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入宮從新人做起
康熙四十一年,臘月三十。
除夕。
沒想到古代人過年也這麼熱鬧。
佳欣在靜心臨摹胤祥給的一幅畫——黑色的墨畫枝條,硃砂筆點紅梅。練了幾天,佳欣終於能夠一個不差地點對原作上面的細小梅花花瓣了。胤祥說,這對於練小楷很有幫助。
又畫完一張,佳欣看來看去,覺得沒什麼進步也沒什麼退步,於是擱筆。
外面的喧囂華麗實在將她刺激到難以靜心。
她乾脆從柜子里找出來一套胤祥留下的衣帽。月白的衣裳鑲著寶藍色的邊,已經漸從孝服趨於常人所穿的顏色。細細把自己的長發編成辮子,藏在寶藍色的帽子下邊,銅鏡裡面,赫然是個男裝俏佳人亭亭玉立。
一個人出去逛逛。
雖然不是很耐不住寂寞的人,總歸也已經在這個小院裡面悶了近一個月,佳欣頗為歡喜地站在街口。
她知道外面危險自己不應該亂走,其實她原本想找上小樓小築一同出去轉轉的,但是奇怪,七八點鐘的院子裡面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僕役們是得了半日假期,可與家人團聚,午夜后再回來;兩個康熙賜給胤祥學習怎麼做男人的宮娥被帶在身邊回宮赴宴去了,據說那邊宴散了還要去老丈人馬爾漢家拜年——順便和未婚妻圍爐夜話一番?佳欣發現自己越來越會吃醋了。
可是小樓小築竟然在一起吃了一頓餃子之後也消失不見了。整個院子只剩下佳欣一個人。
就在附近轉轉吧,大過年的,應該不會有事。
街上果然熱鬧。小院門前的路還算幽靜,樹叢往外一拐就是西海,遠遠的后海那裡舞龍舞獅,扭秧歌,踩高蹺,跑旱船,到處是燈火輝煌的景色。
胤祥對過年不很上心,連貼春聯這種事情都是大年二十八臨時應個景,自己還吝嗇下筆,叫小樓小築寫來玩。
佳欣走在街上,觀賞著家家戶戶不知道比胤祥精緻了多少倍的春聯年畫兒,強悍的剪紙藝術令得大頭娃娃和動物們栩栩如生。
佳欣緩緩走著,忽然發現自己正被人流卷向一整條布滿燈籠的長街。
想起來似乎聽胤祥說起過,湖南進貢了一百來只所謂的「美人燈籠」,每個燈籠都形似一位古代美人,從除夕開始懸挂,直到正月十五摘下收藏於大內。
看前面那些……哪裡是燈籠啊。分明是一個又一個紙質人偶,在腹內安放了燈燭而已。清朝的審美觀和現代還是有所差異,那些美人削肩細眼,看慣了現代工藝的佳欣反正看不出個什麼好來。
可是周圍的人們卻興緻勃勃津津有味。
「這西子燈籠真是形神具備啊!」
「飛燕燈籠才好,衣袂飛舞成燕子形狀,多巧的心思!」
「哎,這個是王嬙吧?」
「這是蒙古服色,當是元朝第一美人紹敏郡主才對。」(這裡是惡搞,不要介意。)
「什麼第一美人,我看啊,都比不上咱們朝新近的一對蓬萊姐妹花美艷。」
佳欣聽到有人談論自己,來了興緻,湊上去聽聽。
「你見過那位蓬萊格格?」
「我沒見過,我聽我們家那口子說的。你知道,她姑媽是宮裡的嬤嬤,前些日子看她剛生了我家老二,準備叫她試試看去宮裡當奶媽子,雖然沒成,可遠遠的也見著不少人,其中就有那位蓬萊格格。」
啊,成名的滋味。
「如何如何?是不是傾國傾城?」
「說那日這蓬萊格格和十四阿哥在一起說話,打扮素凈著哪,可臉盤子的確漂亮,看了一眼就難忘記,眼睛凜凜有神的,好像星星似的。」
「有迎春樓的慕容十八漂亮不?」
「這個……也說不清楚了。也許一個像花兒,一個像星星罷。你說花兒漂亮還是星星漂亮?」
問得好。
這個年代的美人就如花隔著雲端。
佳欣則是夜空中奪目的星光閃爍。
她微微翹著唇角,壓壓帽子,低著頭從那兩人身邊走了過去。
就算是自己長得漂亮,但穿著男裝走在人群里,也還不是一樣的泯然眾人?
傳言總是誇張再誇張。
其實佳欣覺得自己還沒有胤祥漂亮。應該也沒有良嬪二十來歲的時候好看。可能也就跟年氏差不多,比那拉氏略微出挑些吧?
以前有人誇過她像周慧敏,也有說像澤塔瓊斯的……後來張紀中的神鵰出來以後,大家紛紛醒悟——哦,原來趙佳欣長得像那個郭襄。佳欣查過之後就怒——那個演郭襄的楊冪才十幾歲,是她像我好不好?
但是良嬪就像細眉毛的蒼老版張柏芝。年氏有點像趙雅芝和汪明荃的混合體。佳欣覺得她們都很好看,充滿了中國味道的美麗。
往前走,短短的美人燈籠街便走到了頭,人群也稍微疏散了些。
佳欣看見有一隻船從后海那邊漂過來,掛著紅燈籠。
許多人向著船來的方向簇擁。
咦,是誰呢?
佳欣踮起腳尖看——船匾上似乎綉著兩個什麼字。是小篆,認了半天,認不出來。
「看,十八姑娘的船!」有人在佳欣耳邊喊了一聲,追逐過去。
佳欣陡然在腦中搜索到相關線索,然後便把那兩個小篆認了出來——是「慕容」二字。
慕容十八,迎春樓名妓?
她也靠過去。
人們指指點點。
船上隱約傳出悠揚樂曲之聲。把一個北方的后海,映得似足了南方的秦淮。
佳欣忽然想起來,這后海泛舟,似乎是什麼特別的權力,必須要某個衙門恩准才可以。今夜又是除夕,這位慕容姑娘如此特權,來頭定是不小。
「靠岸啦,靠岸啦!」
人們奔走向一處碼頭。
佳欣想了想,也跟了過去。
被擠在人群後面,隱隱約約看見一位披著白狐皮子大氅的麗人被攙著嬌柔地走上了岸邊。
擠,擠,擠,佳欣費了好大力氣終於擠到內圈,看見那位麗人真容——
哇,活生生一個劉亦菲啊!
鵝蛋臉兒吹彈得破,五官都嬌嫩得似能掐出水來,眼神始終柔柔地垂向自己鼻尖,舉步如風吹弱柳一般。
更有叮叮噹噹的聲音,隨著她的步子傳出來。細看才知,原來她發間簪了幾十枚金鈴,既點綴了漆黑髮鬢,又悠揚趣致,實在是別出心裁。
兩個婢女扶著她,向著一個方向去了。佳欣見跟上的人漸漸少了,不禁拉了身邊一個人問,「請問下那邊是什麼地方?為何大家不跟過去了呢?」
路人看也不看她一眼,艷羨地望著慕容十八的背影流口水,漫不經心地答,「你是外鄉人吧,那裡是廣化寺,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在除夕進去上香。什麼大內的衛娘娘呀,四貝勒闔府啊,都是廣化寺的施主呢。」
衛娘娘?良嬪姓衛,想必是她了。
對,胤禛也信佛。
不過佳欣不認為這些人會和一個妓女劃歸同一檔次。
對了,說起妓女,佳欣又想起來蘇二唐三兩位——也是美人啊,蘇二長得像小眼睛版的范冰冰,唐三有點像那個跳舞的楊麗萍。
總結下來,還是剛才那個慕容十八好看。
良嬪風華正茂時,可能有得一拼。佳妍的圓臉洋娃娃似風情走的是不同路線,也只能說不輸給慕容而已,要贏,還差了點點。
佳欣覺得自己有點色,又有點八卦。
「糖葫蘆攤兒怎麼都收了呀?」一個小女孩奶聲奶氣地跑過來。
佳欣看她粉妝玉琢,煞是可愛,看得不禁一呆,沒注意到兩個拿著糖葫蘆的少年拚命比誰快一樣跑過來。
「小小,我這兒有——」
「小小,吃我的——」
兩個獻媚爭寵的小男孩成功地把佳欣撞倒在地。
佳欣苦笑著看著三個小孩啥感覺也沒有的蹦跳著走遠了。
「姑娘你沒事吧?」
一個老人從後面扶起了佳欣。
佳欣剛想稱謝,一回頭卻傻了眼。
老頭很熟悉,細想便知,那位屠海府中的失蹤師爺方德明是也。
但是老頭身後,幾個人眾星拱月似的圍著一個中年人……氣質之威嚴有度,神情之貴不可言,立在那裡那種淵停岳峙、風雲聚會的感覺……
佳欣迅速把頭轉了回去。
已經晚了。
那個中年人也許沒認出來。
但方德明似乎認出來了。「……姑娘莫非是?」
中年人眼神如刀光一樣凌遲佳欣後背的衣服。
無所遁形?
佳欣轉過去,盈盈施禮。
「……民女見過皇上。」
微服出巡的康熙看著佳欣,沒有叫她起身。
佳欣彎腰累了,乾脆大膽地站直身子,直視皇帝的目光。
康熙揚起嘴角,冷冷一笑。
「你知道是朕,還自稱民女?」
方德明退往一邊——看來他才不是什麼屠海能夠駕馭的人才,康熙也不是個會把有才之人放在民間的主兒。
「皇上九五之氣,萬乘之尊,瞎子才會對面而不識。」佳欣一邊盤算一邊緩緩道,雖然覺得自己拽出來的文言頗有問題,但也顧不上那麼多。「民女雖未見過皇上,卻耳聰而目明,自然認得出來。」
「哦,你未見過朕?」康熙一副聽見世間最好笑笑話的表情。
「是啊。」佳欣豁出去一口咬定。「民女虛活了二十幾歲,還未有榮幸,一睹天顏。」
「那你是誰?叫什麼名字?何方人氏?家中還有何人?」
「民女姓趙,閨字紀素,是江蘇松江府人氏。父母雙亡,有一個過繼給別人的妹妹,雖為骨肉,卻已是他人之婦,相忘於天涯。除此之外,無依無靠。」
佳欣說的倒也句句實言。
康熙哈哈大笑出來。「好,好一個趙氏孤女!」
他轉身拂袖而去。
佳欣站在當地,知道一切還沒完。
果然,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太監易服的老傢伙,顛顛地跑來。
「民女趙紀素接旨!」
佳欣看了看四周人群,又看了看壓低聲音的老太監,於是不跪,只是恭身聆聽。
「趙紀素性自柔嘉,德沛淑慎,即刻召入內廷,以充後宮。欽此!」
「萬歲萬萬歲。」她低聲頌道。
哈。
清朝版本的楊妃**之事難道要上演了?
佳欣清楚明白地知道,康熙只是藉此逼自己承認自己身份而已。
若自己是公主,怎能做出與皇父悖亂之事?
若自己不是公主,又有什麼理由抗旨不遵?
哼,想用這種手段將軍?沒門!
佳欣倒想看看,自己真的在後宮玉體橫陳,康熙會不會有膽子來染上一指!
她丟得起這個人,康熙可是千古明君,他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反正皇帝旨意,塗塗抹抹都無所謂,今日死了一個和碩養女,明日再勾銷一個宮人存在的記錄,有何難處
勾銷……存在的記錄?
佳欣心中猛然一跳。
她想起來一些事情……確切說來,是一本書。
一本叫做尋秦記的書。
她高中時候連看三天廢寢忘食才看完的書——
一個人為何在古代出將入相名聲赫赫,最後青史之上卻毫無此人的一星半點記錄?
那必定是為了些什麼目的,專門銷毀了和此人相關的一切資料。
項少龍偷龍轉鳳,最後引出焚書坑儒之事,來絕跡於史書。
自己呢?
佳欣想起來霃瑾所說——歷史上沒有你。
歷史上沒有這麼一位來自西洋的蓬萊公主。
有霃瑾,有佳妍,但是沒有自己。
為什麼?
是發生了什麼,讓自己從歷史中消失?
「趙姑娘。」老太監眯著眼睛喚。「趙姑娘想什麼呢?在想如何給某位爺傳信?」
佳欣猛然回神。
某位爺?
看來胤祥雖然聰明,卻還未能逃過乃父的法眼。康熙何許人也?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大智慧的君主之一,是千年不出的真正人中之龍。除鰲拜,平三藩,征戰準噶爾,收復台灣……胤祥要跟他耍心機,還嫩了點。
佳欣苦笑著舉步,跟隨老太監追著康熙的步伐而去。
康熙出遊的興緻並未因為遇見佳欣而稍減。
佳欣追上之時,見康熙在高士奇的陪伴下,已然走向廣化寺的方向。
佳欣撇撇嘴。
看來某位十八姑娘,才是真正性自柔嘉,德沛淑慎,召入內廷,以充後宮的目標!
兩個太監將康熙引入山門。高士奇迎上一旁的僧人,熱絡交談起來。估計康熙能夠進門,借的便是高大人的名號。
寬闊的大雄寶典擺了幾十個蒲團和一條條的低案,已經疏疏朗朗坐了十幾伙人,有男有女,俱都是等待除夕鞭炮聲一響便趕燒頭香的。
慕容十八同一婦一婢坐在最後一排。白狐大氅半披半解,露出裡面柔滑的紗緞衣裳。佳欣初來不知,後來才看出端倪:清朝的普通人是不會穿那種帶點透明的紗衣服的,貴族是綾羅,平民是棉布,薄紗似是風塵女子的專利。
陡然佳欣看見兩個熟人!
是耿湘雅,和胤禛府上一個負責管理內眷帳目的管家婆子。
兩人帶著兩個僕婦,佔據了離佛像最近的一排,顯然是多年的老香客金主。
康熙駐足佛前,只是躬身禮拜,然後便被引入佛像的左手一側入座。佳欣雖然明顯的女兒身,卻因著男裝,僧人也心知肚明不加戳穿,一體引入左邊在康熙身後一排尋了一席盤膝而坐。女眷則都在右邊,佳欣著意低頭遮掩,挑選被佛台遮住視線的位置,才沒有和湘雅她們打正照面。
此時距離歲至還有一個多時辰。不多時僧人送來茶水和素餡糕點供香客使用。
「主子,」高士奇笑吟吟地請旨。「後殿有僧戲,觀音堂可求靈簽,主子要不要前去看看?」
「看戲免了。」康熙搖搖頭。「求籤……」
「主子身份,求籤自是不妥,微臣多言了。」高士奇連忙請罪。
佳欣不知道為什麼以康熙的身份不能求籤,還沒思索,麻煩就來了。
「我不求,你們卻無妨。」四鄰不遙,康熙收起了「朕」字,改以我自稱。「高士奇你剛得了孫女,不妨去求一簽我看。還有,趙紀素。」
老太監推推佳欣,「叫你呢。」
趙佳欣其實只愣了一拍而已。「主子。」她暗自吐吐舌頭。
「呵,自己叫什麼也忘了?」康熙語帶諷刺。「你也去求一簽。觀自在菩薩面前,不妨放開心懷。」
佳欣翻翻白眼。
什麼叫放開心懷?
你貴為皇帝,也知道我掙扎活得不易么?
「趙姑娘,請。」高士奇笑眯眯地讓佳欣先行。
繞過佛台,大雄寶殿背後便是觀音堂。
佳欣與高士奇出門時,卻好巧不巧撞上了也往觀音堂去的慕容十八一行。
慕容小姐身軀嬌弱,溫文有禮地請佳欣先行。高士奇還要再讓,佳欣已經冷哼一聲自管自走了開去。
不知道胤祥現在回來了沒有,會不會擔心自己呢?
發現自己失蹤,會不會罵小樓小築她們呢?
跪在菩薩面前,佳欣想著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早一個月,她必定會許下讓她立刻回到現代的心愿。
但是現在,似乎已經沒什麼意義。至少佳妍,應該是不肯跟自己回去的了。她投入而深情地扮演了她的第二次人生。不再是平凡少女,而是大清十三福晉。
自己一個人回去現代,去繼續和男朋友磨結婚的事情,去討好領導逢迎客戶,去跟未來公婆角力,去追求者群族中保持微妙的曖昧和平衡……這些事情,真的還有意義嗎?
求什麼呢?
算了,無欲則剛。
佳欣心一橫,抖手搖出一支簽來。
「公子請擲陰陽魚。」
小沙彌遞上木頭做得日月形狀小木片。要三次都一正一反才算求籤有效,否則,便要重搖。
佳欣一扔——
「請公子重新搖簽。」
好,再來一次。
搖簽,擲魚,兩正。
再來。
搖簽。擲魚。兩反。
佳欣有點煩。
「公子凝神靜氣,閉目禱告,自然能扔出陰陽魚來。」嬌滴滴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來。
佳欣瞥了說話的慕容十八一眼。
不理。
不過深吸口氣。
胤祥似一個被排斥許久,終於不再抗拒的意象進入腦海之中。
抖手。
簽筒忽然脫手,籤條散了一地。
小沙彌彎腰收拾好,再遞迴給佳欣。
佳欣滿臉尷尬,「不好意思……」
「施主,」小沙彌聲音清越。「施主心中莫有雜**,放下一切執著,先求自救,菩薩方能救你。」
佳欣一怔。
放下執著,與莫有雜**,似乎說的是兩件事,又似乎是一件。
陡然,堂內傳來鐘聲。
白眉白須的老僧坐在大如木盆的磬前,輕輕一敲,口中喃喃**佛。
佳欣心頭如遭重擊。
她知曉這一擊是為了自己。
手中一枚竹籤滑落。
魚兒正反合宜,都分陰陽。
佳欣拾起竹籤。
「四十九。」
門口有小僧人坐住。佳欣過去,將簽給他,他便取出相應的簽文來。
高士奇替佳欣給那小僧一塊碎銀作買簽文之用。
「施主如欲詳解,可赴羅漢堂。」清秀僧人眼觀鼻,鼻觀心,顯是知道佳欣性別。
佳欣持著捲成一卷的簽文,心頭嘭嘭跳,不敢打開,卻去看高士奇手裡的簽文。只見是一簽「錢大王販鹽」,卻是中吉。
「南販珍珠北販鹽,年來幾倍貨財添。勸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時何日厭。」佳欣輕輕讀出簽文。
高士奇呵呵一笑。
到他這種年紀,伴駕伴了一生,得此一簽,也是足夠。
「這位公子,」嬌滴滴的慕容十八再度湊過來。「……能不能看看你得了什麼?」
「沒有什麼……」佳欣不想多搭理莫名其妙的人,便想對付過去。抬頭卻見嬌嫩美麗的慕容小姐面上,顯出了凄惶不愉之色。「怎麼啦?」還是忍不住好心問。
「得了一支下下籤……」慕容小姐悠悠一嘆,雪腕翻處,揉得皺皺的簽紙上赫然是一個「劉玄德入贅」。簽文是:「艱難險阻路蹊蹺,南鳥孤飛依北巢。今日貴人曾識面,相逢卻在夏秋交。」
佳欣心頭一動。
這簽文與她,卻也有戚戚相合之處,抬眼看慕容,嬌弱雪白的膚色,分明也是南方女子,這南鳥孤飛之語,想必也勾起她無限情懷。
佳欣見她盯牢自己手上,不由得好笑。若自己得了一枚好籤,豈不是更刺激她觸景傷情?自己若是得了一枚壞簽,難道她便平衡了?
——忽然反應過來。
想是慕容知道自己也是女子,才敢過來搭話。若是男人,一來寺廟之中不便相語,二來必定貪她美色,絕難給予安慰。
不過也是個和佳妍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而已……佳欣對她一笑,「否極泰來,何必掛懷?」
便自展開自己簽文。
「四十九,戊壬。張子房遁跡。下下。彼此家居只一山,如何似隔鬼門關。日月如梭人易老,許多勞碌不如閑。聖意:名利阻,且休問,訟宜和,病有願,婚姻遲,行人遠,欲獲吉,且安分。」
佳欣面對這張簽文呆住。
這是在說什麼?
似乎字字句句漫不經心,又卻似上天垂憐,告訴她一個過去將來。
日月如梭容易老,許多勞碌不如閑——是不能閑吧?
漫天神佛,你們究竟要我承負些什麼?佳欣咬牙,掌心似能刺出血來,胸中排山倒海。翻來覆去,婚姻遲,行人遠,不著邊際的字句敲打出她心中混雜無章的疼痛。
「張子房遁跡……」旁邊的慕容替她**了出來。
高士奇拈著鬍鬚。「你們可知道張子房是何人么?」
佳欣還真一時想不起來,只覺耳熟。
慕容十八卻才學嫻敏。「便是搏浪沙誤中副車的張良嘛。老先生勿要欺年輕人無知無識。」
她掩嘴微笑,顯然平衡了許多。
佳欣卻連苦笑,也笑不出來。
「不準不準。」高士奇為佳欣解圍。「這分明是說世俗鑽營之人,趙姑娘並無所求,又如何當得張子房遁跡之勸呢?」
他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地引著佳欣繞向另外一側,從側面回去大殿。
慕容十八自然不好再跟隨,卻望著佳欣她們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座上,高士奇將兩人的簽文都呈給康熙過目。
康熙一笑。「你看這簽文制的,士庶得它,官員得它,婦人得它,都可有一番解釋,實在是妙極。」
「主子說的是。端看眾人捧簽之時心中如何一凜,便能撥開雲霧,知曉自己所求的究竟是如何一個前程,也不枉編製如此繁複文字的一片苦心了。」
君臣一人一句,便聽得佳欣渾身冷汗下來。
——果然。佳妍若得此,胤祥若得此,胤禛若得此,不也有一番**想?
自己若得慕容十八那簽,若得高士奇那簽,不也一樣會胡思亂想,情潮起伏?
都是心魔作祟。模糊的文字,引著你往自己心中繚繞的事情去思去想,便覺准極。
康熙真不愧是康熙。
忽聽僧人報,時辰將到。
康熙忽然起身,帶著高士奇與佳欣等人,離開了廣化寺。
佳欣略略尋思,便明白康熙不便在這廟中與庶人同拜,所以先走。
她卻不知道,眾人身後,不但耿湘雅疑惑地想,「那人好眼熟,倒有幾分似萬歲爺的樣貌」,連慕容十八小姐,也久久凝視康熙等人離去的方向,眼睛里滿是複雜的神色。
「師姑,」慕容壓低聲音問身邊婦人,「這便是……」
「是了。倒巧,沒料到……」兩人語聲漸微。
街上爆竹聲聲。
舊歲除,新歲至。
一片火樹銀花,祥和景象。
康熙等人便安安逸逸地,步行回了高士奇在北海附近的府邸。
自有侍衛等人黃綾小轎等在門口。康熙坐上小轎,佳欣另坐高府車轎,一同入宮。
上轎之前,康熙忽然回頭。
「紀素,你今後便在書簿庫管理朕的筆墨紙硯。朕自會知會他們將你造入名冊,六宮主子都不必拜見了,不得涉足養心殿上書房等地,也不得踏入後宮,明白么?」
「是。」
不管康熙說什麼,佳欣都得說是。
不過這個吩咐卻令佳欣心情相當之好。
康熙不想放她在十三身邊,於是親自帶走她,卻又為她圓謊,不令她被太子發現再惹來殺身之禍,所以把她塞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書簿庫在妃嬪所居的後宮與康熙處理事情的宮殿之間,是個小小小小的夾縫一樣的小地方。
誰也不會沒事去那裡轉。
嗯……難道以後,就在宮裡作小宮女,直到太子被廢?
堂堂一個和碩公主哎……
不過到太子廢時,胤祥和康熙的關係也差不多玩完了。
佳欣嘆口氣。
許多勞碌不如閑啊。
轎起。
佳欣看見,康熙那頂外人只倒是宗室所用的普通黃綾轎子到了宮門口,侍衛們卻熟識地刷刷跪迎。
自己的車轎也沾光跟了進去。
這時候大概是凌晨一點吧……大年初一凌晨一點。
康熙四十二年第一起疑似謀刺聖上的案件便在此刻出現。
一個身手極快的黑影射向佳欣所坐的車轎。
撞開轎頂。
將佳欣拉出之後便向著反方向急速撤退。
然而大內臉面,禁宮門前,又豈會讓這種便宜事發生?
輕功迅疾的侍衛緊追不放地趕了上來。
一群猿猴卻不知道從哪裡忽然冒出來,嘰嘰喳喳,阻住侍衛追捕道路——康熙四十二年除夕京師出現大量猿猴近人,史書載為祥瑞。
侍衛們驚疑之下,揮刀欲斬,猴群卻靈活四散,只留下一個空空的路口。
佳欣只覺得胸口被風吹得呼呼生疼,想喊,又喊不出來。
那黑影扯著她一昧奔跑,拐過兩個彎之後便閃入一個林子,趁著追兵未至,蹭蹭兩下翻上了樹。
「佳欣姐姐……」黑影抱著佳欣,渾然不覺佳欣的手腳皮肉被樹皮蹭破多處。「找到……佳欣姐姐……不分開……」
佳欣在被拉出車轎之時,便已知道,這是何許人所為。
「小月……」她反手將那孩子攬入懷中。
月色當頂。
猿嘯月撲在她懷裡,嗚嗚哭起來。「好久,好難,才找到……佳欣姐姐……不要不要小月……」
佳欣想象那日她出門一去不歸之後,猿嘯月心急如焚到處尋找的情境。
同一個故事,不同的人歷經著,呈現出無數不同的側面,這才是人生,這便是歷史。
不知道猿嘯月經歷了什麼,又如何會招募到如許猴群效力。
佳欣只是抱著他,安撫他。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
佳欣拍拍猿嘯月的肩膀。「下面有很多人。」
猿嘯月毅然抬起頭。「小月,打壞人,保護佳欣姐姐!」
佳欣噗哧笑出來。「小月,他們不是壞人。乖,姐姐幫你找到你師伯了。」
她探出半個身子,向著下面重重包圍的侍衛喊。
「請隨侍聖駕的方德明方先生來此,可以么——」
下面人想必得了康熙什麼旨意,不敢妄動傷及佳欣,商量一番,便依言去回話了。
大年初一啊……佳欣睏倦地打了個呵欠。
就這樣在大樹上度過么?
雖然抱著猿猴一樣的小月,身上暖和得很。
但是……眼看著月色西沉,恐怕人們快要起床出來拜年啦!
方老先生,快點出現吧!
上天似乎聽見了佳欣的祈禱。
約略半個時辰之後,方老先生趕了過來,一行武士身著鎧甲,護著他周身。
看來皇帝很緊張這位通曉醫易的高人啊。
「方先生,我身邊這位是令師侄猿嘯月。小月,這個就是你的師伯了。——小月,帶我下去。聽話!」
佳欣被猿嘯月摟在懷裡,慢慢從樹上滑下。
一下樹,數把利劍就駕到了二人頸上。
猿嘯月顯是認得方德明的,嗷嗚一聲從利劍下面如游蛇一般溜去了方德明的身邊,蹲在地上,伸手抓住他師伯的手。
侍衛紛紛緊張地布陣。
方德明將疑惑的眼光投向佳欣。
佳欣苦笑。「說來話長。我們可否找個地方詳談?」
——她沒想到,果然有地方給她慢慢談。
這個地方竟是天牢。
不知道是不是康熙跟自己開的冷玩笑。讓自己大年初一就嘗嘗坐牢的滋味?
禁軍直接將佳欣和猿嘯月帶入兩間相鄰的牢房。隔欄是粗如兒臂的鐵柵欄,外面是粗粗的走道,每間牢房也有十來平米大小。與古裝戲不同的是,大清天牢分門戶而非所有牢房都在一座建築物之內。這個門進來一共只有大概五六間牢房,除了佳欣和猿嘯月之外連個獄卒的影子也沒看到,更別提哪裡有其他人犯了。天牢的單間還頗為舒服清凈,地上鋪滿了的軟軟稻草,坐上去並不是很扎。佳欣被帶進去的那間還有圓桌小凳供應,除了背陰沒有陽光,冷得人直哆嗦之外,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佳欣姐姐,冷?」猿嘯月只要在佳欣身旁就覺滿足,也不是很在乎自身境況。
「嗯。」佳欣在室內跺腳轉圈。
只聽猿嘯月呼嘯一聲,尖利的聲音傳出去老遠。
「……你幹嘛?」佳欣不解。
片刻之後,一隻小如野兔的金色小猴出現在牢房頂上高高的小窗上,輕輕躍下來。
那小窗成人絕無辦法出入,小孩又不可能爬那麼高,供猴子進出,倒也剛好。
猿嘯月嘰嘰咕咕,同猴子交流了一會。
猴子撓撓頭,很生動地苦惱著。
轉眼小猴又竄上高窗不見。
「你的猴子?」佳欣畢竟是女孩子,被靈巧可愛的小猴惹得心中大動,「好好玩啊!」
猿嘯月一笑,露出白白牙齒。「我兄弟,小金。」
佳欣笑了出來。「真好,你是小月,他是小金。你叫小金去作什麼了?他這樣進進出出,危不危險?」
猿嘯月連連擺手。「沒事,沒事。」
過了一刻鐘左右,佳欣勉強可以看見小窗外的天空開始泛白,小金又一次跳了進來。
這次它的嘴裡,竟叼著一個酒瓶。
「佳欣姐姐,喝酒,不冷!」猿嘯月當先喝了一大口,又叫小金從柵欄縫隙中鑽過來,遞給佳欣。
佳欣接過酒,趁機握了握小猴子的小爪子,小猴子吱吱叫著,一下子跳得佳欣無影無蹤,轉來轉去,才看見此猴伶俐敏捷,原來已經跳上了桌子。佳欣轉向猴子之時,小猴子便嘰地一聲,跳上了佳欣的肩膀。
「啊……」佳欣嬌呼一聲。
小猴子的毛爪子偷襲了她豐滿的胸部一下,然後哧溜一下順著佳欣的腿滑下來,躥回猿嘯月身邊去了。
佳欣俏臉緋紅,倒也不覺得冷了。
揭開酒瓶蓋子,就聞到一股異香撲鼻。佳欣抿了一小口,果然覺得喉嚨里一股暖暖辣流,行遍全身。
「天亮,很快,小金,回去!」猿嘯月在小猴子屁股上拍了兩下,撮起嘴唇吹了聲口哨。
小金哧溜哧溜地爬上小窗,留戀地看了佳欣一眼,輕快地跳走。
不一會,天色蒙蒙亮起,遙遠的京城又傳來了爆竹之聲。
兩個侍衛開門進來,嘎拉拉的聲音驚破了晨起的飛鳥美夢。
他們徑直越過佳欣,打開了猿嘯月的牢門。「方先生要見你,跟我來吧。」
猿嘯月巴巴地看著佳欣。
佳欣波浪鼓般點頭。「快去吧,要聽你師伯的話。姐姐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等你。」
猿嘯月走後,偌大一個天牢,就只剩下佳欣一個人。
她坐在床邊,無事可做,便一點一點喝那瓶酒。
好香甜醇厚的酒啊……佳欣終於沉迷入去。
稻草隨便撿起來幾把堆在身上,也能禦寒。
喝得有點暈乎乎的,想著自己莫名其妙地撞見各式各樣的人,想著習慣的生活漸行漸遠,想著人們習慣擺布她而她幾乎已經習慣被擺布,想得有點點眼花繚亂。
精神上很亢奮,**上卻很疲倦。
想睡一會,閉上眼睛卻根本睡不過去。
這就是坐牢的感覺么?沒有事做,只能胡亂思想。
一不小心,酒瓶蓋子從佳欣指縫裡掉下了地。
佳欣彎腰去拿。
圓桌桌腿上一行小字——
「辛戌十一八養蜂夾道」。
辛戌,十一和八想來是這個桌子的編號之類的。
養蜂夾道?
養蜂夾道!
數年之後,帳殿夜警案后,胤祥便是被拘禁在這個地方?!
是巧合,還是天意?
是小說家言,還是煞有介事?
佳欣眼前一片朦朦。
她腳一軟,順勢坐倒在桌子底下,倒也擋住了四面陰惻惻的寒風。酒意暖著身軀,腦中如承棉絮輕飄,並不覺得難受。
天色大亮。
康熙一身簡服,趁著受眾臣朝拜之前的片刻功夫,悄悄來到天牢。
心腹侍衛輕輕打開牢門。
佳欣醉倒在地,緋紅的臉頰上有細密汗珠。
康熙站在那裡,凝視著她,片刻之後便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