下來的傷害。
但是……但是她不想死。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很希望自己好好好好地活下去。就算因此給別人帶來傷害,那又如何?旁人不也在時時刻刻傷害她,剝奪她?
她不是聖女,也不是聖母。
在那沉默的一個時辰裡面,佳欣其實很希望胤祥能做點什麼。
比如,像他兄長,或者像他父親一樣,強佔她的身體。
這樣她也許會更堅強。
但是胤祥沒有。
他只是一直看著佳欣,看著她唇上血紅的胭脂。看著她的眼睛。
誰說佳欣的眼睛像星星的?胤祥的眼睛才像。
胤祥更年輕,年輕人的眼睛總是亮的。
胤祥更美貌,天之驕子的奇異血緣令他姝麗如星空。
浩瀚無邊的激恨。
今天,康熙又命佳欣出席他的大婚之禮。
事實上,那一次之後康熙沒有再召佳欣侍寢。佳欣又一次堅定了對康熙的佩服: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如此克制住自己的**。她很清楚知道康熙喜歡她的外表,喜歡和她**。但是康熙不會像胤祥那樣子放任自己,去沉溺於他的理智知道不應該沉溺的東西。
所謂紅顏禍水。康熙既不需要殺了她,也不會盲從她。
但是胤祥卻做不到——也許,就像康熙面對那個叫做幻生的女子的時候,也一樣做不到?
「佳欣……」炎楓習慣性地轉過來叫她,「呃……趙貴人,你要不要去更衣?」
她的眼睛卻已經開始混濁。
受到太多寵愛的天之嬌女,從來都沒有經歷過必要的挫折教育。她第一次面對失去,卻是失去自己十月懷胎的小孩,她的第一個兒子,沒有人教過她如何面對這種創痛。
所以她再也不是之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天真福晉。
「我不去了,」佳欣勉強地笑一笑。
她根本沒怎麼吃,也沒怎麼喝酒。
「那我去了。」炎楓木然站起來,由兩個侍女陪著,轉去後面。
所謂的更衣,和現代女孩子說「去補個妝」是一樣的意思,解決個人問題罷了。
身旁空下來,忽然變得無措。
佳欣低下頭,看自己的指甲。
「趙貴人。」胤祥清亮的聲音在面前響起來。
佳欣慌亂地抬頭,剎那間用冰冷的微笑武裝起自己。「十三阿哥有事?」
「十三福晉快要出來了。」他冷冷地說。「你確定你不要去更衣?」
「我沒有別的衣服可以更了。」佳欣不知怎麼腦筋短路回答了這麼一句。
「哦……是么。」胤祥直起腰。「——一會小妍若是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是啊,聽說我長得很像十三福晉的姐姐。」佳欣繼續自己的台詞,心中有種奇妙的空洞。
胤祥冷哼一聲,轉過身去,背對著佳欣。
瞬間各處投來的好奇視線全部灰溜溜地收回去。
樂聲一變。
佳欣的記憶有些模糊。
她記不太到那天晚上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胤祥一副莽撞焦急的樣子進來,看見了死死攥著手裡雪白手帕的佳欣。
然後那拉氏把胤禛拉出去。
胤禛似乎說了什麼,但是佳欣聽不到。胤祥也聽不到。
時間停止。
她看到他的詢問。
他也看到她的回答。
情緒像是攪亂封閉魚缸的海龍捲一樣無聲噴發。
胤祥離開之後,佳欣完全失去力氣,跌坐在地,渾身汗水濕透重衫。
一直恢復,一直恢復,一直恢復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己傷重難耐。
後來的幾天裡面接了誥封,又去各宮見人。
每個人的眼神都似鞭子一樣,繼續著無休無知地凌虐和殘害。
佳欣索性閉起眼睛來,將這個軀體,這顆心的所謂尊嚴和恥辱全部拋掉。
如何?蓬萊格格本不是我,趙貴人也不是我。我在2006年死亡,一切的一切,又干一個死人什麼事。
胤祥。
鼓樂重振三次。
兩排宮人寬寬魚貫而入,明黃宮扇,拂塵香盂,珠翠錦緞都捧了入來。
眾人都屏住了呼吸。
新娘子進來了。
滿人婚俗不同於漢人。佳妍穿著金色鑲邊,寶藍色配暗紅色的女式朝服,衣服上面畫著繁複而華貴的圖案。肩頭披著長長長長的珍珠大氅,一直拖在地上。頭上是黑色的帽子,圍繞著翩翩金鳳。金珠帘子垂下來,遮住她嬌艷的面龐。纖纖玉手從寬大的袖子里伸出來交在身前,金色的指套標誌著她即將成為的婦人身份。
兩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也盛裝走在她身後兩側。
這是富察氏和瓜爾佳氏,是和佳妍同時嫁給胤祥的兩個側福晉。
統統是由康熙精挑細選。兩個女孩子的容貌氣質果然比**慈或月華芳強出幾條馬路,一個柔媚,一個清靈,都是男人夢寐以求的解語之花,出身也都是外駐的四品官員家庭,不高不低,清白可靠。加上早前康熙賜給胤祥的烏蘇氏和石氏,胤祥今夜之後便正式成為擁有五名妻妾的男人。
佳欣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竟然沒有什麼疼痛的感覺。
只是空蕩蕩的。
她側耳傾聽莊嚴的喜樂。
佳妍忽然腳下一摔。
佳欣咬牙苦笑。
妹妹看到了姐姐。
佳妍睜大驚訝的眼睛,洋娃娃一樣的美色從金色珠簾裡面透出來。
瓜爾佳氏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佳妍,不讓她在眾人面前出醜。
佳欣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富察氏不屑的眼神——
妹妹啊妹妹啊。
你也面對這人間浮塵。
胤祥快步趕來,把佳妍抱進懷裡,在她耳邊迅速說了些什麼。
佳妍對著他搖頭。
又轉頭看著佳欣,露出急切的神色。
胤祥又說了些什麼。
佳妍驚呼出聲。
佳欣再一次看見整個宮廷的女眷們竊竊私語釘子一樣聚集過來的眼神。
好。太好了。
玄燁,你要的目的就是這樣嗎?就是這樣嗎?!
我是胤祥,我也會選擇做不忠不孝之徒!
你以為這樣子可以把胤祥培養成為好的君主,好的領袖,好的接班人么?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做?!
佳妍終於緊咬下唇,被胤祥說服,繼續行他們的大婚之禮。
佳欣卻已經堅持不住。
她起身,向著更衣的地方去。
很想哭,或者大叫出來——但是身後跟上來兩個神情冷漠的宮女。
佳欣只有深深吸氣,再深一點,再深一點。
裡面的樂聲換成了禮成之樂。
佳欣抬頭,看見天上的星星如寶石樣璀璨。
那麼安詳,那麼明亮。
好像能讓人將心中所有的不甘和不平,都徹底綻放。
這宇宙中陳舊卻驚心動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