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殺人,輒被殺
日子又平淡無奇地過去了兩日。
這兩日間唯一發生的事情,就是胤祥託人送來一籃水果給佳妍,順便果籃底部就是給佳欣的一封信了。
佳欣拿到信之後不禁暗罵,這個胤祥,就這麼篤定藏在籃底背面的蠟丸一定會被自己不小心摸到?篤定自己摸到之後研究半天一定能懂得把丸子搓開拿出來裡面的信?萬一看見信的是佳妍,又要怎麼辦呢?
「展信悅。多日掛**,**而不見。同在深宮,卻如隔阻千里。紫城若海,此情似海上孤舟,難以自主。若卿願待我,來日得自由掌攫之時,再分尊位,必不負之。欣然笑眉,永映我心。」
佳欣直接就想一句髒話罵出去。
意思很簡單——等我做了皇帝,封你妹妹做皇后,封你做皇貴妃之類的,一定不會虧待你的。
操你大爺!
還什麼欣然笑眉,永映我心,簡直是三流肉麻情書的典範!
佳妍就開開心心地咬蘋果吃。
「姐,北京的蘋果真好吃呀。」難得又見她嬌憨的模樣,佳欣卻笑不出來。
再分尊位?
諷刺。
佳欣現在開始懷疑,跟擅於**的九阿哥,跟想上就上的四阿哥比起來,胤祥究竟有沒有那麼可愛那麼值得愛?
幹嘛對他如此****不忘?
——算了。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吃過晚飯後,佳欣鋪開宣紙,練了幾張繁體字。其實很多字化簡為繁反而容易寫得漂亮,結構安排更穩當。但是唯一讓佳欣頭疼的是用毛筆寫字的速度。比如胤祥的那封簡訊,她照抄一遍大概需要接近半個小時的時間——天啊,這點字用圓珠筆的話最多一兩分鐘就寫完了吧?此外,她還沒有辦法把字寫得那麼細小,所謂的蠅頭小楷,實在不是人力可以為之,一張比那段簡大了三倍有餘的紙,佳欣仍然寫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發現地方不夠了。
寫完字,看著自己抄的那幾份歪歪扭扭的字,佳欣嘆了口氣,把那撂字紙扔進火盆里燒了。
「格格和妍格格一同睡,還是自己睡在東屋?」宮女很乖巧,看著佳欣燒完了紙才上來伺候。
「不吵她了,我還是去東面睡吧。」
姐妹間的隔膜還是要慢慢來解除,何況佳欣今夜有點想要自己安慰自己的情緒,還是一個人睡比較安逸。
在見過霃瑾之後,佳欣也想開了些,比如,讓侍女給她弄了個柔軟的墊子,來代替原來硬邦邦的枕頭。雖說古人的硬枕頭可能對身體比較好,可是總也睡不舒服啊!還是軟軟的可以趴可以抱的比較好。
喝了碗參湯,佳欣便睡了下來。不知道怎麼回事,躺著的時候覺得有點胸悶,於是坐起來做了兩個簡單的瑜伽動作放鬆身體,再躺平便沉沉入眠了。
佳欣有時候能知道自己在夢裡——比如這會,她知道自己夢見了母親。
母親帶她一直跑一直跑,在不分古代現代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陽光,碧綠的草原,爛漫的花叢……
忽然草原盡頭燒起了無窮無盡的野火。
火勢熊熊,逼人而來。
佳欣全身濕透,被烤得難受,伸手去觸碰母親的衣襟,母親卻已經消失不見。
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自己在夢裡快要被火燒死……趙佳欣,醒來!
意志力頑強地衝破了夢境的樊籬。
佳欣猛然從床上坐起。
——不是夢。
她冷靜地看著屋子外面的橘紅暗焰和自己手臂上的大顆汗珠。
用力吸氣。
已經沒有什麼氧氣留給她……火苗在飛速逼近,燒到了她的門框。
要是再晚醒來片刻,後果不堪設想。
佳欣飛速跳下來,顧不得穿鞋子,沖向臉盆夾濡濕毛巾,捂住口鼻,向還沒燒到的那側門口衝去。
門框發燙,她用衣裳包著手用力推。
推不開?
……怎麼會?
隱約間可以看見,外面的門上居然釘了鐵條——可惡!
佳欣終於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將九阿哥的警告認真放在心上。泰山一案已經證明,所謂的智慧與冷靜,根本沒有辦法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在殺戮和暴力面前,她根本手無寸鐵。
捶門。沒有用。喊也一定不會有用。
轉身,房間沒有其他出口,窗……
也被釘上了。
窗一直是關著的,可能一早就做了手腳。
但是門呢?
門被釘起來一定會有響動,為何自己毫無所覺?
該死。
一定是那碗參湯被做了手腳……
宮裡面這堆僕役,到底有幾個是可信的?!
就被那群小人害死在這裡?
不!
要堅持,一定會有人來,宮中著火,絕對不會毫無驚動,一定會有人來救火!
屋子裡還有半臉盆水。
這是佳欣唯一的自保工具。
她找出幾條絲絹,全部扔到水裡浸泡,然後輪流拿起來封住口鼻。
棉被展開放在手邊,一旦火熔開門上鐵條之類,可以第一時間披著棉被衝出去。
可還是覺得窒息。
暈眩的感覺從後腦壓向前腦,再壓迫她的眼皮,沉沉地,想睡。
不可以。
不可以睡。
她用力抽自己的耳光。
深深吸氣,大喊了一聲。
然後行動起來。
她用力舉起來一把木凳子,狠狠地砸向窗戶。
木凳子脫手,窗框被砸爛,露出外面釘的十字形鐵條。空隙不小,可是絕難容人體出入。
佳欣也因為大力運動而一剎那無比清醒——
桌上還放著那碗可惡的參湯。佳欣跌跌撞撞走過去,拿起茶碗砸在地上,頓時碎瓷片片。
選了一片鋒利的,輕輕劃開手掌。
低下頭去,品嘗自己鮮血的滋味。
苦澀的腥味。
疼痛的感覺卻很遲緩才傳到大腦中。
佳欣看了一眼已經燒到自己房梁的大夥,咬牙,用盡平生氣力,將染了血跡的大片碎瓷從窗戶里扔了出去。
轟然一聲,一大塊燃燒著的木頭從頂上墜落。
佳欣開始嗆咳。
勉強蹣跚著避開墜物,尋找到屋子裡離火最遠的角落,跪坐下來。
意識逐漸模糊。
濕毛巾攥在手裡,已經變得又干又熱。
——好像洗桑拿的感覺哦——
「欣格格,醒醒,醒醒!」
清涼的水滴落在面頰上。
佳欣從昏沉中支持起精神來。
一個清秀的太監模樣的男子正把她背起來,走到窗戶旁邊。
嗯……窗戶?
窗戶上的鐵條被劈開了。
窗外低處站著另一個太監,手中持劍。
……獲救了?
好眼熟的兩個太監……佳欣卻已經無力去想自己在哪裡見過他們了。
劇烈地咳了兩聲,她終於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聽見淙淙的水聲。
身子在微微搖晃。
她控制自己的眼皮不張開,先用耳朵仔細聽,仔細分辨——不能肯定,現在自己是安全還是不安全。她沒有經歷過假裝昏迷的訓練,卻無師自通地擁有了保護自己的一切技巧——至少是技巧的意識。
「別裝啦,醒了就是醒了。」清亮的女子聲音。
張開眼睛,映入趙佳欣眼帘的卻是太監裝束的男子……不,是女子!
「你是……小樓還是小築?」
「小築啦。」那人笑道,「難得佳欣姑娘還記得我。小樓在外面撐船。」
「你們……」佳欣坐起來,卻覺得嗓子幹得快要冒煙。
「別說話了,來,喝點水。」小築笑著把一個葫蘆遞給她。
佳欣第一次嘗到了從葫蘆中喝水的滋味……好清甜的水,好舒服。「……謝謝。」
「跟你說別講話啦!你被煙熏了。眼睛看得清楚不?」
「嗯。」佳欣點頭。她視力一向良好。
「那就好,不過你眼裡有很多血絲,還是要多閉目休養。」
「可是你們……」佳欣不死心地倔強追問。
「我們奉命一直隨侍在十三爺身邊保護他的安危。」小築知道唯一讓佳欣閉嘴的方式就是老實直白地交待前因後果。「昨天夜裡十三爺才得到消息有人要對你不利,叫我們去看看,結果我們到時絳雪軒已經走水。我們先救出了佳妍姑娘,卻不知道你在哪裡,正束手無措時,剛好你從後窗扔出茶碗,我們這才尋到東客房那裡。——說起來,也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呢。」
佳欣苦笑。
現在想來,應該是睡前那兩個簡單的瑜伽動作幫了自己。否則若不能及時醒覺過來,怕是在睡夢中已經去見了閻王。
「我們救出你后,看著周圍一片混亂,你的屋子不僅鐵條封門,還似乎被潑了火油。如此險惡處境,我們不敢再留你下來,於是現在帶你從護城河混出紫城,先去見十三爺再作計較。——還有什麼要問的么?」小築笑眯眯地看著她。
佳欣沉默半刻,吐出一個字,「誰。」
她這個字甚至不是用疑問,而是用斬釘截鐵的陳述口氣說出來。
等於是在說——「告訴我是誰。」
是誰做的。
心裡有數,但是還是想問。
小築看著佳欣,笑意凝頓住,轉頭看了看天。
天上的月色倒映在河水裡,銀色的波紋搖漾在銀色的空氣下面。
「應該是一個叫做佘小蘭的宮女吧,混亂的時候我聽太監們說的。她有個好姐妹叫馬小紅,之前自縊在你宮裡……說是為她姐妹報仇什麼的,動手之前已經寫好遺書仰藥自盡了……」
「我不要聽這些!」佳欣帶著怒意低喊出來。「一次兩次,要置我於死地,我絕對絕對不會放過他!我一定會報仇!」
隨後是一陣猛烈的嗆咳。
小築趕忙遞水給她。
小樓進來船艙里。「怎麼啦?」她責怪地看了一眼小築,「叫你好好照顧佳欣姑娘的。」
小築訕訕笑,「那我去撐船好了。」
夜色安靜冰涼得像一塊美玉。
佳欣咬著牙齒,眼角忽然濕潤了起來。
為什麼呢?為什麼自己要遭受這樣的噩運?
自己犯了什麼錯?想要安穩平靜生活又有什麼錯?為什麼要讓她在刀光劍影,生死一線裡面這樣辛苦這樣疼痛地掙扎?
回報又在哪裡?身體安靜的日子,精神卻一刻沒停過煎熬。
招誰惹誰了?
「佳欣姑娘。」小樓抱著腿坐下來,遞水給佳欣。「還記得第一次見你,大伙兒都在一塊,熱熱鬧鬧的。……可惜現在老闆走了,雅軒公子不在了,只剩下我們兩個。」
佳欣一驚。
她在提醒自己什麼嗎?
相比起死掉的人……好歹她還活著。
死是毫無道理的事情。也毫無公平。
命運亦如此。
抱怨是多麼軟弱的表現。
佳欣悠悠嘆了一聲。「十三爺在哪?」她盡量護著嗓子,用氣聲問。
「因為大婚日子近了,所以皇上特許他在宮外別館居住,一面監督他自己府邸的營造,一面為成親作準備。——呵,說著就到了。」
船靠邊停下來。
佳欣剎那間有種在江南水鄉的錯覺。
岸邊竟然是青石板鋪就的小路。
小築把船迫近岸邊,然後握著纜繩跳上岸去,放下船板。
小樓把一件披風圍在佳欣身上,帶她上了岸。
這是一處仿江南水鄉建築的小小的院子。
「這兒一共就三面七八間房,連主子帶奴才都在一塊兒。」小樓說給佳欣聽,「西面的兩大間房住著四個太監四個老媽子。東面三間房,我們姊妹一間,十三爺身邊的兩個宮娥一間,還有一間空著,佳欣姑娘就先借那兒落腳吧?」
「胤祥……十三爺在哪兒?」
「他住堂屋東面的暖閣。這會子應該是已經出去了,一會早朝前才回來。」
小樓小築語焉不詳,佳欣知道胤祥定是又出門辦些必須在夜裡料理的,見不得人的事了。
她分不太清楚東西,向著北面的一進房子望了一眼,看見有一間還亮著燈。
「他出去了,怎麼燈還亮著?」佳欣隨口問。
小築看了小樓一眼。兩人都有點尷尬。
這個時候,亮著燈的那間房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小樓小築暗鬆了一口氣——
那間房其實是西暖閣,裡面住的並不是胤祥。
佳欣看見了出來的人。
一個女人。
高挑,端莊,清貴而威嚴的女子。
佳欣很意外。
因為出來的竟然是含笑。那拉氏含笑。胤禛的正妻。大清朝的雍貝勒福晉。
那拉氏看見佳欣,也頗為驚訝的呆了一呆。
夜色晨光裡面兩個女人遙遙站著,互相看著。
然後那拉氏一句話也不說,便轉身回房去了。
小樓尷尬地解釋,「四福晉和四爺吵了架,有些誤會,鬧得不甚愉快……所以在十三爺這裡暫住幾日。」
呵——好一個胤祥。
原來那日佳欣離開胤禛府第之後,那拉氏便一氣之下離府出走,乾脆住到了胤祥那裡。
原來胤祥一面同大嫂幽居終日,一面又給自己蠟丸傳書。
佳欣不知道自己如果是胤禛的話,會對這件事情抱以什麼樣的想法。佳欣也不知道自己如果是康熙的話,會對兒子媳婦之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抱以什麼樣的態度。
胤祥……的確是……欠揍。
康熙爺聖明!
佳欣扭身進了東面那間空房。
小樓小築趕緊隨進去照顧佳欣換衣服喝葯補覺。
「我就這樣從宮中消失?」佳欣知道她們敢帶自己出來,必定有所安排。
「十三爺的意思是,佳欣姑娘可以趁機詐死。」
「詐死?」
「我們已經安排了一具女屍,戴上你的首飾然後扔入火海,被燒得面目全非之後,令妹自然能夠根據首飾指認出來你的身份……這是萬無一失之策。」
佳欣聽得一凜,伸手去摸脖子上的明珠項鏈,果然摸了個空。「然後,兆佳氏佳欣此人,和碩蓬萊公主,就從世間消失?」
「佳欣姑娘,凡事有得有失。少則三年,多則五年,十三爺大事可成,到時候您再入宮時,必定無人再敢傷害您。」
佳欣冷冷一笑。
三五年?
除非下毒弄死康熙,不然日子還有得好漫長了。
一怔。
弄死……康熙?
眨眨眼睛,制止住自己胡思亂想。
「既然你們什麼都安排好了,那我便好好歇著算了。」她下了逐客令。
曾經以為絳雪軒會是自己很長一段時間的家。
但是還是不能。
還是得不停適應新的屋子新的被子新的衣裳新的人。
就如同在現代的時候不停出差一樣。
沒有一個歸宿。
房子里很暖和。
被子卻很涼。
佳欣坐在那裡,自己抱著自己,憂思重重,從心底爬上了眉梢。
不想睡……很想等胤祥回來,見一見他。
看一看他笑。
聽一聽他說話。
這也許是她唯一的寄託?
……有點可笑。
一直沒有去睡的那拉氏,是否也在等待胤祥回來呢?
胤祥十六歲。
佳妍也是十六歲。
佳欣自己是二十二歲。
那拉氏似乎是二十三歲。
不知道死掉的金雅軒多少歲。
一群優秀的女人圍在這個乳臭未乾的男人身邊,究竟在幹嘛?
院子的正門響了。
佳欣的直覺告訴她,是胤祥回來了。
東方的天邊,已經亮了一線。
屋外可以聽到金小樓和金小築由近至遠迎向院門口的說話聲。
佳欣衝下地,吹熄燈,然後拴住了自己的房門。
飛速鑽到冰涼的被子裡面,狠狠閉上眼睛,
想見,終於能見的時候,卻又不想見。
見他作什麼呢?
佳欣狠狠地命令自己——睡著,現在就睡著。你累了,你差點被火燒死,你需要休息,你快點入眠!
卻越來越清醒,清醒地聽見那拉氏也開門出來。
聽見在短促的幾句對話之後,院子里終於歸於寧靜。
不知不覺,佳欣忽然發現,自己在黑暗的被窩裡面竟然流了一手掌的淚水。
哭什麼呢,哭?不爭氣……
她從被窩裡面鑽出頭來,用被面擦了把臉。
卻凍了一下,打了個噴嚏。
「傻姑娘。」
佳欣一下子彈跳一樣坐起來。
已經不太暗的房子里,可以看見面前白衫消瘦的少年容色依稀。
他靜靜站在床前。
再看,原來窗戶開著,難怪自己會冷,被風吹到。
她恨恨地看著他。
他卻走過來,抱著她。
「乖,不冷了,不哭。」他柔柔說。
他以為他是誰啊?
他才是小孩子,他卻還來哄人?
佳欣捶打他。
他緊緊緊緊地抱著她。
佳欣咬他。
他低頭,銜住佳欣的口唇。
佳欣掙扎,然後軟弱,然後掙扎,然後又軟弱,直到終於伸手,懷抱虛空一般地,抱住了他。
「胤祥……」她氣息紊亂,卻終於叫出來他的名字。
淚根本不能止息。
淚水狠狠地打濕他的白衣。
胤祥燃亮了小小一盞燈,然後變戲法一樣拿出來一碗涼的乳酪。
「天冷,喝點**養胃。你又被煙火熏了,該鎮一鎮喉嚨——來,我喂你。」
胤祥塞了個墊子在佳欣背後,然後坐在床邊,用一個小勺子,一點點餵給佳欣吃。
介於男孩子和男人之間的氣息,混雜著奶製品香甜的味道,讓佳欣的被窩迅速暖和起來。
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因為不習慣這味道,微微皺起了眉頭。
然後胤祥就自己吞一口,然後俯下身子度到佳欣舌中。
濕潤潤的口腔的氣息迷人之極。佳欣忽然伸手入胤祥的衣襟,觸摸他光滑的皮膚——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她喜歡肌膚相觸的感覺。
那麼親密,那麼滑手,那麼奇妙的質感。
她的手向上面探索,摸到胤祥小小的兩個**。胤祥佯裝發怒,也伸手入佳欣的衣裳。
很快衣裳下的皮膚便變得滾燙起來。
佳欣一口喝掉剩下的乳酪,便踢翻被子,兩腿一勾,把胤祥攬了下來。
兩個人擁抱著睡在窄窄的一張床上。
彼此的呼吸都在鼻尖耳旁。
佳欣忽然開始小聲哼歌。
「黎明請你不要來……」她輕輕哼唱著,卻忘記了下一句的歌詞。
沙啞的聲音,顫巍巍的音準,不標準的粵語,在安靜的黎明前,顯出令人顫慄的魔力來。
胤祥不知為何聽懂了。「不會來……我叫它不來,它便不敢來。天地是為你而生……也會為你而滅。」
他喃喃地,佳欣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但是佳欣也已經不知道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的手籠緊了胤祥,往下探索。
白衣的下面,是多麼溫柔的一具軀體。
胤祥安靜而乖巧的黑眼睛,在曙色裡面耀如金石,卻又溫順得像只兔子。
陡然,佳欣停了手。
「……這是……什麼?」
她摸到一條一條高低不平的東西,突兀地橫亘在他緊實青春的軀體上。
「是鞭痕。」胤祥低頭,含住了佳欣的胸口。
隔著衣裳,佳欣已然渾身難以禁制地一抖。
淺淺呻吟出聲。那不是理智所能管轄的發聲方式。那是從**里直接跳躍出來的聲音。
柔媚得叫佳欣自己聽到了,都覺得臉紅。
胤祥的手指撫過佳欣的面孔。
「你是妖怪,對嗎?」他痴痴地問。
「對……我是妖怪……然而你也是。」佳欣用力把胤祥擁向自己。
兩個人互相擁抱著。
一寸也不想挪動。
一點也不想改變。
佳欣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留存下這一刻的溫存。
不許紅日,叫人分開。
悠悠良夜不要變改。
兩個人什麼也沒有繼續做下去。
只是相擁著,靜靜地閉著眼睛,相擁著。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佳欣忽然感覺到腰間一麻。
抑止不住的睡意忽然一下子湧上來。
「好好睡一覺,我很快便上朝回來。」胤祥在她唇上吻了一記。
是傳說中的點人睡穴么?
佳欣失去思考的能力,終於陷入無夢之鄉。
這一覺睡得很香甜。
醒來的時候是傍晚,佳欣起來,轉了一圈,看到屋子裡面多了一個小火溫溫燒著的爐子,一個舒服的軟枕頭,一雙新鞋子,一盒新手巾,一個珠寶盒子裡面放著一些嶄新的首飾,還有一把銀色梳子。
揭開爐子上的鍋蓋,發現是一鍋肉粥。不知道用什麼東西熬的,鮮香之氣撲面而來。桌上擺了齊整的碗筷勺子,盛一碗出來,暖熱剛好趁口,三兩口就喝了下去,全身都為之一舒。
然後用銀色梳子梳了梳頭髮。用新手巾洗臉。穿上新鞋子。戴上條新的紫玉鏈子——這是第多少次胤祥送自己首飾了?可惜一次也沒能留下什麼信物。
推開門。
不太冷,天色晴好,偏向黃昏。
佳欣悠閑地走到院子裡面。
兩株臘梅開得正香。
忽然覺得不遠處的宮廷好令人厭倦。現在那些重修房子的人不知道有沒有開始施工。佳妍第二次面對姐姐的「死亡」,想必能夠好好對待,不再放棄自己。那個縱火的宮女屍體應該拉出去鞭屍,然後滿門抄斬,誅滅九族了吧?康熙會發現其中的疑點,不相信自己那麼容易死掉么?宮中那群半熟不熟的嬪妃,會有幾個為自己掉一滴眼淚呢?
都不會。都不會吧?
「佳欣妹妹。」
那拉氏從臘梅後面轉出來。
小院子,小地方,大家都是孤身一人,沒有眾多下人圍伺,反而容易讓人覺得親近。
「含笑姐姐。」
佳欣沒有叫她四嫂。
「失路冥冥不可求,山陰信去亂鄉愁。鄰人老死漫天素,阿嬌新娶盡日留。橫枝易斷芝蘭室,水鳥難渡荊棘洲。殘雲日暮西風起,楚雨蒼煙處處浮。」
那拉氏漫聲輕吟。
佳欣凝神聽了片刻,然後放棄。「這是誰的詩?」
那拉氏伸手摺了枝臘梅,遞給佳欣。「是我出閣前寫著玩的。」
佳欣一驚。「姐姐好文采——只是,出閣之前,難道不該心情愉悅才對?為何作此悲涼語調?」她沒有全聽懂這首詩,但是鄰人老死,阿嬌新娶這幾句是聽懂了,生死無常,幾家歡樂幾家愁苦的意思,還是明白的。橫枝易斷,水鳥難渡,殘雲日暮等等,也俱都是悲涼口氣。
「因為當時我不想嫁給胤禛。」她淡淡地直呼她夫君的名字。
佳欣沒有驚訝的神色,只是靜靜聽下去。
那拉氏想說,便一定會說下去。
「我喜歡的人,不是胤禛,也不是胤祥。——我十五歲的時候,有次失足落水。跳下水救我的是胤褆,送我回家的是胤祉。第二年我參選秀女,額娘早就幫我打聽好了,保我定被選去伺候阿哥。當時能選走秀女的只有上面幾個成年阿哥,而太子那陣子又迷龍陽,對女色不感興趣。當時我想,無論被大阿哥或是三阿哥選了去,我都是滿心歡喜的。——可是,阿瑪剛好在那時候立了軍功,皇上大喜,說,飛揚古的女兒豈能做一個小小的側福晉——那時候大阿哥和三阿哥都已經娶了正妻,於是皇上就把我給了胤禛。」
「……那是你的福分。」佳欣對她講了真話。
「也許是……胤禛對我很好。」那拉氏微微一笑,兩個梨渦俏然出現。「嫁給他兩年之後的某個夜裡,他問我,是願意永遠做福晉呢,還是去爭一爭,去做將來的皇后。那時候太子失德,又飛揚跋扈,從老大開始,眾阿哥都起了爭雄的心。於是我頻繁出入宮廷,聯絡妃嬪內監,替胤禛安排得力的人手,派去各省要缺。又在母家穿針引線,在軍中安插他的門人……日子過得很是緊張刺激,他遇到什麼事情,也最喜歡和我商量。」
「這不是很好么?」
「大婚後不久我就有了弘暉。」那拉氏悠悠說道。「隔年,又懷了個女兒,我們都很高興,兒女雙全終於開了個頭了。但是女兒生下來,活了三個多月,還沒來得及給她取名字,便死了。後來,跟我同時選給他的秀女張氏難產死了。再後來,跟我陪嫁過來的大丫頭伊靈兒,在有次隨駕出巡的時候,被大阿哥撞上,強暴了,然後上弔死了。」
「啊?」佳欣不解。「大阿哥怎麼會……怎麼敢?」
「他在示威,警告年輕的胤禛莫要同他爭鬥。就算扳倒了太子,他也要定了這立長的份位。」
「可是……大阿哥看起來不像啊……怎麼會是這種人?」
佳欣知道歷史上的胤褆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上回見到的時候,卻覺得他成熟瀟洒,不似心術險惡之人——轉**想起來,胤禛看起來不也是個堅忍肅穆的好人么?那麼在雍府里壓在自己身上的又是誰?若是自己不是現在這樣的人,而真是一個守貞守靜的公主,胤禛豈非也會染上自己的鮮血?
「是啊,我也在想,他怎麼會是這種人呢?」含笑含著輕愁,微茫的暮色里回**往事。「後來,我額娘也去了。再後來,被我抱過來養的,李蓉生的女兒也患病死了。」
「……怎麼……那麼多人死呢?」佳欣喃喃道。
「我們家有三個女兒,我和**慈是同一個娘,還有一個庶出的妹妹,小我三歲,後來也應選秀女,入了三阿哥府上。我那時還記得胤祉送我回家那一路上的晚霞……於是我叮囑她要好好伺候三爺。但是後來她也死了,因為她是我的妹妹,所以三阿哥疑她是胤禛派去的細作,所以將她拷虐至死……」
佳欣咬住下唇,已經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語言來回答。
自己上的是速成班,那麼眼前的這些人又如何不是從血泊裡面走過來的呢?
「那現在……」佳欣原本想說,現在你家只剩下你一個女兒了。
幸虧及時吞回腹中。
含笑卻知道她要說什麼。
「胤祥抱著我,對我說,他不願讓**慈卷進來,變成第二個我,所以送她先走。」含笑輕輕說。「都無所謂了。爭又爭些什麼呢?我恨他,但是我不知道要怎麼對他。就好像我不愛胤禛,但是我不知道要怎麼對他。我才二十三歲……我不想做皇后,但是我也不想死。不知道為什麼,明知道那邊有額娘,有姥姥,有妹妹,有我最要好的丫頭,但卻還是不想死。」
「……我明白。」佳欣真的明白。
她少女時候喜歡過的兩個男人,一個殺了她的貼身丫頭,一個殺了她庶出的小妹妹。
她成熟之後的情人,殺了她的親妹妹。
女孩子們的性命賤如草芥。
「但是……為何不試著去愛四爺呢?他愛你。」佳欣緩緩說出來。「他……介意你。」
是那拉氏和胤祥的姦情令胤禛崩潰,失去自制力。
是對那拉氏的愛遭到漠視和侮辱,令胤禛對佳欣做出侵犯。
「不愛就是不愛,如何勉強。」那拉氏冷漠地回答。「我和他永遠不會分開,但是也永遠不會相愛。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就快要回去了。你不必擔心我搶走你的胤祥,因為我也不愛他。我只是為了胤禛而留住他……用身體留住他。胤禛總有一天會了解的。」
她冷冷轉身,留給佳欣一個背影。
佳欣默然站在那裡,手中持著一支沒什麼顏色的臘梅。
忽然很希望下雪。
來洗一洗這個世界。
佳欣把梅花拿回屋子裡,插進花瓶。
終於知道胤禛為何寵李氏,寵年氏,寵月華芳,卻還是鬱鬱寡歡,冷麵冷心了。
他永遠得不到自己妻子的愛。
卻很悲哀地一早愛上了自己的妻。
他比胤禩,比胤祥,比胤禟,都更不幸。
他得天下,卻得不到身邊人那在十五歲的時候就被人奪走,然後被踏碎被蹂躪的心。
「就算隨便給也不會給你」,那拉氏是這樣的心態么?
不,佳欣寧願相信,那拉氏是存著「可以隨便給的東西不能給你,但是值得給你的東西我已經不再擁有」這樣的自暴自棄。
深深嘆息。
這樣的夫妻,在現代的話,應該去看婚姻門診,未必不能夠解開彼此心結。
但是在這個奪嫡的背景下面,恐怕是沒有希望也沒有精力去好好經營他們的感情。
記憶中,那拉氏是雍正繼位時獲得冊封的所有嬪妃當中,唯一一個比他先走的。
也許在泉下他們才能真正取得彼此諒解?……算了,還有幾十年,想那麼多作什麼呢。
自己的感情世界,還不是一樣焦頭爛額?
有人敲門。
金小築和金小樓姐妹不知道從哪冒出來,指揮下人把一桌席面抬進了佳欣房間。
「我沒有傳過晚膳吧?」佳欣莫名。
「是十三爺傳到你這裡的。」小築擺下兩副碗筷,兩個酒杯。「說是有好消息要宣布呢。」兩個丫頭掩嘴笑著,每人光明正大偷吃了一塊鮑魚,才施施然離去。
胤祥換了新衣服,雖然還是一身白衣,卻多了寶藍色的絲絛束在腰上。袖口和領口是白色錦緞,浮凸著精細的暗紋。
「怎麼這麼帥?」佳欣笑著和他打招呼。
幸好早晨沒有進一步發生什麼。
否則,怎麼會有現在這種老朋友般的溫柔心情?
「我大婚的日子定了。三月十六,春暖花開的時候。」
佳欣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最好,終於輕輕說了聲「恭喜」。
胤祥坐下來,倒了兩杯酒。
「還有別的消息要告訴你……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哦,還有比你成親更奇怪的事么?」
佳欣舉杯而盡,被這高梁白酒辣得額頭沁汗。
「你不問問我內宮的情形?」
「……佳妍還好吧?」
「她很好——因她堅信你沒有死。」
「哦?」
「我們臨時安排的女屍,騙過別人可以,卻騙不過她。」
「你見過她了?」
「嗯。她告訴我說,你一定是走了,為了把我讓給她,所以遠遁天涯。她說她會加倍愛我。」
「聽起來……很不錯。」其實佳欣想說,聽起來很瓊瑤。
「因為快要出閣,所以皇阿瑪乾脆命小妍出宮,搬去馬爾漢我老岳父家去住了。還有三個多月就是佳期,她必須學一些德容言工方面的事。」
德容言工?德容言有何可學,那不便是說佳妍要學點刺繡女紅之類?佳欣想起來自己曾經織過一條圍巾,給第一個男朋友。
那條圍巾很醜,她的男朋友號稱喜歡,但是從沒戴過。
「你笑什麼?」胤祥問。
「沒什麼——你還未告訴我,究竟什麼消息如此好壞難分。」
「皇阿瑪也不信你死了。」
「哦?」
「他給我十日時間,要我將你找出來。如果找不到你,就問我的罪。」
「想來最多再揍你一頓,我沒意見。」佳欣咯咯笑。
「你好狠。」
無論如何,佳欣知道自己是被胤祥金屋藏嬌定了。
他絕對不會把自己交給任何人了。
「對了,你日日夜夜奔忙,究竟在忙些什麼,又是如何知道我有危險?」佳欣不客氣地大嚼鮑魚——熟悉的味道,應該是胤祥第一次帶她們出去吃飯的那家酒樓叫來的外賣。
「記不記得在泰山時候,蘇二娘與唐三娘那兩位?」
「天地會?」
「蘇二當時說起魘鎮之事,回京之後,我越想越覺得不妥,於是開始追查。結果發現真有其事……四嫂首當其衝,她今次流產,太醫不敢明言,私底下卻斷定四嫂終身都無可能再孕。」
佳欣輕輕啊了一聲。
好可惜。
「這兩日,我們安排在天地會中的卧底終於傳來消息,可解魘鎮之關鍵和盛京我大清龍脈有關。此外,天地會賊心不死,再度派人意圖混入明年選秀的秀女行列之中,入宮謀刺皇父。在對那群女子的監視中,我的人意外發現有宮娥從宮外運輸火油等物入宮,追查之下,竟送入了你絳雪軒。我當即派小樓小築黌夜喬裝入宮,剛好趕得及,嘿嘿。」
佳欣嘴角微揚。
的確,是緣分啊。
「你調派人手出入內廷,竟然如此容易?」
「當然,四哥是領侍衛內大臣嘛,我借他的令牌,自然內外暢通無阻。」
「你和你四哥……」佳欣忍不住提起來。
那夜雍府胤禛之恨意,已然昭然若揭。
那拉氏離家出走,又是在胤祥這裡居住。孤男寡女,胤禛如何能夠接受?
「呵……我們很好。」胤祥說話神態略有不自然。「兒女情長之事是一層,這些正事卻是另一層。今次太子根基雖搖,卻終究未倒,日後報復手段難以提防。我們商議許久,終於想出辦法來。」
「什麼辦法?」
「找人沖在前面。」
「哦?」
「三哥辦砸了好幾件差事,聖眷日馳。五哥太過老實,宜妃雖然百般想扶,終究不是我們對手。二哥的勁敵除了大哥就是四哥了。這樣子不夠,也不好。」
「哦?」
「群雄逐鹿,對手鮮明,則利於集中火力。現今太子在明,無論多少人加入爭鬥,他終歸是箭靶子。所以,我們決定,多拉些人來玩這個遊戲。」
「拉誰呢?」
「八哥。」
「八哥?還鸚鵡呢……」佳欣開了句玩笑,然後立刻閉嘴。
來了,來了!歷史就這樣撲面而來。
「呵。如果能把他扶起來,給二哥一個假象,一個八哥是他最大對手的假象,那麼二哥的實力,就會耗在無謂的爭鬥上,而一敗塗地。」
「那……要是八阿哥真的成了呢?」
「怎可能?」胤祥失笑。「他母家是賤籍出身,斷無承繼大統的可能。」
多麼的未卜先知!
後來的風雲之中,滿朝文武眾口一詞保舉八阿哥胤禩立為太子,甚至康熙的弟弟裕親王也讚譽有加。但是康熙一句「其母為辛者庫賤籍」,就把胤禩打入十八層地獄。
「既然如此,那你們想得到,太子就想不到?」
「所以要給他嚴重的錯覺……比如,裕親王啊,佟國維啊,如果連他們也保舉八阿哥,他會不會急呢?」
「他們為什麼會保舉八阿哥呢?」
「嘿,金老闆如果發話叫我二伯保舉誰,就算對方是只耗子我那糊塗的叔叔也會照薦不誤。至於朝臣,就要慢慢經營了……不急,我們一面聯絡朝臣,一面鼓勵八哥振作,整件事情,總要花個兩三年的時間來籌劃吧。」
「時間拖得越久,其實你越有優勢,對不對?」佳欣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
胤祥一笑。「必須要在我冠禮之前扳倒二哥。然後的事情,然後再說。」
只要胤祥成年,又有哪位皇子是他的對手?
老四老八,不過全是嫁衣娘而已。
「老大呢?大阿哥呢?八阿哥不是向著大阿哥的么?」
「大哥人品太差,又不擅忍耐,成不了什麼氣候。他對惠妃也不好,很多時候不願走後宮這些瑣碎的門路……不必擔心他。」
佳欣笑笑,心下暗自拿了個主意。
很深很深,卻不會讓任何人得知的主意。
木蘭圍獵,帳殿夜警,那是康熙四十五年吧?
如果記得不錯的話。
還有四年不到的時間哦。