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素手曾為萬人屠
過了一陣子,忽然有年富力強的太監過來,七手八腳地將佳欣和小石頭綁上了板凳。
「已經查實,這兩人確在書簿庫當差,卻擅離職守,擅闖御花園,衝撞德妃娘娘與十四阿哥,罪不可恕。今奉貴妃懿旨,太監石壘生予以杖斃;宮人趙紀素髮配辛者庫黜用。」
杖……杖斃?
等於是說亂棍打死?
小石頭翻翻白眼,乾脆昏了過去。
趙佳欣緊皺眉頭。「等一下!」要命了,撞了胤禵一下,至於如此么?「我有話要回貴主兒!」
傳旨太監冷冷駁回。「回話?一個小小宮人,還想回什麼話?我看是笑話!」
事關人命,佳欣才不能在這時候示弱。「我不是什麼宮人,我是有品級的答應!就算貴妃娘娘要黜我為辛者庫宮女,那也要有旨有詔,有兩宮印鑒!」
「哈!」那太監似乎聽見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一般。「貴主兒和德主兒要黜個宮人,還要什麼旨詔,什麼印鑒?我看你是在發夢吧?仗著皇上在宮外寵幸過你,就抖起來了?我告訴你,像你這種萬歲一時興起寵幸過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萬歲爺從來也沒有把她們當回事過。若是誠心侍奉當差倒也罷了,主子們最憎你這樣驕狂逾禮的!再不收斂眼色,別說他,就連你自個兒的性命你也要保不住了!」太監獰笑著吩咐,「給我狠狠地打!」
……原來這群道貌岸然的女人彼此之間和氣得可以生財,面對下人就是如此**裸的嫉妒?!
康熙以寬柔待下,不是著名的么?……而後宮這群女子,簡直有如虎狼……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呢?
真是殺雞給猴看,警告自己的驕狂?還是**裸的,對於康熙在宮外帶回女子的妒忌?……不,不應該啊。
難道是自己和小石頭不小心……不小心去了不該去的地方,撞見了不該見的人?
倒也不會,看樣子德妃他們是奉旨而去……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要殺人呢?!
佳欣大腦飛速運轉的同時,小石頭那裡,板子已經劈劈啪啪地響了起來。
——人命真的如同草芥一般么?佳欣胸中鬱悶傷痛難以形容,活生生的無力感令她幾乎要抓狂。真的是要教自己以收斂,收斂,收斂么?那又為什麼讓無辜的人白白葬送性命?
「十四格格同佳妍格格到——」
……佳……佳妍?!
佳欣一時間顧不上社么么其他,用力咬住嘴唇,深深深深埋下頭。
不想在這樣的時候,被她看見。
不想。
「兩位格格這邊走,那邊在管教奴婢呢,又臟又吵……」剛才那位耀武揚威的太監一下子變得溫柔可親起來。
怎麼辦?
不會再有人來了吧。
也許佳妍是唯一的救星?
是冒著身份泄露的危險,想辦法吸引佳妍的注意力,從而救小石頭一命呢,還是反之?
沒有時間給佳欣考慮了。
佳妍的聲音脆生生地傳出來。「管教奴婢啊?哦……」
小姑娘聲音甜蜜,仍舊那麼動人。
自己的親妹妹啊……思**和尷尬的情緒一併在佳欣心中交煎。
「十四格格救命,佳妍格格救命啊!」佳欣終於衝破所有障礙,大聲叫了起來。
她故意壓尖了聲音,聽起來十分凄厲。
那名迎出去的太監怒得折回來,狠狠兩個大耳刮子摑下來。「你是個什麼東西,竟敢驚兩位格格的駕?!」
佳妍卻已經顛顛地跑進來,好奇地看著眾人。
十四格格靖琳原本不想多事,看見佳妍跑了進來,也只好跟入來。
掌板子的兩名執事太監忙停下手來見禮。
「怎麼回事呀?他們犯了什麼錯?」佳妍問管事太監。
佳欣用手捂住剛剛被掌摑的臉,低著頭,將自己儘可能地藏在陰影中,卻忍不住暗自窺視著佳妍。
她仍舊沒有從那場病里徹底恢復到原來的程度。佳妍身高有一米六五,原來有九十五斤到一百斤的重量,現在最多九十斤的樣子,臉蛋尖了之後人看上去也成熟了些,有點亭亭玉立的味道了。她穿著淺水紅色宮裝,戴了一套佳欣也曾戴過的明珠鑲琉璃的首飾,鬢上簪著一串紅色絨花,襯得膚白似雪。氣色還好,最大的改變大概就是——佳欣盯著佳妍耳垂凝視了半日。她穿了耳洞,琉璃明珠墜子垂在耳朵下面搖曳生輝,耳垂的背面是金色的小鉤子穿出來,露在她脖頸上細細的小絨毛之間,顯得安詳,而性感。
佳妍……要出嫁的佳妍。
滿身女人味的佳妍。
曾經笨笨依靠在佳欣身邊的佳妍。
佳欣想起來自己的那張專門為佳妍準備的存摺。上面已經有一萬塊錢,她原本的想法是,以後每年再存入一萬,到佳妍二十五歲的時候就是十萬,應該也夠給她作風風光光的嫁妝——那張存摺放在抽屜的最底下,佳欣並沒有告訴過佳妍,也沒有跟自己男朋友提及。現在佳妍要嫁人了,那張存摺也便成為永久,永久消沉的秘密。
幸好,佳妍並沒有注意到佳欣。
「他們衝撞了德妃娘娘和十四阿哥,所以在這裡略施薄懲。」管事太監向佳妍回報。
「哦……這個人怎麼昏過去了?」佳妍看看趴在板凳上人事不知的小石頭。「啊,他好小呀!」
「妍格格,小石頭才十一歲,求妍格格救救他吧!」佳欣重重磕下頭去。
顧不得什麼尷尬思索了,既然把佳妍引了進來,就要把戲唱到最後。
「哎……」佳妍明顯地興起了同情之心。「做錯事情雖然要罰,可是你們就不能打得輕點兒么?都被打昏過去了,就算了吧,啊?」
靖琳幾番想要開口,卻不知道為何縮了回去。
以佳妍的未嫁身份,原本沒資格在這裡多說什麼,然而她即將出嫁成為十三福晉,以十三阿哥胤祥在宮中的地位,太監們自然也要給她面子。
「回妍格格,這人不是被打昏的,是嚇昏過去的。」太監賠笑解釋。
佳欣幾乎也笑出來——天助我也!
以她對於佳妍的了解,這點頭腦和正義感,佳妍還是有的!
「他害怕什麼呀,為什麼被嚇昏過去?」果然,佳妍開始追問。
管事太監立刻支支吾吾起來。「這個……這個……」
「回妍格格話,」佳欣小心控制自己喉嚨聲線,並且儘力讓自己的說話帶著標準的京味兒,以此來掩飾原本的口音。「小石頭他因為撞了十四阿哥一下,所以就要被杖斃……求格格救救他吧!」
「杖斃?」佳妍也嚇了一跳。
管事太監無比尷尬,只得湊上去,悄悄在佳妍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佳欣拚命豎起耳朵,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啊?」佳妍有點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太監。「不會吧?」
「我的好格格,這事兒您還是進去問問德主兒和貴主兒她們吧。」太監哀求。
「這麼複雜啊……」佳妍嘀咕著,又有點不忍心地看著小石頭。「可是他真的只是個小孩子而已……這樣吧,你們先別打他,等我進去為他求個情看看,好不好?」
「成,成。格格真是菩薩心腸!」
「佳妍,」靖琳扯扯佳妍的袖子,「走吧。」
佳妍點點頭,隨她入去,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好奇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佳欣。
「喂,你,叫你呢,抬起頭給我瞧瞧吧!」
佳欣心頭如大鼓猛擊。
緩緩,緩緩抬起頭。
佳妍美目中有些困惑,定定地凝視著佳欣的眼睛。
佳欣面部表情僵硬——她不敢動。她不確定她的任何一個表情或者眼神會不會給佳妍帶來熟悉的感覺。她把視線鎖定在佳妍的咽喉那裡,雙手攥得死緊,耳後滲出汗來。
「怎麼啦小妍?」靖琳困惑地看著佳妍。
「沒有……我只是好奇皇上喜歡的女孩子是什麼樣子。」佳妍終於轉過身去。
佳欣狠狠出了一口大氣。
只聽靖琳不屑地答佳妍。「中人之姿而已,沒什麼特別的。皇阿瑪不過是一時寵幸而已,斷不會長久喜歡的。」
聲音漸漸飄遠。
佳欣看見小石頭那裡行刑暫停,心裡略舒緩了點兒。
陡然,一個胖嬤嬤站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看著她。
看了一會兒,胖嬤嬤大手一揮,「帶走!」
佳欣便被人架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到哪裡去。——辛者庫?
算了,康熙總會救她的。至於小石頭,希望佳妍能夠做下這麼件好事,也算是為她自己,為胤祥,積點功德吧。
佳欣被扔在一間介於監牢和地下室之間的房子里。
繩子解開,放在一張椅子上,但是椅子上彈出鐵的扣環將她手腕綁住。
——至於么?不就是在絳雪軒附近衝撞了一下十四阿哥么?幹嘛這麼大排場?
沒多久,那位哈德生便過來了。
他肥肥的臉蛋上掛著陰狠的笑容。
「怎麼樣啊?」他坐在佳欣對面。「天算不如人算吧?你一定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個結果吧?」
佳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被認出來了?
可是自己分明不認識他呀!他是太子的人?……沒道理,實在太沒道理。
「怎麼不說話呀?在想要如何逃走是不是?」哈得祿哈哈一笑,「椅子上的鐵環是海底精鐵所鑄。四大侍衛中的兩位也正在趕來。你還想躲到哪裡去?咱們還是好好聊聊吧。怎麼稱呼您呀?您行幾?」
「行……行幾?……我是老大。」
哈得祿一驚的樣子。「原來是趙大娘!」
大娘?自己很老么?佳欣越來越迷茫,不過也隱約知道應該是哪個環節搞錯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冷靜地說。
「別裝啦,哈哈。咱們早已得了消息,你們要趁皇上除夕夜微服出巡的機會魅惑主上,謀圖不軌!查了半日,還以為你們未曾得手,卻沒料到已經被你混入宮來!」
「魅惑主上……謀圖不軌?」佳欣心中略微有底了。「難道哈總管以為,我是天地會的人?!」
「呵呵,咱家耳聰目明,趙大娘還要裝傻裝到幾時?」哈得祿說著,便見有人來報。不一會,一名個子不高的敦實漢子已經走了進來。
佳欣記得他,此人便是什麼四大侍衛之一。那日著太監服色還以為他是閹人,這會才看清他蓄有微須,是個陽剛男兒。
哈得祿對他恭敬得很,「丙爺,這便是天地會的趙大娘了。」
丙爺皺眉,「趙大娘?你搞錯了吧,天地會排行首的,應該是十年前艷名遠播秦淮一帶的葛茹葛大娘才對,怎麼會姓趙?」
哈得祿一拍腦門子。「您瞧我這腦袋!這人混進了宮裡來,自然不會用真名了!」他轉身向著佳欣,「呔,這葛茹女賊,你以為改名換姓就能迷惑過咱們么?你以殘花敗柳之身,勾引聖上,混入宮中,意圖不軌,真是膽大包天!還不快快將天地會的同黨從實招來!」
佳欣幾乎要無語了。「我不是葛茹,也不是天地會的人。我根本不會武功。我要會武功的話,哪裡會那麼容易驚擾了十四阿哥和德妃娘娘;我要會武功的話,剛才又為何不逃,一直等到被你們抓來困在這裡?」
哈得祿還未說什麼,那位丙爺就徑直過來,扣上了佳欣的腕脈。
佳欣皺起眉頭,覺得脈門酸酸麻麻,不過倒也沒什麼不舒服的感覺。
「果真沒有內力?」丙爺皺起眉頭,轉問哈得祿。「你們真確定她是天地會的人?」
「不會錯啊!」哈得祿一臉無辜。「我們得了確切消息,說天地會女賊與主子初次相見乃是除夕之夜,現今已經與主子情根深種;而據查此人便是主子除夕夜裡從宮外帶回的女子,一應手續都由主子身邊的人親自辦妥,沒經過敬事房也沒見過任意一宮的主子……如此神秘遮掩,定是賊人無疑!」
丙爺皺著眉頭踱了兩步。「你們如何得的消息,關於主子和天地會女賊?」
「是我們的細作拿到一首天地會女賊寫的詩,說什麼『除夕火樹並銀花,三海月色籠寒紗。佛前脈脈不得語,雛燕飛入帝王家。』——您瞧,不就是這意思么?」
丙爺可能是個粗人,對這些詩詞歌賦不太精通。好在這首詩淺得很,佳欣也聽得很清楚。
除夕,三海,佛前——
不是自己。
難道……難道是她?
嬌柔沉靜,五官貌似劉亦菲的那位——慕容十八?
丙爺看看佳欣,再看看哈得祿。「可是她也算不得傾國傾城之貌呀?真能媚惑得了主子?」
哈得祿露出淫糜眼光。「誰知道呢?也許是活兒好,有什麼秘術也指不定……」
丙爺沉下臉。「莫要瞎嚼舌頭,連主子也一起毀謗了!」
哈得祿苦著臉。「這事兒四爺不是交待了么,就是因為事關主子,所以務必謹慎。在長春宮,可是費了心思找了借口把她弄過來的。為防伺候她的小太監回去報信,還生生杖死了。」
原來就是為了這個理由!
佳欣深感無辜,亦無奈。
如此一個巧合併烏龍的事件,遇上了,倒霉了,也算是小石頭的不幸。
——如果他真的已經死在杖下,希望來世能投生個好人家,不必再作牛作馬,殘身殘體了。
丙爺想了想。「你們怎麼會查上她的?」
「她在絳雪軒附近鬼鬼祟祟,剛好被十四阿哥和德主兒撞見。您說巧不巧?」
「絳雪軒?」
「是啊,您說,這是多緊要的地方呀!自從蓬萊格格入住之後,那兒就沒消停過!這會子,剛辦完蓬萊格格的白事,主子又忽然欽點那裡作十三阿哥大婚的更衣所。你說這天地會的賊子,怎麼鼻子就那麼靈呢!」
「這樣說來倒真是可疑——這樣吧,你暫時不要對她用刑。四阿哥一會要入宮回事兒,我悄悄把他請來這裡,由他定奪。這人呢,也不能長留在宮中。」
「是是,已經安排好了,今兒個夜裡先送去辛者庫,明日就報個暴斃,通過水車運到藍旗營那塊兒去。」
「糊塗!」丙爺沖他怒罵。「她若真是主子心裡的人,容你等到明日?今晚上主子萬一找她,不見人影,再查到了這會兒的事情,你要怎麼辦?四爺千叮嚀萬囑咐盤查此事定要瞞著主子,我們上上下下都擔了個欺君的大罪,就容你這樣不小心瞎折騰,折騰去了大夥的腦袋?」
哈得祿嚇得一下子抱住丙爺。「媽媽哎,丙爺您教我,您老教教我!」
丙爺倒是個沉著冷靜的主。
「這事兒不是貴主兒和德主兒面上的么?主子斷不會為了她與兩位主兒板臉子。——你不是杖死了個小太監么?可請了懿旨?」
「貴主兒發的話,叫我自行處置。」
丙爺一拍手,「這不就有了?就說兩人同受責罰,斃於杖下。屍體已然運出宮中——主子就算心中不爽,也不會發作,還斷了這女賊的危害,又不掃聖面威嚴,豈不是兩全其美之策?」
「哎喲我的丙爺喂!」哈得祿一拍大腿。「您老真是活菩薩!得,就這麼辦!我這就去安排,順便引四爺過來。咱們黃昏之前定要把這事幹得漂漂亮亮的,不給四爺和十三爺多添一點兒事!」
佳欣看他們兩個在那裡自說自話,已經快無語了。
跟他們說也說不清楚,何況康熙這個救星算是不用指望了。
金風竹?
……
如果什麼也不做的話,一會胤禛來……
佳欣苦笑。
那日胤祥給自己取名字的時候胤禛可是也在。恐怕聽到她的名字,再看見她這張雖然老了30%丑了30%卻跟原來還是有點相似的臉,怕是豬頭也明白怎麼回事了。
胤禛一接到消息便匆忙趕來。
勤快的哈得祿已經將該名疑為反賊的宮女資料整理送上。
「趙紀素,二十八歲,江蘇松江府華亭人氏,康熙四十一年除夕入宮……等等,」胤禛頓下腳步。「趙紀素?趙紀素……趙紀素!」
他放下所有侍從太監不管,向著佳欣所在的那處拔腳飛奔而去。
「是她……是她!」
路過的從人訝然地看著胤禛不顧一切地在宮內飛奔。
青磚地面隱隱振動,回頭看去,尊貴的皇子身上似射出迫人的光芒,焦急,而天真。
胤禛一剎那理解了當初為何胤祥會不管不顧地在絳雪軒外同佳欣的那一吻。
有些東西,在時,未必多麼珍惜;失去了,也便失去了。
然而若給你一個機會重拾起曾經以為必失必忘的東西——那感覺——就如現在一般,飛揚而涌動吧?
絳雪軒走水之後,胤禛並未認為佳欣已然辭世。胤禛是何等人物?連佳妍也堅信佳欣尚在人間,更遑論精明的四貝勒了。而那拉氏從胤祥處回來之後,偶然言語不慎流露出一星半點,也讓胤禛準確收到消息——佳欣被胤祥藏了起來。
直到大年初一,胤祥失魂落魄,一整日都精神恍惚,胤禛奇怪之下,終於直言相問,終於知道佳欣走失之事。
胤祥幾乎把后海之水抽幹了一遍,又幾乎將三海附近人家翻了一遍,無奈除夕之夜人頭濟濟,實在難尋佳欣的芳蹤。
那夜小樓小築二人的確是因為金風竹到達京城,這才前去相見。前後不過離開了半個多時辰,不料佳欣無巧不巧就在那段時間走失。眾人皆疑佳欣為人所害,或被掌控在太子手中,小樓小築愧怍之下向胤祥請辭,發誓不找到佳欣下落定不歸來。——誰也不知道,佳欣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這紫城之內黃瓦之下,過她安穩的宮女日子。
再一月,胤祥終於收心。
他主動跟著胤禛去潭柘寺禮佛,在寺中住了七日之後,回來恢復精神,開始籌備與佳妍的婚事。
——所謂失去,他已經經歷三次。泰山墜崖的痛,絳雪軒走水的痛,加上除夕的痛。
一次比一次,更痛。
胤禛奔入地牢。
卻怔住。
「人呢?」
哈得祿氣喘吁吁地趕上來,不可思議地揉揉眼睛。「跑啦?——不會啊,是丙爺坐鎮在這兒的,怎麼還會被她跑了呢?」
「老丙?在哪裡?在哪裡?!」胤禛火氣極大地吼。
不要說丙爺了,地牢里原來看守的兩個小太監,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整間房子里一個人影也無。
哈得祿衝過去看那把困住佳欣的椅子——生鐵鑄就的環扣裂為兩半,椅子側面生生留下了長長的劍痕!
「奇怪了,割斷了鐵環,這木頭椅子倒沒事……」
「是劍氣。」胤禛冷冷答道。「劍鋒剎那割裂鐵環,劍氣在梨木上留痕。是一等一的高手!」
「奴才這就去請甲乙丁三位爺——」
「不必了。」
胤禛上前兩步,推開地牢中的秘門。
哈得祿一驚,看見兩個小太監被人點了穴道扔在裡面。
「弄醒他們,先問明事情緣由。通知健銳營全體侍衛增強防衛,傳令給老甲老乙,叫他們暗中護駕,不可遠離。傳令老丁守衛長春宮,貴妃要是出了什麼三長兩短,惟他是問!」
「喳——」
「調影衛到東華門,聽候我的指令!」胤禛解下腰牌遞給哈得祿——二十五歲的胤禛,已是康熙託付重任的領侍衛內大臣,宮中一應布防侍侯,統統由他調度。
有神秘高手混入宮廷,劫走身份詭異的宮女,這是胤禛之恥,亦是聖駕之危!
心急如焚地在地牢中轉了不知道多少個圈子之後,哈得祿匆匆趕了回來。
「奴才參見四阿哥!」
「都這會了,還參不參見的!」胤禛一臉陰雲。
「四阿哥,好消息,甲爺正在以獨門傳音之書聯絡丙爺,應該很快能夠找到他的下落。兩名小太監暫時……暫時……太醫正在設法弄醒,不過據說是獨門點穴功夫,需要一點時間……」
「全都是廢物。」
胤禛胸口一陣憋悶。
「四阿哥恕罪,四阿哥恕罪!」哈得祿嚇得跪倒在地。
「對了,那個宮人……趙宮人,她長得什麼模樣?可是傾國美貌?」
哈得祿茫然,「不是啊,中人之姿罷了。」
「是么?」胤禛眼前出現佳欣的容貌——燦若晨星的眸子,挺直的鼻子,圓中帶方的下巴,寬而平的肩,尖尖的**,長長的腿,以及……她奇怪而醜陋的頭髮。
莫名其妙,飄洋過海而來。
又一次次莫名其妙,不留痕迹地消失。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四阿哥,我們接報,十三阿哥正入宮來,似乎是要去德主兒那裡請安。要不要截下他一同商量?」哈得祿小心翼翼地問。
胤祥被康熙下旨,跟隨胤禛學習領侍衛內臣之職。
「……不。」胤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出這個字來。
似乎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大婚在即,不要驚動他,讓他安心籌備婚事。」
「那……皇上那兒呢?」哈得祿偷瞧胤禛的眼色。
因為此事涉及聖意,本來是準備瞞著康熙暗自查出天地會賊人內情,再伺機設法回報的。但是此刻不但牽扯到天地會以女色誘引之事,還牽連出來劍氣驚人的高手在宮中來去自如,若不回報康熙,實在說不過去。
「先壓著。」胤禛咬牙。「明日再說。」
事實上他心中相當疑惑——如果趙紀素是佳欣,那麼她必定不會是什麼天地會女賊。如果一切僅是一場誤會,那麼,那位神秘高手又是誰呢?
「沒想到啊沒想到。」丙爺虛虛踏在琉璃瓦上,手中刀意熾烈。「當年叱吒風雲的金花魁金老闆,竟然會青衣素服,削髮為尼啊!」
金風竹站在屋脊之間,身後是絕美的落日夕陽。
「老丙,從前的恩怨是從前的恩怨,如今我們同侍一主,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么?何苦如此?」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縱然你是聖上心愛之人,老丙大不了殺你之後再自裁謝罪便是。——若是不曾面對面遇見了你,老丙或能將此仇放下,一心忠誠為國。然而今日仇人當面而立,老丙又怎能忍住手中狂刀飲血之鳴!」
「誰都有年少輕狂之時。」金風竹低頭喟嘆。「你父親當日為我自裁,並非出自我的本意。你不能全盤算在我的頭上。」
「不用再說了!」老丙怒喝一聲。「我不想,也不願再提起此事,尤其是聽你提起!素聞你金老闆曾在施琅軍中,效力一載,殺敵共計一萬一千人,在台灣有『素手殺神』之稱。不知金老闆的『素劍』現今何在?」
「狂刀對素劍么?」金風竹輕笑。「只可惜,十年之前,此劍便已被埋於金門。所謂殺敵萬人,不過是將我所率的『晉風營』全部軍功都算在了我一人頭上而已,丙爺不可當真。若是執意要切磋武功,我也自當奉陪。不過這紫禁之顛,皇宮之內,就算動起手來,恐怕也是不爽。不若我們另找個地方?」
「哼,老丙乃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之人,就在這裡,又有何干係?」他看一眼匍匐在金風竹腳下昏迷不醒的佳欣。「既然金老闆說此人並非天地會逆賊,老丙便信你一回,想來金老闆還不至於同天地會那伙賊子同流合污。」他望望天色。「金老闆可送她到安全地方,老丙在此相候,直至日落。若日落之前金老闆還不歸來,莫怪老丙前往大佛堂親探。」
「倒也不必。」金風竹看看佳欣。「若在此處全力相搏,不若我們約定——不傷此處一磚一瓦,亦不能傷到無辜之人。若有誰不能控制,當判為負者,任憑對方處置,如何?」
老丙仰頭狂笑。
「金老闆好氣魄!就這樣說定了!」
刀光一閃。
金風竹抖手將佳欣扔到隔鄰的屋頂之上。
她手中並未持劍,劍意卻從身體內無邊無際地漫射出來。
老丙卻已經趁她安置佳欣之時,搶得先機。
佳欣雖然不能動,也閉著眼看不到,但是知覺早已經蘇醒。丙爺與金風竹二人的說話,亦是聽得清清楚楚。
金風竹為何會及時趕來?
很簡單,哈得祿去調佳欣的身份,自然會驚動久候二人不至的書簿庫總管王慧福。
老王在宮中浸淫數十年,還嗅不出來個子丑寅卯?佳欣的資料給是給了,回頭就往佳欣常去的大佛堂求救兵。
金風竹原以為不動聲色帶走佳欣,再慢慢了結此事即可,大不了再來一次詐死。沒有料到卻在地牢遇見了老丙。
老丙雖然看起來老,其實卻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當二十年前豆蔻年華的金風竹金花魁與他的父親發生一段不倫之戀時,他還是個戀慕家庭溫暖的**愣頭青而已。
可惜彼時的花魁不若今日般慈眉善目。身為晉風會頭牌交際花兼頭牌殺手,玩弄一兩個痴情大叔根本不在話下。遑料老丙的父親陷入情網痴纏不休,金風竹一怒之下便乾脆慫恿他貪污百萬銀錢,弄得民怨沸騰,一個官聲不錯的世家子弟生生淪為贓官貪官。爾後金風竹再親自將他貪贓枉法之事透給來觀民風的御史欽差。丙父眼看無望,終於在退還贓銀之後仰藥自盡,以期保全家人。
事實上,金風竹也不是沒有為這些風流情債付出過代價。康熙二十二年,當時主管晉風會等秘密特務機構的裕親王福全被金花魁的一堆事迹弄得不勝其煩,又兼金頭牌常常隨心所欲對待所接下的秘密任務,除了美貌驚人之外,闖禍能力也是驚人。甚至連康熙當時十分倚重的大將施琅之子,也因迷戀上金風竹的萬種風情,從而惹下震動京師的一場風波,進而犯下忤逆之罪,被施琅趕出家門。此事給了福全大人許多靈感,為保護手下特務組織成員,同時給眾多被金風竹傷害之人一個交待,也殺殺金美人的驕狂氣焰,乾脆判罰金風竹發配施琅軍前效力。將一名妓女發配到軍中並非沒有先例,不過金風竹可不是去勞軍的。台灣一戰,金風竹率晉風會麾下年輕高手不到十人,男裝潛行,將暗殺、謀刺、陷阱、離間等計發揮到了極至,甚至在以十人之力面對敵軍數千人之時凜然不懼,痛下殺手,換來戰場與江湖的雙重殺神令名。
台灣之戰打完之後,金風竹埋伏在鄭氏內部的細作傳來鄭氏高手潛入京師謀刺康熙的消息。金風竹隻身北上,夜行千里,終於在最危險之時得以救駕。然而施琅之子施世奇卻在此役中隕命。此後金風竹生下施世奇的遺腹女金雅軒,退出歡場,成為揚州晉風會赫赫有名的金老闆。
康熙二十八年,俄羅斯火槍團秘密前來中原,與當時天地會的創立者莆田頭陀合謀,再次意圖刺殺康熙。金風竹几經生死,幾乎付出性命,終於再次救援康熙與危急之中。康熙與金風竹的情誼從此開始,然而此時康熙已與敏妃章佳氏互訂來生,金風竹終於未能虜獲天子之心,黯然離去。
康熙三十年,裕親王福全終於第一次見到了當年被他發配去台灣打仗的金風竹。
被雷擊中的感覺瞬間痛遍全身,福全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停止過對金風竹的痴痴等待——金風竹卻為了躲他,幾乎要絕跡江湖。
康熙三十八年,福全福晉薨逝。福全不顧一切,要娶金風竹為妻。金風竹使了最為常用,亦是佳欣正在使用的法子:詐死,不惜離開一手壯大的揚州晉風會,蝸居德州。這個時候,負責聯絡晉風會等秘密組織力量的,正是四阿哥胤禛,以及,年方十三歲的胤祥。胤禛對於長輩之事頗為謹慎,不便多加插手。而當時未逢母喪的胤祥年少氣盛,與金風竹以及比自己年長稍許的金雅軒十分投契。金風竹輾轉江湖多年,卻未曾為自己謀劃到多少錢財。胤祥設計京城首富明珠,成功騙來一百萬兩巨款,贈與金風竹避開福全重開事業之用。
世事如棋。
早年被金風竹害得家破人亡的阿丙,為報父仇苦練武功,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上古神兵「狂刀」及刀譜一枚。幾經遇合,同甲乙丁三人一起,隱姓埋名以天干為序,成為內廷四大侍衛之一。
這些事情佳欣並不知道。
她只是聽到刀風,以及劍意。
暮色君臨。
老丙佔了先機。
事實上,老丙本不該趁著金風竹扔出佳欣的一剎那出手。
這是相當不公平,亦沒風度的行為。
然而在江湖地位上,金風竹本來就是阿丙的前輩。這樣算起來,倒也無可厚非。
老丙的刀名為狂。
刀氣被凝結逼迫在一個小小的氣場之中,而這個氣場,正在隨著金風竹而翩然舞動。
外面看,極靜。
內部,卻極動。
金風竹一直處於守勢。
她手腕上繞著一把金絲軟劍。
但軟劍卻一直不曾彈出來迎敵。
只是劍意似雪。
——什麼是劍意?
佳欣並不相信過於虛幻的武俠小說。
然而置身其中,她明白過來——
所以劍意,是風的流動,是影的閃爍,是聲的撕裂。
是劍即將出鞘的那一種姿態和感受。
嘶啦一聲。
金風竹的僧衣衣袂被狂刀卷中,化為片片青色蝴蝶。
蝴蝶中的一片正落在佳欣的手上。
一股不算強勁的推力衝下來。
佳欣的手掌一振。
「老丙,你幾乎傷了她。」金風竹含著笑意,施施然地旋了開去。
「幾乎是幾乎,她現在好得很!」老丙情勢一片大好,自然不甘認輸。
的確,佳欣很好。
衣角衝擊之力,令她周身一松。
很難形容的感覺。
也許只有被真正點過穴的人才明白,血脈流通和血脈被暫時封閉兩種狀況給身體帶來的不同感受。
佳欣覺得一些力氣開始在身體內凝結起來。自己正在一點一點奪回身體的主控權。
但是很快,隨著布片柔順地貼合在掌心,這種趨勢卻消失了。
佳欣懊惱地動了動唯一能夠控制的右手食指。
忽然,她下意識地睜開眼睛。
雖然周身未能動彈,眼皮卻已經可以睜開。
她維持這倒伏的姿勢,艱難地用餘光瞄著另一邊金風竹與阿丙的打鬥。
夜空中幾枚星子搖搖欲墜。
老丙的身影將金風竹迫向了琉璃瓦的邊沿。
身形再往外一點,便有被地面上搜索的侍衛發現之虞。
金風竹不能再退。
狂刀如卷。
夜空中揚起一道血雨。
金風竹的左手被割破深長的血痕,幾可見骨。
嘩啦一聲。
她右手的軟劍終於迎風而出。
「篤篤,篤篤。」
佳欣努力去看,卻不料耳中聽到奇怪而清晰的敲擊聲。
……固體傳聲最遠。可是自己的脖子不能夠自由轉動,根本看不到聲音是從何處而來。
嗯……不對啊,似乎不是從遠處。
好近好近……
不必想了。
眼前一塊瓦片被從中間掀開。
再一塊。
再一塊。
佳欣驚喜得幾乎叫出來——可惜她的嗓子也在受制之中,叫不出來。
從瓦下冒出頭來的,正是數月未見的猿嘯月!
「佳欣姐姐!」猿嘯月說話流利了許多。「我感覺到,你在,爬上來。下面是中和殿,不敢跟人說,也沒人敢來,自己來,你真的在!」
佳欣眨了眨眼睛。
「動不了?」猿嘯月皺起眉頭。
他從瓦片中爬出來。
金風竹和老丙自然也看見了他。
「小月,帶你師姐走。」金風竹一面交手,一面清叱出聲。
「師太?……危險!」猿嘯月顯然認識金風竹。
老丙趁著金風竹說話分神,又是一刀准而狠的斬向金風竹的脖頸。金風竹避而無及,勉強回身,肩上又留下一處刀傷。
「金老闆,看來你這些年把武功放下了不少啊!」老丙狠聲迫過去繼續攻擊。
金風竹卻神色不改。
「師太!」猿嘯月急得大叫起來。「為什麼,不殺?」
「沒你的事,帶佳欣回佛堂,去!」
「不去!我幫你!」
「滾開!」金風竹忽然厲喝一聲,軟劍一屈一彈,瞬間化解老丙又一輪攻擊,還幾乎擦著他的面頰而過,一下子占回上風。「我沒事,先帶她走!」
猿嘯月悲憤地皺起眉頭,卻不得不聽話抱起佳欣。「師太,」他想想還是回頭,「影衛正過來!」
「知道了。」金風竹冷冷答道。
此時,一道煙花一樣的彩光忽然升起。
老丙眼光一觸及煙花,便故意轉過頭去不看。
「你大哥在召你了?」金風竹輕笑,軟劍如游龍一般。「莫要分神哦,縱然影衛將至,我卻還不想這麼快取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