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到底穿越成了什麼人
醉后醒來,最是難受。
佳欣有一個很好的天賦,亦是成功者大都具有的習慣——在知覺醒來之後,眼睛睜開之前,必在佯睡中清理完畢自己的思緒,明白失去意識之前的前因後果,對現在身處環境作一個可能的判斷和準備,然後再表現出自己的醒來。
這樣,那些愚蠢的「這是哪裡?我怎麼了?」之類除了裝柔弱博同情之外毫無用途的廢柴問題,也可以大大避免。
佳欣躺在床上忍著頭痛一點一滴收回理智和記憶,利用敏銳的感覺判斷出自己所在之處沒有他人,這才放心地坐了起來。
這地方是宮廷。
勿庸置疑。好歹在宮裡作過一陣子的格格,那些應制的物件有種統一的風格氣息,頗好辨認。
窗子上貼著紅紅的窗花,透過窗花看出去的景色,令佳欣得出這並不是自己曾經去過的任意一個地方的結論。
周圍的器物清雅而有一種特別的香味。佳欣輕輕掀開身上的被子,看見自己的鞋子被好好地放在腳踏上。彎腰穿好鞋,佳欣一面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一面站起來——現在她最想要的是一杯水。酒醉後身體最不舒服的部分,一是頭,一個就是喉嚨了。
桌上有茶,還溫熱著。佳欣先仰頭喝了一杯,喝第二杯的時候卻微微皺眉——這個茶葉的味道,並不像是通常宮中的各種貢茶——要麼是自己見識短淺,還沒有機會品到這一種?
佳欣再次抬頭看周圍的陳設。
特別的香味。有點粗朴感覺的茶水。這是什麼地方呢?
佳欣從文字上找答案。
旁邊的架子上有一排書,拿下來翻翻,大多是佛經。
抬頭有塊匾額,寫著「四星客華」的字樣,以佳欣二十世紀文科高等教育的可憐素養而言,兩個字,不懂。但是字很眼熟,紫禁城內無數字句匾聯,這個樣子的筆鋒和裝裱只有一種可能性——康熙御筆。
啊,佳欣贊一下自己,已經學會看人筆跡了!
在屋子裡面轉了一圈,佳欣面臨兩個選擇。既然屋內無人,那麼要麼回床上去躺著,要麼出去轉轉。
不過外面是皇宮,誰知道會轉出個什麼結果來?佳欣想了想,選擇了比較怯懦的做法。
回床上睡覺。
既然頭疼,就先好好休息吧。
閉著眼睛躺了半日,又睜開眼睛躺著。
數綿羊無用。
終於的終於,外面傳來的推門的聲音。
佳欣頗為高興地坐起來——不管是誰,總比無聊著好。
走進來的人一身灰色僧衣。
佳欣立馬反應過來——這應該是某個類似佛堂的地方,裡面附設的客房。
暗暗罵自己蠢,器物上的淡淡香味分明是檀香,書架上是佛經,這麼簡單的事情自己竟然還想了半日。
但是身著僧衣的人走近,佳欣卻愣住。
「金……金……」她結巴起來。
一個那麼漂亮美好的人……居然……居然……
一點也沒有敷粉描眉,淡淡的眉峰下面是疏朗清秀的眉眼,眼角很細很細的魚尾紋偷偷出賣年齡。僧帽下面已經沒有了如雲的青絲點綴,一身布衣灰袍,芒鞋僧襪……
「你還記得我?」金風竹柔柔一笑。
雖然少了許多女人賴以增添姿色的東西,比如秀髮,比如脂粉,然而她這一笑之間,仍然流露出天自生成的清麗風韻。
佳欣想起來似乎聽胤祥說過,她因為金雅軒的死而心灰意冷,遁入空門。
「金老闆?」
「金老闆?」金風竹笑著搖頭,「這個名字已經不太適合我。我現在叫『竹無』,翠竹的竹,無非的無。」
「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鬱郁黃花,儘是法身?」佳欣立刻猜透其中意思。
「難得趙姑娘從西洋而來,卻還知道佛家的這些說法。」金風竹並沒有一口一個貧尼一口一個法號的,但眉宇之間淡淡的傲色與出塵之氣,卻與一身僧衣無比融洽。
佳欣苦笑。
自己的專業方向是中國哲學思想,這些佛教的初級玩意兒,早在大一就玩得熟透了。
「金……竹無師太,您好……」佳欣連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定定神,從最簡單的入手。「請問下這是什麼地方?我為何會在此?您又為何會過來這裡看我?」
「這裡是慈寧宮后的大佛堂。是皇上親自將你送來這裡。」金風竹一一作答。「至於我,我在這裡禮佛,主持大佛堂事宜,皇上既然送你來了這裡,我自然應該好好照顧你。」她微微一笑,「餓不餓?宮中的素齋相當出色哦。」
不提便罷,一提之下,佳欣果然覺得腹中空空,胃裡有微微灼燒感覺,頗為難受。
「我叫人準備了山珍香茜粥和素餡點心,片刻之後便送來。」
「多謝金……多謝竹無師太了。」佳欣怎麼都覺得師太兩個字和面前的麗人沾不上邊,可怎麼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名詞可以用來稱呼女性出家人。
金風竹對此並不介意。「你若是不慣,像從前一樣稱呼一聲金老闆也可。從前經營一個晉風會,與現在經營這大佛堂,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所謂出家,以出離於羈縛論之。現今我仍在世俗之中,卻向來無家室可依,所謂出家,不過就是換身衣裳而已。」
佳欣聽得大為折服,「……那我便稱您一聲金姨,可好?」
「名字不過一個稱代而已,我知道你喚的是我就好了。」
佳欣低頭一笑。
是,說佛理的話,自己是著相了。
「金姨一直在這裡修行么?」
「不是。」金風竹緩緩搖頭。「除夕剛到。」
佳欣眼睛一亮。「哦,我明白了。昨日小樓小築她們忽然失蹤,便是來見您了吧?」
「錯了。」金風竹搖頭。
佳欣一愣。
「不是昨日,而是前日。今天已經是大年初二,若還是初一,我又怎麼會得空過來看你?」
大年初一各處燒香的都是人潮湧動,古代的皇宮裡自然也不例外。
「原來我醉了那麼久……那金姨又是為了什麼而來呢?」
「我原本在五台山,想度七年苦行,為雅軒超度,為皇上祈福……」金風竹美目中閃過一縷黯然。
佳欣聽到雅軒的名字,想起這位驕傲的年輕女子,心中也是一痛。
「可惜世道不爽,群魔亂舞,與其殘虐自身,不如誅殺賊匪,為天子開道。」金風竹凜然流露出一代宗主式的霸氣。「就算自己將來身陷地獄之中,又有什麼所謂。」
此人的氣度作派,無論是姿色還是才華,無論是武功還是見識,都令人咋舌地強悍啊!
佳欣忍不住問,「金姨您身為漢人……卻又如此效忠於皇上?」
這話本不該問,換了這個時代的任何一人,也不敢問。
佳欣身為旁觀過客,卻忍不住問了出來。
金風竹卻並不驚訝。
「所謂受命於天者,必借刀劍之血而開百年盛世。歷朝歷代,上位更迭,無不血雨腥風。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本是如此。漢人滿人,華夏蠻夷,不過是外在的分別。漢人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殊——然而現今在位的這位主子,同明朝那些躲在深宮操控於宦官婦人之手的皇帝們相比,究竟誰才更配一統天下?滿情入關,的確殺人無數;然而讓庸人坐鎮天下,萬民餓殍,生不如死,國力衰竭,紛爭無休。究竟孰輕孰重?」
佳欣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聽到這樣一席大道理。
「若是有一日滿人皇帝也如明朝帝王樣昏庸無道,又待如何?」
金風竹淡淡答道,「不是若有,而是必有。天下坐久了,紈絝奢靡,不思振作,終歸會慢慢衰弱。彼時自有英雄志士,取而代之。與我輩何干?」
「佳欣受教了。」
「皇上對我說,你現今的名字叫做趙紀素。」
佳欣苦笑。「一時賭氣,瞞得了誰去。」
「你絳雪軒遭焚一事,我也略有耳聞。」
低眉順眼的小尼姑送來了粥菜點心。金風竹暫時壓下話頭,待小尼退下之後繼續。「皇上留你在此的意思很明白,我在這裡,絕沒有人能傷你一寸一厘。不過既然要如此,那便要做長久打算。稍後我會為你易容,你這副漂亮的面孔,可要藏起來了。」
「然後……」
「然後你便去那裡當差。」金風竹指指窗外視線所及範圍內的一幢建築。「那裡便是書簿庫,一向由太監打理,『趙紀素』是首個入去伺候的女官。前後宮掖,你都不必涉足,深居簡出,除我之外莫讓其他人知曉你的身份。明白么?」
佳欣點頭。
「慢慢吃吧。」金風竹站起來。「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金姨……」佳欣好奇心未能壓抑。「聽你所言,是否天地會賊心不死,又有所行動圖謀?這是否就是您此來京師的首要原因?」
金風竹深深凝視佳欣。「你若是男兒,當是為人君者夢寐以求的謀士。」
「呵。金姨過獎了——我現在是女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女人若是太聰明,便不該太美。若是太美,還是笨些好。」金風竹淡淡地轉身,「吃完東西便好好休息罷。我明日再來看你。」
一筆一畫地描摹。
窗外風輕輕吹。
細細整理,修飾。
窗花的一角飛了起來。
「好了,看看吧。」
金風竹放下手中只有一枚火柴棍粗細的小毛筆,將鏡子拿過來,放到佳欣面前。
「啊!」佳欣叫了一聲,愣在自己面前。
「怎麼了?」金風竹用黑布收好整套工具。
「我……我還以為、會,會……」佳欣有點結巴。「會和自己非常不一樣……但是……也沒有特別大的改變,但是但是,竟然完全不像我了!」
「不像你像誰?」
佳欣絞盡腦汁。「像……像我一個遠房的表姑姑。」
「那就對了。」金風竹笑道。「你以為易容是要把你變成一個完全和你不同的丑胖子么?那樣才容易被一眼看穿。」
「對。」佳欣心悅誠服。又不是拍電影,打強光在臉上。如果真的滿臉塗個油彩,才叫惹人注目呢。「可是,為什麼這些小地方的不同……就讓我看起來還『像』我自己,但卻完全『不是』我自己了呢?」
金風竹點頭。「這就是易容術的關鍵。你可知道,人的臉上無論如何妝飾,有什麼東西是不會改變的么?」
佳欣脫口而出。「兩眼之間的距離。」——楚留香里是這麼說的,從小就記得。
金風竹訝然。「你真是……出人意料的聰明!」
佳欣臉一紅。不是自己聰明,是古龍大俠聰明才對……
「所以,要改變你的容貌,首先就要給人一種你兩眼之間距離已經改變了的錯覺。」金風竹開始解釋。「對於女子來說,這點還是很容易實現的。」
「我明白了。」佳欣細細看鏡中自己。「您剛才在我眼皮上面粘的東西,令我的內眼角閉合了些,而外眼角張開了些,如此一來,兩眼之間的距離看起來就寬了少許。——還有淺色和深色的眼線,也是為了達到這個效果。」
最後那條她是明白的,不就是現代化妝理**么?眼距過窄的要重點勾畫外眼角;眼距過寬的要重點勾畫內眼角。
「若是男子就難些,因為女子的粉黛可以很好地遮掩易容時候動的一些小手腳。」金風竹輕輕按了按佳欣的鼻子。「記得不要大力去碰。」
「明白。」佳欣點頭。金風竹先前在她鼻頭上加了小小一塊東西,令她原本挺直的鼻子帶了些鷹勾。
雪白的牙齒也被塗了一層東西,看起來黃黃的。
睫毛被剪去了一些,眼睛裡面滴了一種藥水,使得眼睛無神,似乎蒙了一層霧氣。
最大的變化,是嘴唇上面,被加了一顆痣。
金風竹慢慢講給她聽。「你的五官凹凸有致,特徵分明,要一點一點改動太過麻煩,也不能夠令你方便地生活下去。那麼,便為你的面孔增添一個新的特徵,掩蓋過原本的特徵——人們辨認他們容貌,並不會一樣一樣去對比眉目細節,而是依靠『特徵』來記憶。」
「這顆痣……看起來實在是天衣無縫,和我現在的眉眼合襯之至。」佳欣苦笑。
「痣並不會周身亂長。痣生在什麼方位,大致也可以體現這個人的身體狀況。」金風竹似乎萬事皆通。「現在你的牙齒蠟黃,眼睛混濁,乃是肺脈不振,身虛氣弱的症像。這樣的人,如果面上生痣,必然是在這個位置。」
「……好厲害啊!」佳欣差點想要撒嬌起來。「那麼,學習易容之術,並非要考究手藝高低,而更多的是對於一個人整體的觀察考量和設計,甚至於對醫理的熟稔運用了?」她想起來金雅軒曾經告訴她,易容術十分簡單,七日便可保她學會——看來這便是女兒還及不上母親之處了。
「不錯。易容只是小術,然而任何事情臻於極至,必然是整體學識的計較。」金風竹拍拍佳欣,示意她站起來。「我能夠做的事情到此為止了,接下來的部分要你自己完成了。」
「我?」
「姿勢,神態,動作,情緒,習慣,尤其是面對你認識的人的時候。這些不改變的話,你永遠會被人一眼認出來,化成灰也是一樣。」
佳欣連連點頭。「我會努力的。甚至於性格,講話,我都會去控制。」
「你一點就透,實在令人放心。」金風竹將收好的易容工具交到佳欣手裡。「一次易容,在冬天的話大概可以維持二十來天。我會為你維持三次,三次之後,希望你能夠學會自己來做這件事情了。」
佳欣咬著下唇,忽然冒起一個古怪的**頭。「既然金姨願意教我,那算不算願意做我的老師呢?」
「嗯?」金風竹不解。
「……收我為徒吧!」佳欣露出動人笑容,抓著金風竹的手順勢跪了下來。「好不好?」
這回是正經撒嬌語調了。懂得殺手鐧用法的不是只有一個十六歲的佳妍。
金風竹失笑。「我教了你易容之術,你叫我一聲老師也未嘗不可。只不過,你還想從我這裡學些什麼呢?」
「不知道……」佳欣先前也是一時衝動。「我的年紀想必已經學不了武功了?……」她皺著眉頭,有點沮喪。
「琴棋書畫,你學之也太晚。難道你要跟我學填詞唱曲么?」金風竹微微笑出來。
「我的嗓子……呃……還是算了吧……」
「你倒是可以學點醫術傍身。」金風竹忽然幫她做出決定。「不過這方面我可以教你的不多。不如這樣吧,我引薦你拜方先生為師——天醫門現今弟子凋零,能有個女孩子繼承婦科醫學,也算不錯。」
「啊?」佳欣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你不願意么?」
「我願意,當然願意。」
在宮廷中學習醫術么?
聽起來好似大長今啊……
佳欣吐吐舌頭。
不知道這算不算緣分。自己穿越來古代第一次昏迷以後醒來見的白鬍子老頭,終於成為自己的師傅。
而猿嘯月就是自己師兄了?
「好了,時候差不多了。」金風竹看著佳欣換上一身宮女裝束。「書簿庫總管太監叫作王慧福,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你下午就去他那裡應卯當差,晚上下差之後回我這裡來。一應事情,我會替你安排。」
「對了,」佳欣既然想起來猿嘯月,便不能不擔心他的下落。「金姨,這宮廷上下你都熟識……不知道方先生那裡,那位形似猿猴的小兄弟現今如何了?皇上沒有真治他一個謀逆刺君之罪吧?」
「沒有。」金風竹答道,「皇上豈是濫殺之人?不過除夕那夜,數件緊要之事纏繞在一起,一時倒也不能放了那位小兄弟。好在是方先生師侄,皇上便順水推舟,賜了他一個三等蝦,命方先生帶在身邊管束,以免泄密——他身手不錯,且有役物之能,隨侍君側,亦可起到護駕之用。」
「那他不是因禍得福了?」佳欣甚為歡喜。「我能不能見他?」
「怕是不行。」金風竹不知為何,神情又冷漠下來,「各人自有各人的福緣,你明哲保身就好,不要管那麼多了。」
「哦。」佳欣撅著嘴巴乖乖答應。
佳欣沒有想到過,自己竟然能夠安安穩穩地過這麼久的平靜日子。
也許是之前的事件太過密集,人物太過繁複,生活太過豐盛?
對比下來,整整三個月的宮女生活,實在是乏善可陳。
——唯一的悸動,是在大年初五的時候,佳欣一心想要設法去見法海和霃瑾——她要查資料,她要用那個超級時空搜索引擎,她要知道更多的未來,好見招拆招!
但是很快她發現自己根本出不去。
靠自己的力量自然是毫無可能。找金風竹,對她說要出宮——然後被乖乖罵了回去。
要怎麼解釋?說自己是未來人,現在要去見外星人?
……太荒唐了。
在周圍轉來轉去,不是沒有想過搞些事情出來,或者找點認識的人看看有沒有機會渾水摸魚,轉了一圈卻忽然想明白了:
如果自己一直就在這裡當宮女當宮女當宮女既不去內宮也不去宮外就此終老,那知道未來與不知道未來有什麼分別?
如果自己有機會再捲入奪嫡的旋渦中,那個時候自然恢復了自由之身,想找誰都是隨時的事。
康熙和金風竹都是好意。包括胤祥。所有人都希望那個風口浪尖的蓬萊格格安靜地消失,所有人都保護她想讓她平安活下去,自己又幹嘛那麼不安分地跳上跳下?
算啦算啦。還是去想想看如何完成方德明老師布置的作業吧。
佳欣現在看無標點豎體書已經很習慣,後天之前這本《雜疑病解》是要攻讀完畢並談感受的——佳欣和大長今還是不太一樣,方德明雖然很樂意地收下了這個弟子,卻著意培養她一些古怪的知識與能力,以婦產科為主,兼顧養生學和毒理學……至於診脈啊針灸啊什麼的佳欣估計連方老先生本人也不怎麼精通……啊,不包括診脈。好歹堂堂天醫門掌門,不可能不會看病。
閑來無事,佳欣有時候還和金風竹探討一下占卜八卦之事。金風竹是個內心十分堅定而強大的人,佳欣三次試著看著她的面孔為她看相算命,都換來了極度的挫敗感。總而言之,趙佳欣在長輩們的呵護下,不再和任何男性或者女性糾纏的生活平靜而順利。
有時候看著鏡子,真的會懷疑自己已經老殘在這宮廷,也懷疑過一切的現代生活只是一個古代平凡少女胡思亂想異想天開想入非非的一場夢。
中間見過一次康熙。
那時候才知道,自己不僅僅是個宮女而已——自己有「答應」的名位。管書簿庫的老太監平日里慈祥地管她叫素素,在皇上面前卻十分正式地喊出了「趙答應」的名分。答應……佳欣想起來自己唯一認識的那位靈答應,不由得一寒。理論上來說,現在她是康熙的眾多妃嬪之一了……她沒有成為任何一個皇子的老婆而是成了他們的庶母……太不可思議了。不過康熙顯然沒有把這位份當作一回事,他看佳欣的眼神里也並沒有一絲一點要傳召她侍寢的可能,這讓曾經被後宮傳言驚嚇過一次的佳欣略微放下一點心來。
統共和康熙說了三句話,康熙誇讚了一下書簿庫的活計幹得不錯大家都有賞賜之後便走了。佳欣知道康熙忙,也知道他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看自己一眼是多麼的不容易。雖然不能夠常常和康熙見面,然而卻可以和常常和康熙見面的金風竹與方德明見面,佳欣不由得認真從康熙那裡感覺到如父親一般的溫暖。有一天佳欣的夢境就是自己回到了現在,但是沒有妹妹,她生活在一個四口之家裡,外公是方德明,爸爸是康熙,媽媽是金風竹。醒來以後回憶夢中那些瑣碎生活細節,不由得有些惆悵。
「這兩日真的暖起來了。前兩日還忽然下雨,凍得人刮刮抖呢!」王慧福走過來,伸頭看看佳欣看的書,毫無興趣地縮回頭去。「聽說御花園今年的花兒開得可好哪!真想去看看啊。」
庫里伺候的小太監小石頭趕忙諂笑到,「爺爺去不?乖孫子明兒陪你轉轉去?」
「算啦,這幾日後頭可忙哪,就咱們這兒清閑,要是過去撞見了老徐老李他們,肯定被抱怨一通。」
「哎,這陣子不年不節的,怎麼會這麼忙?」小太監好奇。佳欣會心笑——他哪是想陪王慧福去走走,根本是自個兒沒什麼機會到處玩,想找借口看看御花園而已。
「這陣子啊……」王慧福拖著有氣無力的長音。「事兒多著哪,不過大事只兩件:十三爺還有八天大婚;新貴人下個月初進宮。你說兩件事兒衝到一起了,他們能不忙得屁股朝天么。」
佳欣愣愣地轉過頭去,呆住。
這麼快么?
……這麼快。
這麼快!
三月十六……
胤祥要和佳妍結婚了。
自己那麼那麼喜歡,從來沒有忘掉過的那個男孩子,要和自己的親妹妹,結、婚、了。
一剎那佳欣似乎又一次站在泰山頂上,牽著胤祥的手看日出時候的心情,一點點在心裏面細微分明。
唇上空虛寂寞。
胤祥兩個字繞向心尖,久久不能散去。
「素素姐,素素姐?」小石頭搖醒佳欣,「干爺爺說啦,放我們兩個半天假,讓我們去御花園玩呢!素素姐帶我去好不好?」
小石頭年紀小,虛歲才十二,人卻乖巧機靈,一進宮就懂得認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做干爺爺。對佳欣也是一口一個姐的,叫人難以拒絕。
佳欣想起金風竹不許自己涉足後宮的禁令。又瞟了一眼銅鏡。
——不會被認出來的。應該不會。
去看一眼,看一眼大家忙碌著為胤祥準備綾羅綢緞,食物酒水的樣子好了。
反正一個小宮女和一個小太監,誰也不會留心的。
「萬一衝撞了哪位主子可不得了……」佳欣作了個鬼臉嚇唬小太監,「所以,要謹慎小心,我們去轉一小圈就回來,不可以多停留哦!」
「素素姐最好了!」小石頭興奮地跳起來。
佳欣發現,自己認路的能力並沒有什麼進步。
明明逛過好幾次的御花園,卻生生地印象模糊錯亂了。最後還是小石頭拉著她的手帶她到處轉悠。
「記得哦,萬一遇到主子問起來,就說是去萬壽泉取水洗毛筆的。」佳欣有點擔心地再次囑咐小石頭。
「知道啦素素姐,其實誰會管我們啊,來來去去的人那麼多。」小石頭滿不在乎。
也對。一路上遇見了兩撥結伴出來的後宮主子,還都是熟人。一撥是遠遠照見了病怏怏卻強打精神的十三格格和十五格格姐妹。親哥哥要大婚,她們自然忙一點。還有一撥是迎面遇上定嬪帶著兩個眼生的不知道哪路嬪妃,看服色應該是比嬪低但是比常在高的貴人。三個都是胖胖的准中年婦女,一邊走一邊磕瓜子賞花。
佳欣頗為高興的是,兩次都躬身退讓在旁行禮的她,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哪怕一點兒注意。金風竹的易容術果然剽悍,自己的掩飾和收斂也恰到好處。以後萬一遇見更熟的人,倒也不怕了。
「好啦,逛了老半天了,可以回去了吧?」剛才是大中午,不少嬪妃在睡中覺不會出來。這會已經過了未時了,指不準一會多少主子們串門子吃飯或者打架呢,雖然過了兩次關,可佳欣還是略有不安——若是遇見聰明凌厲的和嬪,或者哪位在絳雪軒伺候過的宮女太監,可要怎麼辦呢?
「不急,素素姐,前頭繞過去就是絳雪軒了,聽說那兒的海棠正開花呢,可好看了,好歹去摟一眼……」
「啊?絳雪軒?……」
佳欣居然被拖著走過去了。
「我有點不舒服,你自己去看……」
「就看一下,一下嘛……好素素姐……」
「哎喲!」小石頭跟佳欣拉拉扯扯的時候,沒注意,卻狠狠撞上了一個人。
佳欣吃了一大驚。
不……不是吧。
怎麼會遇見他?……還是和她在一起……
完蛋了。
冷靜,要冷靜!
「主子恕罪。」佳欣過去攙一把小石頭,然後立馬壓著他跪下去一起磕頭。
小石頭抬起半片眼皮,雖不認識眼前的是誰,明黃的腰帶絛子卻赫然映入眼帘。
「哎喲,奴才罪該萬死……奴才罪該萬死……」
「沒事沒事。」他笑道,「我沒事,倒是你頭上好像起了個包——額娘,您沒事吧?」
胤禵樂呵呵地回頭看德妃。——這小孩,佳妍要成親了,居然看起來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德妃身後跟著兩個大太監、兩個大嬤嬤和手上捧滿東西的數名小太監小宮女。她只是冷冷掃了一眼,大太監張慧安就跳出來指著鼻子罵人——
「不長眼睛的潑才,你也知道衝撞了主子是罪該萬死的事兒?說,你們是哪一房的人,在絳雪軒附近鬼鬼祟祟地作什麼?!」
小石頭嚇得渾身發抖,「回……回主子話……我們是書簿庫的人……去萬、萬壽泉……泉取水洗毛筆的……」
張慧安躬身去回報德妃。「主子,他們是去萬壽泉洗毛筆的。」
德妃一個耳光摑在張慧安臉上。
老太監一愣,下意識地跪下來。「主子……」
「愚蠢!」德妃冷冷呵斥。「書簿庫在什麼地方,萬壽泉在什麼地方?從書簿庫到萬壽泉,用得著經過絳雪軒嗎?」
張慧安一愣,「是啊……兩個殺千刀的狗奴才,還不從實招來!」
佳欣狠狠掐了六神無主額頭冒汗的小石頭一把,搶先開口回話。「主子恕罪,我們確實是貪玩,想藉機逛逛從沒來過的花園子……所以才瞎走到這空的……奴才們罪該萬死,求主子責罰!」
她一面說話一面磕頭,將頭深深埋低。
德妃倒也算了,那個一臉無所謂樣子的十四爺胤禵可不是好惹的傢伙。
「請主子旨。」張慧安趕緊媚笑地蹭到德妃身旁——佳欣老早做格格的時候就對這位永和宮大總管十分地看不順眼。
德妃也沒太放在心上。「既是書簿庫子的人,就報到敬事房,叫哈總管好生管教吧。」
佳欣喘過一口氣來。沒事沒事,看來這關過了,沒問題。
一直在旁邊和藹可親的胤禵忽然問了一個讓佳欣冷汗直流的問題。
「哎,你們要去取水,取水的家什呢?你們可是準備用手捧水回去?」——才說他心情不錯,原來是笑裡藏刀!
德妃臉色剎那一變。
「不說實話的狗東西!」她眼眸頻轉,顯然在懷疑佳欣她們兩個是否和哪位後宮爭寵的主子有關了。
張慧安在邊上煽風點火。「是嘛,奴才也覺得蹊蹺,萬歲爺昨兒才下旨要好好布置這絳雪軒作為十三阿哥大婚合巹之所,今兒就有可疑之人來轉悠了,主子,這宮裡的消息,還真長著腿哪!」
哦……胤祥和佳妍要在絳雪軒正式成為夫妻?
不知道會在哪間房呢?
是在自己和佳妍從前一起睡,一起說悄悄話,一起慵懶不肯起床,一起互相取笑梳妝的那間卧房么?
就在絳雪軒?
恩愛一夜,一推窗子,便看見外面海棠似雪?
佳欣一陣恍惚,旁邊的小孩就瞎回話了。
「家什……家什忘帶了……」
佳欣聽見他說出口才想著要阻攔,卻已經來不及。
你就說是貪玩溜出來看花的,也比繼續扯謊的好啊。既然他們已經認定了你們不是來取水的,還要一昧犟嘴,可是會惹起上位者的怒氣的。
果然,德妃怒了。
「來人,把這兩個細作綁起來,現在就跟我去見貴妃。張慧安,你去敬事房叫哈得祿一併到長春宮來!我看這內廷法度,也是該整頓整頓了!」
「額娘莫氣。」胤禵在旁邊流露出令人捉摸不定的眼神。「絳雪軒這裡還要人布置,不若就由兒子帶著兩位嬤嬤來調度吧。額娘放心去整頓後宮法紀,莫要擔心這頭了。」
德妃揉了揉自己太陽穴。另一個大太監連忙過來扶住她。「這幾日你十三哥的婚事,真是讓你額娘忙得心力交瘁。也罷,絳雪軒之事,你便替額娘操這份心吧。唉——」她悠悠一嘆。
佳欣悄悄抬頭,看見胤禵正向著絳雪軒望了一眼。
十四歲的男孩子,眼睛里已經是令人心寒的複雜深沉。
——不至於吧,就因為他喜歡上了佳妍?所以以後才一輩子都跟胤祥過不去?
佳欣胡思亂想中,兩名太監已經不知道從哪裡那麼有效率地找來繩子,過來惡狠狠地綁上了佳欣和那個倒霉的小太監。
「素素姐……」小石頭已經不爭氣地哭了出來。
「別怕別怕。」佳欣也沒什麼可安慰他。怪只怪自己被胤祥的婚訊沖昏了頭,半推半就地過來憑弔自己的絳雪軒……「沒多大的事兒,最多被趕出宮,死不了人的。」她悄聲說道。
對她而言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被拆穿身份。至於什麼責罰之類的,倒也無所謂了,金風竹在,康熙在,她就算把胤禵一頭撞死估計自己也沒那麼容易死掉。
被一群虎狼之輩推攘著穿過故宮中線,從東六宮邊邊上的絳雪軒去到貴妃佟佳氏所居的西六宮之首長春宮。這條路佳欣倒是頗為熟悉好走,應該不會迷路——現在說迷不迷路,貌似有些晚了。
到了長春宮,兩人被捆著扔在院子里。德妃中途被人扶著回去更衣,晚點才過來——古人真是好排場,押送個下人走500米路也要回去換身衣服才來。跪了半天,才見有太監搬了板凳、水桶和板子過來。看來今天要捱皮肉之苦了——小石頭原本接近崩潰的情緒在見到這些東西之後徹底崩潰下來。佳欣拚命掐他,想讓這小孩清醒一點。
「記得規矩,不能哭不能叫的,打一板子要謝句恩,不然觸怒了主子違了規矩,要被扔到西華門外面去喂狼狗的!」佳欣嚇唬著小石頭,其實自己心裡也有些打鼓。她不怕挨打,也無所謂降級或者罰錢什麼的,但是面對一群認識自己的人,她害怕在壓力和疼痛之下流露出自己原本的聲音和語調,甚而萬一被打哭了以後淚水可能會弄壞她臉上的易容——
肥得冒油踱步出來威風凜凜站在兩人面前的,應該就是敬事房總管哈得祿了。
佳欣的入宮手續是由康熙親自搞定的,所以作為敬事房管轄之下的人員,她還沒見過自己這位直接上司呢。
「名字。」哈得祿尖利地問了一句。
「奴才石……石……石壘生,大家都叫我小石頭。哈總管饒命啊,哈總管……」小石頭顯然認識哈得祿,可惜哈得祿不認識他。
「奴婢趙紀素,」佳欣將自己名字報得又模糊又快,故意讓中間那個紀字聽起來像是「以」或者什麼別的字。「在書簿庫伺候。」這個名字是胤祥取的。這裡那麼多人,千萬不要傳到他耳朵里去才好。
「書簿庫什麼時候開始有宮女了?」哈得祿眉頭一皺,轉身走開了。
想是去查名冊。
佳欣背脊一陣發涼。若是被他查出來自己是去年除夕莫名其妙地入宮,再傳到貴妃德妃她們耳朵里,胤祥若是知道了不穿幫才怪!
這大婚的當口上,自己這樣出現,跟砸場子也沒有任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